⭐三聋膨

一天上午，队里传开了一个消息：三聋膨死了！正在田里忙碌的人们丢下手中的活，纷纷跑向队里最北面的那间小草屋。屋内狭窄阴暗，三聋膨直挺挺地躺在床板上，衣着整洁，表情平和，就像睡熟了一样。这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二年的一个冬天。这一年，三聋膨六十二岁。三聋膨，不知姓甚名谁，也不知是在何时从何处嫁到我们营前五队的。大家只知她的丈夫姓郞，因为她住在郞家宅，她入赘在南汇的儿子就姓郞。儿子每年会来一两次看望母亲和瞎眼的老祖母，给她们带来一点吃的东西。三聋膨的长相有点像神话故事里描述的老妖婆：中等个子，细腰长身；面孔瘦削，脸色冷漠；眉心打结，眼含凶光；刀锋般雪薄的嘴唇总是不停地蠕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却没有一点声音。她的小草屋与郞家宅隔开一条河浜，是典型的独家村，门前有一方自留田，田与河浜之间有一条小路。每天早晨或黄昏，三聋膨就站在东场角或西场角，对着太阳升起或落山的方向，“叽叽有福——叽叽有福——”喊个不停，直喊得嘴角两边堆起白沫。谁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都说她得了精神病，是个神志不清的人。看到路上有男人走过，她会跑出来追上一阵，吓得大家不敢走她门前的那条小路。我曾经猜想，或许她的丈夫叫有福，她在呼叫她的丈夫吧。据说她嫁到郞家后，才生下儿子不久，丈夫就外出谋生，从此一去不回，二三十年了，是死是活，是祸是福，杳无音讯。三聋膨不识字，也没有钟表，但她的作息时间很有规律。她听不见出工钟声，但点名从来不会迟到。队里的人见到她家的烟囱一冒烟，就知道该回家做饭了。三聋膨出工干活时，总是戴着一条遮住上半个脸的老蓝布顶头手巾。她干活很卖力，别人出工不出力，磨洋工，她只管闷声忙活，蠕动着嘴唇无声无息自言自语，从不与人搭讪，也不可能与人搭讪。她手很巧，什么活都会干。端午节裹的粽子，方棱出角，有模有样。有一年端午节，我和村上的几个小伙伴上学时，隔浜看见她把煮熟的粽子放进篮子，挂在门外屋檐下的担钩上。屋檐很矮，我们估计够得着。那个年代，吃是第一位的，正在长发头上的我们整天饥肠辘辘，哪里经得起散发着芦叶清香的粽子的诱惑？于是议定了一个计划。第二天早上，我们上学时特意走她门前的小路，靠近她门口时，拐进去偷篮子里的粽子。我们以为三聋膨听不见动静，偷她的粽子易如反掌。谁知一位年长体高的小伙伴手还没伸进篮子，三聋膨就从屋里冲出来了。耳聋者眼尖。估计她从门口看到了阳光照射下晃动的人影。我们吓得直哆嗦，一哄而逃。三聋膨追了上来。我们跑得快，她追得快，一边追，一边哇哇乱叫，一直追到二三百米外三岔路口的堰头才停下。下午放学回家，我们不敢再走那条小路了。谁知三聋膨守在堰头，正等着我们呢。这下完了！我们不知该继续往前走，还是退回去绕别的路回家。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三聋膨笑眯眯地向我们招起手来。我们忐忑不安地走了过去。她把我们领到小草屋门口，从担钩上摘下篮子，给了我们一人一个粽子。见我们不敢拿，她把粽子塞到我们手里，口中发出“吃吃吃”的声音。我们拿着粽子赶快离开，边走边剥开芦箬，里面包的是糯米、麦片和赤豆，咬一口，喷喷香！吃着香喷喷的粽子，我领悟了三聋膨的心思。她早上追我们，是恨我们的偷窃行为；现在给我们粽子，是她喜欢孩子。我们禁不住向小草屋投去感激的一瞥。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了“叽叽有福——叽叽有福——”的叫喊声。三聋膨把孤独的苦恼迁怒于瞎眼婆婆，动不动把婆婆做的饭吃个精光，或者无缘无故在老人的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婆婆娘家的人听说老人遭到虐待，决定吓一吓三聋膨。一天下午，从南头来了一大帮人，横拉竖扯，把三聋膨拖到屋外刚播种的麦田里，先给她饱尝一顿老拳，再剥掉她的裤子，用盐腌她的下身。这种只有在落后的农村才有的对女人最原始野蛮最愚昧最残忍的惩罚，乡下人称之为“腌老蚌”。在沉闷死寂的乡村，这样的场面是够刺激的。四面八方的人都赶来看热闹，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哇哇哇——”，人堆里传出三聋膨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看热闹的人有的摇头叹息，有的连说造孽，却没有一个上前劝阻。正在大队部开会的支部书记老毛得到消息，拍案而起，带着几个基干民兵赶来解救。那帮人老蚌腌了，气也出了，见大队出动了民兵，就住了手。老毛厉声训斥他们：“她对老人不好，教训一下是可以的，怎么能下这样的毒手？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经过这次折磨，三聋膨害怕了，从此不敢再欺负瞎眼婆婆。但她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一次干活时，她突然晕倒在田里。队干部觉得不能再让她出工了，就把她作为五保户由队里养起来。每次分稻谷，安排小年轻扛到轧米厂轧了米给她送去。大田里见不到三聋膨的身影了，但“叽叽有福——叽叽有福——”的呼唤声，还是每天早晨和傍晚从小草屋的场角上传来。凄厉的叫喊声中，有哀怨，有愤懑，有冤屈，有仇恨，有绝望，有期盼……有谁也猜不透的故事，让人听来毛骨悚然，欲哭无泪。有一天，忽然听不到“叽叽有福——叽叽有福——”的叫喊声了。人们说，这是因为阿元根住到三聋膨家里去了。阿元根也是队里的五保户，无家无室无儿无女，本来住在郞家宅一户人家的客堂里，后来这户人家儿子长大了，要在客堂里排张床铺，就央求队里让他搬出去住。队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就让阿元根住进了三聋膨的小草屋。瞎眼婆婆两年前过世了，小草屋还住得下人；阿元根和三聋膨都是五保户，住在一起可以互相照应着点；队里照顾他们也便当一些。寡男孤女独处一室会有什么好事？一些小年轻半夜里到小草屋外听壁脚，第二天就发布新闻：三聋膨和阿元根睡在一张床上，那床脚轧轧作响的声音还很有节奏呢！那些天，阿元根春风得意，三聋膨笑容满面。这似乎也证实了我的猜想，三聋膨得的不是精神病，而是相思病；“叽叽有福——叽叽有福——”是她宣泄思夫之痛相思之苦的呐喊。听不到“叽叽有福——叽叽有福——”，整个生产队好像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大队干部知道了这件事，觉得有伤风化，影响不好，就让阿元根搬了出来，住到别的地方去了。就从这一天起，小草屋的烟囱不再冒烟了。一个星期后，给三聋膨送口粮的人发现她死了。草屋里的锅灶上、桌子上、米桶盖上积满灰尘。她是用绝食的方式结束生命的。听说三聋膨死了，队里大多数人都去了小草屋，最后看一眼这个可怜的人。队长派人用稻草编了个草窝装殓三聋膨，把她安葬在村东三里外的废人滩上。三聋膨离开人世半个多世纪了，但队里的一些老人有时还在提起她，还会议论“叽叽有福——叽叽有福——”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家感叹，要是在今天，三聋膨不会死得那样悲惨。

发布时间：2022-11-12 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