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桥的哭天抢地》王德林

所有的风都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心碎海子这句诗穿越80余年的时光隧道，带着向晚的余晖晖和怅惘，来到一座桥边。桥不长，也不宽，叫望魂桥。桥头蒿草丛生，对面是方家坟(即1931年至1945年日本侵占东北时期，西安(辽源)炭矿死难矿工墓地)，一道电网挡住去路，蹲伏着两只狼犬，吐着猩红舌头狺狺地狂吠，还有端着刺刀的日本兵，以及提着棍棒的矿山把头。桥这边，是蜂拥而至的女人，她们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望便知是长途跋涉而来。表情没有烟波流转，眼神更无顾盼生辉，眉宇间拧成一股蚀骨的忧伤，脸上不时掠过一丝焦灼，嘴紧闭着，像一条鱼，惊恐从鳍边溢出。小说描写中的步步莲花，裙底生风被杂沓踉跄的脚步所取代。她们跋山涉水，颠沛流离，千里寻夫，来到西安炭矿被劈面挡在了桥头，看到的是鬼气森森的煤矿，更加触目惊心的是随处可见的漫山尸骸。猝不及防的无常命运让她们倒吸了口凉气。兵荒马乱，世氛不靖。“商人重利轻别离”，男人不是商人，但为了养家糊口，经不住招工的撺掇，毅然告别妻儿老小，登上闷罐车，千里迢迢来到西安炭矿下井挖煤，留下亲人倚闾悬望。一灯如豆，映出女人孤单的身影，在斑驳的墙上抽泣，耸动的双肩排出声声哽咽。“云中谁寄锦书来”那种刻骨的思念和期盼最终只能化为泡影。于是，带着老母的叮咛与牵挂，带着一腔甘愿，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女人踏上了寻夫之路。于是，历经千辛万苦，用希望把万水千山铺陈成坦途，踽踽独行，行色枯寂，终于来到桥头，秀溜的身姿落满尘土，姣好的面容挂满悲伤。其实，她哪里知道，丈夫过的是席不暇暖、朝不保夕的生活，像牛马一样不堪，吃的是发霉难以下咽的橡子面，住的是湫隘龌龊的大房子。黑咕隆咚的井下险象环生，有人不堪忍受便吊死在棚梁上，有人生病无法下井奄奄一息便被扔进炼人炉。只要来到这座煤矿，谁也无法逃脱这个凄惶的宿命。有当年日本人的招工卡记载：1931年西安炭矿矿工有九万两千多人，到1935年只剩下一万八千人。那七万多鲜活的生命或魂归井下，或变成万人坑里的累累白骨，能侥幸逃出去的实在少得可怜。那些鹑衣百结的矿工，无一技傍身，有的只是力气和汗水，除了常年匍匐于井下，绝无他途。命运悲惨得近乎东北严冬的凛冽。遽然，一声巨响从井口传来，将井下的矿灯震灭了，将露天住宅的窗玻璃震碎了，将外屋地水缸上的瓢震落到地上，将山坡上怀孕的玉米震流了产，一股浓烟从井口蹿出。瓦斯爆炸预示着死难矿工的数量陡然上升。伴随着爆炸声，女人们止不住泪水涔涔而下，哭声在桥这边骤然响起，锐利得像一把刀子，一路劈斩过来，让电网蹿出火星，让狰狞的狼狗眼里现出惊恐，让凶神恶煞的把头扭过脸去。间杂孩子的叫声，有些噎人，桥身也在微微颤抖。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卷地，闪电如蛇游走。俄顷，大雨如注，把哭声压抑成哀婉的呜咽。爬满铁丝网的喇叭花，张开粉红的小嘴，加入了这支哭丧的奏鸣，有凄厉的呐喊从其间喷涌而出。女人们的哭声里有对苍天的愤怒诘句，间或生出“与子偕老”契阔流失的绝望。她们的泪水恣肆地顺着桥下的小溪，流入一条叫东辽河的怀抱里，壮大了她的声势，裹挟着她们的悲愤，咆哮着汇入大海。井下煤层里潜伏着的亘古动植物灵魂，争先恐后地涌出，爬出井口，加入女人们哭天抢地的号啕，千回百转地在山谷间飘荡。山风呜咽着将她们的苦楚撕扯得纷纷扬扬，洒满桥的两岸。爆炸后，日本人马上封闭了井口，许多本已逃至井口的矿工被霸蛮地堵在了里边，本来是逃生路却转瞬变成了鬼门关。后来扒封闭墙时发现，几十名矿工横七竖八地死在墙边，扭曲的身姿写满愤懑，惨不忍睹。据史料记载，日本为了把东北变成他们侵占全中国的战略基地，满足战争对煤炭的需求，在西安炭矿疯狂推行“以人换煤”的“人肉开采”政策，重大事故频发。1937年3月，大成一坑瓦斯爆炸，30多名矿工罹难;1938年大成二坑发生中毒事故，40多名矿工丧生;1939年大成一坑透水事故(半截河掉底)130多名矿工被淹死;1941年东城二井自然发火引起瓦斯爆炸，有400多名矿工被烧死;最严重的一次事故是1942年9月23日，泰信一坑发生瓦斯煤尘爆炸事故，617名矿工遇难身亡。这一串串数字预示着无数个孤儿寡母的诞生，预示着无数女人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靥，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潋滟波光，预示着无数个孩子从此坠入深不可测的梦魇。女人们无数个美好的预期瞬间变成了“万人坑”里的磷磷白骨，她们只能用哭声消弭心中的悲怆，将蛰伏体内的伤痛用泪水倾泻出去，用旷古的哀愁砌成一段历史的剖面，那些悲痛如备份一般，被后人打开和复制，成为沦肌浃髓的永久记忆，让麻木与遗忘无法遁逸。望魂桥啊望魂桥，生离死别恨难消。铁网透愁愁万点，桥头洒泪泪千条……当年流传在矿区的这首歌谣，唱出了众多女人命运的起承转合，像一张胶片感光后的显影，有涕泪横流的灼人伤痛。时光的狡诈在于不动声色，它已水滴石穿地让那座桥湮没在历史的烟尘里，让哭天抢地的悲鸣消解在当下纷扰的喧嚣中。望魂桥如同一根扁担，挑起了女人的过去与未来，挑起了吉凶与祸福，她们的命运宛如落日一般，本该是当空的红日却逼近了地平线，只需奔到桥头那一刻，便是黄昏。梵高临终说：苦难永远没有终结。女人们的苦难也在继续，命运的下一个转角更加悲惨。丈夫死了，女人便可随便“配给”别的男人。把头将失去丈夫的妇女圈到院子里，将他们装进一条条大麻袋里，然后扎上嘴摆成一排，俨如市场摆放的货物，再叫来同样数量没有女人的光棍，也令他们排成一队。一个男人背后对着一条麻袋，对齐之后，把头喊一声向后转，光棍们就得上前解开麻袋，摊上谁算谁，就看你运气如何了。有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可能摊上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也有四五十岁的男人摊上一个年轻的女人，五花八门，残酷得形同儿戏。此刻，女人的尊严赶不上井下的煤块，诸梦幻灭，自断花茎，“风住尘香花已尽”李清照这句词诠释了这些女人凋零的命运，那一个个紧蹙的蛾眉怎能重现往日的风韵?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温婉娴静、风姿绰约，再也没有了从前在丈夫面前的温存与娇嗔，再也没有了从前“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兴致，像一朵经霜的花朵，光泽一点点钝然，丰腴悄无声息地枯萎，最终死去。同时，一个祥林嫂般的忧虑浮上心头，另一个世界的丈夫能理解和原宥自己吗?或寄望于在奈何桥边喝下孟婆汤，忘却滚滚红尘。雨过会天晴，她们的苦难何时才能拨云见日?哀，莫大于心死，这些矿山女人与其说是活着，莫不如用四个字来形容更准确——生如槁木。美国《独立宣言》中宣布：“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此宣言在当年日伪统治的西安炭矿有如天方夜谭，连基本的生存权都被剥夺殆尽，遑论其他?时间是一种酶，它会帮助我们慢慢回味过去，消解记忆，但历史不容遗忘，正如马克思所说：“人类如果想避免悲剧，那么首先要知道悲剧的真相。”历史不能被遮蔽和曲解，它昭示给后人的已令我们没齿难忘，它就是让我们知道，没有一个现象是孤立存在的，西安炭矿只是日军侵华的一个缩影，是冰山一角，只有放到一个宏阔的谱系里去考量，它的意义才会得到彰显。历史的真相总会通过一些细节得到呈现，好比当年的西安炭矿，尽管戒备森严，电网密布，狼狗逡巡，可山下的紫丁香细碎稠密的花簇绽放后，香气会钻过铁丝网，弥漫 于井口。电网可以禁锢自由，却垄断不了所有的空间，更无法阻挡空气的进入。还有山上那片茂密的树林，扶疏的花草，又有谁能拘囿它们的次第开放和摇曳多姿呢?草长莺飞，白露未晞，尽管窗外春意盎然，却难博女人开怀。曾经的花好月圆，鹣鲽情深都已化为乌有，曾经的巧笑倩兮都已随风而去。怅望来路，唯有泪千行。“莫对月明思往事，损君颜色减君年”。人的心灵仿佛被掏得千疮百孔的矿山，再也不会孕育出美丽的花木和河流。佛经云：汝爱我心，吾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这些苦命的女人都在这样的缠缚之中，历经她们各自的劫难。如今，她们早已星散于辽源的各个角落，或早已归于尘土，但“流落他乡愁断肠”的余韵却绵长悠远，恰似源远流长的东辽河水。而当年“方家坟”的蛛丝马迹连同女人们的哭泣，悉数被收入日伪统治时期辽源矿工墓陈列馆里，供后人殷鉴。溽热的夏夜，关起门有种避世的宁静，端坐书桌前的我抚摸那段历史，感慨良多，心中倏然莫名地打了一道闪电，那些隐忍的哭声隐约传来，声带渐趋喑哑，俨然夕阳收拾起光来，势不可挡地要坠入黑暗。哭声咬开当年萧索矿山的某个缺口，让我看到了一个深广的景致，其中那座哭天抢地的桥——望魂桥——格外醒目!

发布时间：2022-09-21 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