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 四十二

因为家里的活太多，唤弟开学前没能再去三婆婆家，等她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三婆婆已经死了。
第一个知道三婆婆死了的人是林淼的爸爸老林，一连几天经过三婆婆的家门口听不到里面一点动静，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老林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决定进去看看，进了院子就闻到一股臭味，屋檐下的鸟笼里躺着一只死了的画眉鸟，羽毛早已失去光泽，屋子里三婆婆躺在那口红色的大棺材旁边，显然是死了很多天，尸体都已经发臭了。
村里人都知道三婆婆在台湾有个姐姐，却没人知道联系的方式，三婆婆也没有留下任何的线索，有知道一点内情的说什么依稀记得地址是什么台北市忠孝东路，后面就记不得了，那忠孝东路不知住着多少人家，这种知道和不知道也没什么两样，当务之急是先把人葬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谁都知道三婆婆有钱，可是除了在她枕头下面有几百块钱，众人连一张存折也没找到。
人死为大，入土为安，棺材是现成的，三婆婆守了一辈子的那口红棺材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村长召集了一些村民，又和大伙凑了些钱，把三婆婆埋到了山上。
三婆婆家里的东西，凡是能用的，被村民们拿了个精光，就连那些线装的古书，识字不识字的人都往家里拿了几本，不管拿书的人识不识字，反正屁股也不认字，当擦屁股纸用没什么两样。
从学校回来，听奶奶说三婆婆死了的消息，刘唤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不愿意相信。
当她疯了一样跑到三婆婆家门口，只看到三婆婆家大门紧锁，两扇门一边贴着一张白纸。她在心里暗暗地恨自己，上学临走之前为什么不来看一看三婆婆，哪怕只能多看一眼，自己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在去三婆婆坟前的路上，刘唤弟的双腿像灌了铅。山坡下一座新坟就是三婆婆最后的归宿，坟上的土还是新的，四周却长满荒草，不远处还有一棵孤零零的小松树。
刘唤弟站在坟前，像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她的心仿佛被系上了一根绳索，痛得无法呼吸。她听到自己心底呜咽的声音，视线渐渐模糊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开始失重，有一种要掉入一个无边黑洞的感觉。
刘唤弟觉得三婆婆一定还可以看到自己，只是再也不能跟自己说话了，想到她从前对自己种种的好，不禁悲从中来，泪如泉涌。巧云姐走了，三婆婆也走了，她们去的虽然不是一样的地方，却都是一样令人心痛的失去。
第二天，刘唤弟把借三婆婆的两本书埋在了她的坟前，唤弟不懂得什么烧纸钱，三婆婆一辈子离不开书，把这两本书给她带着比什么都好，她觉得自己欠三婆婆太多，能还一点是一点，这也算是一种偿还。
高三的第一学期，徐老师催了几次刘唤弟，让家人尽快给办好户口，要不下学期没法参加高考，唤弟心里也很着急，却只能等到春节爸爸回来的时候再说。
自从上了大学，刘小娟再没回过家，今年的春节又少了一个人，她的二姐也没有回家，说是跟一个一起打工的男人私奔了，这事儿让刘大旺气的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看谁都想跟吵两句。
也就在这一年的春节，十八岁的刘唤弟第一次和她的爸爸吵了一架，也许她不该提起让爸爸给办户口的事，可是有些事明知道说也没用，却又不能不说，结果只是被她爸爸给骂了一通。
“一个个赔钱货，翅膀硬了就想往外飞，我以后谁也不管了。”
“是啊！我们都是赔钱货，既然不想管我们，当初干嘛要生我们?为什么不像那些人一样，把我们也扔在斜河里淹死。”
刘唤弟用嘶喊的声音说。
气话归气话，其实刘大旺心里也不是不想管，只是要去找村长给唤弟办户口，村长一定要逼着他把召弟和唤弟的超生款钱都交齐，十几年了，那钱估计也涨成了天文数字，就算有心想交自己也没那能力，去和不去没什么分别，去了反倒只会落得自讨没趣。
吵完之后，多年的怨气终于得到了一次发泄，刘唤弟回西屋痛哭了一场，户口的事，本来她还抱有一线希望，现在是彻底的绝望了，以前遇到伤心的事儿可以去三婆婆那里或者巧云姐那里，现在她们都不在了，自己再没有可去的地方。
她的三姐刘召弟想来劝劝自己的妹妹，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陪着她一起抹眼泪，也许她心里也有自己的苦，女人心里的苦常常喜欢用眼泪来洗刷，从科学的角度来讲，或许真的能起到一种稀释的作用。不管怎么样，哭过以后心情还是多多少少能轻松那么一点。
过完了春节，刘大旺带着媳妇和三女儿踏上了回厂的行程，没过几天刘唤弟接着也开学了。
与其惋惜将来的失去，不如珍惜现在的拥有。刘唤弟知道这是自己的求学生涯最后一个学期，户口的事已经没有指望，以前在家的时候有事可以向三婆婆倾诉，可是三婆婆已经死了，在学校的时候心情不好，可以跟任老师说，可任老师因为看不惯校领导的一贯作风，上学期就辞职了，林淼也即将参加高考，更不能给他增加思想负担，一切的一切只能白己默默地承受。有时绝望反而会让人变得平静，慢慢地她没有了上学期的焦虑，平静下来的她更珍惜每一天的学习机会，模拟考试又考了全班第一。
徐老师也知道她的户口没法解决了，除了惋惜没有别的办法，毫无疑问，刘唤弟是他教学生涯以来最优秀的一个学生，可是就因为这户口的问题断了向上的路，自己却一点也帮不上她，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除了用心传授学生知识以外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眼见高考一天天临近，林淼在刘唤弟面前几乎不敢提考试的事，怕一不小心就会触痛她敏感的神经。
高考前高三六班举行了一个毕业晚会，大家在一起同学三年，眼看就要分别，从此各奔东西，每个人心里都有些难舍。
晚会开始，班主任徐老师先发了一番感慨，然后同学们开始表演节目。唱歌.舞蹈.相声.小品，人虽然不多节目倒挺丰富。
徐美欣和一个男生合作表演《白毛女》，本来台词记得很熟，喜儿有句台词“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俺爹钱少不能买”或者“俺家钱少不能买”都可以。谁知她上台一激动，唱成了“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俺家爹少不能买……”台下的同学大跌眼睛，有的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晚会接近尾声，多数同学都表演了节目，徐美欣突然提议：“让刘唤弟也表演个节目，她是宣传委员，表演节目怎么能少得了她？”
“对，让刘唤弟也表演个节目。”
“让她给大家唱个歌。”
有几个人跟着附和。
要说这写写画画的事刘唤弟真不外行，可是表演节目，就让她觉得有些为难了。
“我不会唱歌。”
“不会唱歌就表演别的，会什么就演什么。”
几个人赶鸭子上架一样，七手八脚把她推了上去。
望着台下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还有徐老师鼓励的眼神，刘唤弟心里也感慨万千，今天过后，放假休息几天大家就开始高考，而自己也即将永远的离开学校，她多想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好，那我就为大家朗诵一首诗吧！”
大家都知道写诗是她的强项，热烈地鼓起了掌。
时光如梭，三年的日子转眼就这样过去，怎能不让人感慨万千。刘唤弟在心里沉吟了一会，打了一下腹稿，饱含深情地给大家朗诵了一首小诗。
就这样停下好吗
如果沧桑过后仍是沧桑
天涯尽头还有天涯
让我们默默相对
任凭所有的甜蜜与刺痛
在生命的夜空
宛如烟花
可是不能啊
这岁月的河流
无论筑起什么样的堤坝
还是会渗出种种忧伤
而那时
纵然找到合适的语言
却再也无法表达
小诗虽然很短，却饱含深情，触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弦，是啊！如果时间可以停驻，世间的相聚可以停下，永远停留在美好的一刻那该多好。
徐老师的眼睛也有些湿润，这一届学生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特别是刘唤弟，那么优秀的一个孩子，就因为一个户口问题而被拦在大学的门外，这是谁的错呢?是他父母的错，还是这个社会的错？也许所有人都是错的！
刘唤弟深情的朗诵，大家听得都很入心，突然心里那份难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空气好像凝固了，没有了一点声音，不知道是谁先鼓起了掌，然后更多人跟着，现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几天以后，林淼和刘钢蛋都去参加高考了，刘唤地没有去，因为她没有户口，也没有身份证，没有参加高考的资格。做一条鲤鱼都有跳龙门的机会，可是这道坎儿她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
斜河水依旧在哗啦啦的流淌，两岸长满绿草和不知名的野花，远处的玉米已经长得很高了，刘唤弟看到自己家的玉米地，她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只能和这些土地为伴了。
她一动不动的站在斜河边，像一个雕塑，静静地看着缓缓流淌的斜河水，心里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个月亮很圆的夜晚，还有那个死婴，小时候，她曾经庆幸过自己不是那个死婴，虽然被父母忽视，被奶奶嫌弃，可是有许多小伙伴还有同学们陪伴，有巧云姐的关心，有三婆婆疼爱。如今，一切都已经失去，成了回忆的天空中一片触也触不到的云彩。
她曾经因为死婴对斜河有一种强烈的恐惧，可是现在没有这种感觉了，这只是一条河，它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这河水哺育的人们。
小时候做过无数次的噩梦，突然之间又清晰起来，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如果我也是被丢在斜河里的一个死婴，这一切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现在也无需挣扎，无需痛苦……”

发布时间：2022-12-17 0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