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只肉馒头

我阿妈的妹妹，我伲自小叫小寄妈。那年黄梅天刚过，小寄妈就带来了口信，说无论如何，让阿亨来一趟。于是乎，放学后赶到二十多里外的黄路，到小寄妈家时，已近黄昏了。小寄妈晓得我还饿着，就端出了一大碗麦粥，我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急着问：“小寄妈，侬这么急着喊我来，是啥事呀？”小寄妈笑道：“好事好事，政府对粮食统购统销后，我伲城镇人购粮不愁啦，有粮票啦!可听说种粮人家，要交售公粮外的余粮，那没余粮的交售余粮勿要饿肚子？我是想问问侬阿亨，最近可吃得饱？”我当时是十一二岁的小孩，我小弟三毛刚出生不久，两个如今已过花甲的娜妹还没出生呢，憨憨地回答道：“有时吃得饱，有时肚子咕噜咕噜叫……”一下子露了底。小寄妈叹了口气说：“我在想啊，侬阿爸，我姐夫是大肚子汉，伊交粮一定积极，可会不会自家饿着呢？我阿姊侬阿妈不肯说实话，我要侬阿亨对我说，我猜着了，有时会饿了!小寄妈就想啊，与侬阿姊（我表姐）就两个人，吃不了多少，再掺点草头干啥的，能省出个几斤来，准备阿侄根初梅初来时，读书阿侄国忠，侬阿哥阿品来时，能吃上个一顿半顿；但小寄妈还悄悄地给侬阿爸留着几斤呢!只是从有粮票到现在，五个月了，省来省去，只省出六斤粮票。去买点米托绍兴人脚划船（乌篷客船）带吧，会带到的，可侬阿姊总不放心，是伊出了个主意，伊杜杜（大姑妈）在公私合营的早餐店里做事，最近在卖肉馒头，6斤粮票可买两笼四十八只呢!我和侬阿姊一同去约好了，侬也累了早点困，明早天亮前我会叫侬起来，早些去排个队，说着把粮票和钱塞给我，让我收好。我伲乡下，只知有圆子和馄饨，从未听说过有馒头，更勿晓得有肉的馒头了。我就好奇地问：“小寄妈，啥叫肉馒头？”我表姐听了后笑道：“小弟，馒头是小麦粉做的，比圆子大多了，里面包了肉馅的，叫肉馒头。”我说：“那叫麦圆子不就行了，为啥叫馒头呢？因为我伲乡下叫触霉头就是霉的意思。”表姐说：“不跟侬说了，这馒与霉是两回事，侬明早买到就晓得了。我和阿妈勿能去买的，因为杜杜在那里卖，所以要侬来，侬去买。”表姐边说边端来了个小洗脚盆，说：“水还暖的把脚洗了。”小寄妈还拎出了双新鞋对我说：“阿亨，晓得侬会来，昨夜我与侬阿姊一道赶制了出来，看可合脚？”我擦干了脚试穿了一下，还站起来晃了几步，高兴地叫道：“对脚对脚，”即收了起来，想待脚上的鞋自己再补一下，再穿一阵子，实在不好穿时换这新鞋。可表姐即拿起了我双旧鞋随手抛到门外的小菜田里了说：“脚趾头都露出来了还穿啥，快把这双新的穿上。”我只得穿上新鞋。听小寄妈说：“阿亨啊，侬阿妈养那么多囝，哪忙得过来啊!。侬自小就拾阿品衣、鞋穿，小寄妈心里有数的呀!小寄妈别的帮不上忙，把娜（你们）几个囝的鞋包了下来。就是我姐夫侬阿爸的脚实在太大，我给伊做了几双大鞋子，我阿姊侬阿妈说还真对脚，可去田里习惯了穿老布袜草鞋，做的布鞋一直摆着。倒是侬阿亨穿鞋最伤，给阿品做一双，给侬要做三双。”表姐说：“阿亨弟边读书边去田里帮寄爹（指我父亲）去田里做生活，听说大小妹（我大妹）这么小已是寄爹小帮手了!”我笑了回道：“小寄妈给我做鞋我记着呢，待我长大了来孝敬侬!”表姐说：“阿亨弟嘴巴会说话，与阿品弟就是勿一样!”我说：“谁叫娜（你们）催着我来？不然我会到白龙港里摸一会，可拎一篮螺蛳河蚌来了!”表姐听了急道：“阿亨弟，天还没大热，千万不可去河里摸啥螺蛳!”我说：“我晓得，晓得。”我说着说着在小竹椅上呼呼地睡着了。事后才知是我小寄妈和我表姐一起把我抱到小床上。清晨时叫了我半天，才把我叫醒。小寄妈生怕我饿着，给我吃了个饱。找出了早准备好的盖了条土布白毛巾的新淘米竹篮，乘天还未亮，送我到街上的桥西，看到亮着雪亮灯光的店面时叮嘱道：“侬就排在后面，待挨到侬了，见那高高个杜杜时也不要叫，只要说侬是从小洼港来的伊就晓得了。”又悄声说：“阿亨，记住，四十八只肉馒头，买到就直接回家，交到侬阿妈手里。”交代好后，小寄妈就回家了，我就排在大人们的后面，可一忽儿，后面又跟上了好些人了。虽说是到了热天，但在东方欲晓时，还是有种清凉的感觉。前面一笼笼的肉馒头开始卖了，那升腾起的股股蒸气白雾似地散发开来，人们已闻到了麦粉里的肉香味，后面的人往前挤着，前面的人自然不让，排着的队伍扭曲起来，如在黑暗中舞着的一条似见似不见的长龙，那尾巴直拖到直通南汇县城的河边……终于轮到我买了，可我人个儿小，生怕卖馒头的人看不到我，被后面的大人挤上来，我就说：“我是从小洼港赶来的。”那杜杜听了心里有数，从我头顶上接过我用头顶着的淘米竹篮，数了数我放在篮里的粮票和钱，高声唱道：“肉馒头两笼，四十八只。”当我上前接了一篮子重重的肉馒头后，拎了就离开。只觉排着的队瞬时扭动起来，乘着灯光朝着我离开的方向看，议论也传到我耳朵里：“呀，这小囝，一下买四十八只，还不是馒头，是肉馒头。”“那要六斤粮票呢，这是啥人家呀!”“买两笼肉馒头，要我说在整个南汇县里也不多见吧!……”待七嘴八舌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拎着竹篮快活地一路小跑到黄路南，在青草河（后开成大治河）处时，天已透亮，我掀开了淘米竹篮，一股香气扑鼻，但见比我拳头还大得多的淡黄色的圆形馒头的中间裂开着口，那咖啡色的肉馅正冒着油汪汪的热气，我不相信自己似地急忙地把毛巾盖上。边噎了一下口水，边对自己说：“原来这就是肉馒头呀!”心里美滋滋地想：“阿妈接着这四十八只肉馒头时，会多高兴啊!伊会给我辛苦的大肚子阿爸多留几只，又会以敬老爱幼的原则一下地会分个精光，说不定伊自己吃不上一个。不行，这趟让阿妈起码能吃上两只肉馒头。”这么边想边赶路，不觉地到了从饮公塘路向东转弯的小路了，到家还有十五里的路那都是羊肠小道了。这小道的西段，荒凉凉地，有二、三里路全是坟地，听大人们说，就是在大白天，有的人也不敢一个人走这段路呢，可我不怕，我一个人还在夜里走过这段路呢!其实过墓地这段路，特别安静，坟前的柏树翠绿，空气新鲜，我选了个较大的坟地高坡，让红红的太阳爬起来看我竹篮里是啥似地，掀开了掩着的毛巾，那一篮子的肉馒头显得金光闪闪……心想就让太阳公公看个够。虽说我的肚子没有咕咕叫，可我忽觉自己的口水不争气地淌了下来，我对自己说：“小寄妈交代的四十八只肉馒头，一只不少地要交到阿妈手里，侬可不能动啥弯脑筋!”可另一个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侬好笨啊，小寄妈没说四十八只里只只有馅的呀!”于是我下意识地又一层层数了一遍，不错，一只不多，一只不少，就是四十八只!“要是一只不能少，又能吃到多好!”我这么想时，不知怎么，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把一只肉馒头中间的馅已扣了出来，滑向肚里了!那滋味儿，真的比孙悟空在蟠桃园偷吃的蟠桃的味还鲜美……我又下意识地把肉馒头数了一遍，自己骗自己道：“一只不少，还是四十八只!”可我心里呀，小鼓似地蹦蹦跳，像做贼似地迅速地把毛巾盖上，叮嘱自己道：“就这一只，不可再胡来了!”可又向东走三里路时，那竹篮里的香味儿又直冒了上来，我又忍不住地揭开毛巾，挖出了第二个肉馅……快到家了，有六只肉馒头有其名无其实的了。我想过，把另六只的馅均点出来，放在空馅馒头里面，做点手脚，无非是有的馅多一点，有的馅少一点。但我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理由是那样的话，我不是个诚实的孩子了，不是堂堂正正的顾伦官的儿子了，不是一生清廉的顾杏香的孙儿了!于是我让六只肉馒头就有其名无其实就是了，并故意地把它们放一起，搬在上层最显眼的地方。我阿妈是何等聪明又善解子女的人，伊接过我手里拎着的篮子，看我已汗淋淋的了，顺手递给我条干毛巾，让我擦擦汗，才轻轻地揭开篮上盖着的毛巾，心里定是知个八、九了，连“呀”的声音也没发出来，转了话题说：“阿亨，跑这么远的路了，饿了，锅里有粥，给侬留着呢!阿亨，个趟（这次）要用掉小寄妈好几斤粮票了吧？鞋子也给侬换新的了!侬上半天上学来不及了，田里也不要去了，我想乘这肉馒头还暖着，侬伯伯个摊（那里），庆明个摊送些去，侬帮阿妈送去，还有都蒸了，待侬阿爸从田里回来了，大家一起吃。”其实我已六个肉馅馅下肚，饱饱的了，对阿妈说：“不饿!”阿妈说要么侬等一下就不吃了，难（现在）就把二只肉馒头乘暖吃了，我想也好，我可提前去上下午课，把上午的功课补起来。我就伸手挑了两只空馒头，阿妈则把我手中二只空馒头收了回去调二只肉馒头，笑了说：“阿亨，阿妈喜欢吃没肉的，吃不惯有肉的，这几只给阿妈吃!”我正要说啥时，阿妈又把话扯开了，“阿亨侬吃了把锅里粥也盛来吃了，就当中饭了，下午上学能早些去”，不让我把挖馅的事说出来……直到多年后，“大跃进”年代，我到了安庆，在步行街上看到豆腐包子、牛肉包子后，我才明白，原来我小寄妈家省下粮票买的肉馒头就是包子呀!心想，这浦东南汇人真土，把包子土土的称为肉馒头。如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少年已成了如今的白头翁了，自然，想吃包子时，如家常便饭。可每当我咬上肉馅时，总会想起小时去黄路拎回四十八只肉馒头的往事来，总要忆起自己在路上偷吃六个肉馒头馅的不光彩的丑事来……

发布时间：2022-10-30 05: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