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热得像鬼提灯,火苗没沾到肉便要燎掉一张皮来。然而就是这样的鬼天气,苍天上的老日却还更加狠劲地烤,仿佛不将人的骨头燃成灰烧成沫,它是决不沉落进西边的山后去。说山其实不是山,仅属于一道凸起的坡塬,黑黑的在日光击射下,茂长出一片片等待成熟的高粱和苞米林带。他们一伙人在坡塬下给别人割麦子,黄展展的麦地如老日一样的容颜,麦芒刺到他们的脸上和手臂上比针扎得还疼。
他们一伙总共四个人,三大一小,兰河那岸来的。来之前他们合计,如果在这边觅下割麦的活,便把所挣的工钱都归为小的所有。小的今年18岁,身强体健是位好小伙,人长得也标志,浓眉大眼藏有三分气概。在兰河那岸,小的称三位大的为叔,而三位大的唤小的总叫根生。现在他们合伙到河这边割麦子,就是为根生一人而来。但都不想把主要目的向这边的人透露,即使管他们吃管他们住又给工钱的主人家也半个字不告诉,因为这是他们来之前的计划,更是他们来之后的秘密。
天上无云,四野无风,干烈干烈的老日把光芒摔在人的身上,砸得他们喘气塌腰汗水淋淋。他们不叫苦不叫累,只做着一种等待。麦子已割倒一片,规矩地排成一行行,像列兵的队伍。上午主人到地里来看过曾夸着他们说:你们真是割麦的好把式,如今能干出这话的人不太多了!然后主人便背着双手回村,为他们张罗饭食,走时还最后甩一句话:午饭有肉晚上有酒,咱们今天管够吃喝!
如今肉已吃过,小鸡炖蘑菇,典型的乡间佳肴。至于晚上的酒,还得三个小时才能沾上嘴唇,但他们好像对晚上的酒不感兴趣,如同上午主人不曾提说一样。
割麦讲手法姿势,同时步子还不要零乱,该迈左脚必是左脚,该迈右脚必是右脚,嚓嚓嚓刀光闪处,麦秆便像头发样在臂弯里放躺在地上。地上是麦茬茬,黄得扎眼,绿绒绒的寸草相融其间,把泥土的颜色都遮住了。但不用瞧谁都知晓草下面的泥土是黑的,因为他们和兰河两岸人一样,已在这地界活了几辈。以前据说这里是大荒原,草动草长,野得没个边际,后来有人在这架屋搭棚,放火烧荒刨开生板的泥土,庄稼一年之中便长起来,成了人活命的资本吃喝的初源。对于真正的历史他们不愿回想,反正祖辈爷辈父辈一代代传下来,首先教会了他们除了吃之外,香火是不能断的,至少通过他们还能往下传续儿辈孙辈重孙辈,否则他们就没脸去见逝去的先人。每想到香火问题,他们之中的三位大的总苦着脸,哀叹自己没有能力制造个儿子。为了制造儿子,他们三位曾逃避政府的计划生育,让婆娘偷偷地多次隆起肚皮,可婆娘不争气,总脱他们女人的坯子,气愤得他们不知打骂了多少婆娘。后来他们失掉了制造儿子的机会,因为婆娘都像犯人样被政府派人捉了去,一刀就把他们希望斩断了,使他们生出无限悲哀。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万古不变的理。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侄儿根生的身上。
提起侄儿根生,他们三位大的常羡慕早死的哥哥,同时也恨早已改嫁的根生他娘。根生是他们三位叔叔带养大的,从5岁那年春天开始,一直到现在的18岁。他们在兰河那岸的村里常对村人夸说根生是块好坯子,人长得嫩脸白净,且能吃得苦耐得劳,要是成了谁家的女婿,那是丈人家的造化。按政府的政策规定,岁数不够年轻小伙儿和姑娘家是不许结婚的,然本地乡俗,18岁的年轻人不能结婚却可以订婚,所以村里只剩下根生没有着落。做叔的曾代侄儿求托过媒人,但媒人一个个都传说女家的话,说根生无爹娘帮衬,人又老实得光会出力气不会多言辞,如今日月还有这样呆板的人吗?他们做叔的也觉女家人讲得在理,可他们细细想过又骂女家人有眼无珠,说你们有啥,不就会偷奸取巧耍滑头吗?你们不愿,我们根生侄儿还不想娶村里的女子呢!于是经过多次谋商,他们便乘麦季领着根生过兰河这岸来了。
给这边主人家已割了两天麦子。两天时间他们擦言观色地发现,主人家的女儿对侄儿根生始终脉脉含情,弯眉杏眼的波动里,仿佛已产生男女的爱意。其实他们领侄儿根生给这边主人家割麦是谋算好了的,也探问清主人家的女儿名叫英娟,和侄儿相同年龄,还没有许下家。割麦是苦活计,苍天上的老日咬啃得人的脊背火辣辣,也咬啃得人脸红光光。也正因为如此,侄儿根生在人的眼里更显比他们英俊,令主人和女儿英娟不时地多瞅瞧几眼。
前两日里,每到下午送水的时候,主人不知为啥总派女儿来,两只水瓶在她手中提了,就像南方的采茶女子一般。傍晚割麦回村的路上,他们向侄儿根生言告了许多种计划,让侄儿把生米煮成熟饭。侄儿听了他们做叔的话,只是微笑,却不多言。他们知道侄儿是明白男女之间事情的,何况主人家的女儿长得人见人爱,连他们这两日都忆起了年轻那会儿的往事。
三大一小就这么在老日的压逼下割着麦,每人两垅拉成一道长长的战线。汗已经流尽,皮肉干裂得像镰刀不断割在身上,疼得入心疼得入肺。
村口那边出现了人影影,但有一片谷地和豆地之隔,使三位做叔的生出一种等待的急切。该叮嘱侄儿的都叮嘱过了,他们期盼的是剩下的事情都需侄儿一个人去做去实施。
侄儿根生依然鷰声不语,镰刀嚓嚓地抡着,始终保持割麦的速度。老日热热地往西边坡塬靠近,投下的人影慢慢见长。坡塬上茂耸的高粱和苞米们,像在默伫老日的检阅。
村口出现的人影影越来越近了,近得已能看清俊秀的面目。
我说,先让根生歇下。其中一位年纪最大的叔说。
歇下,歇下!年纪居中的叔应和。
而最小的那位却不想当君子,以叔叔的威严和武力解除了侄儿手握的兵器。随即又把侄儿根生按坐在麦铺子上。
年纪大的叔张望近了的人影一眼,朝焉坐的侄儿命令:记下,饭煮到锅里才能饱肚子,耍不得虚的。
年纪中的叔眼睛眯眯地笑:你婶就是这样跟我过生活的,当初也是个俏女子呢!
最小的叔说:娘的啥叫恋爱?那都属城里人玩的鬼把戏,不懂老老实实过日子却懂天天搂到一起亲嘴,那嘴有啥好亲的!
瞅着三位叔,根生想笑但把笑忍了,然后就去望坡塬上耸立的高粱和苞米林带。高粱的穗头浅红,那是因为季节还没到秋天。如果到了秋天,高粱的穗头将比天空的老日还要烈人,红通通火赤赤,如同苍天老日点燃的无数灯盏,又像老日把血滴撒在坡塬上,供人品味那血的滋味。苞米是这地界大收的粮食,千百年来它们与人为命,与村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紫色红色粉色的缨须光艳似一缕霞云,不拂不荡中却漫来甜甜的爽爽的清新气味,使见过的村人总期盼烧青嫩苞米的日子。根生在进行着小小的回忆与畅想。他似乎不记得叔们的叮属。
此前,根生从没到这岸来过,对这边的村人也相当陌生,但叔们说越陌生越好办事,成了可以不花一分彩礼钱,不成,咱就过河走人,反正兰河上无桥通行,也不归这岸管。根生知道,兰河是两个县境的河,从中一分,便各自为政,互不相干。
人影影到麦地里了,好个俊美子,红衣蓝裤,像一簇火炬,被麦茬擎住,一点一点跃动过来。
年长的叔起身,说要解手,镰刀夹在腋下,慌急般朝坡塬上走,且边走边回头使眼色。
其他两位叔像中了魔法,撸把额上沾的麦芒,说天好热,咱们到那边树下凉快凉快。
半里外,耸着一棵弯脖榆树,叶子稀稀的,鸟落上去,都能看清身子。老日晒得榆树篶篶没有生气,孤独得很。
麦田立马空旷许多。蝈蝈在猛烈地吵叫,声声让人慌急。
咋剩你一个人在这了?她笑笑地问。然后,弯腰将手提的两只水瓶放到根生面前。
女子的眼神如潭幽水,幻化得根生像在梦中般,想开口说话,却嘴张着不闻语声。
你那三位叔真有趣,见我来咋走了?她又问。
根生说:不咋,他们让我和你单独说话的。
那你咋像个闷葫芦?女子笑着坐在根生旁边。
那边弯脖榆树下,露着两个脑袋。不一会儿,又增加了一个,都脸对脸坐着,像三尊泥佛。
老日仍然热,把榆树的叶片都烤落了,有一枚飘在年长的叔手背上,不想他把手掌一翻,稳稳地将榆叶接了,放进嘴里去嚼。
年中的叔说:根生好福气,我跟他婶那阵子,可没现在这样自由过!
还提你那阵儿。年小的叔卷着一根纸烟。
咋了?我那是给根生做榜样呢!
别言声别言声,看惊扰了他俩儿!
年长的叔抬头望望,麦田里空荡荡,哪还见根生和主人女儿的影子。
狗日的根生,比咱们还心急呢!年长的叔骂着,就用眼朝坡塬上搜寻。
另两位叔笑着说:根生人篶心不焉呢!这鬼小子,连咱们也想糊弄!
坡塬上,高粱和苞米无风而抖动,似在向苍天老日招手。麦田之中宁静着,有鸟雀飞落到水瓶跟前,尖尖的嘴不停地啄动地上的草叶和遗掉的麦粒。
一支烟抽尽,三位叔从榆树那边走回来,继续挥镰割麦。这时候,老日虽然还像炭火般热,但他们忘了脊梁手臂的焦痛,他们要尽快把麦割完,码好垛,然后就过兰河那岸去。他们都在心里盘算,工钱先不要了,将来和主人做成亲戚,别到时说咱今日小气。
三把镰刀不停地飞旋,麦秆嚓嚓嚓地断裂。老日刚近坡塬顶上时,麦垛便在田地中堆码成一耸耸山岗样了,只是这山岗极小,仅卧着十个麦垛的模样。
根生从坡塬的高粱林里钻出来,脸上喜喜的,像小孩子吃了蜜糖那般情态。然主人家的女儿再没现身,如仙人一样消失了。
三大一小走出割过的麦田,老日已把西天的一朵云烧红了,耀人的脸如古铜色。小的率先往村里走,却被三位叔拦住,说回那岸。回那岸?饭还没吃就回那岸?根生不解其意。
不回那岸你说去哪?年长的叔说。
英娟说晚上给咱包饺子呢!根生看着三位叔叔。
你这小子,刚分开一会儿就又恋人家。年纪中的叔开着侄儿的玩笑。
拗不过三位叔,根生只好随着去兰河边坐船回那岸。当船划到河心时,根生还在回头望主人家的村子。
根生原来不蔫呀!年小的叔笑笑的看一眼即将沉落的老日说。
不蔫不蔫,比我跟他婶做那事时胆大多了!年纪中的叔瞅着根生说。
只有年长的叔还有点不放心,便朝侄儿低声问:生米煮成熟饭了?
根生拿眼盯着三位叔:人家英娟告诉我包饺子,还给你们喝啤酒。
我说的是那事!
英娟说不让我学流氓!
那你又咋了?
她让我亲了下嘴儿。
发布时间:2023-06-30 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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