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坊锤·橧籽树·孔夫子

母亲把老家那几丘荒芜已久的园地又重新开辟了出来，种上各种瓜果蔬菜。我上个月回去小住了几日，临回城，母亲领我到菜地里摘些玉米和白菜。经过榨油坊时，母亲突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墙边一块露着个角的石头，小声对我说，啥时候要将这个油坊锤给转移了，这样显零零的怪不好。我知道母亲是担心有人会把那油坊锤偷了去。早年从石坊岔的石牌坊上拆下来的石头构件，本来嵌在鲤鱼溪边的洗衣埠上当搓衣石，都不知何时被人撬走了。油坊锤由整块的花岗岩雕琢而成，做工细致，前后左右各边均对称，不失为一件精美的工艺品，加上百余年来在榨油坊里的漂荡生涯，久已镀上一层岁月的斑驳光影，也成为一件历史文物了。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由于当时急着回城，我无奈地对母亲说，这次没有时间，又没工具，也没人帮忙，怕是挖不出那大石锤。没事的，那么沉重的石头，又大半截埋在了土里，应该没人会去动它，你放心去吧。母亲听了我的话，反倒安慰起我来。油坊锤原先被泥土覆盖着，在雨水的长年冲刷下，近年来才露出一角。回城后，我内心一直牵挂着那个露着头的大石锤。我悄悄地买来了镐头、撬棒、铁链子等工具，等待着下一次回老家的机会。机会说来就来，女儿取得保研资格，提前被心仪已久的中传免试录取，妻子得知后欣喜万分，主动叫我次日早上回老家去，告知父母这一喜讯，与他们共享一番喜悦。因为，在这之前妻子老是叫我打电话，让母亲多在自家阁楼上的孔夫子神像前烧香许愿。在老家，孔夫子被人们认定为统管读书求学方面的神灵。按妻子的说法，女儿这次能推免成功，都是母亲在孔夫子面前诚心祈求的结果。其实，女儿为了能上自己心心念念的中传，在读本科的这段时间里也是做足了功课。三年间修满了全部学分，还利用缝隙时间写出了十多篇论文，在权威学术刊物上发表的就有五六篇。这次还申报加入省作家协会，如能成功入会，则令我这个父亲汗颜。我努力笔耕半辈子，直到将近五十岁才成为省协成员，而女儿今年还不满廿三。但是，我还是顺着妻子的意，说女儿的成绩的确是母亲的虔诚所得来的。母亲听了也满脸欢欣，说前些年妹妹的孩子考研时，她也在孔夫子面前千求万拜，今天又为孙女求来了好运，这比任何赏赐都贵重得多。一回到家，我就急不可待地来到了榨油坊。榨油坊的两扇大木门早已朽垮，当年那厚重敦实的感觉也荡然无存，单手轻推便轰然塌陷。与木门紧挨着的便是那堵倒下多时的土墙，厚厚的墙土覆盖住了榨油坊里的椴木、油楔、大石锤等所有物件，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芦苇与荆棘，其中还有一株野生野长的大棕树。在妹妹与妹夫的帮助下，我们割去芦苇，砍掉荆棘，榨油坊一点一点地展现出原来的形貌，大椴木横卧在泥土中，原本紧箍在大椴木两端的铁环已经松垮，环片翘着直指天空，斜埋在地里的大石锤也完全暴露在眼前。我用镐头挖空石锤四周的泥土，与妹夫一起用力，石锤被翻到了墙基外的路上。本想用铁链子拴上大石锤扛着走，妹夫却提议用拉，他将铁链穿过大石锤正上方的绳孔，噌噌噌地就拉动了，果然比我想象中的扛要省力得多。眼下深秋季节，正值各色菊花争奇斗艳争相绽放，沿着这条路前往龙漈花海的观赏者络绎不绝。我与妹夫吃力地拉着这样一块奇形异状的大石头，又不停发出哐哐哐的声响，吸引住了无数游客的眼球，大家纷纷涌上前来，围观、询问、拍照、惊叹者一路接连不断，直至我们把大石锤拉回到了家门口。妹夫真是个热心肠，不厌其烦地解答着游客们同样的一个问题：这是啥呀？这可是一块非同寻常的石头呢，它是古时候榨油坊里的榨油锤啊，我们叫它油坊锤。对，用几股粗大的麻绳把它悬挂在屋梁上，闲时让它在一把扎实的大凳子上坐着，榨油时从凳子上下来，荡起了秋千，呯，对准了目标直撞过去，哈哈哈！哦，原来是这样的啊，没见过，有趣有趣。游客们笑着道谢，似懂非懂地离去了。母亲看着门厅角落里的大石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下我心头的这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不然老是叫我担心。来，大家都来猜个谜语吧：一头水牛牯，天天真辛苦。屎疴蹄盘大，尿拉福州府。我和妹妹听了都哈哈大笑。以前榨油坊里的生意火爆，每天都排满了挑着担子前来等待榨油的人群，被戏称为“水牛牯”的大椴木不间断地工作着，自然是够辛苦的了。榨油所产生的麸饼与蹄盘一般大小，榨出的油源源不断送往城里售卖。母亲的谜语出得形象生动，只可惜那头“水牛牯”现今被埋在地里已腐烂殆尽。是啊，一百多年的老物件，如今也算得是寿终正寝了。母亲应了一声，讲起了那截大椴木的事来。当年大爷为了建造这座榨油坊，从村子里找来三十条身强体壮的汉子，三天砍伐椴木，三天拉它下山。这椴木长二丈三尺，三个大人抱都抱不拢，少说也有四五吨的重量吧，哪是人可以扛得起的！听奶奶说，椴木锯断后需及时拉回来，以便木匠师傅趁着鲜好挖膛钻孔。二十人排成两队拉着绑住大椴木的粗麻绳，前面一人领路兼指挥，后面九人忙着修补被大椴木压坏的路面和田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从下马溪大柴林到村子口的七八里路程，竟然花去了三天时间。知道大椴木是如何放进榨油坊的吗？对，此时的榨油坊只是一个小坪子，无墙无栋。将大椴木架放稳妥，挖油膛，钻油孔，箍铁皮，盖上苫布后，才开始起基筑墙，上梁铺瓦。修建这个榨油坊，历时一年零三个月。这是当时全县规模最大、功能最齐的榨油坊，榨油的顾客来自十里八乡。有人说大爷榨出的橧油量明显比其他榨油坊的多，也不明白是何缘由，以至后面前来榨油的客人越来越多。什么是橧油？橧油是橧树籽榨出的油。什么是橧树籽？橧树籽是橧树结的果实，它富含油脂，自古以来就是我们山里人家最主要的食油来源。在我们这一带，大凡每个村的大户人家，都拥有自家的一片橧林，有的秋收橧树籽几十担甚至上百担哩，靠种植橧树都发了家。最令橧农真正激动的是橧树籽受巨力压榨出油的那一刻，欢唿雀跃着呢！橧油是公认最有营养、口感最佳、最有经济价值的植物食用油。拥有再多，也不愁销路，家家户户炒菜要用它，少女妇人梳妆打扮要用它，甚至金器银器的加工制作也需要用到它，用途可广了。谁家女主人在炒菜时不小心灶头洒落一滴，都会连忙揩起往脸上抹，往头上擦。“花开美人面，油润后宫颜。驿马三千里，青丝六十年。”古诗句说的正是古代宫廷女子用橧油保养容颜，足见它的身价非同凡响了吧。橧油炒出的菜肴气味芳香，色泽鲜艳，唐朝诗人李商隐食用了橧油炒出的菜品后，赞不绝口，当即留下了“芳香滋补味津津，一瓯冲出安昌春”的美句。大爷的一片橧林位于祖山龙岗寨身下的大塆，一年四季叶茂枝繁，深秋寒露时节花开满树，香飘三里。到了晚秋霜降之前，橧果成熟，需及时收摘。不懂得橧籽树花果同枝抱子怀胎习性的人，只道是它仅有半月间隔便已完成了开花结果的生命轮回，殊不知橧籽树与众不同，独具情怀，历经超过365个昼夜日月精华的焠炼，穿越五个季节的漫长历练，终结真果。大爷常常独自在榨油坊里静悟人与橧籽树的生命之道，若即若离，思绪满怀。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而橧籽树为了结一次果，雄关漫道，跨越了两度清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橧籽树都能如此静性潜修，何况于人，何况于人的学业！步入晚年，大爷尽心倾注于乡间公益事业，搭桥修路，并多方集资筹建学校。他亲手塑造了一尊栩栩如生的“万世师表”孔夫子神像，早晚顶礼膜拜。临终前，大爷嘱咐父亲一个家庭重在教养子孙后辈，耕读并重，薄积厚发，终有功成名就之时。话语落定，撒手尘寰。母亲说完，我凝噎无语。我在那尊长年经烟火熏燎而变得黝黑发亮的孔夫子神像前站立良久。

发布时间：2022-11-07 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