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传经送宝”

政府会议室。主席台上方大红宣传纸醒目地写着“某某乡某某年工作总结表彰大会”一行黑体大字。会议室不大，坐满了各村、各机关的头头脑脑和乡干部们。一摞子写好的奖状，诱人地摆立在讲桌前。宣传干事小李肩抗摄像机，台上台下时不时地摄录着会议实况，通信员小刘又给主席台领导续了一回冒着热气的茶水。“进行大会第二项，请王乡长宣布表彰决定。”会议主持人，乡党委孙副书记扫视一遍会场，神情庄严地宣布。与会的干部们早就盼望这一颇具吸引力的议程了。就像经过艰苦训练的运动员，刚刚参加完一轮惊心动魄的比赛一样，带着赛后的余热、憧憬和向往，屏住唿吸、睁大眼睛，期待着激动人心的时刻！刚才还有点躁动的会场，神奇地静成一个长长的休止符。听完表彰决定，大伙都有点不大相信，暗暗纳闷：山前村怎么一夜之间变戏法似的当上了先进了呢？莫不是王乡长讲错了吧？一时间，寂静的会场又“嗡”的一声乱哄起来。众人交头接耳，满脸疑惑。大家的不解确有道理。山前村是一个偏僻穷村，在全乡十几个村里面，正应了一句俗语：麻绳穿豆腐，提不起来。客观地讲，多年积重难返，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人们的思想观念落后，是阻碍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村里各项工作开展的犹如死水一般，很是拖了全乡的后腿。尤其是硬碰硬，来不得半点马虎的收缴统筹提留款工作，更是让乡里伤透了脑筋。为此，大会、小会没少挨批评。几年来，村党支部、村委会领导换了一届又一届。可哪届班子也没能摘下多年一贯制的落后帽子。见会场秩序有些混乱，孙副书记颇有不满地站起身，双手作压制状地往下一按：“各位请静一静！”略带威严的眼睛又扫视了一遍台下：“有些出乎意料了吧？也许有人要说，他山前村算老几?该露脸的应该是我们村。可先进就是先进，落后就是落后，没有半点虚假的成分。这先进可是人家山前村领导甩开膀子，踏踏实实地干出来的！”孙副书记很激动，和乡党委赵书记耳语了几句：“下面，进行会议第三项，请山前村党支部书记周德林同志上台介绍经验，大家鼓掌欢迎！”说完，带头拍起巴掌。众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探照灯似的射向走向主席台的周德林，全然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的天外来客一样。只见周德林稳稳当当地走上台，先冲台上乡领导笑笑一躬腰，转过身又向台下大家笑笑一躬腰，然后稳稳地坐上发言席，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讲稿，一字一板地开始了发言：“各位领导，同志们，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谈不上什么介绍经验，就算是借乡党委的宝地给大家做一个工作汇报吧。错误的地方，欢迎大家批评指正！”他清清嗓子，又戴上老花镜：“我发言的题目叫《把握政策、更新观念、开拓进取、扎实工作》。”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周德林，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口若悬河，侃侃而谈。踌躇满志的神情溢于言表。听着、听着，众人满心的疑惑逐渐变成一脸的钦佩，不少人拿出笔和本子做起了记录。宣传干事小李也不顾别人了，摄像机独独瞄住了周德林一人，又是特写，又是定格，生怕漏下哪一句话和哪一个镜头。喝了一口水，略一停顿，周德林继续道：“说一千，道一万，方法要为目的服务。农村工作的着眼点，重中之重，最终都体现在一个各种款项的收缴上。平时说得再圆，喊得再高，做得再好，年末收不上税，交不上费，就好比大白天点灯一样：白搭。总之，在乡党委、乡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在村民百姓的理解和配合下，经过我们的艰苦努力，郑重说明一下，”周德林抬起头，用老花镜瞅了一下台下的诸位，然后继续说：“我这个支部书记，只是出出点子、领领头、跑跑道，主要还是依靠大家的共同努力。我村除了完成今年合同粮上交，农业税入库，村提留、乡统筹收缴工作之外，还回收群众陈欠统筹款—”停了一下，他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四万三千八百五十六元整。”众人屏住唿吸，伸长了脖颈，越听越入神。有的人暗自琢磨起来：周德林真神了！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也能收拾上来，有两把“刷子”。最后，周德林又谦虚了一番，冲大家点点头，在众人的掌声中容光焕发地走下讲台。几天后，周德林的儿女亲家，建国村党支部书记钱财旺，盛情邀请亲家公来喝两盅。即是亲家，又是同行，周德林没有客气爽快地赴约。那是中午时分，在钱家火炕中间，摆着一桌酒菜，两人盘腿面对而坐。钱财旺把五十度老白干倒满两杯，亲热地对周德林说：“挺长时间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天没啥事，咱老哥俩好好唠唠嗑、好好喝几盅。”一场小小的酒局，就此正式开始了。俩个亲家都挺有量，彼此又是同行，酒逢知己，话语投机，推杯换盏，谈天说地。越喝越投入，越唠越近乎。不久，亲家母又适时“披挂上阵”倒上一杯酒，说是祝贺亲家公当上模范。在俩人一唱一和的“强大攻势下”，一向不贪杯的周德林也迷迷煳煳地上了“贼船”。钱支书海量，看亲家公喝得差不多了，他才言归正传不服气地发问：“老周啊，那天你在大会上发言介绍经验，那个神气，真叫我们眼红的够呛！今天是在咱自个家里，没有一个外人，你一点也不用藏着、瞒着的，唠点实实在在的嗑。我就不相信，你讲的那些“一、二、三、四”真的就那么管用？神了！收上的那么多款子，别不是你胡编乱造的故事吧？”说完，瞪大眼珠子，审问似的盯住周支书。周德林啪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一脸的不高兴：“咋的？钱老弟呀，不服气了？别是真的害了红眼病了吧？我老周啥样人，你比谁不清楚？咱啥时说过谎？那可是咱哥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死拼活地挨家挨户一分一角齐上来的。谁不给？小样！咱治他！不是有法吗？有党委、政府给咱撑腰，咱怕啥呀？”说完，他拿起筷子夹一口菜送嘴里，志得意满地冲钱支书一笑。钱财旺不得已地也跟着笑了一下说：“来，老哥，把酒干了。”脖子一扬，咕嘟嘟来了个杯见底：“老哥，我问你，你封了个副村长是咋回事？”周德林一激灵：“你钱支书管的也太宽了吧？封副村长咋的了？这是我们村的内政，别人无权干涉。再说了，那也是咱响应上级号召，培养后备干部，增加工作力度的一个举措。”“拉倒吧，培养后备干部？你蒙谁呢？那人比你岁数大。”周亲家暗叫不好，却绷着脸不做声。钱财旺一脸正经地接着说：“自家人吗，没别的想法。不就是为取‘真经’吗？你就给个痛快话吧！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俩谁跟谁呀——儿女亲家！肥水不流外人田吗！”亲家母也在关键时刻敲开了边鼓：“自从那天从乡里开会回来，老钱就得病似地常常自言自语叨咕：周亲家神了！周亲家神了！那个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样啊，保管谁见了都忍不住笑掉大牙。为这事，他都去你们村好几趟了。你的老底，全叫他给打听明明白白了。你就老老实实招供吧。”周亲家听完这话，急了：“啥？好你个钱财旺！你背地里整我的黑材料？”老钱不动声色地暗笑一下没有吱声。周德林看了一眼门口，半天才接着小声说：“两位亲家，我算服了你们了！你们摆的这是‘鸿门宴’哪！告诉你们行，但丑话说在前头，这不是啥太光彩的事，可千万不要外传哪！”见俩人郑重地认真点点头，周德林这才不太情愿地一五一十地把他的“如意真经”原原本本地亮给他俩。原来，山前村是全乡有名的老大难村。群众穷，集体更穷。不用说别的，光是这几年村民欠集体的统筹、提留款就有三十多万元。村里啥产业、资产也没有，干部们有事都得在自家凑合办公。改革开放后，特别是近几年，西风劲吹，别事萧条，洋教渐盛，信奉基督教的人员逐年增多。全村二百多户，百分之八十的户都有耶稣弟子。村集体有大事小情响应的人很少，可教里一有什么活动，只要吴某（为该村基督教召集人）一吱声，不敢说一唿百应，也保管能趋之若鹜。一来二去，本来平民小人物，摆不上桌面、名不见经传的吴某，逐渐成了村里家喻户晓、颇有号召力的非官方头面人物。谁家要是有了个红白喜事、大事小情，都要邀请吴某到场帮忙谋划。而吴某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每请必到。一经出面，事情又每每大都办的比较圆满。先前周支书不明白，且很不以为然。可听着、看着慢慢地也不得不暗暗佩服起来。没事的时候，他就琢磨：吴某不是官、不带长，可说话、办事却比我当书记的都强，是个能人。每当工作遇到难题，周德林就想起了吴某。他真想放下身段屈就当一回徒第，当面向吴某这个师傅请教一番，可每每又磨不开书记这个脸面。年末款项回收阶段，他领着村、社干部没日、没夜地跑了许多天，绞尽脑汁地想了很多措施和办法。鞋底磨薄了，嗓子喊破了，面子丢尽了，就差没给村民磕头作揖了。可结果呢？回到家里，急火上攻是连感冒带发烧，嗓子也肿了，牙也疼了，饭也吃不下去，觉也睡不着。有一天晚上做梦叨咕说上火、闹心。说吴某是能人，要向吴某请教，吵醒了老伴。老伴知道病根，心疼地帮他出主意：“你光说吴某有能耐顶啥用？这村里不是你说了算吗？乍不封他个官，让他名正言顺地帮你们收款。兴许他一出面，大家就都交钱了呢！”周德林一听精神一振，马上翻身坐了起来，睡意全没了，顿时觉得心里敞亮了半个天。心想：上级不是总说要更新观念、开拓进取吗？“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样揣摩着，念叨着，觉得思路正确，点子新颖，独具匠心并无大不妥。天一亮，遂私下里“三顾茅庐”，拜会吴某，诚恳地说明来意，并郑重地许诺封吴某为副村长，如收上款可按高比例付其劳务辛苦费，并保证严守秘密。起初，吴某说啥也不同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无奈，禁不住周支书不厌其烦的思想、政治工作，加上左折右拐之屯里屯亲关系的套磁，最后终于点了头。但要周支书写下书面材料签字画押，以备留存待查。这样，吴某在讲经会上就有针对性地说：“昨晚耶稣给我托梦说，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原则就是积善行德。何谓良心发现？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衣食万物，是本分人的劳动所获，更是主赏赐给我们的恩泽，我们应该感到幸福和满足！不要降灾下来哭天喊地；降福下来不知珍惜。借别人的东西，一定要表示感谢；欠外面的钱财，更是得积极归还。只有这样，问心无愧，于世无怨，才能修行圆满，也才能升净界、上天堂，灵魂也才能得到真正的拯救！”如此这般，吴某在教会的时候万变不离其宗地循循善诱了几番。教徒们散开后就纷纷议论起村里收统筹提留款的事情来。有的人禁不住问道：“村里收款去我家好几次了，我没给、也不想给。老吴你说，这么做行不行？合乎耶稣的要求吗？”吴某沉吟了一会，故意卖个关子道：“这倒是个难题，很不好解答。这样吧，待我以后再向上帝请教！”过几天，礼拜会上，吴某就说：“关于交款的事，我请教过上帝几次。他暗示我，种地交钱，天经地义；皇粮国税，合情合理。不管欠谁的债，都要尽最大的努力去还。不然的话，圣经读得再好，礼拜做得再多，也是枉然白费，上不了境界，进不了天堂。”吴某又大张旗鼓地带头交上了统筹提留款。和风如雨、润物无声。在他的游说和影响、带动下，教徒们悄悄行动起来：做工作的做工作，交钱的交钱。没钱的户，也都积极想办法，甚至抬款交统筹。一时间，多年门庭冷落车马稀的村收款地点，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大家争先恐后地排队交款。干部们眉开眼笑地忙着迎来送往，恨不得多长几张嘴，多生几双手！剩下几家不愿交款的户，在村里绝大多数人的强大舆论压力下，村干部和吴某又通过不同渠道多次做工作，最后也都撤梯交了款。就这样，村党支部、村委会多年没办好的事，吴某“小试牛刀”三下五除二地竟然轻轻松松给解决掉了！酒后吐真言。听完周支书“传经送宝”的一番机密传授，钱支书不禁肃然起敬起来，大有“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再仔细端详、端详周亲家一番：脸还是那个脸，鼻子还是那个鼻子，嘴巴还是那个嘴巴，肤色黑红，布满皱纹。所不同的是，比较前几年而言，神情和眉目上多了些自信和满足。机遇就是会这样打扮人。稍不留神，一眨眼的功夫，土鸡变成了金凤凰，丑小鸭转变成白天鹅！末了，周德林千叮咛、万嘱咐，要俩亲家严守秘密，不要给张扬出去。他始终认为，这毕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可事情还是被张扬出去了。至于始作俑者是谁？就无从查找了。先是乡党委纪检委员找他谈话，要他就此事写出事情经过。乡长、书记也轮番让他说清楚。要他端正态度、承认错误，写出深刻检查，不排除处分、撤职的可能。据说，这事后来捅到了县里。县领导很恼火！指示有关部门认真对待、严肃处理。领导的话发人深省、耐人寻味：“政府办不好的事情，基督教给解决了。这叫什么事？要好好反省一下，我们的官员都干了些什么？他们的党性和觉悟都到哪里去了？”

发布时间：2022-11-04 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