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河水从野蛮的荒原奔过来,避开了多少山峦,跨过了多少平川,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可是,它一旦流进这片广阔的平原,就马上失去了野劲,变得宽阔,变得平稳,也变得踏实了许多。它像一个顽皮的孩子,遇到了这片温情的土地,就温驯了许多,服服帖帖地灌溉着这片土地,把土地养得肥沃,把农民朴素的脸上养出了笑容。
这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名字叫清河。清河的岸边,有一个古朴的小镇,傍水取名,小镇就叫清河镇。可是它以前不叫清河镇,而叫土城镇。当年,镇长新官上任,觉得这个名字太俗气,就想着要改一个名字。在给小镇改名的时候,镇长特意请来里风水先生。风水先生环顾四野,见清河水势平缓,偏偏在经过小镇的时候,清河凸出了一个牛角状的河湾,仿佛是牛气冲天,预示着这个小镇不平凡的未来,就用手推了推他古旧的眼镜,然后拍拍手,绝口称赞,妙,妙,妙。镇长看着风水先生,像是看见了价值连城的宝贝,眼睛里射出惊喜的光芒,仿佛年轻了十几岁。可是他又不知道风水先生说的妙究竟妙在哪里,于是问道:先生,有何天机不妨道破。镇长望着先生,摸摸兜里的一品梅香烟,摘出两支,要递给先生。先生忙说:不用不用,你们那个烟,我抽不惯,我还是抽自己的烟筒好,那滋味,你们这个没法比啊。说着,先生从怀里掏出烟筒,那烟筒是竹木制作,黄铜的烟缸里是厚厚的浓黑的烟渣。烟嘴是玉质的,由于常年抽烟,那块玉嘴变得通体透红。烟嘴旁系着一个烟袋,那烟袋里必然是烟叶沫。先生解开烟袋,用手捏出一小撮烟叶沫,按到黄铜烟缸里,又在口袋里摸出一盒安全火柴,点着烟沫,另一端用嘴吸着玉烟嘴,吐出一口,说:嗯,还是老传统好啊!
对对对,还是老先生说的对。镇长连忙附和道,想起还没有问清楚究竟妙在哪里,就接着说,先生,您说这清河有何妙处?
风水先生干咳了两声,道:你见这清河在你们小镇之前如何?
呃在我们镇之前好像有一片山丘,那里水流得急。
这就是了,偏偏到了你这个小镇,它就慢了,这不是逢凶化吉嘛。先生吸一口烟筒,又接着说,你再看,清河那边有一道凸出的河湾,看那像不像几个月大的牛犊,暗暗拔起的牛角。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
镇长放眼望去,果然如此,便道:嗯嗯嗯,您说的对。
牛角是什么?那是好运气。我看你们这个小镇要改名,不妨就叫清河镇,至于那块河湾,不如叫牛角湾。免得坏了风水。
镇长一听,恍然大悟一般,连声赞好,当即把风水先生请到家里款待,第二天就颁布通告,正式把这个小镇改名为清河镇,那块水湾就叫牛角湾。
清河镇名字叫镇,可是依然是一些村子构成,随太阳东升西落,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这样过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村民都种田,清河镇以北,那是旱田,种些小麦玉米之类;清河镇西边是水田,一年一季水稻;而清河镇东边,是一大块菜地,农民在小园里种些瓜果蔬菜;这南边嘛,就是清河,不过在清河到村落之间还有一大块空地,夏秋时节就是打谷场,打谷场不用了,就种上黄豆,等黄豆收获了可以做豆腐。
清河镇的春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春天像是个羞涩的小姑娘,禁不住夏日的诱惑,就匆匆作别,不知道溜去哪里逍遥了。夏天依旧很热,太阳烤得人脸颊红红的,那些顽皮的孩子们,往往在夏天还不爱穿上衣,赤膊露背地在村落间嬉闹,一个夏天就把他们晒得黑黑的。他们爱玩水,赤裸着噗通一声,跳到清河里,扎进水里,能在水下憋好长一段时间。夏天的时候,村民在房子周围种的那些大片大片的杨树,就成了大人们夜晚乘凉的好去处。夏夜最热闹,有些老爷爷老奶奶搬着小木凳在杨树下,聊着家常里短,有时候有老头儿不知从哪里带出一把二胡,拉个小曲子,逗得大家乐呵着。夏夜的动物也多,青蛙蛤蟆的叫声像是在比赛谁的嗓门大,蝙蝠在空中飞着,如同江湖里会轻功的侠客。有一种动物,怕是很难叫出名字,不过它变化了之后,大家都耳熟能详了,叫做蝉,俗名知了。可是清河镇的人偏不叫知了,更不叫蝉。他们管蝉叫姐,而姐没有变成姐之前,叫做姐候,那就是等候着变姐姐的意思了。在白天,清河的水里,在某个隐蔽的角落,会游出一条幽灵一般的水蛇。有眼尖的顽童,往往大喊一声,有蛇啊!然后叫上几个大胆的伙伴追过去,可是往往他们走过去,那蛇就幽灵般地消失了。夏天很长,就把春秋两季挤得很短。秋天仿佛只是落叶的那几天,很快天就冷了下来,不过雪并不会很早下,一直到快过年了,她才姗姗而至。下雪了,当然是打雪仗、过大年的好时节。这个时候,农民也最清闲,往往窝在哪个乡邻家玩骰子,把年底的余钱打发在娱乐里,当然也不多,就是那三块两块的。
清河镇的人,仿佛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过着,不觉得日子的短暂,也不觉得日子的绵长。
第二章
这个夏天,清河镇像往常一样热,可是农民要和天气做斗争,他们早早地趁着太阳还没有抖擞精神,就戴着草帽和水壶下地了。这正是收小麦的时节。他们在地里热火朝天地劳作着,仿佛怕落后了谁家似的。这样干到十点多钟,太阳就抖擞了精神,开始发威了。董自华挥一挥手上的镰刀,拿起水壶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水,转回头,说道:孩儿他妈,估计下午麦子就收完了,我们回吧,天太热了,不养人。董自华的女人落在后面,直起腰活动了一下,说:那好吧,回,回家给孩子做饭。
董自华和女人回家。他们的家在牛角湾东头,是砖房,不大,院子也很小。院墙还是土垒起来的,墙头上长着野草。他们回到家,女儿还在清河镇中学读书没有放学,儿子董洪鹏不知道跑去哪里玩了。董自华只有一个闺女和一个儿子,闺女比儿子大了整整八岁,他们结婚晚,养孩子更晚,董自华四十岁喜得贵子,对儿子也格外溺爱。他那时候还以为这辈子要不成儿子了,怕断了董氏这一支的香火。何况这是农村,一家人要是没有个儿子,那怎么养老。其实董自华有两个弟弟,二弟董自远,找了个老婆,后来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一个男娃,取名洪洲,董自远本人也不正经,正经也不至于丢了女人;三弟董自英,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也是生了好几胎才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名叫洪达。所以在董自华的内心深处,他对?a href='http://sanwenzx.com/sanwenzhuanti/2010/0123/15744.html' target='_blank'>喜欢舷慊鸩皇呛芄匦模碌氖堑嚼狭讼ハ旅挥卸樱兔挥腥搜希贡槐鹑诵啊6曰氐郊遥严虏菝焙蜕弦拢虺鼍戳讼矗箍煲恍┝恕K煌釉谝槐叩牟菝保菝弊由媳鹱偶钢淮舐祢疲祢频耐缺磺督菝钡募蟹炖铩K醋拍切┞祢疲硬坏簦皇钦踉牛托α诵ΑK呐嗽诔孔龇埂G搴诱虻某恳膊唤谐浚墙泄荨9莺吞梦菔欠挚牧礁龇孔樱屑涫窃鹤樱梦菥褪强吞臀苑俊U馐乔搴诱蛱赜械某坪簟W龊梅梗私卸曰フ叶印6曰吹脚=峭澹俗吹蕉釉诤颖呖醇父鼋洗蟮暮⒆拥鲇悖徒泄础6佣榕舾?a href='http://sanwenzx.com/sanwenzhuanti/2011/0502/47961.html' target='_blank'>父亲身后,回到家,董自华找出草帽,说:在地里干活给你抓的,拿去玩吧。董洪鹏看见蚂蚱,惊喜不已,拿下几只蚂蚱,在院子里玩。可是蚂蚱一放出来,就到处乱跳,跳不了多远,就被家里的几只老母鸡吃了。
饭端上桌,过了一会,女儿也回来了,一家人吃饭。董自华的女儿,董艳,自小上学学习就特别好,现在读初中了,还是班里的第一名。下午三点,我和你妈去家北收小麦,你早些放学回来做饭。董自华看看家里的老座钟,对女儿说道。女儿懂事地点点头。吃过饭,董自华抱了些草喂牛,就去卧房午睡了。女人没有午睡的习惯,推出家里的老缝纫机,给儿子缝穿破了的裤子。
女人叫杨凤,嫁给董自华时,董家很穷。杨凤的娘家人,就给她了两样陪嫁的礼物,一台缝纫机,一个大衣橱。当时董自华和老父亲董淑云分家,只有这几间砖房,一袋子大米和半袋子面。家里穷得叮当响是不错的,因为董自华那时候穷得连叮当响的东西都没有。
下午三点,太阳向西偏了偏,不是那么烤人了,董自华就和女人下地了,他们要赶着天黑前把麦子割完,明天用牛车拉上打谷场。这个下午,他们照例是把儿子董洪鹏锁在家里。洪鹏在家没事可做,就想着怎么爬出去,他把家里的凳子摞起来,踮着脚爬上土墙头。可是洪鹏双腿骑在墙头上,望望下面,不敢往下跳,他想了想,慢慢把墙内的腿抬起来,伸到墙外。这个样子,他就坐在了墙上,两腿都在墙外,可是他还是不敢往下跳。最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转过身子,用两手按在墙头身上,屁股朝外,双脚贴着墙慢慢往下滑,一直把整个身子滑下去,两手还是抓着墙沿。这个样子,他的双脚和地面就缩短了一大段距离,现在他敢往下跳了,一松手,身子坠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就走了。他想,去找谁玩呢?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昌子。昌子和他一样大,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现在他当然想到的是他。可是他来到昌子的家,昌子家的木门锁上了,想必是他随爸妈下地去了。洪鹏转悠着,最后来到了二叔董自远家。二叔不在家,堂兄董洪洲在家。他走进二叔家,看见哥哥,叫了声,大哥。洪洲比他大五岁,正在和几个伙伴玩钢球。钢球在地上用手指弹,能弹到别人的钢球,就把那个钢球赢过来了。钢球也是名叫钢球,不过是瓷做的。洪洲看了弟弟一眼,没有理他,又继续玩钢球了。洪鹏没有事做,就只好站在旁边看,看了很久,洪洲把球全输光了,就说和那群人去清河游泳,让洪鹏也跟着去。洪洲和那些人来到清河,一个个脱光了衣服,跳进河水里,游起来。洪洲喊洪鹏也下来玩,洪鹏不敢,洪洲说真是胆小鬼。洪鹏禁不住别人嘲笑,说谁是胆小鬼,就脱衣服下水,可是他不敢往深处去,就在河边玩。又玩过一大段时间,洪鹏想到姐姐快放学了,如果她回去发现自己从家里爬出来就不好了,就赶忙上岸穿衣服回家。他一路跑回家,还是晚了一步,姐姐已经在锅屋煮稀饭了。洪鹏心里虚,就想像小偷一般溜进家里。他想,要是不被姐姐发现,就一直溜到床上,然后从卧房出来,对姐姐说一直在睡觉。可是他刚刚一进门,就被姐姐抓了个正着。你跑去哪了,爸不是把你锁在家里了么?你还敢爬墙头出去。你头发怎么湿了,你下了清河玩水了?洪鹏站在那里不敢说话,就一直站着,也不敢动,看着姐姐烧火。最后胆怯地说:姐姐,你别和爸说,好不好?姐姐看着他,说道:不说,那还能跑了你,看爸回家不打你!这话一出口,洪鹏就哇哇大哭了。哭什么哭,去把你头发擦干了。洪鹏不敢动,只是哭。姐姐就走过去,抓着洪鹏的胳膊,把他拽到院子里的晾绳前,拿下毛巾给弟弟擦头发。洪鹏不哭了,可是还是直抽噎。给弟弟擦完头发,姐姐又回屋去做饭了。
这天晚上,董自华果然和女人把麦子割完了,他们天黑了正好回到家。董艳把弟弟的事情说出来。女人气得很,拿起笤帚把就向洪鹏的屁股蛋打去,洪鹏疼得哭。董自华坐在凳子上,说:打得好,翻墙出去,下水,还不打,长大了还不翻墙去偷人家的,狠狠得打。说着,他卷起一支烟,抽起来。打完了洪鹏,董自华和女人吃饭,女儿也吃饭,就是洪鹏站在桌子旁不敢动。
你脾气还大得很!不吃饭了?董自华喊道。洪鹏看看父亲,不敢说话,还是不动。
他不吃就别管他!女人喊道。
吃过饭,女儿做作业,董自华搬着椅子去门口乘凉,门口的大树被夏夜的风吹得哗哗响,门口种着一大片串串红,花香随风飘曳。女人也跟了出来。
你出来干嘛?回去给儿子煎个鸡蛋,别把儿子饿坏了。董自华说道。
女人回屋,烧火煎鸡蛋,做好了,端到桌子上。来吃鸡蛋吧!女人说道。
洪鹏不敢动。
知道我为啥打你?
洪鹏还是不说话。
说!说了就来吃饭。
我爬墙头了。洪鹏胆怯地说。
知道错了就还是好孩子,来吃饭吧。
洪鹏走到桌边,右手拿起筷子吃鸡蛋,左手抓起一块馒头。妈妈。我以后不翻墙头了。洪鹏吃了一会,说道。
第三章
徐姓在清河镇算是大姓。镇长徐光国的父亲徐润才,在建国前是大地主,新中国建成后家产被分给了穷人,文革时期又被划分为走资派批斗致死,可是他的儿子徐光国照旧在十几年后做了清河镇的镇长。镇里的人搞不懂所谓的政治斗争,弄不明白地主的儿子最后还是比别人强的缘由,只是背地里骂,他妈的老子英雄儿好汉,你看人家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是县里的领导知道,在农村要办什么大事情,是避不开势力强大的家族大姓的。徐姓在清河镇占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徐光国又在前世家族显赫,拥有一大批徐姓镇民的拥戴,所以镇长一职非他莫属。徐光国也有三兄弟,二弟徐光邦,在镇里做书记,因为祖上培养他念过书;三弟徐光勇,因为当年出生的时候徐家已经门第衰弱,近几年家势不旺,和两个哥哥关系也较为疏远了。徐光勇膝下一女一儿,儿子正是昌子,在大字上,就取名徐大昌。
这个夏天,董自华依然是割完小麦急着运到打谷场,然后用毂辘把麦谷压出,在场子上晒干储存。过年时有县里人来乡收购小麦,就能卖出一大部分,存下钱补贴家用,剩下一部分可以磨成面粉做馒头煎饼之类的面食。家里农忙,就顾不上儿子。儿子洪鹏这天趁爸妈不在家就又溜出去,这次他找到了昌子。
洪鹏和昌子的关系是最好的。有一回,他们在石桥上整泥巴,洪鹏突然问昌子:你说,我们俩是啥时候认识的?洪鹏抬起头看着昌子,昌子手上全是泥巴,脸上和额头也擦了些泥,那些泥巴快干了。昌子看了看洪鹏,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很小就在一起玩。洪鹏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又说道:估计我们认识的时候,我们还穿着开裆裤吧。哈哈,开裆裤?差不多,我们认识的时候,还都在穿开裆裤呢!两人找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答案,都笑了起来。其实后来洪鹏又想,可能他们很小就认识的,说不定哪天他妈和昌子妈聊家常,他妈抱着他,昌子妈抱着昌子,两人那时候就认识,只是他们都不记得。不过,穿开裆裤的时候,是最让他们满意的答案。于是,后来两个人要是遇到关于他们何时认识的问题或者为什么玩得那么好的问题,他们就会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俩是穿开裆裤时候就认识了!
今天洪鹏找到昌子,是要和他去抓水蛇。
在清河岸边,有很多水草,水草里边有很多蛇。那种蛇没有毒,青色的背,斑白的肚皮,一只很小很小的三角形的头,嘴里常常吐着一条火红的舌头,舌头的末端,还分两个叉。他们今天之所以要去抓蛇,源于洪鹏挨打那天,昌子随父母在地里看到一只大青蛙,可是大青蛙被一条大青蛇缠着。昌子看到这种事情,很是讨厌,就恨起蛇来,发誓哪天一定要自己杀死一条蛇,并且挖出蛇胆尝一尝。
他们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来到清河边,手里拿着一根手臂一般长拇指一般粗的杨树条。他们在河边走着,踏着岸边的草,草的味道在河边弥漫着,很是好闻。突然,他们两个人都不再往前走,弓起背,洪鹏和昌子觉得头发都快要竖了起来,心怦怦地跳,原来在他们前方两步多远的草丛里,一只和他们杨树条一般粗的水蛇正弯着身子,那条水蛇,吐着舌头,正要往清河爬去,它的脖子特别细,可是肚子鼓鼓的,爬得很慢。昌子看见蛇,抢先一步,举起杨树条就是一下狠抽,那蛇受到突然袭击,又是如此猛烈,没有反应过来,反而肚子翻了上来,露出灰白的肚皮。这时,洪鹏见势也扬起杨树条对蛇肚子一阵猛抽,两人都抽打起来。不过一小会儿,那条蛇就奄奄一息了。昌子见蛇已经断了气,就用手捏起蛇尾巴,拎起来。昌子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说:我们把蛇皮扒下来吧。好,我们把他拎到村头的石桥上扒皮。昌子一手捏着蛇尾巴,一手用杨树条挑着蛇的身子,往村头的石桥走去,洪鹏跟在昌子身后,很是兴奋。路上有其他伙伴见到,也过来看热闹。
他们把蛇放在石桥上。这石桥完全是石头砌成的,上面刻着建于一九五三年的字样,这群孩子当然不知道这是当年新中国成立后建的石桥。当时的人民,建设国家的热情十分高涨,这墩桥就建得特别结实,一用就是几十年。昌子把蛇平放在石桥上,用小刀子割下三角形的头,然后顺着蛇脖子往下切,把蛇皮褪下来,露出了白白的蛇肉。伙伴们见了都特别高兴。看它肚子里吃了什么东西,那么大?洪鹏说道。别急,我割开看看。说着,昌子就用刀子划开蛇的肚皮,里面竟然有只半大的青蛙。他奶奶的,又是吃青蛙,真是个大坏蛋!昌子气愤地说。胆在哪里?昌子问道。我也不知道,可能那块黑黑的是吧?洪鹏指了指蛇肚子里一块黄豆粒大的黑点说。可能吧。昌子表示赞同,于是他抠出那块黑黄豆,放在嘴边,舔一下,苦苦的。肯定是胆,苦的很,我爸杀鱼时,要是把胆切破了,就很苦。你敢吃吗?洪鹏问。尝尝。昌子说着,便把蛇胆在牙间咬一下,啊,太苦了!昌子吐了出来,然后接着说:蛇就是坏,要不然胆也不是这么苦!说着,他们把蛇丢进水沟里,就回家了。太阳已经像是温顺的老人,慈爱地温暖着大地,风又吹起来,树叶哗哗作响,清河的水挥舞着碧绿的波涛,把劳累的人送入了一个安甜的夜。
第四章
清河镇的夏天,说话的人不多,鸣叫的蝉倒很多。所以每天晚上都会有很多姐候从土地里爬出来,爬上树,在夜间变成了蝉,也就是当地人称呼的姐。姐候在天黑以后,就用它的前爪从土里挖一个小口,它警觉地偷窥着外界的动静,然后爬出洞,迅速地爬上树,等待夜间实现生命的蜕变。可是,姐候这种小动物的肉很多,不仅那些青蛙蛤蟆想得它们心里痒痒,人也很喜欢吃它们的肉,晚上,那些牛角湾的孩子拿着手电筒,在杨树林间穿梭,见到停在树上的姐候,就抓住它们,或是带回家让父母用热油一过,肉特别香,或者把抓到的姐候卖到牛角湾的小商店,小商店再卖进城里,可是每只姐候只值五分钱。
这天晚上,洪鹏拿着小手电在杨树林里走着,不断地照着一棵棵大树,寻找那些正在爬树的姐候,他抓到了一些。有一次,他看见一只姐候在墙角边爬,正要去抓,突然从墙角里跳出了一只大蛤蟆。那蛤蟆比他快了一步,只见蛤蟆跳了两三步,脖子往前一探,从嘴里伸出长长的舌头,瞬间就把那只姐候粘进了胖胖的肚子里。还有一回,他在一蹲老树根旁见到一只姐候,正要去抓,突然从树根里爬出一条蛇,那条蛇很特别,头特别大,洪鹏当时吓得就往家跑,此后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敢去找姐候了。后来听大人们议论说,那种蛇不是一般的蛇,它被人们称作屋龙,它居住在村落间,往往会爬上人家的屋顶,在屋顶里捉鸟蛋;或者爬到仓库里,专吃那些可恶的老鼠。所以人们往往对这种蛇很是敬畏,传言说,屋龙三角形的头上有一个龙的图案。
这天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董自华对儿子说:你是六岁了,该进学校念书了。洪鹏的母亲刚吃过很多饭,坐在桌子前不想动,只是对男人点点头。洪鹏的姐姐正写作业,听见父亲说这句话,回头说道:弟弟要上学啦!哈哈,好啊。董洪鹏却不高兴,说:我不上,我还要抓姐候呢。你不上学怎么认识字,你看你姐姐都认识那么多字,你不认识字有什么用!那认识字有啥用?洪鹏回母亲道。董自华听到这句话,非常恼火:怎么和你妈说话的!让你读书你不读,以后就不要回家吃饭,你去找姐候,那就天天在外面,不要回家!洪鹏听到这句话,知道父亲生气了,不敢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昌子去不去?他和你一样大,你们都要上学了,后天早上我带你去小学报名。听到昌子也去,洪鹏似乎找到了一点安慰。
第三天早上,天下起了雨,又打起了雷。洪鹏最怕打雷,家里没有多余的雨衣,董洪鹏只好伏在父亲的肩上。董自华背着儿子来到学校门口,见到徐光勇也带着昌子在门口等着,当然还有其他父母也在门口等着送孩子报名。董自华把洪鹏放下来,洪鹏像是挣脱了牢笼的鸟,和昌子嬉闹着。送孩子来读书?还背着来。光勇笑着对董自华说。是啊,六岁了嘛,整天不读书在家里调皮捣蛋得很,送到学校老师管着,我正好清净,眼不见心不烦。自华啊,谁不知道你最疼孩子,怕你送进了学堂,一时自己看不到还心里害想呢!正说着,校长出来了,校长头发很短,深邃的眼光,大鼻子,厚嘴唇,五十岁光景,穿一身中山装。校长让他们排队进校长室登记,董自华和徐大勇就带着儿子在外面排队。等了好久,终于等到董自华进校长室了。老师啊,这个孩子在家里疲沓得很,不听话,把他送进学堂,要是有哪里不听话的地方,尽管狠狠揍!校长看看洪鹏,问道:你几岁了?六岁。洪鹏说。你这孩子多大啦?校长问董自华。六岁啊,八九年的。哦,你们来早了一年,到他七岁再来吧。啥?还不够大?董自华没有想到孩子还不够大,很大声地问道。嗯!明年八月底再带过来。董自华怏怏地扶着儿子走到门外,心里想不通,当年闺女来上学时候也是六岁啊,怎么儿子六岁就上不成学。哦,他想起来了,当年给闺女登记户口的时候,早写了一年,闺女六岁时候,其实是七岁的。董自华走到门外,对光勇说:回家吧,要等明年再来。咋回事?光勇也不明白。校长说了,要七岁才可以上学。
把儿子送到家,洪鹏对父亲说:看,我都说不上学吧?董自华给儿子这句话说的心里堵得慌,心想这儿子怎么这么不争气。不过他又想,应该是儿子还小吧,不懂事,大一大就好了。董自华又想起当年女人生下儿子的时候,那么艰难的情景。
当年,国家计划生育的政策执行得特别严格,任何人都不能生二胎,谁生了二胎就要罚款五百元。在当时,五百元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是整整一年小麦的收入。当时镇长逼得紧,简直是欺人太甚,逼得女人杨凤去镇长家里大闹了一场,最后镇长才缓了一段时间。幸好杨凤在县城有个妹妹,妹夫在县城高中教书,家里有点积蓄,妹妹知道了姐姐的困难,就接济了一笔钱把罚款付上了。后来,镇长知道了董自华家里在县城有亲戚,每次见到董自华就递烟,问长问短的。镇长从飞扬跋扈的神态就一下子转变为低头哈腰的奴才相,这还让董自华好一段时间不能适应。
第五章
水稻种完后,这一季节的农忙基本上也就告一段落了,农民可以有一段喘息的时间。这天晚上,牛角湾来了一大帮子演杂技的。他们在牛角湾边摆开了场子,拉上路灯,要玩十八般武艺。清河镇所谓的杂技表演,被当地人叫做耍把戏。这一帮人都是靠卖艺为生的,他们行走在大江南北的村落间,卖艺挣钱。每逢农闲之际,这帮耍把戏的人就来到了清河镇。
场子摆好之后,已经围过来一大帮村民,等着看好戏。耍把戏的人再敲锣打鼓,牛角湾附近的村民就都聚拢了过来。董自华当然也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戏,他早早地就带着儿子过来了。洪鹏来到场子后,就去寻找昌子的身影,最后在场子前面发现了他。自华见到光勇,两人抽着烟等着看好戏。艺人见观众差不多了,就开场了。开场上来一个年轻后生,拿一把凌厉的宝剑,舞上一段。接下来,上来另一个年轻小伙,那个小伙子皮肤黝黑,头发特别短。他表演的节目竟然叫吞剑。只见那个小伙子挥舞几下手中的短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作运气状。然后,他仰起头,像狼仰起头向天长啸一般大喊一声,双手拿着剑柄,剑锋对着嘴巴,从上往下把剑慢慢递进口中,最后在嘴外面只留下了一把短短的剑柄。他还是一直仰直脖子,又慢慢把剑从嘴中拔出来。观众看到这样惊险奇绝的场面,都不敢说话,仿佛连呼吸都要停止,眼直直地盯着进出腹中的短剑。短剑闪着寒光,竟然没有一点血丝。这一段表演过后,耍把戏的人要观众们缓和一下,就上来两个女人,舞一段刀剑,为下一个惊险的节目做铺垫。
下一个节目是刀刺身体。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一字胡特别黑,特别厚,脸上横肉纵筋,赤裸着脊背。他叫来两个小女孩,女孩大约七八岁,她们走进两个小木箱里。男人把木箱封住,两个小女孩就封在了木箱里。那两个小木箱有很多孔,只见那个男人拿出几把剑,从木箱的孔里插进去。人们哎呀一声,心想,这下箱子里的女孩不是被剑刺伤了么。可是还有更绝的,那个男人拿出一把长剑,从木箱的一端插进去,剑锋一直从木箱的另一端出来。最后,两个小木箱上,被穿刺了好几把剑。这个时候,观众中有一个妇女,对身边的女伴说:哎呀妈呀,你看看这不要出人命了么?正在大家都由惊异转为惧怕的时候,男人慢慢从小木箱里抽出剑,人们都盯着剑锋,看看剑锋上会不会有血,可是,竟然所有的剑上都没有。这时,男人打开木箱,两个小女孩活蹦乱跳地从箱子里出来。沉寂了一刻,人们爆发出阵阵掌上,一毛两毛的硬币纸币都丢进了小伙子们准备的盆子里。
上一个表演很惊险,没有出事,可是下一个节目却出事了。这是一个表演吞钢球的节目,是第一个出场的年轻后生表演的。小伙子舞一段花圈秀腿,扎稳马步,两手相对向下运气,气运丹田。然后他取出一个鹌鹑蛋大小的钢球,吞下去,接连吞下三个。人们可以清晰地看着钢球从他的嘴中,顺着脖子咽下去。三个钢球吞下后,小伙子又运一口气,上身微倾,张开嘴巴,大喝一声,一颗钢球就被吐了出来。这样又吐出一颗钢球。可是第三个钢球怎么也吐不出了,小伙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里疼得满含泪水。老男人见情况不妙,连忙叫来刚才表演吞剑的小伙子,两个人把那个小伙子双腿拽住,使他倒立起来,他一阵干咳,终于把钢球吐出来,钢球上沾满了血。人们也为这小伙子捏了一把汗。人群开始骚乱起来,这多险啊!就是啊,我们的孩子可不能学这个。哎,他们在外面也不容易啊!这时,那个五十几岁的老男人向人们喊话了:各位父老乡亲,我们是响水县人,我姓黄,今天在此卖艺,结识大家,可是,如今我徒弟孟二,出了事,今夜怕不能赶路回家,哪位乡亲父老能提供夜宿,哪怕一个院子也可以,我们日后一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人群里又是一阵骚乱,不能啊,他们这些都是外面混的人,沾惹不起,千万不能让他们进来。是啊,谁知到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现在的社会,什么人都说不定,还是不要沾惹的好。黄师傅,你们到我家里住吧。突然,人群被一声响亮的喊声镇住了,这是董自华的声音。黄师傅看看董自华,董自华今晚穿一件衬衫,头发方方的,眼睛不大,鼻子稍稍隆起,薄嘴唇,不过很容易可以看出董自华的虎背熊腰,眉宇间有一种威严的气势。这位乡亲您怎么称呼?我叫董自华。你家在什么地方?就在牛角湾东边,不远,你们快收拾一下跟我走吧。黄师傅连声道谢,双手紧握着董自华的双手,然后抽身去安排收拾行头了。只听见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把这些人接进家里,恐怕不是好事情啊,你看那些人都是真枪真棒的。黄师傅一行七个人,两个小伙子,两个女子,两个女娃,都是黄师傅的徒弟。黄师傅祖上学武,在乡里收徒学艺,文革后迫于生计,带着徒弟沿乡卖艺。两个小伙子,是他们的父亲送到黄师傅这儿磨练一下的,而那两个女子和两个女娃,竟然全是黄师傅捡来的弃婴。农村的重男轻女观念太严重,一些人家生的女婴太多就遗弃了。
董自华把黄师傅一行带到家里,对女人说明了原因,女人也觉得丈夫做得对。他们都来到堂屋,搬来凳子坐了,杨凤给他们倒了水,又问那个小伙子还痛不痛,小伙子说好多了,休息一会就没事的。男人们在屋里抽烟,杨凤把两个女子带进卧房聊天,最高兴的是洪鹏。洪鹏和两个小女孩玩弄那些刀剑之类的,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要去学武功。
我当初带着这帮徒弟闯荡,碰到的难处多的是,遇到你这样的好人,真是幸运。他看了看董自华的女儿和儿子,又问道,你就这两个孩子?
嗯,一个闺女,一个儿子,闺女十五岁了,要读初二了。
是不错啊,你看我带的这几个女孩,都是被人家遗弃了的。
黄师傅环顾四周,见到堂屋不大,中间是客厅,两边是卧房,想必一件卧房住着夫妻二人,一间卧房睡的是孩子。卧房和客厅的墙还是泥砌的,客厅一张长长的条几,两张方桌子,一大一小,想必这也是穷苦人家。
你以前做什么?黄师傅问道。
哎,日子过得也不容易,我当兵回家后一直在家种地。
哦?你以前当过兵。
是啊,当年我当兵的时候,光荣得很,镇里徐姓的老镇长带着一帮人敲锣打鼓放鞭炮把我送上车,人们都心想,这娃现在出息了,结果呢,后来毛主席说,当兵不安排退伍后的去向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就又回家种地了。
后来怎么退伍回家了?
到年纪了呗。我那年在甘肃当兵,那时候中国和苏联边界不安宁啊,我夜里放哨,有一夜,我和下一个哨兵十二点换哨,结果那哨兵迟到了十五分钟才来,我教训了他,第二天差点还和他打了架。我当时想,我手里那都是真枪实弹,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幸好后来没有出事,班长把那个哨兵批评了,后来他比我早退伍一年。
你打过枪没有?那个年轻小伙子问,看来他的胃的确舒服了些。
嗯,机枪我都打过。我们当兵那时候,还要拉练,听说现在步兵都坐车,不用跑路了。我们那时,搞演习,我是机枪手,一夜从甘肃跑到内蒙古。后来打枪,师长就趴在我身边哪,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董啊,紧张不紧张?我说:不紧张。
聊过一段时间,董自华就给黄师傅一行安排住处。董自华和黄师傅还有两个小伙子打地铺,杨凤和两个女子挤在杨凤的床上,两个女孩挤在洪鹏姐弟的床上。这时候,月亮走到了正天空,把清凉的月光洒在董自华一家的房子上。风吹得很轻,清河湾安静极了,可以听到艺人们的鼾声。
第二早,董自华和女人早早起来,女人煮了一大锅稀饭;董自华提着半袋麦子,去换了很多馒头。黄师傅等人感谢不已,当天早饭后,告别了董自华一家,说一定不忘恩情,日后定要回报的。事后,有人在清河湾遇见董自华,问道:你那晚怎么把那些人接进家里,你就不怕那些人心里不正,那些人有些真拳脚的,要是他们心里不正,你能拿他们怎么办?董自华不以为然,回道:他们那些人都是在外面混的,最讲义气,我那天要是打他们一顿,他们会记下和我一辈子的仇,而我那天好好招待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忘记。
第六章
自从和那两个小女孩认识后,洪鹏就特别想去练武功了。这一天,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昌子,昌子正和他不谋而合,于是两人决定去响水拜师学艺。他们俩早上吃过饭,就一起出发了。他们不知道响水在哪里,不过知道响水在南方,就一路向南走。
我要学轻功,可以飞的。洪鹏说道。
我也学,我还要学剑,看人家拿着剑多威风。昌子也说。
他们一路往南走,走到中午,觉得饿了。我饿了,我们这叫不叫离家出走?昌子问。
那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走,你去哪我也和你一起。但是饿了怎么办?昌子说。
是啊,我们早上应该带些馒头在路上吃的。洪鹏说。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来过这个村,我有个舅舅就是这个村的。我们可以去他家吃饭。昌子想了起来。
是吗?你还想不想得起来,他家在什么地方?
记不清了,但是应该能找到,我找找看。
他们在村间走着,找了好几圈,终于找到昌子的舅舅家。舅舅看见昌子和洪鹏进来,很吃惊。问道:你们怎么到这来了?我们要练武功,要去响水找那些耍把戏的人。舅舅听到昌子的话,觉得很好笑,哈哈,你们胡闹什么,响水远得很,你们练什么武功,还没有吃饭吧,快吃点饭回家吧。昌子和洪鹏吃过午饭,昌子问:你还去不?我不去了,没有吃的,我们会饿死的。那我也不去,我们回家吧。
这天下午,他们走回家,董自华问儿子干嘛去了,洪鹏不敢说和昌子去练武功的事,只说和昌子去了他舅舅家,在他家吃了饭。
过了半个月后,黄师傅竟然来了,黄师傅是来找董自华的。原来,黄师傅那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是随便说说的。黄师傅有个熟人,带着一帮子人要去东北搞建筑,正要人手,于是黄师傅就找到了董自华,把这差事介绍给他。
是夜,董自华和女人说了这件事,女人也说是好事。女人说男人不能一直在家里窝着,要到外面闯闯。女人还叫董自华把徐光勇也叫去。其实搞建筑这个差事,就是进大城市去给日益增多的城市人口盖房子。董自华的三弟董自英就在上海搞建筑,每年能赚一大笔钱。可是董自华没有跟着三弟,因为董家一向不和,源于当年他们的老父亲董淑云去世时,对家产分配极为不公平。董自英是三儿子,董淑云偏袒小儿子,不仅培养他读书读到高中,而且还给了他一大笔遗产,后来,董家就闹分裂了。董家的三个姐姐也偏袒三弟,尤其是三姐姐,嫁到县城的一个建筑商家,建筑商在上海搞建筑,就把董自英拉了过去。而董自华骨气硬,不靠别人吃饭,和三弟基本上不来往。老父亲董淑云去世,三兄弟就没有了联系的根。久而久之,董自华对二弟也冷漠了。所以董自华把翻身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洪鹏身上。
听说父亲要去东北,洪鹏特别不高兴。从小父亲最疼他,他很依恋父亲。那天董自华和徐光勇走的时候,洪鹏大哭大闹了一场。
第二天,洪鹏睡醒后,不起床,女人说:你怎么懒在床上不起来?
我想我爸。
你爸去赚钱了。
我爸什么时候回来?
过年就回来了。
什么时候过年?
还要四个月。
四个月是几天?
一百二十天。
好,我数着,我数到一百二十天爸就回了来了。
等女人做好早饭,洪鹏还没有起来。
你怎么还不起床?
我想我爸,我想我爸,我想我爸洪鹏一边说着,就哭了起来。
真没有出息!女人说。
第七章
秋天来到了清河镇,那些杨树的落叶盖满了乡间小路,洪鹏走在上面,软软的。燕子怕冷,很快就要离开清河镇,飞去南方。清河镇有拿着枪打鸟的人,可是他们不打两种鸟,一是燕子,一是喜鹊。他们一般在冬天拿着枪去打麻雀。
中秋节快到的时候,昌子来找洪鹏,说发现了一棵栗子树,结满了栗子,可以去偷些栗子吃。栗子树在清河湾的西边,是人家在门外种的。这天下午,昌子发现那家人锁了门,就约洪鹏去偷栗子。他们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来到栗子树下。昌子说:你在路口看着,我去打栗子。洪鹏在路口守着,昌子走到栗子树前,用竹竿不断地敲栗子,栗子掉了一地。洪鹏看着说:差不多了,够了,我们快回去,不要被人抓到了。于是两个人捡栗子,放在前襟兜着,急忙跑回昌子的家。昌子家里没有人。这个要怎么吃?洪鹏问。用火烧了吃好。昌子说着,就在锅底点火,把栗子放在锅里,烧得栗子啪啪响,灭了火,砸开一个,给洪鹏吃。香不香?香。洪鹏说。
后来,洪鹏又和昌子去偷过几回栗子。中秋过去后,天渐渐凉了起来。秋天往往像春天一样短暂,那些杨树的叶子落光了,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喜鹊蹲在上面,不停地叫。洪鹏不明白喜鹊为什么不飞走,它们在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有一天,昌子来找洪鹏玩,带来一支陀螺,说是爷爷替他用斧头砍的。于是他们玩起来,刚开始不会玩,后来他们能把陀螺从洪鹏家一路抽到昌子家。玩了一个冬天的陀螺,打发了不少时间,也让洪鹏胳膊上的肉开始硬起来。
时间在小孩子眼里,往往过得很快,尤其是他们在玩乐的时候。很快,清河镇下了第一场雪,离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清河镇下雪的时候,清河并不结冰,而牛角湾倒能结一层厚厚的冰,小孩子们都喜欢在冰上走,好像比谁的胆量大,洪鹏也在冰上走,不过他不敢走远。这天早上,他正在冰上走,有人喊他说:鹏鹏,你爸回家啦,就在你家屋后呢。洪鹏听了这话,不敢相信,就跑回去看,果然看见父亲站在他家的屋后,背上背着个军用旅行包,还有一大包行李,里面是被褥。洪鹏跑过去,董自华抱住洪鹏,把他抱起来,说:你又长重了。你妈呢,家里怎么没有人?我妈去菜地了。过了一会,女人也回了家,手里拿着白菜。看到董自华回家了,很是惊喜。女人找出钥匙,打开门,董自华回到家,把行李放好,看看家里基本上没有变。晚上,董自华对女人说这四个多月赚了不少钱,就从包里掏出一大叠钱,说:你数数吧。女人极为惊讶,仔细一数,说:五千块啊!照这样下去,我们快成万元户了!嗯,我是想啊,以后多赚些钱,我们应该把这房子推了,再买一块大些的地,盖上楼房。
很快就要过年了,每逢过年,董自华三兄弟每家都要给老母亲一袋米和一袋子稻。董自华今年早早的就把东西送了过去。洪鹏的奶奶在男人去世后,就一直住在二儿子董自远家,因为董自远没有女人。大年三十那天,董自华买了艳红的春联,一大盘鞭炮。贴完了春联,包饺子,饺子包好了,就放鞭炮。董自华家这一年过得红火,鞭炮声也响。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洪鹏和姐姐去拜年,要压岁钱。董自华不准他们去二叔和三叔家,洪鹏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过结,但是他听父亲的话,只是去奶奶的房子里。奶奶让洪鹏给他磕头,他磕得地响,奶奶给了他三块钱,给了他姐姐两块钱。不一会儿,三叔家的姐弟们也来给奶奶拜年,奶奶给了他们每个人三块钱。回家后,董自华问洪鹏得了几块钱,洪鹏说三块,又问闺女,闺女说两块,又问三弟家的孩子得了多少,洪鹏说都是三块。董自华心里不自在了,心想老母亲偏心偏了一辈子。
过了一会,牛角湾响起了锣鼓声,鞭炮声。董自华知道这是镇长带着一帮人给退伍复员的老兵送慰问信的,就躲在屋里,让洪鹏等在外面接慰问信。镇长很快绕到了董自华的家,镇长见董自华家锁着门,就问站在门口洪鹏:你爸呢?我爸爸去人家玩骰子了。洪鹏说。镇长把慰问信递给他,说:那你等他回来给他吧。洪鹏接过慰问信,是一张大年历,上面写着县政府对所有部队官兵、退伍复员军人慰问的话,最后是一九九六年春节。当然洪鹏一个字也不认识。董自华之所以自己不接慰问信,一是对当年当兵没有安排工作的抱怨,二是每年要是接了慰问信,免不了给胖镇长一包好烟。不过村里有一个老兵,当年参加越战,脚被流弹打伤,倒是每年很光荣地接慰问信。
大雪在过年这段时间每天都飘着,下了四五天才停,一停下来,洪鹏就去找来昌子,和他在路上堆雪人。洪鹏有一个邻居家的女孩也过来一起玩。那女孩和洪鹏一样大,叫玲玲,也是徐姓的。洪鹏也是从小就认识她,不过很少找她玩,因为洪鹏嫌她是女孩子,胆小鬼,不敢一起抓蛇,也不敢偷栗子,又不会玩陀螺。他们三个人推了一个大雪人,找了草棒做成鼻子眼。玲玲说:这个雪人很像鹏鹏。昌子也说很像。
这晚,徐光勇把董自华请到家里去喝酒,光勇女人做的菜,烧鸡肉,鱼肉,鸡蛋,菜汤,很是丰盛。两人感叹人生的不容易,说着说着,说到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玩得挺好的。光勇说。
嗯,是好。董自华喝了一口白酒,说。
还是小孩子好啊,你看那关系,就跟一个人似的。人大了就不好,心思太多,你看我那几个兄弟。
呸,你看我家不也一样嘛!董自华感叹道。
喝过了酒,过完元宵节,董自华又和光勇去了东北。临走时,洪鹏问:爸,你哪天回来?
家里要割小麦了,我就回来了。
那还有多少天?
等天不冷了,小麦长得就快,长大了就割。
哪天天才不冷?
董自华听着儿子幼稚的问题,心想是他想自己,就给儿子哼了首歌谣: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九九加一九,
耕牛遍地走。
哼完了,董自华又说:耕牛遍地走了,就要割小麦了!
第八章
清河镇的春天最初在牛角湾体现,牛角湾的冰一夜比一夜薄,到后来就完全没有冰了。春天进而唤醒那些成片的杨树林,杨树的枝条上显现出一片毛茸茸的绿,后来绿意逐渐有了形状,变化为细小的叶。这个时候,阳光也越来越温暖,蹲在墙角度过冬天的那些老人又熬过了一个冬天,他们仿佛甩掉了生命里的一个大包袱,抖抖脱下的棉衣,笑容也显得轻松了许多。
冬春交接的季节,洪鹏依然和昌子厮混在一起。在清明节的时候,他们一起去放风筝,踏在广阔的田野里,走在没膝的麦田上,一路是他们的欢声笑语。麦子在冬季被厚厚的雪覆盖,天气转暖,雪水融入麦田,滋润着麦子的生命。在清明节,在麦田里放风筝的人很多,有小孩,也有大人,他们在麦田里走,叫做踏青。洪鹏和昌子顽皮得很,不仅要在这麦田里踏,还要躺在麦田里,让麦子把他们隐藏起来。
清明节还有一个重要的活动,就是祭祖,徐姓人家是大祭,搞得特别隆重,先是去修坟,把先人的坟补一新,清明节带上酒肉,放在坟前,喂那些麻雀喜鹊野猫野狗。可是董家人不祭祖,董家只有三儿子董自英祭祖,董自华从来不祭祖,有好几次,洪鹏问父亲,他爷爷的坟茔在哪里,董自华都说不知道。二儿子董自远不正经,更不祭祖。董家兄弟间又基本上不来往,久而久之,董家的坟茔就被人们淡忘了。
清明过后,麦子就疯长起来,一天一个样。洪鹏不觉得日子的漫长,他正享受着进学校读书前最后的一个春夏。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家,见到父亲回家了,很是高兴,问道:要割麦子了吗?董自华说:还没有那么快。那你怎么回来了?董自华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母亲杨凤说:大人说话,你一边去。原来,董自华提前一段时间回来,是因为二弟董自远找了一个女人,又要结婚。这已经是董自远找的第四个女人了,董自远光棍习惯了,找了女人也不好好过日子,总是在外面沾花惹草,所以每次结婚不久,又要离婚。董自远这次找的女人是外县人,三十五岁,不过显得年轻些,长头发,只是带了一个女儿,女孩比洪鹏还小一岁。结婚喜宴那天,董家的人基本上都到了,董自华自然也在。董家的三兄弟、三姐妹以及他们的老母亲都去了。此外,洪鹏还见到了一些从来没有印象的表哥表姐们。董家的三女儿来得最晚,说是在上海做建筑商的男人忙,最后,她男人开着辆桑塔纳出现在清河镇的硬泥路上。董自华和他寒暄几句,叫来洪鹏。指着姐夫,让他叫姑夫,洪鹏看了看,叫道:姑夫。
喝酒的时候,其实各家之间早已有隔阂,只是酒席好像掩盖了一些虚伪,每个人都很亲热一般,虽然暗地里不知道各家之间怎么看不起对方。席间,洪鹏一个不认识的表哥,给三姑夫敬酒,说道:姑夫,别的话我就不说了,不过你看我这三个表弟,你以后可要多多照顾啊!他指的三个表弟,就是洪鹏、洪洲、洪达三兄弟。那位表哥自以为话说得很好,不仅恭维了姑夫的实力,而且又是为董家三兄弟说好话,谁知道姑夫喝完酒,这样说道:洪达和洪洲当然要照顾照顾,至于洪鹏嘛,人家哪里需要我的照顾。董自华把这句话听在耳里,记在心里,非常窝火,酒桌上又不好发作。晚上回去和女人一说,女人也很气愤,心想,他们可真是看不起人!此后,除了一些必要的应酬外,三家兄弟决少往来。
董自远娶了新媳妇后,没有好几天,就开始和那个女人吵架,此后吵架发展到拳脚相向,不过董自远真没有男人气概,竟然挨新媳妇的欺负,他打不过女人。女人却又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打架后就去镇长那里搬弄是非,镇长往往不在,经常是书记徐光邦在,这样的事情多了,徐光邦就和董自远的媳妇闹了些风言风语。人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相,反正谣言一旦肆虐,就会惹出事非,到时候真也是假,假也是真。这天晚上,董自远又和女人打了架,女人带着女儿又去找徐光邦,董自远在路上被牛角湾的人遇见了,那人先去给徐光邦告了密。徐光邦转移了女人,董自远没有找见人,回来的路上,天黑得很,又被一帮子人打了一顿。这当然是徐光邦安排的。回家后,老母亲看到儿子被人打了,就问是谁打了,董自远说徐光邦。老母亲经历世事多,也听了清河镇的风言风语,当然知道些缘由。可是既然自己的儿子吃了亏,儿媳妇在徐光邦家里不见了,就决定一定要讨回公道。第二天,她亲自找到徐光邦家,可是没有发现儿媳妇的踪迹。后来她说要闹到县里,可是董自华和董自英对这种事情根本不闻不问,所以一个老太婆也闹不出什么风浪。很值得怀疑的是,一个女人就在清河镇消失了,还带着一个孩子。清河镇的人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她,有人说徐光邦把她们藏起来了,有人说她们回了外县的娘家。
第九章
这年的九月,洪鹏是再也躲避不掉进学堂的。清河镇有好几所小学,离洪鹏家最近的小学就在牛角湾。洪鹏这一般大的孩子只有一个班,叫做学前班,全班只有三十六人,而且只有八个女生。洪鹏自然和昌子、玲玲都在一个班。上学前一天,董自华把儿子揪过来,说:看你头发脏的,我给你洗洗头,明天去上学了。洪鹏说:我不要你洗,我要姐姐给我洗。董自华很气愤:我给你洗咋啦?你给人家洗头疼得很,使劲太大,都要把人家头皮搓掉了。好好,要你姐姐给你洗。于是姐姐董艳打来热水,和凉水兑好,用手试试温度,把盆子放在椅子上,让弟弟弯腰站在盆前,给弟弟洗头。洪鹏很喜欢让姐姐给他洗头,因为姐姐很温柔,不像父亲那样硬手硬脚的。
第一天放学回家,董自华问:老师给你讲了啥?
找啊找啊找朋友
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洪鹏背诵道。
董自华想,还不错,还能记得老师教了什么。过了几天,董自华又和徐光勇去了东北。洪鹏每天早上和昌子一起上学,中午和晚上都一起回家。
在洪鹏的班里,有一个胖胖的男孩,住在牛角湾北边。小孩子在一起难免要说说谁打得过谁,谁打不过谁。那个胖子,有一天就和伙伴们说起他能不能打倒洪鹏,大家都想看一看。于是,一天下午下课后,一帮男孩子就在洪鹏回家的路上拦住了他,那个胖子走出来,说:我要和你摔跤!那个胖子是方脸,脸上肉特别多,挤得眼睛有点小,鼻子圆圆的,上嘴唇比下嘴唇厚很多,粗脖子,胳膊就像洪鹏的小腿那么粗。洪鹏望望胖子,明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说道:我不和你打架。昌子站在一边,也说:胖子,你不要狂,你要是打鹏鹏我就告诉老师。哼,告诉老师就是孬种。旁边的男孩们也说,打啊,有种的就打一架!正说着,胖子就一把抓住洪鹏的胳膊,于是两个人就双臂相缠,头顶着头。洪鹏显然不是胖子的对手,被胖子推到墙上,昌子见情况不妙,就跑回洪鹏家告诉洪鹏妈。这时,洪鹏被顶在墙上,他往旁边一闪,把身体抽出来,不料胖子用脚一绊,洪鹏摔了一跤,胖子乘势往洪鹏身上一坐,坐在了洪鹏的肚子上,两手把洪鹏的双手按在地上。洪鹏扭扭屁股,可是胖子太重了,他根本翻不了身。旁边的男孩们平日有几个和洪鹏闹过矛盾的这时也来踢上一脚,打上几拳。洪鹏想,你妈的,有种和我一对一打,看我被别人压在身下就发威,算什么好汉。正想着,女人杨凤就赶来了,你们一群孩子打什么架啊!是谁先惹谁的?就是胖子,他先找事的。昌子说。这时其他的男孩子早已跑了,胖子没有来得及跑,站在那里,懦懦地说:我就是想和他玩玩的。杨凤见自己的儿子也没有什么伤,心想是小孩子没事闹着玩,就让胖子走了。
那次和胖子打架吃了点亏,洪鹏就想哪天一定要找个机会教训教训胖子,昌子也赞同这个想法。正好这天,看见胖子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就在路上拦住了胖子。胖子心里有数,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肯定没有完。可是见自己一个人,洪鹏和昌子是两个人,恐怕要吃亏,就想说,要一对一和洪鹏单打独斗。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洪鹏一脚飞过去,手上的文具盒掉在地上,铅笔小刀从文具盒里蹦了出来。胖子正要骂娘,弯腰捡文具盒,昌子已经绕到他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两个人把胖子打了一顿,解了气。他们走的时候,喊道:死胖子,你要是告诉老师,你就是孬种!
第十章
过了一段时间,洪鹏开始学简单的汉字了。一天晚上放学,姐姐问他学了什么字,洪鹏说,学了大小多少,姐姐问他会写吗,他说不会写,又问他认得不,他说认得。于是姐姐就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字,问:这个字怎么念?洪鹏看了看,说:多。姐姐默不作声,又写了个多字,问:那这个字怎么念?洪鹏想了想,迟疑了一会才说:这个字是多。姐姐觉得好笑,就说:那怎么两个字都是多?洪鹏摸摸头,说道:那个字是大,老师说大就像一个人张开胳膊。姐姐又把这四个字给弟弟教了一遍,觉得洪鹏还挺聪明,就说:不错不错,好了,把这四个字,每个字写五十遍,写完再玩。洪鹏惊讶道:啊?五十遍,太多了吧。写!写完了就记下了。洪鹏没有办法,只能在方格纸上写。
与城市不同的是,在农村上学有一个忙假,忙假在秋季,一般是十天,洪鹏上了一个多月的学后,第一次放忙假。这是秋忙季节,春天种的花生要收,花生收完了就种小麦。男人董自华不在家,这段时间的农忙只有女人杨凤和闺女忙,洪鹏只是在家里按照姐姐的话做些米饭,喂喂大水牛。洪鹏家的牛已经买了好几年了,是头母牛,身躯庞大,两只牛角拱起来,快要连在一起,耳朵常常扇动着,还会咧着嘴巴,像是在笑。洪鹏每次抱了草去喂它,它就围着牛槽转圈,并且发出哞的叫声。洪鹏很喜欢这头水牛,他常常一边看它吃草,一边抚摸着它的头。有好几次,他都想爬在牛背上,可是他还是矮了些,踩着牛槽沿还是爬不上去。
忙假过后,洪鹏和昌子又开始上学了,姐姐董艳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让洪鹏写字,洪鹏虽然不高兴,但是也只能听姐姐的话。这样一直到了期末,他们放假了,放假后三天,洪鹏和昌子回学校拿成绩单,洪鹏的《语言》考了74分,《数学》考了56分。昌子的成绩还要差一些。回到家,洪鹏不敢和姐姐说这件事,但是姐姐当然知道,就翻开洪鹏的书包,拿出成绩单一看,非常生气,把成绩告诉了母亲。女人也不高兴,说:你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两门都考一百分,你怎么考这一点分?洪鹏不敢说话。当晚,连饭都没敢吃。几天后,父亲董自华从东北回来,问起儿子的成绩,洪鹏又挨了一顿教训。但董自华心想,儿子还太小,不懂事,大一大就知道要好好学习了。所以三分钟的热度没过,就和儿子亲热起来。董自华喜欢用脸擦儿子的脸,洪鹏被父亲的硬胡渣擦得疼,就用手推父亲的头。
过年像往常一样,晚上,牛角湾的人们包完饺子,就开始放鞭炮,鞭炮声此起彼伏,响了一夜。
过年后的这个学期,是董艳读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她学习很好,想考上一个不错的高中。可是她见到很多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很多没有读完初中就退学了,出去为父母赚钱,就想不知道她会不会遇到这样的事,可是她心里有一直有一个梦想,一定要考上大学,脱离农村。弟弟洪鹏不懂事,不知道董家内部的矛盾,也不知道清河镇徐姓势力的欺压,可是姐姐董艳从小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已经彻底厌恶了这个地方。然而,她却没有想到,她的命运没有掌握在她手里,却被母亲改变了。
女人杨凤因为男人董自华长期在外打工,家里农活太重,身体又一直不好,得了一场大病。董自华回到家,知道了女人的病,女人的腿特别冷,特别疼,最后只能坐在床上,下不了床。董自华想这可能不是小病,就背起女人去镇里的诊所看病。一番检查过后,一个女医生说:这是坐骨神经痛,要好好调养,也要吃药,最好的是要扎针,你以后每隔一天过来,我给她扎针。
后来一段时间,杨凤每天都要喝中药,中药很苦,女儿董艳给母亲熬中药,看到药房上写着:乌梢蛇10克,炒地龙10克,僵蚕10克,桂枝10克,川芎10克,甘草10克,全蝎6克,制川乌6克,制草乌6克,蜈蚣4克。中药每天一剂,扎针每两天一次。董自华背着女人去诊所,医生姓杨,是杨凤的远房表妹,所以价格还算合理,杨医生打开针盒,拿出一根银针,用手撮一撮杨凤的膝盖,旋转着慢慢把银针插进杨凤的皮肤里。过了一会,杨凤的腿上插上了一窝银针。
去看病看得频繁了,杨凤和医生之间的话也多起来,何况她们知道彼此都姓扬,一论起行辈来还是远房表姐妹,话就更多了。这天,杨医生把银针从杨凤的腿上转出来之后,杨凤和董自华在诊所和医生聊天。杨医生说道,她的女儿夏天要去深圳打工,听说深圳这个城市近几年发展很快,需要大量的劳工。杨凤问她的女儿和谁一起去,杨医生说有个哥哥,在深圳开了一家服装厂,正要招人,如果他们的女儿不读书了也可以一去。董自华回家后,和女人好好商量了这件事,觉得女娃读书读完初中就已经差不多了,女子读书那么多也没有用,早晚还是别人家的人,就想,要女儿下学吧,也好给家里补贴些花销。董自华当初非要要一个儿子,哪怕政策不允许要交罚款,他还是不管,他从小就特别重男轻女,他几乎没有打过儿子,可是一旦女儿犯什么错误,他就会狠狠教训。这天晚上,一家人吃过饭,董自华先开口:艳子,你妈现在病了,家里没有人照顾你弟弟,又有那么多活要干,我和你妈商量的是,等你读完初中就别再念书了。当时董艳正在刷碗,听到父亲的话,突然手就僵在了那里,说道:不要,我要上学!男人没有劝服女儿,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女人杨凤喊她:艳子,你过来,我和你说几句话。女儿是很懂事,也很听话的,她搬了一个小椅子,坐到母亲的床边。杨凤躺在床上,说道:
艳子,你从小就很懂事,你爸是坏脾气,他说话不好听,我和你说,做妈的还会害了你吗?
嗯,妈,你说。
我现在病了,不知道这病什么时候好,家里一直要花钱,还有,你弟弟也上学了,也要开始花钱;家里还想过几年翻新这套房子,所以我和你爸想,你读书都已经读完初中了,不如读完了就不要再读吧。
母亲的话说得很慢,可是董艳觉得力量很大,好像没有任何驳回的理由,就问:那我不上学,做什么?
杨凤觉得上面的一番话奏效了,就接着说:给我看病的杨医生,你杨姨,她的哥哥在深圳开了个服装厂,要招人过去,杨姨的女儿,也就是你的表姐,她也要去,你不如和她一起去,到你表舅那吧。董艳听了,没有说话,微微叹了口气。女人听到叹气声,又接着说:艳子,不是妈心狠,这个家也没有什么钱,你也知道你的那几个叔叔都是些怎样的人,你要为家里争口气,你爸年纪老,四十岁才有儿子,今年已经四十八了,我又得了病。
董艳知道家里的难处,说道:妈,那我想想吧。
在洪鹏开始读一年级的时候,姐姐董艳还是走了,去了一个叫深圳的遥远的地方。姐姐走的时候,洪鹏哭了,他想以后姐姐不给他洗头了,以后也不再教他念字了。
第十一章
洪鹏在一年级第一个学会的东西就是一段属相的背诵,他回到家,背给父亲听: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董自华问:你背着个有什么用?洪鹏故弄玄虚,说:我背下这个,谁要是告诉我他多大,我就能算出他是属什么的。董自华很惊奇,问:那我四十八了,你算算我属什么?洪鹏伸出左掌,用大拇指指了指四指的指关节条纹,嘴里数着,一会儿就说出来:你属牛。董自华更惊讶了,又要他算了他妈的属相,他姐姐的,他奶奶的,他几个叔叔的,莫不精准。问他是谁教的,洪鹏说是语文老师教的,昌子都没有学会,全班就他一个人学会了呢!董自华非常高兴,这件事情逐渐在牛角湾传颂开了。村民都知道了董自华的儿子有这么一个本事,每每说些年龄,让他算人家属什么。
董艳和表姐去深圳后,就给家里写了封信,说一切安好,不必挂念。董艳和表姐来到后,就在厂子里上班,又有舅舅的照应,生活也可以,每个月还有六百块钱的工资。唯一让董艳挂念的就是母亲的病和弟弟的学业。自从董艳考大学的梦想断送之后,她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希望将来有一日,弟弟能学有所成,替她完成心愿。所以董艳特别省吃俭用,每个月给家里寄四百块钱,有时候两个月寄一回,寄九百块。董艳要母亲好好养病,要弟弟好好念书。而董自华和女人对儿子的期望也更强烈,他们想靠着儿子,让三弟董自英知道,他们自己可以过得好,他们不比董自英差。可是,董自英靠三姐夫的扶持,家里也越过越殷实。而且,最让董自华别扭的是,三弟家的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学习都非常好,每个学期末,四个孩子每个人抱着一张奖状回家,他家里的奖状都把土墙贴满了。
第十二章
洪鹏读完二年级的时候,母亲的病彻底好了,董自华这两年在家里照顾女人和孩子,没有出去做事,家里的余款基本上花光了,现在花的钱都是闺女寄来的。而三弟董自英家里却是如日中天,准备在过年前在牛角湾南端盖楼房了。楼房落成之后,董自英宴请董家亲戚,董自华当然躲不过。他来到三弟的新楼房,见到客厅买的大彩电,那些新家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尤其是那些从老屋的墙上刻意转移过来的孩子们的奖状,盖住了一整面墙。酒席间,三弟给大哥敬酒后说道:鹏鹏学习怎么样?董自华说:还凑合吧。董自英说道:我从来不说孩子,他们念书能念到哪我就支持他们到哪,不过我的孩子都很争气,你看墙上那些奖状。呵呵镇里的徐光邦和我是高中时的同学,他来我家喝酒,看见这一墙奖状,都说我家的孩子争气!这样的话必然让董自华听了心里如刀子绞一般疼,他当晚就大喝了一场,后来踉踉跄跄回了家,酒醒后,那些奚落的话他依然记在心里。过年之后,他就和徐大勇去了东北。
也是在这一年,市场经济的春风吹了五六年了,才吹到偏远的清河镇。这一天,镇长和大家说,要在清河镇搞一个集市,各村的人都可以贩卖货物,在集市上交易,以后买东西不必在去几十里外的县城。集市落成剪彩那天,请来了镇里的秧歌队,鼓号队,一大群人跳舞,一大群人敲锣打鼓,一大群人唱歌,非常热闹,洪鹏和昌子混在人群里,疯玩了一整天。清河集市开市后,杨凤也想着和那些商贩贩衣服卖,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做起了小本生意。生意倒也不错,那个时候,东西少,人多,卖什么的都能赚钱。
镇长等人发现了牛角湾的秘密后,就开始了另一个心思。原来,近年来县城要建城市,需要大量购买沙子,镇长知道这是一个大行情,就私下找人勘探,果然发现牛角湾下面藏了大量的沙子。镇长召开领导会议,决定要在牛角湾建练沙场,开发沙土资源,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会上,有人反对,说:当年风水先生不是说了吗?牛角湾是风水宝地,不能动的啊。镇长说:你还真他妈笨蛋,牛角湾是风水宝地,不是发现了沙子吗?这不是风水宝地是什么?最后沙场真是建起来了,不过当然都是几个徐姓的人家承包了,其中镇长徐光国和书记徐光邦都包了一大片。
镇长知道了沙子,自然也就想到了砖头。他知道其他的镇也有自己办砖窑厂的,就想在镇北划出一大片耕地,用于建造砖厂,生产砖块,然后卖到城里。可是清河镇的人知道镇长这个心思后,都不同意,包括那些徐姓的人也有不赞成的,因为他们认为,把耕地用了,种田的地方就少了,没有了粮食怎么活,土地可是农民的根本利益。可是镇长自有他的一套,他说开了造砖厂,清河镇的人可以到里面做事情,有工作干,有工资用,这是提供就业岗位,所以造砖厂最后还是办了起来。此后,造砖厂的大烟囱总是在清河镇的北边吐着滚滚的黑烟,有些人家离造砖厂很近,早上起来,发现院子里的水井上落了一层黑色的烟灰。
第十三章
洪鹏三年级暑假的时候,父亲董自华回家,给家里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徐光勇家里也买了一台。洪鹏和昌子自然非常高兴,两人常常要么窝在洪鹏家,要么窝在昌子家,看电视,一整天地看,那个时候,他们特别迷恋的一个动画片叫《四驱小子》,所以两个人特别希望能有钱买一辆四驱车。他们两个人只是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没有钱,不能够实现。而另外一个人,却让洪鹏大胆地迈偏了一步,并且得到了深刻的教训。
他叫王站军,是洪鹏的同班同学,也住在牛角湾北边,和胖子家不远。他们在班里谈四驱车的时候,站军说:鹏鹏,你妈现在不是卖衣服吗?她的钱不就放在包里吗?要不你拿点钱,买一部四驱车。洪鹏听了这话,心里慌得很,说:我妈会打我的。你放心,我不说,你不说,你妈怎么知道。洪鹏的确没有偷钱的心思,不过经站军这么一说,却又动了心,就决定晚上去母亲包里摸点钱,买辆四驱车。这晚。女人去徐光勇家串门,找光勇的女人扯家常,洪鹏见家里没有人,就动了心思,他翻出母亲的包,手伸进去,摸出一把钱。他数了数,三十多块,他把零钱放进去,只拿了三十块。晚上母亲回来的时候,他一直注意着母亲,生怕母亲去点钱,幸好母亲没有点钱。第二天,他把偷钱的事告诉了站军,不料站军是个十足的大坏蛋,他要洪鹏也给他买一辆车,否则就把偷钱的事情告诉洪鹏的母亲。洪鹏怕被母亲知道后挨打,就只好给站军买了辆赛车。然而事情完全不是洪鹏想的那么简单,站军不断以这个借口让洪鹏回家摸钱,两人买吃的,玩的,直到有一天东窗事发。
这晚,女人倒出包里的钱,数一数一个星期赚了多少,她怎么数,包里都是少了七十块钱。她对每天包里进出多少钱,心里大体是有数的,而且钱也没有掉,就怀疑到了洪鹏。她把洪鹏叫过来,问道:我包里的钱少了七十,你看到没有?没有。洪鹏说。可是他的脸早就红了,腿也开始抖,他本来就是个不会撒谎的人,而且这几天心里一直慌得很,母亲这一问,他的心就更虚了。女人看出了端倪,又严厉地问道:鹏鹏,你拿钱了没?洪鹏不敢说话了,也不敢看母亲,女人又说:你看着我的眼睛!洪鹏知道这一难怕是躲不过了,就说道:我拿了。可是他依然不敢抬头看母亲。
你拿了多少?
七十。
你拿这么多钱都是怎么花的?
我买了四驱车,还有好吃的。
你的车呢?我怎么没有看到?
车在我同学王站军家。洪鹏不敢把车拿回家,怕母亲看到会追问他哪里来的钱,就白天和站军在学校里玩,晚上让站军把车带回家藏着。
那其他的钱呢?女人追问道。
都买了吃的了。
买什么吃的?
火腿肠,方便面,辣条还有其他好吃的。
是你自己吃了,还是和站军一起吃的?
都是买了双份,我和他一人一份。
你个傻瓜!你干嘛都给别人买一份?女人觉得钱要都是儿子花了,也就花了,怎么还要给别人也买东西,就更加生气。
他说要是不给他买,他就告诉你,说我偷了钱。
女人觉得儿子真是大笨蛋,抡起笤帚把就打在儿子的屁股蛋上,这是女人打儿子最得力的工具。洪鹏觉得疼,就哇哇大哭,想跑,女人一把揪住洪鹏的耳朵,又是一番抽打。一边打,一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哇啊我我偷钱钱了洪鹏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从小偷针,到大偷金!书没有念好,你倒学会了偷东西。女人一边打一边说。
打完了一阵,女人也累了,就停下了,可是她不甘心,心想这钱都给别人花了,自己又不好要回来,就想出了一个妙招。儿子站在那里,以为一阵打过后,就不会再有事了,可是女人找来水牛耕地时拉犁耙用的耕牛绳,把洪鹏前前后后缠起来,把他的两只手缠在背后。洪鹏像被绳子裹起来一般。女人说:你现在,去站军家,就说,你偷钱被你妈打了一顿,让他把钱还给你。
洪鹏没有想到母亲竟然让他去要钱,站在那里不走,女人说:快去!是不是还想挨打?洪鹏怕母亲,就慢腾腾地走出去。一弯下弦月贴在天边,洒不下多少光亮,风吹动树叶,发出莎莎声,牛角湾黑黑的。洪鹏慢慢地向北走,怕被别人看到,也怕牛角湾那些散着的狗。他没有发现,其实母亲一直跟在他不远处的身后。
到了站军家,他们一家人正在吃饭,洪鹏站在门口,喊道:站军在家吗?站军家的狗咬了起来。
在啊,你是谁啊?站军的母亲喊道。
我是鹏鹏,我找站军。站军的母亲知道是站军的同学,就说:你进来吧打狗!狗又在叫。洪鹏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站军母亲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进来吧,狗不咬人打狗!再咬宰了你!站军母亲走到门口,见到了洪鹏,听到洪鹏还在抽噎,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洪鹏的身上都缠着耕牛绳,就说:你怎么了?洪鹏正不知道如何开口,就听见洪鹏的母亲喊道:怎么了,你问问你家站军,小孩子在家里偷钱,鹏鹏偷了我七十块钱,和你家站军买吃的玩的,两个小孩一人买一样,都花完了。杨凤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站军母亲见到杨凤,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说:是吗?怎么有这样的事,我问问站军,站军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杨凤想,孩子偷了钱怎么敢告诉你,怎么有这样的事?恐怕你知道了还故意怂恿站军这样做吧。站军母亲回屋里,问了站军,站军不得不承认了。站军母亲在屋里喊:鹏鹏他妈,进屋坐吧狗还咬打你!女人说:不了!你家狗太凶了!
站军母亲又走出来,手里拿了三十块钱,看了看洪鹏,说:鹏鹏他妈,孩子犯了错,也不能这样打啊!
我不打他能行吗?长大了还不偷金砖!
哎呀,都是我家站军不好,这三十块钱,你先拿着,算是我家孩子的不是。
杨凤接过钱,说:小孩子哪有那样的心思哟。杨凤心中有话,恐怕是你做母亲的没有管好吧。
女人把洪鹏带回家,把耕牛绳解下来,说:以后还敢不敢偷钱了?
不敢。洪鹏还在抽噎。
不准哭了。女人一边给洪鹏擦脸,一边接着说:偷钱,这还了得吗?从小偷针,到大偷金,懂不懂?
嗯。
以后再也不准和站军玩!知道吗?
嗯。洪鹏说。
这件事以后,洪鹏真的就再没和站军玩,也再没有偷过一分钱,甚至别人把大把的钱放在桌子上,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有一回,女人又去昌子家串门,昌子妈说:我家昌子和鹏鹏玩得就是好,你看啊,鹏鹏天天在我家,我家里从来不会丢什么东西,有一回,昌子带了另外一个孩子来玩,我放在桌子上的两块钱当天就不见了,后来一问,果然被那个孩子拿去花了。
你还别说,那都是被我打的,小时候不打,就长不直,成不了人杨凤和昌子妈说起了打儿子的事。
第十四章
麦子收完以后,要放在打谷场晒干,晚上,要有人在打谷场看麦子。在打谷场上,各家都会用玉米秸垒起一间尖顶的草房子,在草房子里边,铺上厚厚的新打下来的麦秸,在麦秸上铺上被褥,晚上,人就睡在草房子里看场子。洪鹏被打之后,变得听话很多,每天都要放麦子,收麦子。这一晚,洪鹏正坐在草房子里等母亲回来和他一起看场子,突然,他听见草房子外面有脚步声,就探出头,那一晚,月亮很大,从东边洒下清冷的光,打谷场上几个草垛子投下大片的阴影,很多堆起来的麦子,上面铺上草毡子,像一个个小房子。他看见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走近他的草房子,他看那个身影很眼熟,待走进些,看清楚了,正是玲玲。
玲玲也看见了他,说道:鹏鹏。
洪鹏说:你怎么没有回家?
我爷爷要我看一会场子,他回家喂牛了。
哦,那你一个人不怕?
怕。
那你过来吧,我们一起,就不怕了。
玲玲走过来,和洪鹏一起坐在草房子里,玲玲坐在洪鹏身边,说:你妈呢?
我妈一会就来了。
你不怕吗?玲玲捏起一根麦草,问道。
我不怕,我是男子汉。洪鹏说道。
男子汉?听所你被你妈打了一顿。
嗯,你怎么知道?
我听人家说的。
谁说的?
我忘了。
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骗你是小狗。玲玲说道,把手里的麦草扔掉。
你弟弟呢?洪鹏不相信玲玲,就随便问起她弟弟。
在家睡了。
你真笨,那时候连三百都数不到。洪鹏说。
谁说呢?
你爷爷说的。
数不到就数不到。玲玲又拿起一根草。
你家买电视了?玲玲问道。
嗯。
有什么好看的。
《小龙人》,你知道不?
知道,她妈最后变成石头了,我看着就哭了。
你会唱那个歌不?洪鹏问道。
会。玲玲说道,就又扔了麦草,唱到:
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我是一条小青龙/我有许少小秘密/我是一条小青龙/我有许少小秘密/我有许多的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唱完了,玲玲问:好听不?
好听,我不会唱。
那我教你。
于是玲玲开始教洪鹏唱歌,洪鹏学得挺快,自己也能唱了。玲玲说:你真聪明。说着,玲玲身子往前一探,在洪鹏脸上亲了一口。洪鹏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一个轻轻的吻就过去了,洪鹏觉得像被蝴蝶用翅膀拍了一下,心想,没有他妈亲着好。
正想着,就听见玲玲的爷爷喊起了玲玲,玲玲说:我爷爷找我呢,我回去了。
第二天,洪鹏和昌子牵着水牛去放牛,昌子不知道把牛牵到哪里,洪鹏说:我知道一个好地方,绝对有很多草。昌子问:哪里?老坟地。我看见那些坟地里的坟上长了很多的草,不知你敢不敢去?老坟地?谁不敢去!昌子说道。于是两人都牵了牛,往老坟地走去。
老坟地在牛角湾西南,牛角湾的人死后都埋在那里。昌子家的牛比洪鹏家的小一些,两人牵着牛,并排走着,很快来到坟地,坟地里的草的确很多。放牛的时候,牛的绳子特意准备地很长,但是洪鹏家的牛根本就不用管,洪鹏把牛牵到坟地,牛看见这么一大片起伏的草,哞地叫了一声,就去吃草了,昌子家的牛跟着大牛也去吃草。
洪鹏就和昌子爬到一块墓碑上,洪鹏说:我困了。
昌子说:困了也不能睡。
为啥?
我听人家说,要是在坟地睡着了,魂就被勾走了。
我不信。洪鹏说着,就躺在墓碑上,作睡觉状。过了一会,就和昌子去抓喜鹊了。
他们一个下午也没有抓到喜鹊,回来牵了牛,看见牛两边的肚子已经从瘪瘪的变成鼓圆鼓园的,就知道两头牛都吃饱了。洪鹏说:我要骑在牛背上。昌子说:你爬不上去。我有办法。洪鹏说着,就把水牛赶到一坐坟边,他爬到坟头上,两手按在牛背上,耸身一跳,左腿一跨,就骑在了牛背上。昌子也学着洪鹏的样子,爬上了牛背。两人吆喝着牛,来到清河边,把牛赶到水里,牛先在河边喝了些水,然后欢快地趴在水里。
又过几天,家里要插水稻了,洪鹏被母亲带到水田插稻子,洪鹏不会,母亲就让他贴着拉直的绳子插,他一个下午插了好几行,站起来,手扶着腰,觉得累,说:我腰疼。母亲说:小孩子哪有腰?不好好学习,要是连种地也学不会,以后怎么养活孩子?
第十五章
四年级的寒假,洪鹏考得分数还是很低,杨凤又把他打了一顿,打完了,杨凤自己哭了。洪鹏拍拍母亲,说:妈,你别哭,你怎么了?
女人说:你念不好书,对得起你姐姐吗?你知道你姐姐为什么走了吗?是为了赚钱给你念书。啊我的闺女呀女人说着,又哭起来。
洪鹏说:妈,你要哭,我也哭。于是母子俩就抱在一起哭。哭完了,女人说:你去拿个椅子,我跟你说话。洪鹏抱来一把椅子,坐在母亲跟前,听母亲说话。
鹏鹏,你知道你的名字是谁起的吗?
不知道。
是你爸给你起的。你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洪鹏惊奇地望着母亲。
你知道鹏是什么吗?
不知道。
女人清了清嗓子,吐一口痰,说:这个名字是你爸给你起的,鹏是一种会飞的大鸟,比老鹰还大。洪鹏不知道鹏到底有多大,但他见过天上飞的老鹰,就只知道鹏比老鹰还大,肯定非常大,比董洪鹏还大。
你爸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想你以后能像鹏一样,飞得高一些,远一些。懂了吗?女人又说道。
嗯。
女人又把男人两次去亲戚家喝酒的事情告诉洪鹏,洪鹏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也大体知道了些。女人说:你看你三叔家的姐姐弟弟,年年都捧着奖状回家,你怎么不能拿张奖状?
洪鹏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攥紧了拳头,心里暗暗想,一定要好好学习,为爸妈争口气。
过年的时候,董洪鹏回了家,知道了儿子的成绩,又知道了女人和儿子说的话,就没有说什么。
吃年夜饭那晚,牛角湾商店的小老板来到洪鹏家,喊道:凤,你家闺女打来电话了!快去接。听到这话,杨凤和男人一起跑去小商店,洪鹏也跟着跑出去,连门都没有锁。
董艳和妈说完话,又和爸说,最后和洪鹏说,要洪鹏好好学习。董艳说她不在以前的服装厂干了,那个服装厂效益越来越不好,她表舅把她们介绍到一个家具公司,由于她们俩看货的眼光不错,都进了那家公司,现在每个月能赚到一千多了。
这一年,董自华再要出去赚钱的时候,把儿子叫到跟前,告诉他一个歌谣,叫做《小二郎上学》:
小呀嘛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喽,无颜见爹娘。
小呀嘛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是为做官,也不是为面子管,只为穷人要翻身哪,不受欺辱嘿,不做牛和羊。
此后,洪鹏每天上学的路上,就喜欢哼着这首歌谣,他学习开始用功起来,有好几次,在星期天,昌子来找他玩,他都说要写作业。有时候,女人杨凤要下地,洪鹏就要母亲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好没有人打扰,自己在家里写作业。女人也越来为儿子的转变感到高兴,把家里的钥匙给了他一套,让他以后要是学累了出去玩,自己锁门开门就行了。
四年级结束的时候,校长开大会发奖状那天,学校的操场站满了人,洪鹏站在同学们的队里,腿直发抖,双拳攥得紧紧的。当他听到校长说三好学生,四年级一班,董洪鹏的时候,简直激动得要喊出来,他想,这次不会让爸妈失望了。他回家的时候,简直太高兴了,他是把奖状贴在胸前跑回牛角湾的,村里的人看见洪鹏胸前的奖状,都说这娃子出息了。他回到家,大喊道:妈!我拿奖状了!女人杨凤正在晾衣服,看到儿子捧着奖状跑回来,两手在腰间擦一擦,接过奖状,皱皱眉头。女人看不懂,但认得三好学生董洪鹏这六个字,她赶忙回屋找来浆糊贴到墙上,说:儿子,真是争气!你爸回家看了准高兴!这个时候,洪鹏又想起了一件事。
洪鹏一个人来到三叔家,看见三叔正在家,几个姐姐和弟弟也在,他看着三叔家墙上的那些奖状,几个姐姐和弟弟又拿来了新的奖状。他说:三叔,我也拿了奖状。三叔说:是吗?三叔不信。洪鹏悻悻地回家,没有和母亲说这件事,不过他心里已经暗暗记下这件事,心想一定有一天要超过他们家。这年夏天,父亲董自华回家的时候,看到儿子的奖状自然非常高兴。就和女人商量着,这个暑假,不能让儿子荒废了,要把他送去县城的姨家,洪鹏的姨夫是高中老师,在他家过一个暑假,不会像在家里这样天天就知道玩。
第十六章
这天,董自华和女人带着儿子,又带上半袋面,一桶花生油和菜地里新摘下的蔬菜,去清河镇坐了公交去了县城。在县城车站下车,搭了一辆三轮车,路上,董自华和女人聊天。
这县城近几年大了好几倍。男人说。
嗯,是啊,以前我来妹妹家,和她去逛,县城的商市不过走半个小时也就走完了,现在这县城的楼盖了这么多,以前这一块都是荒地。女人指着窗外的楼说。
是啊,社会变化太快了,这才几年啊。男人感叹道。
突然,女人回头对洪鹏说道:鹏鹏,快看窗外!认识不?
洪鹏顺着母亲指的地方望去,看见一所学校,校门特别大,学校里边看不到头。
母亲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洪鹏说。
这是省里的重点高中,人家都说进了这个高中,就是一只脚迈进了大学。
哦,那我以后就在这里读高中吧。洪鹏毫不经意地说出来。
母亲听了儿子的话,非常诧异:好啊!你要是能进这个高中,我们当然高兴!
很快到了洪鹏的姨家。洪鹏的姨家住在一个居民小区的四楼,董洪鹏和女人把面之类的背上楼。洪鹏姨和姨夫见姐姐从家里来,又带了这么多东西,埋怨带得太多了,可是心里非常欢喜。杨凤问妹妹:小安呢?小安是洪鹏的姨妹,比洪鹏小一岁,今年读完三年级。洪鹏姨说:送去外面学钢琴了,一会放了学就回来。洪鹏的姨夫说:大姐姐夫,你们先坐坐,我出去买东西。洪鹏姨夫戴着眼镜,梳着四六分的头,很斯文。
当他们把鱼肉菜酒摆好后要吃饭的时候,小安正好也回来了,她见到大姨大姨夫很高兴。杨凤说:小安,你头上的花卡子真漂亮。
吃过饭,董自华和杨凤向妹妹说出了把洪鹏留在这学点东西的想法,洪鹏姨和姨夫都非常乐意。
这个暑假,洪鹏和妹妹小安每天下午都去书法班练书法。上午,小安去学钢琴,洪鹏就在姨家读那些小安给他读的书,什么《伊索寓言》《安徒生童话》《鲁宾逊漂流记》等等,一个暑假都读了。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姨夫带着洪鹏和小安去海边玩。这是洪鹏第一次见到大海。海浪拍打着海岸,发出水花迸落的声响。洪鹏第一次下海游泳,他看着大海,看到海鸥,心想,海鸥也没有鹏大,那么鹏究竟有多大,鹏会飞得很高,会飞到哪里?
洪鹏从县城回牛角湾后,连家还没有回,就直接去了昌子家,他们一见面,就说开了,分开了近两个月,两个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几夜都说不完的。
我好几次去你家,你妈都说你去你姨家了,过几天又去,你妈说你还没有回来。我自己在家,没有什么好玩的,整天看电视。昌子说。洪鹏和昌子都坐在床上看电视。
嗯,暑假有什么事情发生吗?洪鹏一个暑假没有在家,想知道牛角湾发生了些什么有趣的事。
也没啥,哦,牛角湾有个男孩死了。
谁?
胖冰,你认识吧?
嗯,认识,他咋死了,他比我们大好几岁的。
在牛角湾洗澡淹死了。
啥?怎么会淹死,他不是会游泳吗?
牛角湾不是办了练沙场吗?这几年牛角湾下面的沙子越挖越深,下面都掏空了,里面深得很,有好几人深呢!大人都不让孩子去牛角湾游泳了。
哦,是这样啊。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听说牛角湾那个集市,快就要改成水泥路了,还要装上路灯呢!
是吗?洪鹏惊讶道。
当然,不信你回家问问你妈。
好,那我先回家了,我刚从我姨家回来,还没有回家。
行,回吧,我等会找你玩。
好。
洪鹏回到家,看见妈正做饭,爸正杀鱼。洪鹏问了淹死人和修路的事,果然都不假。
几天后,洪鹏开始读五年级,父亲董自华又去东北了,女人又把男人用的那串钥匙给儿子。洪鹏每天读书,由于学了一个暑假,转变更大,学习成绩越来越好。
第十七章
牛角湾的集市大道果然开始修了,工程队先是把道路清理好,在上面铺上石子,然后灌上水泥,最后夯实,再打平路面,洪鹏每天都能听到机器的嗡嗡声。
在洪鹏没有课的时候,还是和昌子玩。他也开始经常去奶奶家,大哥董洪洲早已跟着二叔董自远外出打工了。他常常去给奶奶打水,背草。奶奶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背也越来越驼。有一次,奶奶挽起袖子,让洪鹏看,洪鹏看见奶奶的膀子上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皮很松,坠下来。奶奶几乎每次都要和洪鹏讲起洪鹏二叔董自远被人欺负的事情,洪鹏也不烦奶奶说了多少遍,只是听着。杨凤见婆婆越来越老,也常常给婆婆送些菜,婆婆也经常来洪鹏家吃饭。
五年级寒假的时候,洪鹏自然也拿了奖状,董自华笑得脸像裂开了的石榴。快过年的时候,奶奶又说没有草烧火做饭了,要洪鹏给她背些草送过去,洪鹏就送了过去。那天下了雪,天很冷,洪鹏回家后,董自华问:你干嘛去了?洪鹏说给奶奶背草了,董自华说:你别管她!女人杨凤说:她都老了,别跟她一般见识了。董自华说:我小时候她都不管我,到老了她才想起我这个儿子!董自华姐妹兄弟六个,本来是七个,夭折了一个,董自华又是长子,从小吃苦,对这个老母亲算是怨了一辈子。洪鹏不知道那些往年的过结,看见爸对奶奶不好,就说道:你要是不给奶奶烧火做饭的草,等你老了我也不管你。董自华听了这话,一肚子气,骂了起来:你他妈的你从小我怎么对你的?你小时候我不给你衣服穿啦!你小时候我不给你吃饭啦!你小时候我不给你上学啦!洪鹏见父亲动了火,就不敢再说话。
过年的时候,杨凤对男人说:今年给你妈送粮食不?
董自华问:老二老三送了没?
女人说:听说还没送。
送吧,那是我妈啊。董自华吐了口烟,说道。
那你那天还跟儿子那样说话。
我听他说话,我生气。
奶奶看儿子送来粮食,孙子送来草,知道牛角湾有些老人连吃粮食都没人管没人问,就在那些老人面前炫耀他儿子如何孝顺,他孙子如何听话学习如何如何好。
这年过年,董自华和女人商量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盖楼房。他们决定这一年把楼房盖起来。这几年,董自华外出打工,女人做服装生意,女儿又月月寄钱,家里存下了一笔钱,董自华也有了盖楼的基础。再说牛角湾有好些人家都盖起了楼房,尤其是徐光国和徐光邦兄弟,楼房比谁家盖得都高。有了钱做事情就快起来,董自华在原来老房子的基础上,又在旁边买下了一大块地,砍了老屋后面种的一片杨树,这样需要的木材就足够了。楼房的地基挖得深,里面夯实了石头沙灰。楼盖起来的时候,气宇堂皇。最后董自华又叫人在门楹上贴了瓷砖,上面写道:金玉满堂,富贵平安。楼盖好后,董自华和女人又筹划着去清河镇木匠那里做了一整套新家具,最后装上了电话。董自华看着新楼房,对女人说:人家都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话听了十几年了,我们家终于应了这句俗话。新房落成后,亲戚们自然要来道贺,又是一场酒席。人们都奉承董自华这几年能干,也有说董自华的托了女儿福气的,也有说董自华儿子学习好的。三弟董自英也来了,说:大哥,你这几年是不容易,小孩子们也都争气。董自华喝干了酒,说道:是不容易,不比人家有贵人帮助的红火。
五年级的暑假,牛角湾来了一个打铁匠,各家各户的人都扛着锄头铁锨来修炼修炼农具。这个打铁匠是个瘸子,左眼睛也不太好用,他对那些来打铁的人说:这几年,清河镇变了天,水泥路也修了,楼房盖了一大片。人们都附和着说他说的对,眼睛虽然不好使,但看世面看得准。
打铁匠闲下来的时候,就给孩子们打小刀子。打铁匠给孩子们打小刀子不要钱,所以他的打铁铺周围总是围满了孩子,洪鹏和昌子自然也在其中。打铁匠打刀子的原料很简单,就是一只钢钉。只见他用大钳子钳住钢钉,在烈火里烧,钢钉烧得透红时,他钳出钢钉,在铁石上用大铁锤砸,砸成刀片,然后用铁钳捏住钢钉的一头,用力一拧,绕一个弯,一把漂亮的小刀就做好了。洪鹏和昌子一人打了一把小刀,他们在刀子上挂上红绳子,整天拿着玩,说:看我的,小李飞刀!
第十八章
六年级的时候,洪鹏和昌子在家里看《还珠格格》,看得昏天暗地。
一天下午,昌子问:鹏鹏,你喜欢谁啊?我们班的女生。
洪鹏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女孩的样子,说:我喜欢李晓。
昌子说:李晓?我喜欢王媛。李晓和王媛都是另外一个村的。
哦,挺好的,她们两个玩得很好。
嗯,这件事不能和我爸妈说。昌子又说。
嗯,当然,你也别说。
肯定啦。
于是这成了两个人的秘密。
听说女儿找了对象的消息,董自华和女人先是吃了一大惊,进而怎么也不能在这种吃惊里回过头来,他们不明白,怎么女儿就这么自作主张地找了对象了,也不明白女儿怎么说半年后就结婚了呢?可是他们依然为这件事高兴,因为据女儿说,他们的未来女婿是做电子生意的,两个人是那个表舅给介绍认识的,本来想把杨医生女儿介绍给他的,结果人家看上了自己的闺女。未来女婿叫张志成,比女儿大四岁,还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了,家里父母尚健,都有退休金。董自华和女人想,这一眨眼,女儿已经二十二了,他们这几年就为这个家和儿子了,都忽视了女儿的终身大事。
洪鹏六年级还有两个月就结束的时候,女儿来电话,说决定要在八月初一结婚,要父母和弟弟都过去。女儿还在信里说,父母亲来深圳了就不要再回去了,他们在深圳买的房子够大,志成的父母自己都有房子,至于弟弟读书的问题,初中来深圳读就可以了。家里的牛卖了吧,地,也不要再种了,以后来深圳,要是觉得闲着没有事,可以开一家养殖场。
董自华和女人听到这些,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看着家里落成不久的楼房,想着这几年的打拼,终于在牛角湾混出了人样,心里很舍不得。但女儿的婚事,也总是不能不去的,把儿子送到大城市,也是好事情。可是想着想着,又舍不得,毕竟这都是自己的心血干起来的。
洪鹏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很不高兴。他的不高兴没有别的原因,而是他想到走了以后就见不到李晓了。他决定要在走之前把自己喜欢李晓的事情告诉她。于是他给李晓写了一封信,这是他这辈子写的第一封信,也或者叫做情书了,但信的末尾他没有署名。他把写好的信拿给昌子看,昌子看了后,说:你真行!第二天,他把信放在李晓的桌肚里。没想到一件让他红遍全校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李晓竟然把信交给了班主任。
班主任从洪鹏五年级时候就带他,如今快带了洪鹏这般学生两年了。他是个二十几岁的很帅气的人,长发,带着眼镜,瓜子脸。这一天下午,他把洪鹏叫到办公室,当时办公室里有很多老师,校长也在。班主任当时把洪鹏叫到办公室的那种架势,让同学们判断洪鹏一定是惹了大事,所以办公室的外面围满了学生,不过李晓不在,很多人都期望着班主任把洪鹏狠狠地批一顿,然而班主任让他们大失所望。班主任把洪鹏叫到办公桌前,给洪鹏搬来一把椅子,说:你坐。洪鹏不敢坐。班主任说:没事,我让你坐,你就坐,我跟就是你聊聊,不要怕。洪鹏还是不敢坐,班主任就把他按下去,鸿鹏才坐下来。只见班主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说:这是你写的吧?李晓交给我的。洪鹏想,这下糟糕了,事情怎么会这样,这件事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恶果,就想死活不能承认,反正自己又没有写名字。于是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说:啊?啥?不是我写的。班主任笑了笑,说:你不用不承认,我教你们两年了,班里每个人写字什么样子我天天批改作业还认不出啊?真不是我写的。洪鹏还是不承认,可是他的脸已经红透了,他只觉得脸里面仿佛是在向外冒火,烫得他脑袋晕晕的。行,你先想想吧。我再看看信。班主任见洪鹏还是不承认,就采取缓兵之计。这时,洪鹏看见窗外贴满了同学们的脑袋,不只有六年级的,五年级四年级的都有,校长和几个老师正在忙着商量小考的事情,没有理会他和班主任。他看向班主任,班主任正低头看信,他在心里默想信的内容:
李晓:
你好!
你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是一个喜欢你的人。真的,从五年级我就喜欢你了,也许你现在还不知道。现在我就是很想告诉你,因为我再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也许你不记得了,那时候我们坐在一排,中间隔着一条过道。有一次,你的铅笔掉了,滚到我这一边,我捡起铅笔给你,我当时很激动,心都快跳出来了。坐在你后面的那个胖子,好像他也喜欢你吧,我就和他打了好几架,他没有我好,真的。那时候我们坐在一排,我每天都盼着哪天换座位的时候,能和你坐在一起,可是每次都是交叉着换座位,我和你之间总是隔着一条过道。班主任真是傻,就只会交叉着换座位。
你看《还珠格格》了吧。你就像紫薇那样安静的。对了,我不喜欢小燕子那样的,她好烦,疯疯癫癫的。你学习也好,长得也好看,所以我喜欢你。哦,不过,我不在意你长得好不好,你长得不好我也会喜欢的。不过你长得好了,我就更喜欢了。
好了,不说了,希望你以后好好的,我会一直喜欢你的,真的,你没听小燕子那个电视里唱的吗:海可枯,石可烂,天可崩,地可裂,我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哦,我还没有牵过你的手呢,就是以前做广播操的时候碰过,我当时高兴地好几天没洗手呢。
×××
2003年5月3日
班主任读完信,笑了笑,觉得孩子的思想真是天真,说道:你想好了没?
真的不是我写的。洪鹏还是不敢承认。于是班主任改变了策略,采取了激将法。
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既然做了就要承认!
这一招果然管用,洪鹏想,是啊,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就做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说就说,于是就说道:嗯,是我写的。班主任见洪鹏承认了,又笑了笑,想,果然还是孩子。就和洪鹏谈了许多话,什么爱情之类的都有。洪鹏没有想到班主任竟然这么好,看来这件事没有他想象的糟。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听见班主任喊道:董洪鹏,说句实在话,你这情书写得还挺有文采,我给你保存了!
后来,情书事件就在牛角湾小学传开了,董洪鹏不但没有招惹什么麻烦,反而因此一书成名。
第十九章
镇长和书记要倒霉的消息在清河镇传播地沸沸扬扬。人们传言事情的起因是镇长的练沙场淹死人的事件被人揭发了,后来又牵连到董自远的女人失踪一事。据传言,董自远的女人和女儿被书记拐卖了。风言风语传播起来,不论真假,自然上面要来人审查。上面下来人审查,又发现镇长操办起来的造砖厂占用了一大片耕地,事情就越陷越糟。后来,镇长和书记都被革职查办。本来团结对外的徐光国徐光邦两兄弟却在面对事情时相互落井下石。这源于当时徐光国给二弟分练沙场的时候,分的那块河含沙量远远小于自己的。徐光邦对这件事记恨在心,现在看见大哥因为沙场淹死人的事被人揭发,就千方百计地搜索罪证。而做大哥的知道弟弟的心思后,也指控弟弟拐卖人口,结果兄弟俩一个也没跑掉。传言说镇里的领导要重新选举,还是民选。这时候,铁匠铺的瘸子就说话了,他对那些来打造农具的人说:这下不论选的是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时代都和以前不一样了,靠家族大姓的势力在这里混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人人手里都有钱,还管他是徐不徐,王不王?人们听说了,觉得有道理,都说,还是眼睛不好使的人看世态看得清楚。
洪鹏一家人要离开清河镇的前一天下午,昌子和洪鹏在洪鹏家门口蹲着,两个人拿着老铁匠打造的小刀子玩,昌子说:你要走了,以后就没有人和我玩了,你会忘了我了么?洪鹏不说话,把刀子插进泥土里,在地上挖了一道深深的沟,说:我不会忘了你!就像这土上的沟一样,很深很深。昌子说:有一天风就把这道沟填平了。填平了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洪鹏说着,把昌子手里的刀子拿过来,把自己的刀子递给昌子。昌子说:你会走很久很久吗?我也不知道,我们把刀子换过来,我的给你,你的给我,我看到刀子就像看到你。昌子想了想,说:嗯,我会一直保存好你的刀子。
董自华和女人带着洪鹏锁上门的时候,心里万分舍不得,看看楼房,围着大大的院子转了好几圈,确定一切都安顿好了,才走去清河镇的汽车站,他们转过几次车,才坐上去深圳的火车。
洪鹏坐在火车里,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窗外下起了雨。火车开起来,稳稳的,他觉得没有像汽车那么颠簸。他看向窗外,雨帘在玻璃上划下了斜斜的痕迹,站台缓缓后退,他转脸望望父母,他们都不说话。他想起了清河镇,想起了牛角湾,想起了昌子,想起和他去抓蛇,想起和他一起打架,想起和他去偷栗子无数的回忆如电影画面一般在他脑海划过。最后,他想起了母亲说的那句话,鹏是会飞的大鸟,两行泪便从他的脸颊滑落,那泪像是清河的水,从野蛮的荒原奔过来,避开了多少山峦,跨过了多少平川,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可是,它一旦流进这片广阔的平原,就马上失去了野劲,变得宽阔,变得平稳,也变得踏实了许多。
只是,那个清河镇,已不再古朴了。
(完)
初稿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第一次修改于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第二次修改于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第三次修改于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发布时间:2023-05-29 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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