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十三）

　　我喜欢亲近自然，中午休息时，我到桥底下大沟中去采野菜。沟中草木横生，很难行走。突然一只大赖蛤蟆蹦出来，天啊！真够大的，有半个脸盆那么大。我从来没见过这麽大的蛤蟆。吓的我连滚带爬地跑上来，再没敢去第二次。
　　那时我的弹跳比较好。记得一次，有同学在跳高。我心血来潮助跑一下，双腿一蹦跳过去了。当时高度约在我第二个纽扣那样高。正好让体育老师给看见了，非让我参加校体育队训练不可。我一直躲着体育老师最后不了了之。
　　在这期间，爸爸学校也下马了。理由是新建立的学校要求撤销。爸爸所在的学校从解放前就一直存在。就因为多次更名成了所谓的新校。上面办事真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轻工业学校归属二轻局。爸爸被安排在北极星牌闹钟厂。这可是一所使爸爸遭受迫害的人间地狱，在文革期间爸爸受尽折磨，这是后话。
　　四清运动后期，根据领导的要求，爸爸把爷爷唯一留下来的一幅宋代绘画大师沈周的画，上交给当时四清队队长。在宋朝沈周与唐白虎是齐名的。民间流传一句谚语叫南有唐寅北有沈周。大多官宦子弟都跟沈周学画，而不愿跟唐寅学画。因为唐寅过于风流。这幅画我见过，听爸爸讲过这叫手把画，两手各拿两端，一手放一手收卷着看。此画约有十二三米长，半米宽。上面绘制的画与清明上河图相仿。有山有水有亭子，房屋，街道，市井人物等等。画工细腻气势宏伟，才子佳人栩栩如生。真有呼之欲出的感觉。后来为此画曾找到中央有关部门，但结果如石沉大海渺无音信。叫四清某某给贪污了，黑啊！一个冠冕堂皇人五人六像个人物，实际上是衣冠禽兽。龌龊得很啊！我们家的藏品，自从爷爷七七事变去世后，都逐渐丢失了。奶奶是一个妇道人家不了解它们的真正价值。对这些古董没有太上心。先是躲日本鬼子扫荡，全家正准备走呢，下起大雨。把一个装有十几幅名画的皮箱放在客厅桌子旁。正巧一帮游击队打此路过，进家要吃的，临走时把皮箱顺便也提走了。里面有唐白虎的几幅画，还有扬州八怪的几幅画。全部拱手相送。那时游击队多于牛毛，鱼目混珠真假难辨。今天要粮明天要钱，老百姓称他们不是抗日是抗老百姓。后来奶奶又托个亲戚帮助卖古董，人心隔肚皮心下两不知，结果可想而知。叫人家把古董字画都给骗走了。财去人安乐。两手空空，无忧无虑，悠哉游哉。
　　记忆的碎片如空中刮起的纸屑很难扑捉。取一漏万，也很难拼凑整合。只能管中窥豹，一叶识秋随着历史的脉络做一个梗概的了解。我原想以时间为主线把一个个事件按时间顺序串起来,但难度很大。只能以这样方式做个陈述。一方面妈妈也是九十岁的高龄了，我的记忆力也差，基本回忆不起来了。有些家史的回忆如同残忍无情地去揭伤疤，往事不堪回首，会痛心疾首，会流血流泪的。
　　下面该写文革期间这一段家史，从心里讲我真不想再回忆了。那是段我们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历史，是心在滴血遍身鳞伤的历史，是被欺负凌辱，人格被践踏的历史，是没有人身安全生存保障的历史。
　　黑暗肆无忌惮地淫浸着肆虐着,粗暴无情地驱赶着光明,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我步履阑珊地行走在回家的小街上.此街先拐过两道弯,然后是一条丁字形的路.此路长约五六十米,街的东面是一栋栋二层楼房,西面是一座座四合院及平房.此刻,它们都退隐在黑暗中,象一尊尊的巨型食人兽虎视眈眈的盯着过往的行人,随时准备向你扑来.丈许宽的水泥石子路上空荡荡地.只有我咚咚的脚步声回荡在这凝结的空气中.
　　在丁子路口处,残破多年失修的木制电线杆上,陈旧的搪瓷灯罩下一盏白炽灯泛着微弱混黄的光,使我隐隐约约看到墙上的标语,血红色的红色恐怖万岁!还使人不寒而傈惊恐地贴在墙上.为了更加夸张它的效果,在白纸上还摔下大大小小的红点.再走几步又是另一幅标语,把一切害人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我忐忑不安地走着,头皮一乍一乍的.在不经意间,我抬起头向上看,只见在灯竿旁的杨树叉上挂着一个人.我心头一惊,脚象灌了铅似地走不动了.再拐过这道弯有五六十米就到家了.我硬着头皮走啊走啊,眼不由自主的向上瞧着.走近了才看清楚是糊的一个假人,身上贴着标语,头上带着高高锥形大纸帽子.我加快了脚步.
　　前面十几米就是天主教堂,在教堂门前的沥青马路上,凸起一个象肿瘤似地大包,那是几天前红卫兵的杰作.十几个红卫兵凶神恶煞地抄了教堂的家,美其名曰破四旧立四新,把教堂上百年的珍贵藏书都掀到马路上,几十万册书堆得象一座小山,一位头头模样的人一声令下,一把火把多如小山的书全部付之一炬.一刹那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沥青马路也耐受不了这种炙烤熔化了,凸起了.书是人类的精神财富,书是人类文明的象征.古有秦始皇焚书坑儒,今有红卫兵焚书,以此来切断我们与祖先一脉相承的脉络.可恨!可恶!往事不勘回首.我继续向家走去.为什么我这样惊恐,因为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象一条条恐怖的小蛇紧紧缠绕在我的心头,吞噬着我的心.它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它将会永远成为我的梦魇.
　　白天恐怖的景象象过电影似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语文老师孙德三自杀了.他吊死在学校苹果园内一座放杂物的小屋内.同学们闻讯都赶过去了.透过一个小窗口,我看见了孙老师,他还吊在那儿,一缕光线正照射在他的半面脸上,另一半脸则还隐藏在黑暗中.他的脸呈深灰色,两眼正盯着某处,象在沉思默想.又好象在喃喃细语,为什么我教的学生会成了我的索命鬼?后来,我才知道孙老师在寻短见的前一天,被我们班的一个农村同学领着一帮红卫兵审讯了他一整天,他受不了这残酷地折磨,才选择了放弃生命.我匆匆瞥了一眼,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位女同学看后蹲在路边呕吐着.孙老师给我们上过课.他总是踩着上课铃声来,下课铃声一响,他就夹着教案课本匆匆离去了.他是一位资深望重的老教育家.解放前就从事教育,有丰富的教学经验.他讲的课透彻明了极了,泾渭清楚,层次鲜明.但总让人觉得象缺少点什么,哦!我明白了.上课的气氛,太正规,严肃了.他从不把课文展开来讲.惟恐出现差错.他是一位谨小慎微的老师.现在我彻底明白了.我们都是些只知道学习的傻孩子.其实孙老师早已嗅到危险正在向他逼近,即使这样他也没能逃过厄运,太可怜了.有时,一些事情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也可能就是报应,这位同学在一次摆弄扩大器时,触电身亡了.因果报应.血债血偿.
　　就数周时间内,我们学校已自杀了两位教师.另一位是一个年轻的政治老师.他吊死在山坡的一棵树上.死需要勇气的,一棵树枝因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被他压断了,他又把自己挂在另一棵树枝上吊死了.有人在他的口袋里还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死与汽车司机无关.他是决心要闯鬼门关,挡是挡不住的.
　　但活着需要更大的勇气.我亲眼见到批斗一位老师.一位红卫兵用扫地的扫帚在一只大铁桶中沾满浆糊,涮在老师的背上贴上标语,架到叠着三个八仙桌的桌面上.老师刚跪下,一位红卫兵一脚踹在桌子腿上,桌子倒了,老师一头从上面栽下来.还有一次,一位老师被一个红卫兵从十几米高的石条台阶上,一脚踹地滚到台阶下.我们学校一位姓牟的老师,批斗时把一只胳膊给打断了.刚接上没几天,另一只胳膊又被打断了.其残忍程度令人发指.我的英语老师是位温文尔雅的女老师,头中间被红卫兵推光了.批斗时让她跪玻璃碴子,她的两个男孩都是我们的同校同学.为了体验妈妈所受的苦,在家中也铺上玻璃碴,一直跪到他妈妈被批斗完回家.
　　那段时间,所谓有问题的老师都被集中在一间教室里交代问题,日夜有红卫兵把守.教室门外贴着标语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横批是一群混旦.老师吃饭时,有的红卫兵还往老师碗中吐痰,并硬逼着老师吃下去.我见到这些过去受人尊敬的老教育家们受此虐待,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我一直也搞不明白.在此以前同学们对老师都很尊敬,师生关系也很融洽.为什么突然这些人会变的这么残忍,这么没有人性?究竟这个魔从哪里来的?
　　自从潘多拉魔盒被打开,恶魔就在这个世界上肆虐,尊严被践踏,人性被泯灭,人人为了自保甚至出卖灵魂,出卖自己最亲近的人.这使我想起一个故事.一条船在大海上抛锚,船上水尽粮绝.人人都已经奄奄待毙.一望无际的大海根本没有其它船只的踪迹,生存的希望很渺茫.求生的欲望驱使着人们想法自救.可以吃的东西都吃光了.突然一个人指着一位弱小的人说:我们可以吃他.吓的那位弱者爬起来想跑.大家好象着了魔似地把他按倒肢解了.这个魔放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一个个弱者被残忍的吃掉了.等被过往的船只发现时,所剩的人已寥寥无几.来救他们的人被血淋淋的场面惊呆了.
　　其实人人心中都有一个魔,由于周边环境的约束,伦理道德的约束,它被埋在内心的最深处,一但条件适合把它放出来,那是残忍无比的.这就可以解释清楚,为什么战争可以改变人性,可以使一个温文尔雅,通情达理的人一个高素质有教养的人,顷刻间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文革十年浩劫,是中国人的悲哀,是中国人的耻辱,那些在文革中为非作歹助纣为虐的人,将会永远被定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文革发生在二十一世纪六十年代.此时,世界已进入高度民主,高度文明的时代,而在泱泱大国却发生这样奇怪的事情,而且还能持续这么长时间,真有些不可思议,不可理解.不可想象,然而它就发生了,而且是发生在中国,发生在一个人口最多的大国,一个社会主义中国.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值得深入研究的命题.
　　可是这好像是一个雷区,每当人们提到文革这方面的问题时,顶多蜻蜓点水几笔带过.为什么要回避这个问题呢?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是国家为了政治的需要,二是为了不干扰当前的经济建设.还可能有更深层次的涵义,是我们这群凡夫俗子想象不出的.但我深信历史会做出公正的判决.
　　人生有几个十年?倒退这十年给社会带来多大的经济损失?造成人们的精神错位需要几十年的修复?这十年里多少珍贵文物被毁掉?有多少知识分子被残害?有多少杀人凶手还逍遥法外?这恐怕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我的家庭也是这上百万上千万深受蹂躏迫害的家庭之一.所受的精神与肉体折磨那真是血泪斑斑罄竹难书.我恨如三江五湖水,怨如高山大川石.
　　我父辈就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一个小职员,解放前也是为了糊口在学校做教务工作.由于受爷爷佛教思想的影响,爸爸他从未做过违背良心道德的事.我父母,他们总是同情弱者,可怜穷人,心地善良.由于历史的原因受到影响,在文革其间爸爸被隔离办学习班,什么学习班,就是一座私设的监狱,他们采取逼供信的形式让爸爸交代历史问题.爸爸被他们打的遍体鳞伤,还让他站过,站站不直,蹲蹲不下的小黑屋.
　　后来还办妈妈的学习班.让妈妈揭发爸爸.妈说爸爸是个好人.就举了几个例子.其中讲到,解放前爸爸有个叔辈兄弟叫姜家汇,他是中共地下党.那时,他正在做策反国民党警备司令部司令的工作,使其率领一万多人的军队起义.每次秘密会见都是让爸爸帮助安排接头地点.会面基本是安排在学校里,那里相对比较安全,爸爸趁人不注意偷偷打开教室门,让他们进屋会面交谈,自己则在外面站岗放哨.为了便于联络,爸爸还手拿报纸做暗号到青岛市场三路瓷器店送情报.
　　那时妈妈正怀着我,睡在潮湿的地上,把为躲避国民党特务追捕的姜家汇让到床上睡觉.妈对办学习班的人讲,那时如果我们去举报,不但可得到一笔数目不菲的奖金,而且还能当大官.可我们不但没这样做,还担着风险掩护他.爸爸经过炼狱似地审查总算可以回家了.那时,他被打的身上没有一点好地方,浑身疼痛,腰也直不起来,妈妈赶紧到药店买来土鳖,焙成灰让爸爸用热黄酒冲服.此方可活血化淤,妈生怕爸爸落下个病根.
　　过后妈问爸爸,当时为什么不把这段经历讲出来,爸爸讲,当时被打糊涂了.再者若姜家汇有问题我又会受牵连.妈讲,那时他是共产党,咱掩护的是共产党员,现在他怎样和那时没有关系.爸爸太老实了,真没办法.凭空多受了多少罪,可怜!
　　撰稿人：臧琪滢 　　　　　　　　　　　　　　　　　　　　　　　　　

发布时间：2023-04-08 07: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