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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土狗
小时候，我有一只土狗。
四岁那年，父亲终于决定放弃办公室的工作，决定下海经商，连同在供销社做销售员的母亲，在镇里开了一家小卖部。小卖部以售卖日常生活用品为主，从小孩子爱吃的零食到农用的锄头，小卖部的开设一方面为镇里的居民提供了生活的方便，另一方面也改善了家里的生活。只是，那时的我，除了喜欢吃一种小卖部里售卖的薄荷糖，对其毫无好感。
那年夏天，天气很热，湛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正午的阳光毒辣，乡村的小路上空无一人，父亲骑车载着我，我在后面拉住他的衣服，道路两旁的树林中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恼人的蝉鸣，乡村的道路磕磕绊绊，拖拉机撵出来的沟壑像行将就木老人脸上的皱纹。
父亲母亲店里工作很忙，经过商议后准备将我送进学校。那是一个破旧的小学，学生来自周围的三四个村庄，学校里的老师也大多来自村子里面初中或高中毕业的村民。父亲弯着腰走进校长室，我蹲在校园中心的小花池边，看着石板旁边的蚂蚁从这个缝隙爬到另外一个小洞，我从旁边寻到一根枯草，逗弄着四处奔走的蚂蚁。抬头看到校长室里的父亲，伛偻着腰身，下肢站的笔直，面前站着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男子，在拍着桌子，大声喊着，“这么小...当家长的...学校...找麻烦”，父亲一直点着头，脚步不曾移动，口中嗫喏着什么。我低下头，继续逗弄蚂蚁。一个手掌放在了我的头上，我抬头望去，是隔壁邻居家的婶婶，她不是本地人，与隔壁家的叔叔结婚后，被聘来学校教授二年级语文课程。她摸着我的脑袋，对我一笑道：“小楠，你怎会在这里”，我默不作声，朝着校长室望去，婶婶也随着我的目光望去，然后笑道：“是哩，小楠也快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只是还差着一年哩，怕是校长那边不好讲通”。我低头继续拨弄手里的草杆，心头掠过一丝窃喜。父亲终于弯着腰从校长室出来了，带上了校长室的门，转头朝我这边走了，面上阴沉的吓人，婶婶同父亲打招呼道：“四哥（父亲在家排行老四），你别着急，我帮你留意下小楠上学的事情，要是有机会，我马上通知你”，父亲的脸色稍稍好转，同婶婶打过招呼后边拉着我离开了。回去的自行车座上，我用手指头搅着父亲的衬衫，竟觉得道路两旁的蝉鸣变得那么招人喜爱。
镇里的店铺越来越忙，父亲母亲往往是一大早就要早起骑车去县城进货，然后带回镇里售卖，我也被他们丢给了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吃过早饭后会去田里除草打药，我就被留在家里玩耍。年幼的我性格懦弱而且胆小，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同龄的男孩子不愿意带我一起玩，而我又羞涩与和小女孩一起玩耍。那时，我会经常托腮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面前是竹木条，薄层纱布编成的门帘，透过纱布疏松的缝隙，盼着爷爷奶奶或者父亲母亲回家。那时，或许并不懂得这种等待埋藏了多少期盼。
直到那天，晚上回家的父亲从车上放下一只黄色的土狗，它就那样依偎在父亲的腿边，低着脑袋，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父亲说，这是一个买东西的人家送他的，留在家里看个门蛮好。那时我眼里充满了欣喜，我冲上前去抚摸它，它却吓得趴在父亲身后不敢动弹，或许小时候的孩子都对崇拜勇敢的人物或者事物，我想看见一只如同电视剧《西游记》里面哮天犬一样的狗，却对这种胆量的土狗充满了鄙夷。父亲笑骂了一句“这个胆小的玩意儿，还指望你看家护院呢”。父亲把我拉到身边说，“小奇，给它起个名儿吧”，我盯着它看了一眼，它依然趴在地上，伸出舌头舔着父亲的鞋子，黄褐色的毛皮上面还粘着几根草枝，便毫不在意的说，“那就叫它土狗吧”。父亲笑着拍了拍我的头说“这孩子...”。
我讨厌这只土狗，它的胆子太小，一只猫都能给它吓跑，即使它的个子越来越大，身子越来越壮，可依然很胆小，家里养的鸡都敢追着它跑。可是家里毕竟多了一只狗，父亲母亲去镇里的时候，爷爷奶奶去地里的时候，好在它可以陪着我玩，我们一起跑过田地，跑过树林，跑过河边，跑过学校，乡间的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承载了我那时许多的快乐。往往，我叫着“土狗，土狗”，它便会从家里朝我奔来，趴到我的脚边，这是我童年最喜欢的游戏。
我喜欢这只土狗，有了它以后，坐在门槛上的我终于可以不用再数着门帘上竹条的数目了。我可以一边哼着歌，一边抚摸土狗的皮毛，“白龙马，蹄儿朝西”，《西游记》是我们那一代人永恒的童年记忆。我素来不喜多言，好在土狗也是那么安静，它蜷伏在我的脚边，前肢伸直，脑袋伏在腿上，意暇甚。多年以后，当我读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当以同怀视之”，我的脑海中自然地浮现幼时的那番场景。
冬天到了，当家里的鸡第三次被黄鼠狼叼走后，父亲终于对土狗失去了信心。当父亲在饭桌上提起要卖掉它的时候，我瞪大了双眼，恳求父亲不要卖掉土狗。父亲拨开了我拉着他棉衣的手，大声呵斥我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我心里泄了气，知道土狗终归要离开我了。其实很早之前我就知道，在农村，一只不会看家护院的土狗，屠宰场只会是它的唯一归途。
买狗的人来了，父亲将人迎进家门，而我则快步的跑了出去。我跑到村头的桥上，桥下的小溪早已枯涸，只余有几块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下到河道里，蹲在桥底下，看着薄冰闪光反射到我的眼中，泪水顿时掉了下来，我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一只土狗可以在我的呼唤下跑到我身边，也不会再有一只土狗陪我蹲在门槛旁等待家人的归来。
等我回到家中，父亲已经将土狗卖掉了，卖狗所得的十五块钱，父亲罕见大方的给了我两块钱。父亲笑着说：“这只狗虽说看家不咋地，但是还挺有感情，被抬上车的时候叫的倒是颇令人心疼”。我低着头，未发一言，手里攥紧了那两块钱。
小时候，我有一只土狗；长大后，我从未再养过狗。
发布时间：2019-07-26 1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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