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的哲学

　　我认识海风至今已有十五年。
　　十二岁那年，我在江中读初二，便开始与海风同班。因为他的身材和我同样矮小，我们便成了同桌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他是我学生时代玩得最要好的哥们。值得一提的是，在所有的功课中，海风要数哲学学得最好。只可惜好景不长，海风高二只读了一学期，就回家跟他近房的一位堂叔学起了木匠。当我正在省城读大三的时候，他在家里盖起了一栋两层钢筋水泥结构的新楼房，接着又娶了一位非常漂亮的老婆，令我非常的羡慕。
　　当我大学毕业，好不容易托关系留在县城的一家国有企业做会计时，海风却摇身一变，从一名普通的木匠师傅变成了县供销社的一名代理股长。这回我不是普通的羡慕，而是有些嫉妒了。后来我一打听，原来他老婆娘家的一位姑父的弟弟，是当时县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呵呵，朝里有人官好当，我只能望洋兴叹，一心当我的小帐房先生了。
　　两年后，海风由代理股长升为了县供销社的副主任。凭着过去我与他的交情，按理我可以找他帮忙，挪动一下地方混个什么小官当当。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升官后的海风真可谓日理万机，总是很忙，虽然我们处在同一个县城，但一年到头我见不到他的身影，有一回搞同学聚会，几个玩得好的男女同学都来了，唯独少了海风这位大主任。
　　又过了一年半，我听人说海风丢下乌纱帽不要，自己停薪留职下了海，干起了建筑包工头。原来他嗅觉非常的灵敏，预测到地皮开始升温，房地产业前景喜人。果不其然，三年不到，当我仍旧呆在原单位拿着半饱不饱的低薪时，海风却又成了宏达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住上了洋房，开起了轿车。命运似乎总是特别垂青于他，而我，永远只能呆在被上帝遗忘的角落，一年又一年，反复体验着贫下中农的滋味。
　　终于到了混不下去的时候了，我九六年也背起了行囊，离妻别子背井离乡去了广东。虽然我离开了家乡，但我对好友海风的关注从未间断。从2000年起，受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房地产业严重下滑，建好的房子价钱再低，也没有人愿买。那些准备结婚的小两口们，宁愿租房住也舍不得买房，人们一改往日的铺张浪费，开始节衣缩食，维持温饱。这下海风可惨了！据传他已累计欠下几百万的债务，家门口天天排起了讨债者的长龙。他开始焦头烂额，有家不能回，手机不敢开，四处躲藏。害得他那原本漂亮的妻子终日以泪洗面，十岁的儿子每天放学都提心吊胆，害怕被债主们掳为人质。
　　半年以后，失踪了的海风终于露面了。但他看上去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过去的事全然想不起来，只要一出门便不记得回家的路。一天到晚，他手里拿一块四四方方的红砖模型，像儿时玩积木一样，在平地上东放一下西放一下，只要看到有人就一边傻笑，一边口中念念有辞：
　　红房子，绿房子，里面全是大票子。讨了老婆生儿子，儿子老了葬老子。
　　就这样，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以前的暴发户、房地产老板海风疯了！有人拍手叫好，说他一定是赚多了黑心钱；有人暗暗为他惋惜，因为他的确聪明绝顶，有着过人的智慧和经商头脑。那些债主们一个个开始心灰意冷，自认倒霉，再也不堵在他的家门口了，因为就算把他的老婆和儿子卖掉，恐怕也还不清那些债务。
　　疯后的海风我只见过一次面。那是2001年的春节，我从广东回老家过年，特意买了脑白金和几斤苹果去他家里。记得那天中午太阳很大，我见到他时，他正蹲在大门口和两个穿破档裤的小男孩抢一张花花绿绿的奥特曼贴纸。
　　我仔细地打量着他。他逢头垢面，下巴上的胡须足足有三寸长，原来的那双清澈有神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应有的光泽，只有两个黑眼珠间或地一动，还证明他仍是活物。他的一双手指甲很长，里面全是藏着污垢。他仍然爱穿一件卡其色的旧西服，只是左胸前被香烟头烧了一大一小两个破洞。脖子上的红色领带早已变成了猪肝色，更确切地说就像是小学生系的红领巾。当他张口说话时，我发现他的当门牙靠右边的那根早已不见了踪影，留下一个很难看的黑洞，一如他身上背负的那些债务，永远也没办法去弥补。
　　我站在他面前，特意弯下了腰去：
　　海风，哥们，你认识我吗？
　　嘻嘻，我不叫海风，你才叫海风呢。
　　你真的不认得我了？我是刘二毛，你中学的同学呀！
　　二毛？还三毛呢！告诉你，我不认得你，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了，我从不欠人钱的，我根本就不欠任何人钱的，你别找我！不信，你问我妈
　　他顺手一把将正朝这边走来的老婆推到我的跟前。完了，他疯得连自己的老婆也不认识了，竟然当成了他的妈妈。我的眼里顿时含满了泪水。我扭头一看，他的老婆正甩开他的双手，忍不住低声抽泣着跑进了屋里。
　　我的内心顿时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来。海风呀海风，多么聪明能干、当年多么风光的一个人啊，竟然沦落到了今天如此的地步！到底是谁害了他？！如果他仍然是一名技术过硬的好木匠，我每年从南方回来，还可以站在某间响着电锯的噪音、飞扬着木屑的新房内找到他，与他亲切地握手，和他友好地话家常。如果真是那种场面，该有多好啊！海风，我的好哥们，我走了，你千万要保重身体，我会每天为你祈祷，盼你早日康复！
　　因为海风是我的前车之鉴，后来我在广东有了一次承包一家大超市的机会，我却主动放弃了。我不想涉足商海，还是默默无闻地当一个打工仔吧。高处不胜寒哪！这个世界，并不是谁都适合当老板的，上天待人是公平的，凡事有得必有失。
　　自那次见面以后，算起来我又有三年没有海风的消息了，因为我每年不停地在南方漂泊，从一个城市挪到另一个城市，连过年也没有机会回到故乡。其间，我也问过许多以前的老同学，他们都说海风已从人间蒸发了。我并不死心，兔年春节，我偶尔进了一家网吧上网，终于从一位同事博客上的一篇文章中发现有人知道海风的下落，我简直欣喜若狂，穷追不舍。以下是我与对方的QQ聊天记录：
　　你好！我是湖口的，请问你知道海风的疯病好了吗？他现在人在何处？
　　他呀，你见不到他了！
　　（我一惊）他怎么了？出了什么意外？
　　不是的，你别紧张。他过得可滋润呢。去年秋天，他带着老婆孩子移民澳州了，不会回来了！
　　不会吧！他不是疯了吗？再说，就算他的病治好了，他还欠那么多的债务，怎么可能有钱移民呢？
　　呵呵，又遇见了一个老实人！兄弟，你被骗啦，我们大家都被他骗了，其实他从来就没有疯过，那年他只不过是自编自演了一场独角戏，连他的老婆和儿子都蒙在鼓里。他早将存款汇往国外了！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我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下线的，因为我的心里实在是堵得荒。我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朋友口中说的海风，那个传闻已在澳州享受精彩人生的海风，是昔日那个身材瘦小、和我同桌读书的男孩子吗？我忽然想起，他高一时哲学曾在全班考过第一名！也许，他是活学活用，他用疯子的哲学，巧妙地化解了一场原本需要对簿公堂的债务！原本公司初十才开工，我初三就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当我看着车窗外故乡的雪景正在眼前快速地消失时，我告诉自己要记住一句话：这辈子，我从来就不认识一个名叫海风的男人！

发布时间：2023-07-02 0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