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样的人吗？

　　葛海林，笔名飙柯、海雨，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协会员，平定县作协主席，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编剧专业。诗歌、散文、小说散见于《散文诗世界》、《山西日报》、《太原日报》、《山西作家通讯》、《丽江日报》、《科技信息报》、《中国诗歌在线》、《惊蛰》、《火山文化》、《阳泉日报》、《阳泉晚报》、《娘子关》等文学报刊百余万字。曾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报告文学《东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专著《地火》；2009年1月15日山西作协《黄河》杂志社专门在阳泉召开了长篇小说《地火》研讨会。诗歌曾获1993年全国青年短诗大赛佳作奖。入选世界华语诗歌大展，荣获2009年山西省总工会、山西诗词学会联合主办的山西省庆祝新中国成立60周年全省职工诗歌大赛三等奖。2009年底被《中国诗歌在线》期刊评为2009年度中国诗人。
　　一
　　尽管是夏夜，后半夜寒气却上来了，先是凄清的月亮逃脱了云层的包围，艰难地跳出来，接着是星星先前被夜雾笼罩住的星星一闪一闪地挂在西天上。已经能够远远地听到不贪睡的鸡叫了几遍，河水流动的声音盖过了鸟雀的叫声，在渐渐激灵起来的各种声音中，一天又拉开了帷幕，庙上村的早晨就这样容光焕发地来了。
　　更生这几天心内一直失落落的，在家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就溜达到地里，地哪还是过去的肥田，肥田早让福建的蔡老板以每亩2000元的补偿金压到了山一样高的土堆下了，只剩下山坡圪梁上一小块种玉米打不下粮食的沙地。谷雨过了，更生和婆姨月秀从坡下的煤窑提上来的矾水坑子里舀了一担黄汤，吃力地往坡上担。
　　这道坡叫鬼嫌愁，之所以取这样一个难听的名字，不仅是因为地形高耸，种地的条件不好，还因为土壤是砂岩土，老天下雨沟里的田地早已大水漫患，太阳一出这鬼嫌愁的地里却只是湿了层地皮，就像两个老年人亲嘴，动作看起来不小，其实只湿了湿嘴唇。
　　更生好不容易把黄汤担上山坡，放下水桶和扁担，不由得骂道，这鬼地方，昨天才下过一场透雨，今天太阳一出地皮就干了。
　　月秀过来把黄豆种子在水桶里浸泡了一下说，更生，快点点种豆子吧，种完后你就去矿上找人力资源部的冯部长，抓紧时间跟人家说说，万一人家招满了工，我们就没有希望了。
　　更生点了点头回答，我快点刨好坑，你把黄豆种子洒进去，马上我们干完活就去，应该不会耽误的。
　　老天好像存心跟他们俩做对，刚刚他们把黄豆点种进去，还没有下得鬼嫌愁坡来，急雨就冒冒失失地在一阵陡风后铺天盖地来了。把个夫妻俩截在了半道。
　　更生赶紧脱下上身的衬衣为月秀披在了头上挡雨，招呼月秀到前面的土庵子里先避避雨，等雨小点后再回家。山里的雨下得一大，风就会狂野起来，几米远的距离，更生的话被撕裂得支离破碎，月秀懵懵懂懂听懂了他的意思。在雨幕中躲进了土庵子。更生过了一会儿，才拖着被摔倒几次满身的泥泞连滑带跑地挑着水桶进了庵子里。
　　月秀没好气地抱怨，今天早上醒了就看见天气不好，你非要来鬼嫌愁点种豆子，这下好了，我看这鬼天气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放晴，你的招工的事如果也泡了汤，我和孩子就跟着你喝西北风吧。说完嘤嘤地哭起来。
　　更生这人虽然说口齿不太好，却什么也没有怕过，但最害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了，他明白女人一旦落了眼泪，就必须有所表现，否则就会令女人失望。况且他的婆姨月秀人长得漂亮不说，当年能够违抗父母的意愿，放着矿上的矿工不嫁，死心塌地跟了种地的他，一回想起这些往事来，更生就会感动得要命。所以看到月秀的眉毛上扑闪着泪蛋蛋时，他的心也很痛，安慰地说，你不要着急，这次招工我肯定不会耽误，实在不行，我可以去总公司找找虎子。
　　说起虎子，月秀干脆不哭了，着急地走过来朝更生的屁股就是一脚，你怎么能够去找人家，像当年我硬是把人家委托媒人送过来的求婚礼物扔出大街门，万一人家记了仇，除了不会帮忙，还会从中使坏作梗。
　　更生说，不会的，去年我们在镇里的饭店聚会，虎子还说有事给他打电话，把他的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让我存着。
　　一阵凉风过后，天色晃开了，雨明显小了，根生和月秀赶紧向家走去。
　　二
　　更生和月秀、虎子都是庙上村一发的学生，从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同班同学，不仅如此，而且在那一年高考中，都落榜回到了庙上村。
　　要说感情，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都很近。但到了高中时，虎子对月秀朦胧中产生了爱意，他觉得一刻也离不开月秀。而月秀心里真正爱上的却是更生。
　　本来更生和虎子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更生在学校挨了城里孩子们的欺侮，都是虎子出面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摆平。更生十分感激虎子对自己的照顾和关心。但自从一件事后虎子和更生差不多有一个学期没有来往。
　　那是高三进入冲刺阶段的后半学期，虎子由于家庭条件好，父亲是市矿务局管基建的头头，因此学习上不想用太大的工夫，套用孩子们的顺口溜，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他始终认为即使考不上学校，爸爸也会动用关系为自己谋一份轻松的工作，因此他没有更多的升学压力，心里就空落落的。看着别的同学用尽工夫地学习，他百无聊赖，就琢磨起月秀来。他大胆地给月秀写情书，你别说虎子学习成绩不怎样，情书却写得了得，没有辜负了学了三年的文科，火辣辣的情书弄得月秀怪不好意思的，碰见虎子脸上飞起一片红云，不敢再说话，急急地避开了。虎子看月秀有意避着自己，便托老实憨厚的更生在中间传风报信，可让更生转交了好几次情书，月秀反而越来越不理自己了。
　　周末到了，虎子决定亲自邀请月秀去看一场电影。
　　哪知虎子来月秀的宿舍找，同舍的女生们都说，你那个叫更生的小老乡叫走了，说是要月秀替他选购一双运动鞋，月秀说他得答应买完鞋陪他看一场电影，电影是张艺谋独立执导的《红高粱》，听人说很好看，更生看如果不答应看电影，月秀就不陪他去买鞋子，便点头了。虎子从女生宿舍出来，悻悻地在操场边溜达，看到几个球友从教室出来，他大声招呼他们去取篮球。篮球毕竟是虎子的至爱，要比上学在他的生活中重要多了。高兴的时候，他想在球场上闪转腾挪秀一把精湛的球技；愁闷的时候，他想借几声呐喊宣泄心中的迷惘。平静的时候他想在奔跑和热汗淋漓中寻找惊心动魄的刺激。他很难想象他的生活没有篮球会是多么的晦涩。
　　在打完篮球后，虎子正和球友在操场边草地上疲惫地坐着歇息时，一位球友指着大门口进来的一辆自行车说，你看怎么是她带着他？！
　　虎子随着球友的视线注意到，原来是月秀穿着一件粉红的连衣裙带着更生骑行过来，到身边时更生和他打招呼，虎子，你看我的运动鞋行不行，行的话，我马上就参加你们的篮球队？
　　虎子看到微风把月秀的连衣裙下摆吹起来，搭在了更生的身上，可能是路上有一个被雨水冲刷的坑，车闪了一下，更生为了平衡身体，紧紧地用双手抱住了月秀纤细的腰杆。
　　虎子生气了，没有接更生的话，带着球友们光着身子到学校对面的小吃部去喝啤酒。
　　等更生穿着运动鞋来操场上找虎子，没有他的踪影，更生便来到校门外的小吃部，他在老远就能听到虎子划拳的吆喝声。
　　更生刚要在空余的凳子上坐下，已经喝得眼睛都睁不起的虎子说，撤！一应球友赶紧前呼后拥地散了席。更生喊虎子，你看我的运动鞋行不行，我要参加你们的篮球队？
　　虎子不知是真醉了，还是没有听清楚更生的话，在球友的簇拥下进了校门。
　　更生看看他们脚上靓丽的运动鞋，瞅瞅自己脚上的十元的鞋，不禁有些难堪地想哭。天在这时候真捧场，开始落雨了，正好把他的表情遮盖了，眼角滑落的泪水和着雨水一起快速地滑落到崭新的运动鞋上。
　　从此他再遇到虎子时，虎子不跟他搭话了。
　　他能够想到肯定是因为月秀，所以他也开始有意回避月秀。
　　月秀却不管这些，一有时间，就来找更生，不管是宿舍，还是教室。文科班的同学都说他俩在谈恋爱。
　　班主任刘老师很快知道了他俩的情况，专门在一个晚自习把他叫到了教研室，狠狠地批了一通，从他的父母的辛苦供他上学，到他成绩的直线下降，提醒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他回到教室刚刚坐定，月秀也被刘老师叫走了。
　　那天晚自习结束，更生想早早地溜回宿舍睡觉，月秀在后边喊住了他，把刘老师找的情况告诉了他。他也把刘老师批评的事如实说了，末了他说，月秀，咱们还是保持点距离吧，同学们都在议论我们，高考还有两个月就到了，有什么考完试再说。说完快步跑回了白杨树下的宿舍。
　　从此更生只是见了月秀打个招呼，月秀也不好意思再来找他，虎子看到机会来了，乘机加大对月秀的追逐力度，苦于月秀的冷落，他也没有什么进展，整天闷闷不乐，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转眼高考到了。
　　三
　　高考结束的那天，虎子他父亲安排公车来接虎子，虎子跑到女生宿舍来让她把行李收拾好一会儿他过来奔忙拿到院子里的212帆布篷小车上，并让她告一声更生，让他也把行李搬到院子里的车上，一块儿回庙上老家。很快虎子帮着把月秀的行李放到车里，更生也把行李放到车上。
　　虎子坐在秃头的司机旁的副驾驶座位上，月秀和更生坐在后边，除了秃头司机问了他们几声考得怎么样，他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
　　暑假马上就在慵懒的放松和湿热的暑气中消失，他们三个都没有考住任何学校。
　　虎子父亲认为虎子的成绩太差了，补上一年学也没有希望考上，便活动关系把儿子虎子安排到了矿务局新建的梅山矿的财务科学干会计工作。
　　更生本来成绩就差三分就能考上中专，可看看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已经70多了，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家里还得指望他来养活，也就打消了补学的念头。
　　月秀成绩虽然也没有比更生低多少，可是他是家里的大姐大，母亲已经在三年前就下世了，下边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劝他说，家里条件差，你就别补了，回来在村子里的厂里挣些工钱，好给弟弟交学费。
　　月秀本来想撺掇更生再去县一中补学，可看看更生的家境也就没有再劝更生，同时也把自己的想法放下了。她想更生是她心中的至爱，更生放弃了补学，自己就不能再去补了，万一来年考个学校，户口一转，家里人肯定不答应自己和更生谈对象，更生的性格也不会高攀，那样他们俩就可能没有缘分结合。而如果他们俩都留在庙上村，在村子里找些活干，门当户对，谁也甭想把他们这对鸳鸯拆散。
　　虎子的工作安排好了，他却还是心情好不起来，因为他一直关注月秀的处境。有一天他跟在村子里务农的母亲闲聊时说起了月秀，透露了他对月秀的喜欢。母亲说，傻孩子，你就要到梅山矿去工作了，马上一办招工手续，你就是全名制的工人了，多少人都梦想着跳出农门，高考上大学还不是就图个转户口安排工作，你怎么能这样想，以后不许你再提他！
　　可，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
　　你没有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只要到矿上去看看，就知道你的想法有多天真。
　　几天后虎子的招工手续办下来了，虎子没有和家里人一样兴奋得睡不着觉，尽管虎子也失眠了，可虎子不是因为激动，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一到夜里就想月秀想得发疯，趁着朦胧的月色，他来到了月秀家的院落前。
　　溶溶的月色像被打翻的奶瓶，乳白的月色柔柔地泻了一地。虎子走在打铁街上的鹅卵石砌的路上，心里有太多的话要宣泄，他无论如何要在今晚见到月秀，因为明天他就要去煤矿上班了。以后就不会每天都回到庙上村了，平时就会住在矿上的宿舍，即使想回来，也得抽工余或者放假时间。
　　月秀家的瓦房已经被乳白的月色浸泡在夏夜的深沉里，虎子看看手上的上海宝石花手表已经快午夜了，想去敲月秀家的街门却停下来。
　　月秀家的狗到底被惊扰了，狂吠起来，月秀爹让她去看看有什么动静，月秀说，爹，你快睡吧，估计是起风了。
　　月秀出来院子里打探动静时，虎子听出了她的脚步，跑上来轻轻敲击街门说，我是虎子，我现在找你有话说。
　　有什么话就明天再说吧，天不早了。月秀说。
　　虎子说，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去梅山煤矿上班了，我想见见你，说句话。
　　月秀说，我爹还没睡着，有什么你就隔街门说吧，我能够听清楚。
　　虎子说，我明天就走了，有什么事情你就写信。我等着你的来信。我爱你，等着我托人来你家说媒，我要娶你为妻！
　　月秀说，就这样吧，我爹在叫我。
　　月秀，月秀，你睡下了吗？她爹的问话传出来。
　　月秀回答，我给狗弄了点吃的，就睡下了。
　　说出心底压抑了好久的话，虎子轻松了许多，可毕竟在上班前的这个晚上他没有见上心爱的人，委实情绪低落，他倚在月秀家的蘑菇钉木门上打了个盹，远处传来鸡叫的声音，他懵懵懂懂看看挂在西天上的月亮，打个呵欠向家跌跌撞撞走去。
　　四
　　虎子到梅山煤矿上班后不久他们家举家迁移到市里的矿区居住，据说是为了照顾虎子的生活，他在县一中读了三年高中，已经厌倦了食堂的伙食，他母亲心疼他这个独苗，就逼着他父亲以身作则了一回，把迁移户口的方便留给了自己家。说是照顾虎子，还不如说是照顾自己的身子，因为虎子父母亲常年两地分居，正当青春年华时，当把时间浪费在住单身宿舍了，论资排辈好歹自己熬了个市矿务局的基建处处长，有了办法，他也就不想委屈自己了，更主要的因素还有虎子父亲担心妻子常年在乡下生活，与自己的思想认识会越拉越远，况且虎子他母亲是个热情人，他担心分居时间太长，丈夫会在外边吃野草，到一起生活也是为了监督丈夫的表现，因为毕竟丈夫是当了个手里权力不算太小的官。
　　虎子在那夜和她隔着街门说了几句话离开后，月秀就再也没有见过虎子，可是没有出了一个月，虎子母亲就托了村里的当了三十几个新人红娘的吴三家的来说媒，吴三家的来月秀家的瓦屋院子时，左手里提着一大摞糕点样的花花绿绿的盒子，右手捧在怀里的是几个鼓胀的红包袱，猜得出里面放着上好的的确良衣服或者灯芯绒裤子等时兴的服装。一边进门，吴三家的一边显摆地夸着虎子家的条件。咚，屁股在土炕边一落座，月秀爹赶紧咳嗽着从炕上的被子前坐起来，他惊奇地问，大妹子，那股风把你刮来的，你这是？
　　吴三家的说，我受虎子他父母李大江两口的托付来给虎子提亲，你要是同意，我这就去让他选个良辰吉日先把婚定了。
　　月秀爹说，可我还没有征求月秀的意思。他知道月秀一直恋着更生。
　　月秀现在不在？
　　不在，出去了。其实他早晨就见更生和月秀去邻村赶集去了。
　　那东西我先留下，闺女回来你和她商量一下明天我再过来。
　　晚上很迟了更生才把月秀送回家。到了街门口，月秀要开街门回去了，转身和他打招呼，没有防住更生一下子冲上来，一下就把月秀拥在怀里。疯狂地吻了月秀的脸蛋和嘴唇，而且还趁着上弦月的微明光线，大胆地伸进月秀的单衣抹了她的胸脯上突兀的奶子。
　　月秀心急火燎，整个人像一台停顿了多年的马达突然被发达着后，马上沸腾了起来。她在理智慢慢复原后用柔弱的双手抗拒了更生快要贴在胸脯上的一张鼻息热乎乎的散发着浓郁大蒜味道的嘴巴。然后羞红着脸打开街门向更生使个颜色说，快回去吧。我的身子迟早是你的，不要心急。
　　街门在山村的寂静中关上了，更生意兴阑珊地转身回家。吹起了熟悉的信天游口哨。
　　月秀爹听到熟悉的口哨，知道闺女回来了，可看看身边的马蹄表当当地响了一下，明白是夜里一点了，就躺下了，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天一亮，爹就喊月秀过来有事要说，可出来院子看到水桶有不在了，他知道闺女又和更生去跳水去了，便回屋又躺下了，直到月秀把水桶汪满清亮亮的井水，爹才醒来把吴三家的来给虎子提亲的事情说了。
　　月秀说，你怎么说的，爹，我不是早就告你说我要嫁给更生。
　　爹说，可人家来提亲，压抑不愿意我也总得回人家。
　　正说着吴三家的笑盈盈地来了，好像她吃了虎子家的蜜一样说，咱庙上村的女孩有几个有你这样好的命运，虎子是国有企业的个人，他父亲是矿务局的领导，就他一个儿子，条件没得说，你下头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上学或者将来安排工作结婚，他家都能帮得上忙，你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说。
　　月秀说，我知道虎子家条件好，人也不错，可我和他没有缘分，大婶子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有了意中人，就不老你费心了，说着把桌子上吴三家昨天提来的礼物提着递到她手里，连推带送地把吴三家的一直打发到街门外。
　　月秀爹想骂女儿，可也不愿意违拗她的心愿，不好意思地在土炕上高声赔礼，她婶子，我偏瘫了几年了下不了床，你就担待点你侄女吧，她从小死了娘，养成个凡事自己拿主意的性格，你好好跟人家虎子和他父母解释一下，即便攀不成亲家，还应该是好街坊啊！
　　吴三家的哪还顾得上答应，灰溜溜地出了院子，哀声叹气地提着满手的东西朝家走去，身后的官坊街槐树下乘凉的婆姨们瞅见她的落汤鸡似的倒霉样，不由得笑成一片浪花。
　　几天后当吴三家的到市里矿区把情况向虎子家三口汇报后，虎子偏不信邪，专门回来当面问月秀的态度，月秀倒是不怕惹人，一下子把话直说了，虎子虽然十分不快，可毕竟上过几年高中，没有像村里的人那样小肚鸡肠，倒是把眼泪咽到肚子里，说，好，既然你爱着更生，那么我就提前祝贺你们婚姻幸福吧，你们两个只要有事就去矿上找我，我一定会尽力帮忙。再见！他拉了一下月秀的白藕一样的手脸色十分难看地走了，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那是月秀记忆中最后因此见到虎子，那天他铁青的国字脸，高挑的身材，特别是长颈鹿一样长长的脖子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五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他们都到了四十上下的年龄。
　　更生和月秀从鬼嫌愁坡上的土庵子里等雨小了点回到家已经快上午十点的光景。
　　月秀抱怨地说，让你今天去梅山矿井看看招工的事情，你偏要赶早去点种黄豆，这下好了，工作的事要是泡汤。看你怎么养活我们娘儿仨。
　　正说着床上谁的仨孩子都依次醒了，一听爸爸要到市里去，高兴地穿上衣服蹦下地，饭都顾不上扒一口站在门边一溜等着父亲上路。更生看了，不由得笑了。
　　月秀还在生气，一把把最小的女娃抱过来搂在怀里，解了衣服的扣子，把奶头拽出来开始奶孩子。
　　更生换上衣服出去了。月秀在后边抱着女娃撵出来吼着说，时间不早了，不行的话就打的去。
　　更生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上午十点半，赶紧在官坊街叫了肉小的松花江微型车把自己送往梅山煤矿。
　　梅山煤矿距离庙上村其实没有多远，这几年实现村村通后，跑得就更快了。不到半小时后，车来到一个蓝色建筑蓝色墙壁的地方，肉小说梅山矿到了。
　　更生光顾着看眼前长长的高高的建筑，赶紧从浸汗的衣兜里摸出二十元拍到肉小手上。肉小推辞说，都街坊邻居的给个油钱就行了，又给更生扔回来十元钱。更生心里急着招工的事情，顾不上和肉小理论，摆摆手向办公楼走去。
　　一进办公楼大厅就在电子屏上打出了参加面试的上308办公室。
　　他跟着来面试的人们鱼贯上了耧，在门口排队等候。
　　那个瘦脸盘，尖下巴的人力资源部的冯部长正好出来上厕所，他告了一下前面和后面的人说去一下厕所，赶紧也尾随进了厕所。
　　大矿就是不一样，厕所都散发着香水的味道，要比乡下的厨房都整洁。
　　他装作撒尿凑近冯部长，上回报名时他趁没人给冯部长帤了三万块钱的借记卡，他觉得冯部长不会忘记他。
　　他说，冯部长，劳驾您，今天一定要把我录取。我都嫌了两个月了。
　　冯部长撒完尿，用手甩甩那东西放回到裤子里，眨眨眼说，没问题，别担心，我是什么人品，还和你打哈哈？！给更生从芙蓉王烟盒里摸出一根，自己也含了一根，更生会意地啪嗒把火机打着，看着冯部长优哉游哉地抽着烟吐着烟圈大摇大摆地出去。
　　他也赶紧把烟屁股掐灭，回到刚才自己的位置。又等了一会儿，前面的人都进去后或兴奋或悲观地走了。
　　他听到是冯部长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他推门进去了。
　　一会儿他脸上眉飞色舞地出来了，高兴地给后面那个胖子散紫云烟。
　　那个胖子说，都问啥了。
　　更生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是提问了一些煤矿方面的转专业知识，基本都在咱们买的资料上。
　　那个胖子说，那毁了，我根本没有背下来。
　　更生说，那你等着吧。赶紧出来到矿上的院子里的公园里给月秀报了信，秀，我被录取了，冯部长说过了六月六就上班。
　　更生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那时候他没有考中学校一直在村里的企业干，在村办煤矿下了五年井，饮料厂干了三年，化工厂干了二年。后来村里企业都相继倒了，他还在邻村的大山里跟着福建的老板们在私挖滥采的小煤窑干过三年。这不上面的政策一紧，小煤窑的口被地矿局和公安局的工作队炸了。他在家闲了两个月，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很不是滋味。总算听到个小道消息说梅山矿招聘合同工，他就托村里的人称万金油的黑五给报上名。
　　黑五年轻时是个公认的坏小子，可自从改革开放后娶了媳妇麻凤仙却换了一个人。养车卖煤认识了一批跟煤炭打交道的日能人。更生专门在镇里的哈利波特饭店请了黑五吃饭，并且破天荒地在市里的碧海大酒店开了包房专门为黑五点了一个叫红桃开的小姐服务。那夜可能是真正把黑五侍弄好了，黑五眉开眼笑地一边对着啤酒瓶灌啤酒，一边拍着更生的肩膀说，兄弟，你去梅山矿的事情包在你五哥身上，那里的冯部长过去我养车在煤矿上战时他在煤场负责销售，我见天就得请人家吃饭，不过那时候可没有现在这社会开放。也就是喝几杯散高粱白酒，上几个过油肉、豆腐丝、瓤白菜等热菜，花不了几个钱。不像现在你老弟还给我点雏鸟让哥哥解馋开荤！
　　黑五果然意气，很快就告他说为他报了名，并且说想要办成此事必须上三万元的货，更生性格耿直说，那我给你三万你给兄弟全权办理吧。
　　黑五说，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收你的贿赂，怎么能让更多的人知道，那不是存心留茬子吗？
　　更生说，那你说咋办？
　　黑五说，明天我要去找冯部长办事，干脆你坐我的小车，我进去办完事后你亲自给他把借记卡送上，事情就基本成了。
　　更生惊讶地问，什么是借记卡？
　　黑五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年月谁还提着东西送礼，都是把钱打在借记卡上，一个自己好送，另一个对方好接。
　　更生问，那里办这个接济卡？
　　黑五笑了，什么接济卡，是借机卡，哪个银行都办理，这就是为走后门拉关系开的绿灯。
　　那天更生跟着黑五把借记卡送给了冯部长，他看到瘦高个子的冯部长放下了一进去看到的盛气凌人的架子，冲他笑笑摆摆手说，没问题，到时候我让黑五或者人力资源部的人通知你面试的时间。
　　一个月后黑五开着车回来看到更生和月秀在地里间玉米苗子，高声地把更生喊到地头来。黑五潇洒地从软中华烟盒里摸出两根，一根在空中滑了个完美的抛物线被更生接在手中，一根从手里鲤鱼打挺般跃上来被训练有素的油滑的向前撅着的嘴巴叼住。说，更生过了端午节就到梅山矿面试。
　　更生说，谢谢你的帮忙，不知该怎么谢你啊，干脆今天咱们先到我家喝几杯高粱白吧，等我在煤矿干开后再单门请你。
　　黑五说，这你就不对了，怎么两家是什么关系，想当年我年轻时淘气，要不是当队长的我老叔照顾我，我恐怕早累死在地里了。更生也听父亲说过，那时候黑五十分淘气，可他家就他一个劳力，全家上下就指着他的工分过活，因此私下里父亲总是照顾他少干点却多记点，每年下来分粮食也格外给他多一点。因此黑五对老叔的照顾记在了心上。庙上村别人拖他在梅山矿办事，他理直气壮地收了二千元红包，更生也听说他的规矩，也拿了两千给他帤，可他死活不要，更生看他再给黑五就要跟他断绝来往的样子，也就不客气了。
　　六
　　更生从梅山矿没有直接回家，在榆树县城下了车给黑五割了三斤羊肉，给三个孩子买了些沙琪玛等稀罕吃的，给月秀扯了块时兴的花格子布料，他一路上能够想见孩子们看到稀罕吃的的兴奋样子，月秀看到做裙子的上好料子面对自己会心的一笑。
　　等到他回到村子里，给黑五家送了羊肉出来走在飘着槐花香味的鹅卵石街道上，被在街头捉迷藏的小女儿瞅见，尾随着过来把他手里的吃的招摇过市地从街上吵闹地跑回了几个喜鹊在枝头喳喳的沙枣树下的窑洞院落。
　　那一夜，更生等月秀把吃得高兴闹得够劲的三个孩子哄睡后，和月秀要了三回，月秀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投入娴熟地配合他了，透过从窗户格子洒进来的月光，更生发现月秀虽然已经是四十的人了，却风韵犹存，交完公粮，更生已然累了，可抑制不住高兴，和月秀攀谈了很长时间才有了睡意，他们谈到了在矿上买商品房，谈到了攒够钱后买辆奇瑞车。谈到了要给月秀在城里的美容店办张年卡
　　然而他们的美好愿望却在更生在梅山矿工作三个月后破灭了。
　　破灭他们梦想的罪魁祸首是梅山矿要被整合了，梅山矿只有四十五万吨，经常发生安全事故，效益低下，资源开采存在采富弃贫的问题，矿务局领导一研究，要把梅山矿从前几年承包经营的南方老板手里收回来，整合到附近新开的年产五百万吨的小岭煤矿旗下。
　　整合风传来，首先紧张的就是更生这伙刚刚才被梅山矿招聘来的合同工。
　　他跑来办公楼问冯部长，我们会不会被小岭煤矿裁掉？
　　冯部长一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架势，苦着脸说，我们正式工还不好说，你们就等着整合领导组的安排吧。
　　整合领导组果然很快就进驻了梅山矿。接管了该矿。可是所有的工人不管正式工还是临时工都接受了，工作分配的名单中就是没有他们这一次刚招聘过来的二十几个人的名字。
　　更生一下子懵了，他又去找了几次冯部长，可冯部长还是支支吾吾地说是整合的小岭煤矿领导的意思。推拒了他后匆匆溜走了。
　　更生和二十几个刚干了三个月的矿工干着急没有办法，在宿舍里嚷嚷时，一个家在市郊区的工友狗孩说，如果谁矿务局有人应该去找找，我听说这次整合后的梅山煤矿成了小岭煤矿的一个工作面，负责人叫李虎子。然后朝更生说，好像老家就是你们庙上村的，你能不能找找他，替咱们说句话让咱们留下来继续工作？
　　更生一听纳闷地问，这个李虎子原先在过梅山矿，可不是已经调到矿务局公司机关后勤当会计了吗？
　　狗孩的消息很灵通，一看就是机警活泛的人，他说，听说这次调回来专门负责这个工作面的财务工作。
　　更生说，我倒是认识他，小时候的同学，但人家给不给面子不好说。
　　更生当天下午就回到了庙上村，把情况告诉了月秀，月秀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说，我们花了三万多的现金，他们没有理由不留下咱。
　　可是事实上梅山煤矿原来也没有他们的名单，看来是冯部长在背后做了手脚。可是他找了几遍冯部长，都没有任何效果。看来只能找别人了，可是除了虎子他又能认识谁呢？急中生智他有了主意，应该让月秀去一趟，去找虎子说说。也许虎子会督促冯部长一起想办法，把他们留下。
　　当更生和月秀说了让她去找虎子说情的事情后，月秀也犯难了，毕竟自己年轻时拒绝了虎子的求婚，即便人家是正人君子不计前嫌，可是自己有脸拉下脸皮去求人家吗啊？
　　更生也看出月秀心中的为难，但他没有再说什么，抱着最小的女娃到院子里看月亮去了。
　　今晚的月亮很凄惨，只有清冷的下弦月孤独地挂在黛黑的天幕，那一夜他们俩没有说一句话，都失眠了。
　　第二天月秀到矿上的财务室找到了虎子，快二十多年没有见面，多年瘦高个子的虎子已经明显发福了，脖子上叠起了一层肥厚的脂肪，下巴和嘴唇上已经有了浓密的胡髭。
　　见是月秀进来，虎子愣怔了片刻，指着月秀说，你是秀吗？
　　月秀点点头，凄惨地说，更生在矿上干了仅仅三个月，就要被除名了。
　　虎子不明白她的意思，挥挥手示意身边正在为他整理办公室的内情说，你先回避一下，我老家的一位亲戚，我们聊点家常。
　　内情推出去后，月秀哽咽地把如何给冯部长送钱到矿上工作，又如何在整合后没有被通知留下的情况和盘托出，虎子听了明白其中的隐情，坚决地表态，不要着急，你先喝点水，容我想想怎么来应对。
　　月秀把水推在一边定定地看着虎子，用哀求的目光说，希望你不要记我过去的无情，帮帮老同学。
　　哪里话，我那样做岂不成了世利小人。这样把你先回家，告诉更生也不要着急，这件事不是小事，我会提请矿长妥善处理此事的。
　　月秀见虎子答应了，也就告辞回家了。
　　几天后更生接了矿上来的电话，让他马上到财务科，更生在那里见到了虎子。
　　他们两个注视了好长时间，虎子先开的口，更生，你的三万块钱我给你领出来了，是冯部长退你的。
　　那我什么时候上班？更生问。
　　虎子说，我把这事反映后，矿领导给予高度重视，要求尽快调查处理。冯部长已经被撤职了，打发到后勤看茶炉，他的私下收取你们的贿赂已经被没收，我和矿主求情后才给你退的钱。不过你们也不能再上了。
　　更生气忿地从沙发上立起来，平常说话平静的更生，怒吼道，你们矿上与我们签订的合同怎么能够食言。
　　虎子说，合同是冯部长私自从办公室盖的公章，没有任何法律效力，要不是他姐夫是矿山的副矿长，应该绳之以法。
　　更生说，明白了。像门外摇摇摆摆地走去。
　　外面起了雾，虎子撵上了更生，大声说，你先回去，我给你打听着消息，矿务局下属的煤矿经常要聘用员工，一有机会我给你打手机，告我你的手机号。
　　更生说1399450□□□□，虎子把号码存在了手机中。
　　更生说，我就不相信你在矿上负责财务，就不能跟矿长说说情留下我上班。我又不是坐机关，不管一线下煤窑还是二线搞运输，我都行，你要是还记过去的隔阂，我可以让月秀专门陪陪你。
　　你这是在说啥，我是那样的人吗，月秀是那样的人吗？虎子回答。
　　七月七牛郎织女鹊桥会的日子到了，月秀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从城里的美容院出来，到矿区的美人鱼大酒店去会客，她走得很急，看来是要去会一个重要的客人。

发布时间：2023-07-01 0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