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天赐,青云桥青石板街一个老财主的大少爷的二少爷,有点智障,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且吐字不清,爱发出尖叫声,最忌别人捏他的鼻子。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既让我们诅咒时代的荒唐,也欣赏他的憨态可掬。本文给人笑中有泪,乐中有哀之感。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居住的青云桥公社是个小集镇。生活在此,你可能不知道公社书记姓甚名谁,但不可能不知道天赐其人。
这天赐究竟乃何路神圣?有如此之高的知名度?
其实,天赐既非神,更非圣,乃是青云桥青石板街一个老财主的大少爷的二少爷。
说起这青石板街,我不免扯几句谈。从明末始,它就是青云桥的主街,也是开店设铺做买卖的好地方,不足五米宽的街面由一色青石板铺成,锃亮滑溜。两边是两层砖木结构的合面店铺,这条不到三百米的街住着镇上所有的富裕户。每逢赶圩,街上人头攒动,水泄不通,买卖吆喝声此落彼起,一浪高过一浪......青石板街的滑溜由来已久且颇具名气。上世纪听老一辈讲,那时,你走在石板街上,却迎面碰掉了青皮后生手里托着鱼缸(或酒瓮),啪哒,这东西摔成碎片,水洒了一地,鱼儿们在石板上挣扎、喘气。他们可不管这些,拽住你不放,不高价赔偿,你休想脱身。你扛上一根杉树楠竹之类来赶圩,若被地霸看上,就会戳上府记,象征性地给点钱,强买了。不知从何时起,方圆几十里就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青云桥,石板街,滑溜溜,溜溜滑,过往行人小心踩。此类事情当然发生在共产党坐江山以前。
天赐的祖父清末就在青石板街开起了小集镇上第一家酿酒作坊。他为人忠厚,生意场上以诚为本,童叟无欺,所以,生意越做越红火,作坊越开越大。没几年,就发财了,买了近百亩良田,雇了长工。未到解放,谭老板便撒手归天了。正在南岳念中学的大少爷,也就是天赐的爸,不得不辍学在家继承父业。大少爷生得慈眉善目,皮肤白皙,身材颀长,文质彬彬,毛笔字写漂亮,算盘打得又快又准。在他的悉心经营下,酒坊生意日益兴隆,家产越来越大。可是好景不长,没到三年,小集镇来了穿黄军装的土改工作队。谭大少爷因家产丰厚被工作队划为地主成份。幸好十个月前与匡氏结婚,否则,在他身后,谭家香火就无人续了。大少爷的田地房产绝大部分被人民政府没收了,仅留下两家铺子给他。据说,这是因为谭大少爷为人忠厚,人缘好,农会向工作队说情才留给他家栖身之用。匡氏嫁入谭家一年后才为他生下一个胖小子。可是,这小子生下来哭得比别的孩子凶,几天也不见拉大便。后来人们发现这小子冇肛门。由于那时没有外科医师,胖小子不到十天便死了。为此,大少爷成天愁眉不展。因为当地有句咒人的话:做了缺德事,养崽冇屁眼。对这话,他怎么也想不通:我家世代为人忠厚,诚信为本,怎么会遭这样的报应?老天爷,你就这么不开眼呀!说来也怪,自从大少爷诅咒老天爷后,匡氏的肚子连续几年都是瘪瘪的。后来,大少爷觉得自己不该咒天,偷偷地焚香向老天爷认了错,并在每月初一十五敬天。终于在公元一千六百二十三年初冬,匡氏又生下来一个白胖男孩。有了上次的教训,大少爷让接生的对婴儿做了全面检查。听到孩子身体正常,完好无缺时,大少爷心里乐开了花,认为这孩子乃上天所赐,便取名天赐。
这天赐长了十几个月还没有什么不正常之处,可是会说话、能走路时,毛病就表现出来了。天赐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且吐字不清,爱发出尖叫声,而且最忌别人捏他的鼻子。谁要是碰上了他,只要边做动作边大声说:牵鼻子!他便一声尖叫,奋力逃窜。即便无法逃窜,他也会尖叫着,用手双护着头,不停地摇晃.......尽管天赐智商无法达到上学的高度,可大少爷还是将他送进了学校。在学校里,天赐根本不知道读书是怎么回事,即使他知道读,也没法读成。因为有不少同学总爱作弄他,把他当做寻乐开心的料。每逢课余时,总有人奔过去牵他的鼻子。于是,每天校园里要上演无数幕要牵与不准牵的闹剧。由于天赐的存在严重影响了教学秩序,不到一个月学校就劝退了他。
那个年代,物质匮乏,人们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更何况谭家的天赐了。处于半饥饿状态的天赐成天在街上机关单位的食堂游荡,一有机会就抓食饭粒、油渣等。一天下午供销社的厨房刚炼完油大铁锅里还有油渣。天赐窜了进去,瞅见炊事员进了里间,他就趴上灶台,伸过头去抓食油渣。突然,侧放的大锅盖仆了下来,将他的头压住,脚离开了地面,不停地伸蹬着......幸亏炊事员赶来救下他,否则,一道世所罕见的菜肴---黄闷人头就这么诞生了。那是天赐九岁的事了。
夏天,天赐喜欢去田边土里转悠。因为在那里,饿了可吃瓜果,渴了可喝清泉。吃饱喝足了,天赐就去江里泡澡消暑。他不会游泳,就把整个身子埋进浅水里,只露出脸面,酷似一条泡在池塘里的小水牛,往往一泡就是大半天。
天赐就这样在人们的耍笑和生活作弄下,被父母喂养到了十二三岁。天赐虽然懵懵懂懂,但有着像猴子一样学别人样的嗜好。那个时代,抓阶级斗争促生产的做法非常流行。田间地头、露天场地随时都可成为贫下中农批斗阶级敌人的场所。每次挨斗自然少不了谭大少爷,自然也少不了陪斗的天赐。用当今流行的词语来说,天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陪斗志愿者。因为他逢斗必陪,陪必到底。
有一天夜晚,大队广场的土台子上灯火通明。台上跪着几个大人和一个少年,几个站着的人指着那些人的鼻子大声斥责。原来,谭大少爷他们又被斗争了,天赐又在认认真真地履行职责---陪斗......
记得,天赐第一次陪斗时,他径自来到台上,噗的跪在谭大少爷旁边,低着头,那神态与谭大少爷别无二致。台下的群众见状便哗然大笑,那场面产生的喜剧效果毫不亚于赵本山表演节目。哄笑声盖住了讨伐声,嬉闹驱走了严肃......眼看批斗会无法继续下去了,主持会议的干部急忙叫民兵把天赐拖出会场。可是过了一会,他又爬到台子上,挨着大少爷跪下了,真叫人啼笑皆非。这样的场面多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
那年代,交通极不方便,小镇一天只有早晨、下午两趟车去县城。天赐成天在车站游荡,与站长、司机们混得非常熟。哪趟车谁开,什么时候进站,什么时候出站等情况他竟然都能烂熟于胸。每天在车站验票处,乘客候车室、车门旁都有天赐忙碌的身影。因此,人们都戏称他天赐副站长。他的名字随着司机、乘客的传播,越传越远,知名度越来越高。
天赐的名字能在全县打响,还得益于这么一件事:他的本家族兄(年纪与天赐父亲差不多,辈份与天赐一样高)在县里当书记。天赐在县城东游西荡了大半天,有点饿了,就来到了县委会大院,正遇上谭与几个干部准备乘车外出。他跑过去,拉住书记的手结结巴巴:××哥哥,我要吃饭。旁边的人一听,满脸不解地看看天赐,看看谭书记。谭书记面带微笑,坦然说:他是天赐,我族叔的儿子,有点智障。谭书记从口袋里拿出餐票和十元钱吩咐工作人员带天赐去食堂吃饭,再买张车票送天赐回家。自从这次后,天赐的名字在全县传开了,因为县委谭书记是他的族兄,更令人羡慕的是他受到了一向严肃的谭书记的礼遇。天赐以后无论去公社,还是到县里都可以到食堂吃饭了。
十五六岁时,天赐竟然迷上了酒。只要街坊邻居办红白喜事,他就会混入厨房,捧起酒具仰着脖子一阵猛灌,此情此景,连一向狂饮者也望尘莫及。天赐自然是脸色青铁,如一团烂泥瘫在地上。主人见状慌了,急忙差人叫来谭大少爷。谭大少爷一脸凄然,无言无语,俯下身子抱起天赐横架在鸡公车上,推着他咿咿呀呀地走过田间小径,走在油亮的石板街上。这单调、重复而枯躁的车轱辘声似乎在替谭大少爷向苍天大地,向人们诉说着什么。此时,谭大少爷表情木然,满脸的沟沟壑壑显得更宽更深了,一头浓霜般的短发冒着腾腾热气,推车的短扁担重重地横扣在頸后......这样的画面,每年不止五次映入街坊邻居的眼帘。
后来,上头政策改变了,再不搞阶级斗争了。天赐一家也摘了帽,个个成了社员,停了十几年的酒坊重新开张了,凭着老字号的名气和信誉,酒坊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日子过得比以往舒心多了。不到三年,天赐家的铺子换成了三层红砖楼,后面的酒坊也焕然一新,规模更扩大了。天赐在父母的带领下,整天,做些往天锅舀水、掺水的事,很少有机会在外面游荡。
由于家境的逐渐富裕,天赐也走起挑花运来了。一天,媒人给天赐说媒了。媒人说,女方是山沟沟里的,人挺聪明,但脚是瘸的,母亲早已过世了,除她和父亲外,还有一个半瘫的哥哥,家境极差,愿意对这门亲,但要过两千元彩礼钱,现在只等男方回话了。谭大少爷夫妇听了万分高兴,连忙答应。那神态就像大清早捡了个大金元宝似的。那天订完亲,送女方父亲走时,谭大少爷夫妇说:老亲,慢点走,以后赶圩进屋。面对那场合,天赐自然说不出什么新鲜话儿,只好将父母的原话送给老丈人了。天赐的话一出口,谭大少爷的脸色气得青铁,老丈人哭笑不得......
圆房那晚,天赐上了床也不晓得与新娘行鱼水之欢,尽管新娘百般逗挑、诱惑,尽管好事者悉心启发、调教。折腾了大半夜,天赐还是根本无法履行那晚一个男人应该履行的职责......
天赐的女人与他生活半年后,在一个赶圩的日子里悄然无声地不见了。有人说,她与一个打絮被的浙江佬走了;有人说,她和邻乡的一个老光棍去云南了;还有人说......
说来也无法让人置信,自从女人不见了,天赐就像丢魂似的,做事无精打采,心不在焉,该舀水、掺水时,他忘了。为此,没有少挨父亲的揍,消失了较长时间的尖叫声,又时不时在石板街响起来了。后来,天赐干脆在外流浪,不回家了。也在这时候,天赐嗜酒、偷酒的老病复发了,且愈来愈严重了。一九八五年,冬季的一天,镇上一家办丧事,天赐瞅准机会,蹿进厨房捧起酒坛就灌......当人们听到哐噹的响声,跑进厨房时,只见天赐似一坨烂泥瘫在地上,脸色乌青,大口大口的粗气和着白沫从嘴里喘出,挺吓人的。谭大少爷闻讯赶来,与以往一样,他把天赐横架在鸡公车上,推起就往家里走去。车轱辘刚滚到家门口,天赐就去瑶池赴宴了。
就这样,小镇的一代名人谭天赐永远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责任编辑:蝶恋花】
发布时间:2023-05-26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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