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鲤记

　　这已经是第五个晚上了。
　　每晚亥时，我都会准时来到这个破茅屋外，站在纸窗前，透过窗户上的孔隙默默注视着他忙碌的身影。屋内木榻上躺卧着的那个老妇人，是他的娘亲。重病在床，性命垂危。看着老妇人头顶上越来越微弱的生气，我知道她是挺不过今晚了。肉眼凡胎的他自然看不见这情景，尚认为能用自己的至诚至孝感动上苍，换来娘亲痊愈。
　　昨晚在窗外看他为娘亲煎药，竟偷偷割下臂上一块肉放入药罐中，当时看得我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这个傻王祥，竟然会相信割肉奉亲这等迂腐的说法，难道没听说过生死有命，人力不可胜天吗？我的傻哥哥呀，凡间种种，都不过是虚幻一梦，生与死皆有轮回，你如何才能明白这其中道理呢。
　　此刻，他正坐在榻沿上，手拿一块热毛巾温柔地为娘亲拭脸。老妇人涣散的眼神忽然有了一抹亮色，那是回光返照。祥儿。她上气不接下气低唤道，声音似蚊吟：为娘是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他手一顿，强颜作笑：娘，你会没事的。老妇摇摇头：死生有命，倒不可怕，只是娘心里有一事放不下。他扑通一声跪倒榻下：娘，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孩儿舍却性命也定达成。
　　老妇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投向未知的虚空，好像回想起什么甜蜜的往事，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真想再喝一口鱼羹汤啊。鱼羹汤。我不禁皱眉，这老妇人可真会出难题呀。转头外望，只见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天地一片银白。正是数九寒天，道路冰封，积雪盈尺，到哪里去找鱼来做汤。我喟然叹息，即使弄来鱼羹汤，只怕他娘亲也无福消受了。瞥目之间，忽见远处有一黑一白两道瘦长的身影凌空正向这方飘然行来。我心念一动，暗叫不好。祥哥如此纯孝，我定要帮他一把。无暇细想，急忙一跃而起迎上前去。
　　我在半空立定，袖手弯腰盈盈作礼：阿九在此恭候二位鬼使。黑白无常急忙抱拳作答：原来是东海九公主，不知公主在此等我兄弟二人，有何吩咐？我手指向脚下的茅屋：鬼使此行，可是为王祥娘亲而来？黑无常一抖手中铁链，恭声答道：正是，据生死簿上所录，今夜就是王母大限之期。我微微一笑：此子纯孝，必受天眷，阿九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鬼使成全。黑白无常齐声言道：九公主有事尽管吩咐，但是我兄弟二人能力所及，自当义不容辞。
　　如此多谢二位鬼使了。我再弯腰作礼，开口说道：小女子虽非人类，却最敬重仁孝之人，今见王祥孝顺，便想为他娘亲觅求仙药多延性命，此去路途遥远，需些时日，因此特求二位鬼使能够宽限两日再来拘魂。黑无常面露难色：这个，恐怕白无常暗里扯了黑无常一把，扬起手中铁算盘笑道：九公主开口，岂能不给面子，那就给王母宽限两日吧，两日后九公主如无所获，我兄弟二人再将王母拘走。我闻言大喜：多谢了，阿九这就去觅仙药。说着一闪身便向东海飞驰而去。
　　须臾即至东海，我轻车熟路，直奔水晶宫。到得殿上，只见父王手握琉璃盏半躺在白玉床上呼呼大睡，脚下的泥金坛口子半倾，琼浆玉液淌了一地。父王，我摇着他的龙角连声喊道。父王醉眼惺松半睁开来：是阿九啊，找父王有何事？我把经过给他讲了一遍。父王皱眉道：他是凡人，你是龙族，两边素无往来，况且凡人寿命自有阴司掌管，哪轮到你来多事。父王，我软语央求：那王祥是有名的大孝子，你常说的百善孝为首，女儿自幼深受父王教诲，眼见孝子受困于心不忍，想帮他一把嘛。
　　父王微微颔首，手捻长须沉吟道：说的也是，只是我龙宫宝物虽多，救命仙药却没有哇。我闻言如同凉水浇顶：没有药，那王祥娘亲岂非无救了。父王沉思片刻，开口说道：除非，南海我心急火燎打断父王的话：连你都没这宝贝，二叔那里就更加不用讲了。父王瞪了我一眼：这妮子，你等父王把话说完好不好，我说的不是你二叔那里，而是南海落迦山紫竹林我顿然醒悟，一蹦而起：南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朝父王深施一礼，我转身离开：多谢父王指点，我这就去南海观音菩萨处求药去。
　　至紫竹林前降下云头，见善财童子正在竹林外闲玩，我急忙上前施礼：劳烦仙童向菩萨禀报一声，就说东海阿九有事求见。善财童子入内片刻复出来道：菩萨有请九公主。我疾步而入，远远望见观音菩萨身披白衣，手捧净瓶，面含慈悲，宝相庄严地端坐在七彩莲台之上。急行数步向前，我纳头便拜：东海阿九，拜见观音菩萨。菩萨竖掌作答，开口问道：小阿九，你不在东海逍遥，跑到我这紫竹林来作什么呀？
　　我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菩萨默然不语，半晌才平静说道：仙凡有别，你修行已有千年，怎么还参不透这情字呢。我心中一跳，脸上不由泛起晕红，好一会才强抑住心跳说：凡人有情，才知道践行仁爱；仙家有情，方誓愿度化众生。我佛如来当初能舍身伺虎，便是心中有真情大爱啊。那王祥是个大孝子，见他受困，阿九实在于心不忍。求菩萨慈悲，救他娘亲一救。观音菩萨一声叹息：你凡心已动，不可挽回，看来是难逃此劫了。要救王母，却也容易，此事还得着落在你身上。
　　我伏地而拜：弟子愚昧，求菩萨明示。观音菩萨微微一笑：你身怀宝物，却骑驴找驴，腹内那净如珠便是救命仙丹，只是你舍得坏掉自己的千年修为么？我蓦然一惊：净如珠，这可是我修行千年才凝聚而得的天地日月精华，如果拿去救王母之命，此身就永堕凡尘了。转念间，脑海浮起王祥那憨厚英挺的面容，心中一甜，便暗咬银牙叹道：傻哥哥哎，阿九这条命就送与你了。思想既定，我再伏首作拜：菩萨慈悲，弟子愿舍出净如珠用来救王母。观音菩萨眼望着我，柔声说道：你既然决心已定，我就随你往王家走一趟罢。
　　我跟随观音菩萨身后来到王家村时已是天亮，眼前一轮红日从山顶后跃出，光芒万丈，照得天地一片红亮。我无心观赏这美景，两眼四下里打量着寻找王祥的身影。目光流转，突然看见村外结着厚冰的小河上蹲有一人，身影无比熟悉，正是那冤家啊。我与菩萨在他上空立定云头，悄然看他动作。只见他手握铁铲，正卖力凿冰，然而冰层深厚，任他百般用力，却只砸开个碗口大的缺口。他心里焦急，忽然将铁铲一扔，整个人直接覆趴在冰层上，想以自身体温将寒冰融化。
　　我两眼一热，视线化为模糊：傻哥哥，想抓鱼也不要用这笨法子啊，你取捆干柴来在冰上燃一堆火不就好了。这样卧冰取鱼，冰未融解，你的身体倒先冻坏了。观音菩萨合掌赞叹：善哉善哉，如此孝心，神天可鉴，王祥当有福报。我急忙跪求道：菩萨慈悲，帮他一把吧。观音菩萨从插在玉净瓶内的杨柳枝上摘下一片柳叶，微笑说道：小阿九，把你的宝贝拿出来吧。我盘腿而坐，双手在小腹前结成太极印，功力运转，张口吐出一颗晶莹赤珠来。观音菩萨用柳叶包住赤珠，口中念念有辞，忽然顿喝一声：疾，便见一道红光直射而入王祥身下的冰河中。
　　我委顿坐倒在观音菩萨脚下，张眼看去，只见他已冻得浑身发抖，正挣扎着坐起身来想先揉搓一下双手。甫方坐定，跟前的冰层咔嚓作声，突然裂开现出道缝隙，紧接着从冰下蹦出一尾金光灿灿的赤色鲤鱼来。那鲤鱼在冰上活蹦乱跳，猛地一跃便钻入他的怀中。他急忙张开双手紧抓住鱼身，看见鲤鱼张开大口，胡须乱颤，仿佛正朝他微笑一般。他激动地站起来，连铁铲也顾不上拿，捧着鲤鱼跌跌撞撞地向家中跑去，边跑边喊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望着王祥去远，观音菩萨回转身来，微笑着道：此事已了，我该回南海去啦。我再次拜谢：多谢菩萨出手相救。好了，菩萨说道：那王祥天性仁孝，定不会负你，有此夫君，你这番落入尘劫也不枉了，快去好好过日子吧。待王母百年之后，我再派善财童子来接引你们。我闻言大喜，连连叩首：多谢菩萨。观音菩萨再不答言，驾起祥云飘然而去。
　　目送观音菩萨离去，我在村口降下云头，慢慢走到破茅屋前，然后满心欢喜地缓缓推开了那道柴门
　　

发布时间：2022-12-24 0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