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湖畔(上)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人物介绍:
严锋:男,1952年出生,1987年起,曾先后任某省长今乡中学校副校长,校长,小学校长,2004年因被人诬告被免职,2012年被恢复名誉。2012年退休在家。
郑克非:男,1974年出生,1991年被某省某师范院校录取,1994年被留校任教于汉语言文学专业。2000年与姚清凤结婚。教授。
姚清凤:女,1976年出生,1992年考入某省某师范院校,1995年被留校任教于汉语言文学专业。2000年与郑克非结婚,教授。
婶儿:女,1950年出生,严锋的妻子。
郑濂:男,2005年出生,郑克非与姚清凤的儿子。
甘瑞婉:男,1953年出生,曾历任中学校长,乡教办主任等职。2008年因患严重脑溢血病退在家。
一
又是一年的暑假到了,借着过假期的机会,在西部某地一个师范学院里工作的郑克非,开车拉着妻子姚清凤和儿子郑濂要到久别的故乡去了结一个十多年的心愿:拜访郑克非的恩师严锋。
一家人坐在车子里,看着车窗外的田园美景谈天说地、侃南聊北。郑克非说:老家的变化的确太大了!不知道这么多年不见,严老师变成什么样了。妻子打趣地说:开好车!别跑神!一会儿见了严老师好好给他鞠几个躬。现在,把车开好!哎!对了,严老师今年有多大年龄啊?
六十五左右吧!可能郑克非今天是来到了自己的地盘儿,他并不像以前那样的对妻子唯命是从,依然兴奋地向她们介绍着严锋情况。其实,你们不清楚严老师待我有多么好!他打开了话匣子准备向她们讲述自己和严锋的关系的由来。
你说了N次了!姚清凤打断了郑克非的话,转身对坐在后面的儿子说:你说是不是啊儿子,听得我们的耳朵里已经磨出茧子了。然后,转身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郑克非的肩膀俏皮而又认真地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我倒要看看你的老师是长沙傅还是翁同龢。
车终于停在了一个园子的门前。他们兴高采烈地下了车,仔细看了看这个用不规则的细木棍绑成的不规则的栅门,又往园子里看了看:一个说不清几间的小红瓦房,瓦房的东山搭了一个棚子,它的顶上看来还有葫芦、丝瓜之类的菜果,院子里种着一畦畦碧绿鲜嫩的蔬菜,还有几棵显得特别的耀眼的向日葵。
严爷爷在家吗?郑濂站在院子外高声叫着。
园子里接着传来了几声犬吠。
别叫了!一边去!呵斥声从园子里传来,俄而,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向他们走来。
您是谁呀?找谁的呀?她站在那里,疑惑地望着郑克非一家。
婶儿!我是克非啊!我们来看严老师您二老了!快给我们开门吧!生怕老人听不清,郑克非提高了嗓门对她喊着。
咦!克非!你咋回来啦?她说着话,快步向门口走来。
婶儿,你慢点!别叫狗咬住我们了。
不碍事,拴着嘞!老人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用一条红布绑着的钥匙,小心地开了门,等郑克非他们进去后又把门锁上了。一只手亲切地拉着姚清凤的手,一只手摸着郑濂的头:哎哟!看看,孩子都这么高了。婶儿感慨地说着,你们结婚时、添孩子的时咋不对俺说呢?婶儿埋怨道。
这不是一起来给您们报喜呢?姚清风笑吟吟地说。
郑克非掂着礼物,跟在她们的后面,走进了小屋里。
郑克非环视着这四十来平米的屋子:东边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张老式的大木板床,床上的被子虽然破旧但叠放得相当整齐,对着窗户立着一张老式写字台,写字台上放着一盏恐怕只有灯具博物馆里才可能找得到的油灯,床的北边立着一个老式衣柜,床里边的墙上贴着一幅郑克非十分熟识的字:淡泊名利。对着屋门有一张桌子,上边放着洁净的茶具。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毛泽东像。西边是一个斜架支撑着的木板案子,案子的一头是一个简易的三层书架,里面放满了书籍。案子上的一只旧搪瓷茶缸里插了几只笔,翻开的《中华全史演义》静静地躺在一个缠满胶布的老式收音机旁边。
别光站着,快坐下。婶儿说着话慌乱地帮郑克非他们找凳子。凳子不够,郑克非就顺势坐在了书桌边的那把破旧的藤椅上了。
婶儿!老师呢?郑克非的目光落在了案桌上那本读书小札的笔记本上。
他又去钓鱼了吧!婶儿极不自然地看了看郑克非说。
钓鱼?去哪儿钓鱼?郑克非迷茫地问道。
莫名湖!婶儿略显得忧郁说。
莫名湖?哪儿有个莫名湖?郑克非一脸地狐疑,在哪儿?婶儿。
我也去钓鱼!郑濂说着已经先大人们跑到了屋外。
在婶儿的引领下,郑克非他们几个走到了屋后边。朝着西北的方向,婶儿指了指。郑克非制止住了儿子的叫嚷,劝他们母子跟着婶儿到前边玩。郑克非静静地呆在那里,只怕因为他的到来惊扰了老师钓竿下的鱼儿。
郑克非没有看见什么莫名湖,他只看见了一个大约五十来平方米的水池。一池清澈的碧水中,亭亭玉立的荷花在玉盘似的荷叶中摇曳着夏日的清爽,淡淡的清香掠过层层涟漪,乘着清凉的微风飞到了池边的垂柳上,浸润着柳枝上的每一片闪着亮光的柳叶。柳树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手握钓竿,神情专注地望着莲叶下的钓线。
看着眼前的这幅莲池独钓图,阵阵酸醋漫涌上了郑克非的心头。这么多年郑克非虽不在严锋身边,可有关严锋的一些事情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郑克非远远地望着严锋思绪万千:这些年他受的委屈太多了啊!郑克非从师于严锋三年,从父于严锋六年,对于严锋的教书育人、为人处世的风格郑克非极为熟悉和佩服,他觉得严锋睿智且厚道,坦率且真诚。在郑克非看来,严峰有曹操的胆略却无曹操的奸诈,有司马懿深谋远虑缜密的心思却无司马懿处心积虑弄权的手腕,他生命里奔泻出的是大拙而淋漓的黑色线条,而躁动的黑色线条后面游动的却是桀骜不驯和无可奈何。
郑克非泪眼模糊地放轻脚步向严锋走去,生怕惊动了严锋和莫名湖里的鱼儿。
你咋来了?当郑克非即将走近严锋的那一刻,严锋慢慢地站了起来,郑克非看得出来严锋站得十分吃力。郑克非还没来得及分辨出这声音是否严锋发出的,严锋已经张开了粗老的双臂向郑克非迎了过来。
郑克非叫了一声严老师就像一个孤苦无助的孩子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紧紧地攥住了严峰的双手,他感到老师的手在微微地颤抖。那个伟岸挺拔、风华正茂的一介书生哪里去了?这个满脸沧桑、落寞孤寂的老人真是我的恩师吗?百感交集的郑克非眼里浸满了泪花。
老师!我回来了,我回来看您来了!一向在大学讲坛上口出锦绣的郑克非此时竟不知怎想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了,只是泪眼朦胧地望着老师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池塘边,柳影婆娑,清风盈香荷。十年梦,一朝相逢,竟无语凝噎。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拼搏,不混出个样子我不敢回来见你啊!他们师生二人并肩席坐在如茵的草地上。其实,我现在还没有去看我爹的坟,就直接来找你了。一到了村里,就听说你和婶儿在这儿,我们就过来了。
严锋的眼睛里潮湿潮湿的,浑浊的泪水随时就会从眼眶里哗哗地流淌出来,他翕动着嘴唇,似乎要嗫嚅着什么,然而他却吸溜着鼻息,轻轻地咳嗽了起来,用布满青筋的手揉着眼睛,好像是眼睛里有钻进了什么东西。
你们生活得可以吧?郑克非听得出来,老师的这句话是强打着精神问的。
可以!回答着老师的话,郑克非看了看眼前的鱼戏莲叶中的莫名湖。湖的两边各有一条好像人为的水沟分别负责莫名湖的湖水的进出,淙淙的流水中泛着阳光鲜亮的影子。
老师,你的情况我都听到了,他不该这么对你,这对你不公平啊!咱必须找领导把问题反映反映啊!
都是往事了,何必再去想它!归来去兮,这一方池塘让陶翁也羡慕啊!
一条鱼儿在莲叶下逍遥自在地游着,一只鸟儿闪电似的掠过了水面,机灵的鱼儿一下子没了踪影,目的没有达到的鸟儿侧身又掠了过来。严峰看着眼前的一幕,悠悠地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么!况且,这些年的磨砺,我的心也碎了啊!
听着严锋少气无力的言辞,看着严锋无比苍凉的面部表情,郑克非默默地想:是的,他的心已经碎了。他这个人也快碎了,碎成了碎片而依然忍耐着看似恬静般的寂寞,而这种恬静般的寂寞让人神往又叫人心酸。郑克非从严锋的眼神看得出来,老师不怕再碎,只求在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碎得问心无愧。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连续不断的激进主义、冒险主义、保守主义的博弈,不仅一次次阻断了中国经济自然演进的路程,而且最终摧毁了中国人传统的道德堤坝。严锋突然的这么一句话,令郑克非听起来感觉模棱两可,此时他觉得老师的眼神中透射出一束奇异的光灿。
老师,你说什么?郑克非大惑不解地问。
我们要前进,两腿踉跄蹒跚,我们要拼搏,双手苍老无力。我们有权力在我们曾经奋斗过的废墟上进行艰难地寻找和选择,可他却冒充一个观望般的赤子,还伪造出一种什么也不必承担的轻松和浪漫。严锋没有回答郑克非的提问,而是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些令郑克非听着似懂非懂的话。
老师,你能把你想说的话对我说说么?这对于你也是一种解脱啊!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严锋仿佛是没有听到郑克非的问话,凄迷游离的双眼望着波纹激荡的湖面,低声吟起了岳飞的《小重山》来。听着老师低沉哀婉的吟诵,郑克非心里一阵酸楚。老师的处境和心情述与谁听,唯有在夜深人静时,付与星辉下的瑶琴听。
我有一本散记,你有空了看看吧!严锋似在回答刚才郑克非的问话,你可能会从中得到你想知道的东西。
二
郑克非是一个苦命的孩子。
他十一岁那年父亲病故,由于无法应付郑克非婶母三番五次的无力取闹,郑克非的母亲勉强在过了郑克非的父亲百天之后,只好瞒着郑克非带着郑克非六岁的妹妹远走他乡,从此音信全无。从此,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靠着街坊们的帮助才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白天在学校有老师和同学们陪伴他还能勉强度过,可是夜里,邻居们都不知被郑克非的哭声惊醒了多少次。但是,年幼的郑克非又不愿意到外村跟着舅舅生活。叔叔的软弱无能,婶子的无赖蛮横,姑姑的胆小怕事,把郑克非逼到了生死的悬崖边上。
那时,严锋是他们村里的一个中学语文教师,凭着自己对教学对学生的满腔热忱,赢得了学生们的拥戴。
郑克非的情况是严锋在办公室与老师们的闲聊中才知道的。一天中午放学后,严锋向郑克非家走去。推开了用高粱秸秆绑扎的厨房门,严锋弯着腰走了进去,这个用泥巴糊成的低矮厨房里,满是灰垢的灶台上,放着半碗混着黑星点的面糊糊,几只翘了皮的冷馒头在断了几根竹篾的箅子上胡乱地躺着,它们黑青着脸冷漠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人。严锋皱着眉低着头退出了让他辛酸的厨房,他转身向隔壁的郑克非的叔叔家走去。在与郑克非的叔叔交谈无果的情况下,他告诉郑克非的叔叔他要把郑克非领到自己家里照顾。郑克非的婶母听到后,撇着嘴扭着柳腰端着饺子馅去厨房做饭了,郑克飞的叔低着头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烟雾在他那张无奈复杂的脸上升腾着。红漆大门外,郑克非他叔紧紧地拉着严锋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严锋鄙夷地看了一眼这个软弱无能的人,使劲抽出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在严锋的安排下,郑克非吃在严锋家,住在学校里,直到他离开家乡去师范学院上学时。
婶儿还和以往一样,抻着穿在郑克非身上的新衣服,满意地笑了。严锋陪着郑克非来到了师范学院,一切安置妥当之后,严锋要返程了。郑克非把慈父般的恩师送到了学院的大门口。
好了!别送了!回去吧!
郑克非此时恐怕是他词语最匮乏的时刻。他握着严锋的手,只是看着泪光中这张慈爱的面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照顾好自己,孩子。有事写信告诉我!回去吧!上课时间快到了。
郑克非噙着泪花,依依不舍地向学院走去,在离严锋十多米的地方,他突然转身快步向严锋走来,激动地拉着严锋的手,哽咽地说老师,我想叫您一声爸爸。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严锋柔和的目光里溢满了幸福,而后,慈祥的脸上又流露出了严肃的神情。
克非!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你有两个任务,一是好好学习,好好做人;二是利用你的同学来自四面八方的优势,尽力寻找你的母亲和妹妹!你放心,每到清明节我会到你爸的坟地去的。
郑克非站在学院的大门口,目送着严锋一步步远去。望着严锋那几乎驼背的背影,回想着这些年恩师对自己的无私的付出,他百感交集,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向着严锋的背影用力地磕头。
三
四年的大学时光一转眼就过去了,郑克非以优异成绩被指定留校任教,后与该市的一个女同学相爱、结婚。二年后,小郑濂的出生见证了郑克非与姚清凤的坚贞爱情。
十多年来,郑克非一直牢记着严锋的谆谆教诲,一刻也不放松对学问的研究,一刻也不懈怠他心目中至善臻美的道德法度。今天,与其说是衣锦还乡,还不如说是回家求得父老乡亲的原谅。
进入故乡的庄园,他没来得及到父亲的坟头向父亲赎罪,他没来得及去向叔叔问好,他没来得及去向曾经关爱过自己的乡亲们致谢,就带着妻子儿子径直驱车来到了严锋的世外桃源。
四
严锋领着郑克非在他的园子里谈着走着。借此机会,郑克非才认真地把这个园子环顾了一下。那是一个有五六亩大的园子,它的北半部的有些地方并没有像其他地方那样用玉米秆围着,园子里除了庄稼、蔬菜外,还有竹子、菊花。有湖泊,有小河,有用木棍搭成的亭子。郑克非看着发出了好一个世外桃源啊的真切感叹。
这好像是过去大队的试验场地吧?
是啊!这就是那时咱大队的农田试验场。我退休后,就和你婶儿搬到了这里。住在家里我嫌乱,心里烦得慌。来到这里我也可以看看书,写点东西。前几年你婶儿在家看孩子,有时还把孩子领到这玩。一些退休的和现在在岗的教师来到这里看我时,很羡慕这里的生活环境。可是,这样清静的环境也赶不走盘庚在心里的烦闷。哎一声低哀的长叹,仿佛要把心底的积郁全都倾泻出来。
简单的午饭后,婶儿哄着小郑濂躺在葡萄架下的木床上睡觉。严锋走到书案前,找出了一本老教案递给郑克菲:这就是我这些年的心里轨迹,你拿去看看吧。而后,严锋又在书案上抽出一本封面磨损得看不出色彩和画面的日记本,认真地翻着。郑克非站在严锋的身后,听着严锋哗啦哗啦翻动书页的声音,仿佛比对流前的炸雷还要响亮刺耳。
来!你看看我写的这首无题吧!说着,严锋就把那个小本子递给了郑克非。
郑克非接过了小本子,坐在小凳子上,姚清凤也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郑克非的身旁,两人不约而同地念了起来:
【无题】
杜鹃啼血傲冬伏,孤云随风不自主。
熙攘集贸今难见,胡亥握剑问扶苏。
天悖地逆人欠和,吾辈倾心理又输。
雕楼玉兰今犹在,难见昔日傻子姝。
两个人的声音停止了,郑克非又认真地读了一遍,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姚清凤,姚清凤会意地点点头。郑克非小声对妻子说:如此洒脱的情怀,如此真诚的勇敢,出自一个在这里孤寂生存了这么多年的严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是一种真正精神上的孤寂无告,对于他来说,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他痛苦的了!
太不可思议了!看下一首吧!姚清凤说着眼泪已掉了下来。
五
婶儿和姚清凤在照看着熟睡的郑濂。严锋和郑克非到屋东边的凉棚下。
严老师,我想求你一件事儿。
啥事儿啊?
你有午休的习惯没有?
无所谓吧!
来来来!你躺下休息一会儿!让我看着你午休!说着,郑克非把躺椅搬了过来。
我又不累,午休个啥?不知道什么原因严锋今天的午休看来是要取消了。
严老师,您就躺一会儿吧!让我们对您尽一次孝!我和克非看着您老休息!姚清凤一边说着一边就伸手拉严锋到躺椅上去.
我不累!我不累!看来这次严锋是真不想休息,他说什么也不想躺下休息,他想接着这个机会好好的与郑克非说说话。
你不是好午睡吗?你说,两个孩子想让你歇歇,你就躺那歇歇呗!严锋这回没办法了,他只好慢慢地躺下,合上眼睛。
郑克非与姚清凤并肩坐在躺椅旁,两人看着老人渐渐入睡,相视地笑了笑。姚清凤用手指了指郑克非的提包,郑克非会意地拉开提包,拿出了严锋让他看的那本教案。
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这是写在这本教案的第一页的两句诗。读着这两句诗,看看熟睡的老师,郑克非的眼睛再次被热泪湿润了。
我和他认识已经三十多年了。我比他大两岁。我们刚在一起教学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年轻的小伙子,我们在一个屋里办公,在一个屋里睡觉,每晚临睡前总要在楚河汉界大战几个回合,觉得都累了,才想起再吃些晚饭时从伙房偷拿出来的那些凉馍,然后上床睡觉。其实,我们的床是并着放的,这样,既防止被子被滚掉,又能相互取暖。天冷得厉害的时候,我们就干脆躺在一个被窝里。有时候,到了星期六晚上,不是他跟着我回我家吃饭,就是我们一起到他家吃饭,有时候还兑钱到街上吃五分钱一碗的丸子汤。
我们的被子彼此不分,我们的桌子彼此不分,我们的饭碗彼此不分,我们的袜子彼此不分,就连我们办公桌的钥匙也放在同一个地方。
那时,他是一个刚从师范毕业的学生,我是一个民办教师,可我们并没有因为这些隔阻我们之间的友谊。一天不见就觉得想得闹心。难怪当时有些同事说我们是同性恋。
我们都是年轻人,也都没有结婚,各自的家里有啥好吃得都不会忘记给彼此带一些。万一谁有个头疼发热的,另一个就会守着他,端水拿药,无微不至。
郑克非不忍心再读下去了,姚清凤把本子要过去装进了提包里无奈地看着郑克非流泪,她几乎不忍心去替郑克非擦掉脸上的泪痕。
有了朋友,再大的灾难也会消去一些;有了朋友,再糟的环境也可能顿生风光啊!郑克非这样自言自语着,又看了看姚清凤,你看,它们哥俩那时关系多好啊!可现在
六
小郑濂醒后的吵闹声惊醒了严锋,他洗了把脸。走,克非,咱俩到园子里转转。
郑克非随着严锋漫无目的地走在园子里的小路上,他清楚老师绝对有话要对他说。但是,他们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程也没有听见严锋说一个字。郑克非揣摩不透严锋的心思,也不便多说话,以免引起老师的不悦只有跟着严锋往前走。
来到那一片竹子旁,严锋停住了脚步。你看,这些竹子长锝多好!我每天都要来看它们几次,每次过来,它们都回给我上一堂人生教育课。我受益匪浅哪!说着,严锋弯下腰,很小心地把竹子根部的已经开始枯萎的叶子剥去,轻轻地把有些竹叶上看似虫害的地方用手捏一捏。克非啊!其实,这里早就应该立一块碑了。将来,要是能给它们立碑的话,我一定刻上一句话:未出土时亦有节,到凌云处仍虚心。他顿了一下,蹲下身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站起身:你发现没有,竹子不能长得太高,长得太高了它就会弯。
郑克非静静地听着严锋对竹子的讲解,仔细地想一想刚刚读过的老师的诗,郑克非终于明白了那首《无题》的要义。郑克非觉得:严锋的天地全都沉沦,于是,他只能在这些褶皱的破纸上捡几个看似枯燥的字词,来拼凑出这些属于他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在这些几近破碎的纸页上,那些单调无生机的方块字,集结在一起形成了一颗颗富有情思的鲜活的心。它们虽然并不对应着什么个体的人,但分明有一种方块字本身所无法彰显的功能,与园中的那些生机蓬勃的竹子和种类不同的作物,共同指向一种独特的精神氛围。
接着,他们又默默地向前走去,不由自主地再次来到莫名湖边。严锋双手背在身后,对着莫名湖长长地叹了口气,莫名湖还是像一泓清澈的水一样躺在那里,没有语言,没有歌声,没有忧愁,没有欢乐。
严锋就地坐了下来,郑克非也坐了下来,挨着他的老师,紧紧的。
其实,早在我当年在尧宝当中学校长的时候,我就想做一件事,那就是用我学习的知识,以外出参观的见闻为蓝本,结合我们本地的实际,广泛征求老师们的意见,搞出一个完备的学校管理实施办法,在我的实际工作实践中逐步完善,也好给后人留下一点儿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来。几任教办主任都肯定了我这个想法,并在工作中给予了大力的支持。还将有些办法向县教育局汇报,向全乡进行推广。后来,我利用到省会进行校长培训的机会,接触了咱省几个相当有名的校长,向他们请教。回来后,又把他们先进的管理经验,再次结合咱乡的学校实际进行了修改。这些办法得到了县教育局领导的高度赞同和绝大部分教师的认可。当然,这些办法相应的也触及到了极个别教师的利益。我个人认为,这种内外结合与互渗的管理办法已经形成。那时,你们的甘老师还不是领导,他与我一样都是中学校长。
本该完备和亮丽的管理设想或者说是幻想,越来越接近于共鸣性的互渗。这种互渗在空间和时间之间游动,而严锋却在游动的拉扯中小心翼翼地行走。生命的发射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屈从于群体惰性的熏染,有些时候,刚直不阿的灵魂也会被绚烂的重担慢慢地压得变形。
说到这里,严锋的情绪开始激动,郑克非连忙起身,严老师,走,我们到那里去看看!
严锋被郑克非搀了起来,继续领着郑克非向前走着。走到莫名湖的排水沟时,他再次蹲下身子,望着排水沟里那细细的流水,严凤若有所思,面露懊丧,眼里噙满了泪水。
克非,你知道吗?那些我用心血和汗水凝结成的学校管理细则就是从这里被漂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啊!但是,那个世界更不属于它啊!
严锋用手狠狠地摸了一把泪,拧了一把鼻涕用力甩在水沟里。
我和你婶儿刚来到这里时,并没有这个什么莫名湖,当初种麦子的时候,我给你弟弟说一定要留出一块空地,就是这里,我将来有用。刚开始,我是想挖一个坑,专门埋葬我被撤职后从学校带回来的材料,后来,干脆挖个大坑,种几株荷花,养几条鱼,也好有个伴儿,我和你婶儿我们俩挖了十天才把它挖成现在这个样子。有时,我寂寞的难受了,就带着那些材料来这里,看一页就撕一页,撕一页就放到水里一页,让水把它带走。
严锋说到这里,似乎受到了好大的委屈,泣不成声。郑克非坐在那里,泪水也在无声的落下。他特别理解老师的心情,他找不出能够安慰老师的语言。看着流水的黯然,郑克非陷入了沉思:潺潺溪流带走的是恩师十多年用流血的心书就的可能只是属于他自己的悲怆的回忆。而个人历史的脆弱性就在这里,有时一念之差,就会改弦易章,而把他逼到这一念之差境地的则是几个小人。小人能够办成大事,是中国独特国情的功劳。
这个小小的园子,虽然种着富有生命力的作物,但它也是孤寂的,像严锋一样忍受着寂寞。但是,寂寞能使人净化,寂寞能使人异化,寂寞能使人意志消沉,寂寞在这里孕育并创造了一个浓重的精神世界。
严锋领着郑克非继续向前走,他们的前方是一小块树林。郑克非已经分辨不清这是当时那个队的土地了,这时已经变成了树林。不过,树还不是太大,看来只有五六年的树龄。在距离那片树的不远处有两块石头,一块是过去盖房时用的门礅,一块是当时的生产队从南边的密县拉回来修桥用的。严锋入住这里后,专门让儿子找了几个年轻人把这两块石头拉到了这里。从两块石头上面光滑的程度看,这里经常就有人坐。严锋好像有些累,一屁股就坐在了那个大门礅上,他用手指了指另外的一块示意郑克非也坐下。
您先坐吧,我想站会儿。说着,郑克非就站在了严锋的一旁观察着这片太不惹人注意的小树林。他觉得这就是一片树,好像看不出有什么奇异的地方。
这片树已经在生活快八年了吧!我可是看着它们长大的。每逢有老师来找我,我就要带着他们到这里看看。看着它们茁壮成长我也很高兴啊!
严锋停下说话,扭头看着郑克非,你咋不坐?
我想站一会儿。您先坐吧!郑克非不想坐,他的确是不愿意坐。他看着那块石头发呆,不知有多少人多少次坐过这块石头才能把它坐得今天这样的光滑。再看看这片树,它们的成长可是记载着老师的寂寞与寄托啊!
你看那棵树,上面绑着一块花塑料布的那块
这次郑克非一眼就看出了那块绑着花塑料布的杨树与其它的树的不同。在它的身上距地面大约有四五米的地方,长着一个像猫头鹰似的大树瘤子,他明白了,严老师为什么在它的身上绑上一块花塑料布了。
你再看看这块石头。严锋用手指着刚才郑克非不坐的石头。其实,在郑克非看来,这块石头除了比别的石头华丽一点以外,好像并没有其他的优点哪。
这里是我排遣郁闷的地方。我和你婶儿经常来这里坐坐,有什么痛苦就像这些树说说,有什么寂寞就过来听听树叶的欢乐,想你们了就来看看这些小树,挂念你们了就过来摸摸这些小树,抱抱这些小树。这几年不行了,它们都大了,我们也老了,抱不动了啊!严锋听了听,擦了擦泪,看了看满面泪痕的郑克非,其实,我并不是在埋怨你和弟弟妹妹。你们都应该像这些树一样,各自头顶都有着一片蓝天。的确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在这里很寂寞。与其说我们在这里是忍受寂寞,还不如说我是在享受寂寞。我在寂寞中不断地反省我的过去,觉得从前最大的不足就是过于锋芒外露,缺乏圆滑的自知之明。我觉得,一棵大树不能仅靠着身上的某个树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也不能只靠着局部的花纹取悦于人,因为,正是这用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是他们的毛病所在。你再看看这片树,现在鸟叫蝉鸣很有生机。再看看树,那一片树叶能够为这颗大树着遮挡风雨啊?尤其到了寒冬,就更是这样。现在你大声喊一声,整个树林会变成了没有鸟语蝉鸣的死林。你们的甘老师需要的就是如此一片表面上碧绿葱茏的死林。
七
小郑濂在豆角架下驱赶着蝴蝶,一是满头大汗。姚清凤本不让孩子这样,但看着婶儿看着孩子穿走于豆角架与黄瓜架之间的开心的样子,她不忍心打破婶儿的兴致。笑闹之余,她想起了严锋的那本诗集。于是,姚清凤走进了屋里,拿出了那个笔记本。
姚清凤漫不经心地读着严锋的词,觉得严锋的词从古音韵,词律的角度思考,都显得十分的不规则。但她又想,严锋是一个民办教师经过考试才转正为公办教师的,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今天实在不容易。其间的苦辣酸甜其他人是不可能理解的。而把自己的心迹用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更是难能可贵的,完全没有必要用什么诗词的格律来苛刻地要求一个耄耋老人吧!从她对郑克非对严锋的多次的介绍和郑克非厚实的文学功底她认为严锋一定会是假像这一带的语文教学和语文基本功力的佼佼者。于是,她再次打开那本诗集,急切地翻找着她刚刚看过的那首《清平乐》,极为认真地研读起来。
【清平乐.暑假】
酷暑论经,雏英聚东宫。
西北西南论盛世,半个逆字无形。
四面楚歌唱起,突出重围艰难。
花园天空气凝,徒有浊泪暗弹。
姚清凤是带着郑克非不断给她讲述的有的人对严锋的不公平的弃置态度的诸多疑惑来再次拜读严锋的这首词的。凭着一个大学汉语言文学系教授的能力和敏感,她觉得严锋的这首不规则的小词,在操纵着自己的情感,在促使自己的泪水无声地流下。
姚清凤被词中的语句深深地吸引着。面对着这简单的几行字,她相像着在这个似乎很宽阔的园子里一个年已六旬老人的寂寥与无助,她好像感觉到了老人精神压力的巨大,她意识到了一个老人在这个远离众人的时刻所忍受的凄凉,同时她也仿佛看到了老人的身边聚集着无数年轻的教师与同事,她似乎听到了这些前来聚集的人们带给老人快乐的笑声,但值得敬佩的是老人以超乎寻常的抑制力强忍着孤独郁闷寂寥所带来的无奈与痛苦,将快乐留给他面对的人。不然,一个在老公郑克非心目中的刚强大汉怎么会有徒有浊泪暗弹的悲伤与痛楚呢?
发布时间:2022-12-09 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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