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合（夏凉文学杯）

　　小玲被两个捂得严严实实的护士推进了手术室。
　　门，哐的一声关上的时候，心一紧，一下子掉进了与世隔绝的恐惧里，白色的光，白色的眼神，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洁净的颜色带刀的寒气，她慌忙转动头，想搜视一点温暖的色调。
　　别动！其中一个护士用一种威严的口吻命令，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任凭自己像一只麻袋一样被翻来覆去。
　　意识一点一点清醒的时候，小玲分明听到剪刀冰冷的声响，她想动一动腿，但找不到自己的腿究竟在哪里，她动了一下手，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里。
　　疼吗？靠近的一个白影扭过头来，亲切地询问，透过金边眼镜，小玲认出是王主任。她摇了摇头，突然，腹部一阵激烈地抽动，内脏是不是摊了一床？跟人们传说的那样。小玲的眼前就出现了小时候过春节时祖父拾掇猪肠子的场面，那些肠子白的瘆人，还不停地冒着热气，祖父像把弄面团一样把弄着它们，脸上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小玲想起给小猪猡打草喂食的情景，腹部一阵抽动，就哇哇地吐起来。小玲越想越害怕，胸口不由跳起来，她大口喘着气，想用手抓住什么。
　　王主任问：你不舒服吗？不舒服就说出来！
　　小玲说肚子里有抽动的感觉，但能够忍受住，她怕王主任草草了事，先前的努力白费不说，留下什么隐患，那可不是小事，医生一个小小的疏忽，留给病人的可能是终生的痛苦，她可不愿意自己的一点小事，分了主任的心。
　　王主任说：没事的，过一阵就好了。
　　小周说其实外科医生给病人动手术，跟厨子剥鱼没什么两样，在哪儿进刀，哪儿掏肝扒肺，是一套既定的程序，一天好几例，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人家想例例善始善终，神经受得了？何况还有些个医生，偏不给足量的麻醉药，让病人疼得跟杀猪似的嚎；把线头故意留在病人的切口内，术后大半年了，时不时还从肚皮上支棱起一根线头来；还有的大大咧咧跟绉荷包一样绉住切口，让你的肚皮上留下一道尴尬的疤痕，像只眼睛一样永远盯在你夫妻生活的最深处。所以能不能上心，全在于主刀医生的心情，而如何让主刀医生上心，这里面学问大着哩。小玲想起这些，心里轻松了许多，身体也立刻松弛下来。
　　王主任一边操作着剪刀的声响，一边无话找话地拉起了家常，问她多大岁数了，干什么工作，有孩子没有，小玲一一作了回答，心里好笑，王主任也太那个了，住院当天就被查户口一样问了个底朝天，连女人家那事也不依不饶，难道这么快就忘了？也太难为主任大人了，她心在乐乎地揣摩着主任的心情，不知不觉手术已经结束了。
　　护士猝不及防掀开蒙在身上的被单，小玲雪白的身体一下子暴露在无影灯下，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捂，主任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不慌不忙地帮她提起了裤子。
　　小玲还是觉得同事小周够哥们。
　　小玲的慢性阑尾炎已有半年的时间，每次发作，医生说先输液观察，实在不行再考虑手术吧？但每次都奇迹般的行，这一点上，作为教师的小玲还是暗暗感动上苍的。但，小玲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体上被安上了定时炸弹，那种无法预判答案的忐忑总是如影随行地困扰着她。
　　上帝也有烦的时候。小玲的慢性阑尾炎这次来势凶猛。
　　午饭后的第一节课，小玲觉得右下腹隐隐做疼，坚持一会，等下课后再去医院吧！她为自己暗暗鼓劲。临近下课时，腹部突然一拧，她顺势弓下了腰，虚汗顺着发根一下子冒了出来，最前排的男生大声叫道：老师，老师您怎么了？接着拔腿就往办公室跑。
　　隔着人缝往里看，接诊的是一位40岁左右的男大夫，长得眉清目秀的，戴一副金边眼镜。导诊护士扒拉开人群说：主任，这是个急诊，他抬起头，很职业地看了一眼，下颌一抻，公事公办地说：躺上去！小玲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这社会，大凡是个管事的，就没一个好东西。小周搀扶着一边往床旁挪，一边安慰：忍着点，忍着让主任给你好好看看吧！小玲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好不容易才躺了上去，她不敢伸展腿，虾米一样蜷缩着。主任起身走过来，将满屋子的人都哄了出去。他一边关门一边命令：躺平了，把腿伸展，解开裤带，放心往下推。有这么粗俗地要求女人的男人吗？小玲又羞又怒，但，事已如此，她只好乖乖地让小周帮衬着照办。主任将一只手搭在肚皮上，又是按，又是揉，还命令她吸气，呼气，折腾了好一阵，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阑尾炎化脓了，需要手术，尽快去办理住院手续！
　　主任，我这阑尾炎半年了，每次输液都
　　已经化脓了，弄不好要穿孔。唉，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
　　主任开了一大把检查单，命令还在提裤子的小玲，快去检查！
　　话音刚落，刚才被哄出去的人群一窝蜂似的涌进来，将他俩远远地隔在了墙角处。
　　小周若有所思地说：听这家伙的口气，这次像是真的，这种人向来都是牛皮哄哄的
　　小玲战战兢兢地哽咽着：一说手术，我怎么这么害怕，我倒不是怕疼
　　小周安慰：这有什么害怕的，再说，长疼不如短疼，我们先去检查吧？
　　小周扶着哆哆嗦嗦的小玲，一边往外走，一边拿出手机给小玲的丈夫小张打电话，嘴里不停地咕嘟，王八羔子，这会就不见影踪了。
　　小周搀扶着小玲楼上楼下地跑，B超，透视，抽血，好不容易做完了各种检查，刚在护士指定的病房里安顿好，小张气喘吁吁地破门而入，怎么样？啊，你怎么样？看小玲完好无损地躺在病床上，才用手按住胸脯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小周只在电话里催促他快到医院里来，断断续续地说什么小玲怎么了，没听清楚，他越发担心，意为小玲又发生了什么危险，放下手头的工作，拔腿便向医院里跑。
　　小玲还是泪眼婆娑地真乖你，你怎么才来啊？
　　小周将王主任刚才交待的情况详细告诉了小张，并且郑重其事判断说看刚才那架势，这次好像挺严重的。
　　那就做吧，反正迟早得做，每次拖着也不是个办法，真好这次还碰了个主任小张显得挺坦然，看了眼小玲，只见她缩在床边上，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小周说：做是做，但她向小张的耳边凑了凑，又环视了一眼病房的其他病人，还是不放心，拉着小张的衣角，你来我给你说他们向走廊尽头的偏僻处走去。
　　小周说：看起来，这主任水平是有，只一摸，就说准了，问题是好像也不是个善事的主，你没见他那脸，拉得跟丢了先人棺材板似的，若果真做，你也得有所表示为好，毕竟是在活人的身上搁刀子看小张还一头雾水，小周叹了一口气，埋怨到：你还让我怎么往明里挑呢？
　　小周恨铁不成钢地训导道：现在的大夫动手术，都要让病人送红包，从上到下，都是这样的，我姑父的兄弟前年在省城大医院做胆囊，因为人多，没机会送上，术后两年了，还在疼痛，按说，这种事情不该到处乱说为好，但，我看着小玲怪可怜的，不给你提醒，到时候落下什么毛病，我会一辈子不安心的。小张低着头心事重重回到了病房。
　　夜晚很深的时候，抓住了一个机会，小张悄悄告诉给妻子小周的意思，小玲毫无主见地叹道：就说呢，小周说的也是实心话，再说了，社会上也都是这么传说的
　　小张爬在妻子的旁边，两口子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刚上班，一个小护士匆匆推门进来，喊28床的家属，主任叫！，小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了一眼小玲，小玲用眼睛鼓励着，去吧！主任叫呢。
　　王主任正襟危坐在桌子旁，手里握着一支笔，看来他已经等了好一阵。小张像个懂事的孩子一样垂着两只手，规规矩矩往前挪。主任抬眼看了看了，清了一下嗓子，提高声音问：你就是28床的家属？，唉！我就是小张暗想，这不是废话吗？不是家属我大清早来这儿干嘛。
　　主任威严的像一个法官，阑尾炎手术本来不算个特别复杂的手术，但，手术无大小，毕竟都是在身体上动刀子，有时候挑一根刺，也可能出现意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医患双方的权力和义务，有必要说清楚这一点。下面我就正式说一说术中可能遇到的意外，你要认真听，听清后如果不做，还能来得及小张发现主任的嘴角露出一丝难得的笑。
　　第一，术中可能麻醉意外而死亡的；
　　第二，术中因伤大血管而致失血性休克死亡的；
　　第三，术中因心跳骤停经抢救无效而死亡的；
　　第四，术中因伤血管、神经而致残的；
　　第五，
　　小张脑袋发懵，手脚冰凉，头发一根一根竖起来，这哪是看病，不是往死里整吗？小张已经听不清楚主任交待的第五，第六，第七，一股巨大的恐惧袭来，他几乎站立不稳，主任叫了两次，他才反应过来。
　　当然了，我动手术几十年，还从来没遇过这么背的事，叫你来，就是要交待清楚手术中可能遇到的风险，让你心里有个数，要承担起该负的责任，请在这里写！主任用食指一指，站起身，拍了拍小张的肩膀，显得温和了许多。
　　小张握着笔，立在那儿，妻子的命此刻真被交到自己手里的时侯，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喘不过气的压力。记得迎娶妻子的那天，岳母含着泪郑重交待，小张，我这是把我的心头肉交给你了，你要对得起我们啊！妈，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憧憬着美好事物的小张，哪能顾得了这份沉甸甸承诺。
　　小张觉得指若铅重，费了好大的劲，才在主任所指的地方歪歪斜斜写下了八个大字，同意手术、承担责任，又在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小张像做错了什么似的躲闪着小玲的眼睛，低声而有坚决地说：小周说的对，还是表示一下好！
　　那你看着办吧，要去就快去，等会就要手术了小玲急切地催促。
　　主任正在收拾桌上的资料，小张快步进去，转身关好门，主任还没反应过来，已将一沓百元钞票塞进主任的口袋里，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一起哈成。主任摇了摇头，象征性地准备将手伸进口袋里，小张慌忙按住，几近央求地说：主任，我妻子的事就全拜托你了。
　　主任笑了笑说：好的，这我知道！
　　一晃一周过去了，小玲的伤口恢复得出奇的好，她不但自己下床上厕所，还跟小周在走廊里过来过去乱晃悠。主任看见后高声打趣，你就乱窜，你可是个术后病人啊！显得特别亲近，小玲咯咯笑着，主任，没一点反应了。
　　没反应？没反应下午扯线回家！主任很轻松，心情也特别好，他的好心情感染了小玲，小玲也大起了胆子，王主任，多亏你了，你的手艺真高！
　　主任用中指和食指轻轻按压小玲的伤口，伤口处红润而结实，没一点发炎的迹象，主任不由感叹，年轻人的肚皮呀，就是好！病房内的人哄地一声笑了，弄得主任和小玲都有些尴尬，主任不好意思地解释，本来嘛，如果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么几天能行？大家都表示赞同。
　　主任认真消了毒，又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扯了线，才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说：好了，可以安心回家了。
　　临出门时转过身，勾着指头说：来，28床的家属，交待一下。小张颠巅地跟了出去。
　　王主任一边关门，一边郑重其事说：其实，你妻子恢复的这么好，也是我没想到的，以我多年手术的经验，像她化脓这么厉害的阑尾炎，不是肠粘连，便是肠梗阻
　　主任将一个纸包以不容置疑的力度塞进小张的手里，很真诚地说：谢谢你们的配合！
　　小张拿着纸包站在那里，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
　　姓名：宗杰
　　地址：甘肃省古浪县人民医院办公室邮编：73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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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2-07 1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