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末,晚六点,暮色已然四合,华灯业已初上。
A城,郊区,离一座立交桥不远的一个水果市场里,有两个孩子一前一后的身影。他们几乎每天傍晚六点左右都要来到这里,借着市场里亮到夜里十二点的白炽灯散发出的光,看看能不能寻找到可以用来果腹的东西。他们知道这个市场只有六点以后才没有人迹。他们不希望别人看见自己可怜兮兮的样子。这是两个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左右的孩子,懵懂中觉得这是他们应该有的最后的脸面。
他们就是别人口中所说的流浪儿。
秀秀你看那边有只苹果!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叫张辉的男孩,他一边用手指着正前方,一边转过头对着身后一个穿了咖啡色衣服的女孩说着话,语气里满是欣喜。
那个叫秀秀的女孩顺着张辉手指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呵呵,真的吔。从语调里听出她也有着抑至不住的兴奋之情。
只见不远的一处摊位上,放着一只苹果,应该是摊主丢弃的。
说话的功夫,两个孩子已经走到了摊位旁。
张辉将苹果拿在手中,发现苹果虽然够大,但已经烂掉了半边脸。但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意外的收获了。今天他们已经转两圈,才发现若大的水果市场里,已经被收拾得相当干净,本来以为今晚会没有任何收获的。
张辉将苹果递到秀秀面前:秀秀,给你,拿去吃了!
不,小辉哥,你吃吧,我早上比你多吃了半个馒头。秀秀用自己的手将张辉伸过来的手推了回去。
秀秀嘴里所谓的半个馒头,是张辉从一处民宅后的垃圾堆子里捡到的,当时捡到两个,张辉吃了半个,还有一个半给了秀秀,当时他们都很饿,三口两口囫囵吞下去后,也没吃出个酸甜苦辣来。
吃吧,我不饿,再说,咱们再找找,说不准还能再找到一些。张辉说着一把抓过秀秀的手,将那个半烂的苹果塞进秀秀手中。
此时,四野的风将水果市场的防雨棚吹得哗哗作响。有寒风从四面没有遮拦的地方钻过来,打在张辉和秀秀的身上,把两个孩子冻得瑟瑟发抖。
已经入冬了,这两个孩子身上穿得都很单薄。
张辉上身外面穿的是一件带有李宁标志的军绿的春秋拉链衫,里面是一件黑色领子的羊毛衫,外套的门襟上,袖口上全是清晰可见的污渍,头发长到了耳根下面,又脏又乱。相形之下,面颊就显得很白净。
秀秀看上去是个文静的女孩,约摸十一二岁的样子,本是青荷出水的年纪。笑起来面颊边有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头发用一根黑色的橡皮筋胡乱地在脑后扎了一个辫子。小脸蜡黄蜡黄的,两只臂膀像芦柴杆,看得叫人心疼。一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着,长睫毛像要撞到鼻尖上似的。她穿了一件咖啡色的春秋衫,里面貌似穿了两层类似棉质面料的衣服。此时她的鼻尖上红红的,显然是被风吹着了。
张辉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着,秀秀手里紧紧攥着苹果,紧跟其后。
又转了一圈后,没发现有任何收获。
张辉回头看了一眼秀秀,看见她手中还攥着一个完整的苹果,便站住脚步。
秀秀,你怎么不吃呀?再不吃,我不理你了。声音和之前比明显变得高了起来。
小辉哥,你不吃我也不吃,要么咱们一人一口吃。秀秀一边说,一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一条凉的鼻涕就滑进了她的喉咙里。
你真不听话,都和你说了,哥不饿。张辉说着话,忽然觉得眼眶湿了,泛着红。他觉得自己没用,不能让秀秀吃饱穿暖,有些恨自己。
张辉背过身子去,用手抹了一下眼睛,然后跳到一个水果摊位上,坐下。
秀秀见了,也挨着张辉坐在水泥砌的摊位上。她用袖口胡乱来回擦了两下苹果,将苹果放在自己的嘴边,咬了一小口,然后将苹果递到张辉嘴边,张辉会意,用手抓住秀秀的手,将苹果烂掉的部分转向自己,深深地咬下去一口。
两个孩子的嘴角边都绽放着笑意,相视看着,轮流吃着苹果。
张辉看着秀秀,用手指在秀秀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秀秀笑笑,来回晃动着两只腿,发出呵呵地笑声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苹果终于吃完了。
外面的天空已是繁星点点,一轮皓月当空,看上去一切都很美好,至少在这两个孩子眼里是这样的,因为他们觉得这一晚,他们的嘴里满是苹果的甜蜜气息,他们似乎从没吃过这么甜的水果。
他们从摊位上跳下来,走出了水果市场,走往立交桥下的桥洞里,那里是他们的家,是可以替他们遮风挡雨的地方。
【二】
这两个孩子究竟是哪一天出现在A城的,没有人能知道确切的时间。就连张辉和秀秀他们本人也不清楚是哪一个日子,只觉得是迷迷糊糊地,很累很累地就走到了这个小县城。
张辉原本是一个家境还算富足的人家的孩子。父亲是科室的主任,母亲是一家单位的会计,从出生一直到现在十三岁,他原本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只要是自己想要的玩具和衣服,父母基本都会满足他,在他们江西人物质生活还很匮乏的这些年月里,他的生活无疑是让很多同龄人艳羡的。
但张辉觉得自己并不快乐。
张辉的父母对他的学习要求一直很高,要求他要保持年级前十名,张辉觉得压力很大,每天放学一放下书包就必需开始做作业,容不得有半点马虎。张辉一直被迫很用心,每次考试如若拿到了年级前五名,父母定会笑逐颜开,奖励玩具汽车,遥控飞机。但倘若一不留神,成绩有了滑坡,就会遭到打骂。
每次遭到打骂后,他都会觉得自己委屈,认为父母不爱他,因此他总是躲在被子里流眼泪,并且暗暗发誓,如果有一天他忍无可忍了,他就会离开这个家。
他只记得两个月前的一天,自己的一次模拟数学小测验,考了个88分,全班最高分是98分,显然是自己考砸了。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家,父亲拿过试卷一看,二话没说,操起条桌上的一把鸡毛掸子,就往张辉的身上左一下右一下挥过去,像雨点般那样肆意地打在他的身上。
那时还是秋天,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羊毛衫,鸡毛掸子抽在身上,像是硬生生地打在了骨头上。
张辉本能地用一只膀子挡过去,嘴里喊着: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我,你去考个试试?一边往自己的房间溜去。
真是反了你了,你敢这样和你老子说话?这还得了?张辉父亲一边大声呵斥着,一边紧跟着跑到张辉的房门边上。
嘭地一声,房门被张辉死死地关上了,反锁了起来,门差点撞到张辉父亲的鼻子上。
开门!开门!张辉父亲用手把们捶得咚咚响,你小子,学没上出多少,学会造反了,我看你今天出来不出来?
怎么了,这是?张辉躲在被子里,听见母亲的声音,眼泪已像想决堤的海。
张辉父亲指着桌子上的试卷:你看看,你看看,考得这么差,他还有脸回来。刚才居然还敢和我顶嘴。
张辉母亲瞥了一眼试卷,发出哎地一声长叹!
张辉躺在被子里,撩起袖子,看见自己的臂膀上显现出来的一条又一条红色的印痕,兀自委屈着。他侧过脸,看着窗外,星星上来了,月亮也上来了,他觉得月亮和星星似乎都在笑他。说他是个没人疼的孩子,父母总是这样无情地打骂他。他觉得夜那么冷,是那种彻骨的冰凉。
他已有十三岁,是个多愁善感而又容易叛逆的年纪。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听见母亲在外面敲门叫他:小辉呀,把门开开,出来吃饭。
他不出来,就永远别出来,饿死他!是父亲的声音。
张辉很伤心,他不想答话,只任由眼泪肆意滂沱。
他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他不想再面对沉重的学业,他不想再面对父母无休无止的呵斥,他向往小鸟可以在蓝天下自由的飞翔。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决定当夜离家出走。
母亲在门外听不见回音,心想这孩子一定是睡着了,算了,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吧。母亲的心无论何时似乎都比父亲要细腻,温柔许多。这一点张辉也是知道的,但母亲一样要求严格。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辉听见外面没有了动静,他下了床,穿了鞋,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军绿的外套穿在身上,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李宁牌的,是他今年过生日的时候,母亲替她从专卖店里买回来的。
他又从自己的储蓄罐里将大大小小的硬币和纸票倒出来,仔细一点是200元,他有些后悔平常把收的压岁钱大部分都交给了父母,自己只留了这一小部分,管它呢,先带上,苍蝇也是肉呀。
他看了看时间,快十二点了,父母想来早已入睡。他走到房门边,准备出门,忽然想起了什么,继又回到自己的书桌边,坐下,伏在书案上,开始写东西。他想还是留下一些话吧,告诉他们这么多年他有多累,有多恨。
他的眼泪滴在了纸张上,他一字一句地写,写下这样一段话:
亲爱的爸爸,妈妈: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去远方寻找自己想要的幸福。谢谢你们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我实在是受够了你们的打骂,我已经很努力了。
张辉将信搁在书桌上,然后掩好了房门,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堂屋里,开了大门,穿过夜的黑,行向了那些他原本以为会无限美好的地方。
离家的那一夜,他一路狂奔,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跑在茫茫夜色里,脚下的步伐是轻快的,人像要腾空飞起来,居然有些小雀跃,他问自己选择的路对不对?耳边有无数的声音在回响,脑子里乱哄哄的,但脚下的步伐似乎依旧坚定。
他走了很多路,仿佛不知道疲惫似的。饿了,就坐进小餐馆里吃包子,一顿吃一笼包子,那些包子都热气腾腾地放在他的面前。累了,他就躲进桥洞下,草垛里睡一觉。
他站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回望自己走过的路,知道那个有父亲母亲的家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了。他一阵畅快,而且是酣畅淋漓,十三岁,哪里知道自己从此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流浪儿呢?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究竟走到哪里自己的脚步才能停下来,直到有一天他进了一家饭馆,点了自己爱吃的包子和稀饭,结账时居然发现自己已经身无分文。
张辉怯怯地对老板说:一分钱都没有了。
老板听后,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怒目圆瞪,大声骂道:好你个小子,居然敢吃白食!说着用力一推搡,就将张辉摔在了椅子边,他的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开了花。
老板拿出电话欲报警,被旁边一起就餐的一位中年女人拦住了,中年女人说:算了,他还是孩子,吃了多少钱,我来付吧!
中年女人看着面前的张辉,从眼睛里露出一丝怜缅之意。
张辉站起来,低着头,有眼泪夺眶而出。
张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餐馆的那扇门的,他走到大街上,离家这么多天来,他忽然第一次觉得是那么无助,他忽然有些想家里温暖的被子,可可的饭菜了,但路是自己选的,他不允许自己后悔。
他走在大街上,有无数的陌生人从他身边走过,但都没有人回头看他一眼。
他看见有招工启事,决定去试试,但没有一个地方愿意用他,说他是童工,犯法,更没有人愿意收留他。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走到了一处立交桥上,此时暮色已经低垂,他看着远处隔岸的灯火,觉得眼前一片迷茫,有眼泪落在了桥栏上,啪嗒啪嗒作响。
哥哥,别哭,你一定是饿了吧?
张辉循声看去,只见身边是一个穿了咖啡色衣服的女孩,约摸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看上去很瘦弱。
张辉本能地用手去擦眼角的眼泪。
哥哥,给你吃。女孩把手伸出来,是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
张辉看着眼前的女孩,一时竟然语塞。他吞吞吐吐地,慢慢地从嘴里吐出三个字:谢谢你!然后接过馒头,大口吞咽起来。他太饿了,从那顿白食到此刻已经隔了八个小时。
从此,张辉认识了那个给它馒头吃的女孩,后来知道这个女孩叫卢秀,他习惯叫她秀秀。
张辉问卢秀的家在哪里?卢秀说自己没有家了,父母在她九岁那年遇到车祸双双身亡,后来自己一直和年迈的奶奶住在一起,直到今年四月,奶奶因病去世,自己就没有人问了,学也没钱上了,家里也没有亲戚愿意收留她,她就靠邻居们隔三差五地送点饭菜来,勉强呼吸着人世间的新鲜空气,后来村里有个叫阿四的人说带她来A城挣钱谋生,她就跟出来了,半路上在火车的厕所里她无意中听到阿四和一个人男人谈话,说要将她以八千元的价钱卖给一个叫巴子的男人做老婆,卢秀听了隐约觉得不好,似乎被人骗了,她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却知道老婆这个词里隐藏了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后来他们到了一站下车吃饭,她算机灵,告诉阿四要去趟茅厕,就逃了出来,一直逃到了现在所在的这个A城,从此靠捡垃圾堆里的食物为生,偶尔也会有好心的路人给她点吃的,也有人要带她去派出所,她总觉得他们一定也是和阿四一样,想把她卖了,只要有人跟她提起这个话题,她就拼命跑。
张辉听着听着,眼圈就红了,心中感慨万千,但却又无法言传。
后来卢秀告诉他,这立交桥下有她的一个家,是一个好心人给她铺的两层垫被,还有两床松软的棉被。
再后来A城的人就会时常看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孤独和单薄的身影,时常出现在立交桥周围。
【三】
张辉和秀秀从水果市场出来,就径直走到了立交桥的桥洞下。
只见桥洞下,有两张地铺,张辉刚遇见秀秀那天,秀秀就将他带到桥洞下来了,并将之前自己的两床垫被和两床被子分别抽出一床来,给张辉用上。你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吗?那个曾经给她被子的好心人是担心她挨冻?还是知道以后的日子里秀秀会遇到张辉呢?被子刚好可以够两个孩子用。
今夜月凉如水,张辉和秀秀各自躺在自己的被子里,桥面上的路灯洒下来的光将两个孩子的脸上笼上了一层薄纱。桥下不远的地方流淌着一条宽阔的河流,在光影的作用下,闪烁着粼粼波光。
桥上似乎能听见偶尔有人走过后留下的一路笑声,还依稀听见有个母亲对孩子说:妈妈让你好好学习,都是为你好。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和这桥洞下的两个孩子一样,没吃的,没穿的。张辉听着,忽然觉得那声音好熟悉,像自己母亲的声音。
张辉忽然落泪了,眼泪从眼角一直滑落到嘴边,是苦涩的味道,他把头埋进被子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哭声,他不想被秀秀听见,但秀秀还是听见了。
秀秀从被子里坐起来,看着张辉的被子,问道:小辉哥,你是不是想家了?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张辉听见秀秀的声音,没有及时答话,半晌才将头从被子里伸出来,颤抖着声音对秀秀说:不,我不回去,永远也不回去,他们打我,骂我,根本从来都不愿意听我说心里话!那口气里似乎带着一个十三岁男孩对父母无尽的不满和恨意,还有那种决然的态度。
小辉哥,你是有家不回,我是无家可归!秀秀的这句话说得很轻,本来是只想打算让自己听见,然而还是让张辉听见了。张辉一惊,觉得秀秀说的话也许是就是天下人要说的话。
小辉沉默着,秀秀继续躺下,也不作声,他们彼此半晌无话。
妈妈怀里的歌,多么温暖,多么好听也不知过了多久,秀秀唱起了这首童年的歌谣。
紧接着,张辉也放开了喉咙唱,他们一起唱世上只有妈妈好,他们一起唱童年,唱鲁冰花。他们唱了很多首,一直唱到泪流不止,那眼泪能汇成一条河流,流经这座立交桥,一直流淌进家乡的那条弯弯的小河!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孩子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有香喷喷的饭菜,有父母亲人的笑脸。
孩子他爸,这里好像睡了两个孩子呀!桥洞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没办法了,桥洞其他地方都有积水,就这里最适合了。
张辉朦朦胧胧中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对话的声音,于是努力睁开自己的眼睛,循声看去。
他看见在距离他两米远的一根桥柱子旁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说话。
男人的背有点伛偻,他依稀看清那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正用一只手捂在肚子上,锁着眉头,似乎有些痛苦。
别那么多讲究了,坐下吧。男人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一只大蛇皮袋,从袋子里翻出几张报纸,在地上一张挨着一张铺开,然后又拿出一床垫被铺上,再在垫被上铺上了一层塑料薄膜,女人在一旁来回用手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男人铺好了被子,续而站起身子,搀扶着女人躺在垫被上。
此时是凌晨五点左右,四周寂寂的,只偶尔听见有呜呜呜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是阵阵寒风从桥洞里呼啸而过的声音。
张辉看看秀秀似乎睡得正酣,不忍叫醒她,但他自己已经毫无睡意了,坐起身子,睁着一双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两个陌生人。
好痛中年女人呻吟着。
忍会吧,你这是第二胎,一定要比生小蕾的时候要快些。中年男人半蹲着,燃起一支烟放到嘴边,猛吸一口,然后从喉咙发出一阵干咳声。
中年男子面容憔悴,面颊上沟壑纵横,头发稀疏,声音显很苍老无力。他的妻子已经怀胎十月,今天他们赶夜路,途经这个小城时,妻子忽然觉得小腹痛得厉害,肚子有下坠感,一阵紧似一阵,妻子掐指算算日子,说这肚子里的孩子要出来了,得赶紧找个人少又安全,又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于是加快了步子,满街找,就发现了这座立交桥。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去医院生,他们口袋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在安徽老家自己在家生孩子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那孩子生下来一个个也都结实得狠,想当年他们家的第一个孩子小蕾生下来八斤八两,那小腿那胳膊,全都像藕节似地,让人忍不住总想亲上一口。村里的孩子大都能顺风顺水地在父母身边长大,只可惜自己家的小蕾中年男子不想往下想下去,只从嘴里喷出一口烟圈,发出哎地一声长叹!
中年男子看着烟圈慢慢弥散开来,眼睛的余光看见一抹影子在眼前晃荡了一下,他抬眼看去,看见两米之外的张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忽然在想这孩子看上去应该和小蕾差不多大吧,这两个孩子怎么睡在这里呢?和家人离散了吗?一个一个问题接踵而至进他的脑海里。
孩子你们怎么住在这呀?中年男子对着男孩将自己的喉咙放开去。
张辉一惊,直了直身子,然后回答道:我没有家。
这个答案让中年男人拿着烟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还想再说话,忽然听见妻子的说:羊水好像破了!
中年男人赶紧扔掉手里的烟,抓住女人的一只手。
女人的手心里和额头上全是汗。
女人感到一阵热流从自己的下体涌出来。
女人摇摇男人的手,有些虚弱地说:准备准备吧,把剪刀消一下毒。
男人听了用手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懊恼自己都到了这会了,都没想起来做准备工作。
此时外面的天渐渐亮了起来,听见有鸡鸣声传入耳膜。
张辉现在看不清中年女人的全貌了,女人躺着,张辉只看见她的头顶,还有半边惨白的脸。他隐约觉得女人可能是要生孩子了,会流血吗?会用刀剖开肚子吗?很多疑问也在他的脑子里闪过。
小辉哥,你醒啦?是秀秀的声音,秀秀终于醒了。
张辉一边把头转向秀秀,一边指着前方,轻声说:那女人好像要生孩子了。
秀秀揉揉眼睛,看过去。看中年男人正拿着一把剪刀,对着打火机的机口燃出来的火,来回熏着。
男人从蛇皮袋子里拿出一块白色的纱布,将剪刀搁在上面。
赶紧去找水再次传来女人的声音。
男人从袋子里拿出一只不锈钢锅,立马站起身子走出了桥洞。张辉知道一定是去河里盛水了。
好痛好痛女人的叫声越来越大,那声音撞在桥柱子上,在空旷的桥洞里回响,是无边的痛苦,是无边的无助!
张辉小声嘀咕着:原来生孩子这么痛苦呀!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听父亲说母亲小时候生他是大出血,差点送了命!
我们过去看看吧。秀秀扑闪着眼睛说,十二三岁是一个懵懂的年纪,却也是个好奇心异常强烈的年纪。
秀秀说着就掀开了被子,准备起身,张辉一把拉住她:别去,听说会流血的。
秀秀怔住,血?血?她害怕血,想起父母出车祸的那一幕,是血流成河,在无数个梦里,她梦见鲜红的血,会一次次惊醒!惊醒后是自己嚎啕的哭声。
中年男人终于回来了,气喘吁吁的。他把锅放在地上,在蛇皮袋子里拿出一个酒精炉子,那是他们一直随身带的,露宿在哪里,都会派上大用场,可以用来做饭,可以用来烧水
男人将盛满了河水的锅,安放在酒精炉子上,用打火机燃起火,那火苗在锅底下跳跃着,透出一丝暖意。
觉得到哪里了?男人问女人。
女人摇摇头,似乎已经无力说话。
男人从蛇皮袋子里拿出一件长衣服盖在女人的肚子上,一直盖到大腿的部位,然后用手去褪下女人的裤子,一直褪到脚踝上面。男人看见女人的内裤上有一大片粉红色的东西,他知道那就是所谓的羊水。
女人很自然地拱起双腿,又是一股热流从下体奔泻而下。
水开始在锅里翻滚,有热气从锅盖里升腾出来。
女人额头上的汗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滚落,耳边的头发湿了,几乎能在上面拧出水来,两只手用力地攥住盖在腿上的衣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使上全身的劲生孩子。
男人跪在地上,眼睛看向女人的腿间,忽然喊起来:云,云,出来了,看见头顶了!男人的话语里有抑制不住地欣喜。
这是张辉第一次听见男人叫女人的名字。
使劲!使劲!再使劲!男人一会看衣服底下,一会看云。
云只觉得下体一阵撕裂般地疼痛,痛入骨髓里。
此时那张塑料薄膜上已经有一大滩血迹。
男人看见云私处婴儿的头已经完全出来了,接着胳膊也出来了一半,他伸出手去托住婴儿的肩膀,用力一拉,孩子的整个身子就出来了,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男人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立交桥下听见婴儿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划破了这黎明的寂静。
【四】
张辉虽然没有看见那婴儿是如何从那女人的身体里出来的,但他从女人痛苦的呻吟声中,从男人一度焦灼的目光中,知道分娩时的痛是没有经历过的人都无法想象的,可女人为啥还要生孩子呢?不生也就没有这么痛苦了。十三岁的他,哪里知道没有孩子的女人无论生活多么富足,一生也是缺憾的,只有生了孩子的女人才觉得自己完整,一个家庭也是如此,没有孩子承欢膝下,会觉得无比寂寥。
秀秀在穿外套,她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兴奋,眼睛里闪着光,她喜欢看婴儿粉嫩粉嫩的脸,在老家时,她喜欢闻婴儿嘴里的奶香,她觉得好闻。
此时男人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将女人垫被上的血迹还有女人体内流出来的脏东西全部清理到了一个黑色的方便袋子里了,动作娴熟而又有几分欢快。
男人在酒精炉子上熬起粥来。男人知道女人已经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胃子里一定在唱大戏了。他半蹲着身子,盖严实了锅盖,头一抬,猛地看见两个孩子看向这里的目光。他似乎猛地想起了什么,这个把钟头都在忙接生了,都忘记了有这两个孩子的存在。
嗨,你们两个孩子都过来吧,来吃粥,一会就好了。中年男人对着两个孩子说。
张辉和秀秀听见了,相互看了一眼,几乎动作一致,什么也没说,穿了鞋子,就径直往中年男子那里走去。
他们毕竟都是孩子。
张辉好久没有闻见米香了,此刻他已经闻见了,那么香浓。
秀秀从小就是个喜欢笑,而又懂礼貌的孩子,她笑眯眯地站到中年女人面前,叫了声:阿姨好,叔叔好!
张辉听见秀秀开口了,也跟着轻轻叫了两声。
中年女人和她的男人此时都看清了面前的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的脸色都泛黄,嘴唇干裂
中年女人和她的男人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连声应了后,有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们都同时想起了小蕾,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和他们失散多年,不知现在在哪里?
秀秀凑到中年女人的身边去看婴儿,蹲下身子,看见婴儿的小嘴正撅起来,样子可爱极了,她忍不住用手去摸了摸婴儿的面颊,热乎乎的。
中年女人的嘴角也微微漾开了笑意。
女人让男人扶她坐起来,说要喂孩子奶。
男人在后面托着她的背,她慢慢坐起来,头发散乱,嘴唇苍白。
女人从被子里抱起孩子,当着小辉的面腾出一只手去撩衣服,她觉得没有必要避嫌,她觉得小辉还小,和大儿子小蕾差不多大,就当是自己的孩子吧。女人的胸前露出了一只丰硕的乳房,她自己用手将乳头递入婴儿唇边,那孩子居然就张开了小嘴,含住了云的乳头,叭嗒叭嗒吮吸起来。
张辉看了一眼就将眼睛移开了,他的眼眶开始有些湿润,他想起母亲当年一定也曾经这样喂过他,将他托在掌心里。
秀秀看见婴儿好似吃饱了,嘴唇不再动,但依旧含住云的乳头不松开,她呵呵呵地笑出声,阿姨,他的嘴和鼻子好像你哟!秀秀看着中年女人,笑嘻嘻地说。
中年女人将婴儿放进被子里,将一只手放在秀秀的后脑勺上,来回抚摸。女人感觉到她手掌下的头发是干涩的,像枯草,忽然无限爱怜地看着秀秀。
你叫什么名字?中年女人问秀秀。
我叫卢秀,他叫张辉。卢秀的声音很清脆,也很欢快,像百灵鸟的声音,悦耳,动听!
张辉不说话,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女人的脸,觉得他们像似饱经了沧桑,他也有很多疑问在心头,心想这一对夫妻究竟来自何方,又将要行往何方?
中年女人继续问秀秀:你们家的大人呢?
秀秀沉默了半晌后,低着头缓缓说道:阿姨,叔叔,我和你们讲讲我们的故事吧。
张辉很矛盾,想去阻止秀秀讲,但终究也是听由秀秀讲了下去
【五】
秀秀终于讲完了她和张辉的故事。
中年女人一把将秀秀拉进自己的怀里,又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张辉,有一行泪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流淌,一直滴落到秀秀的面颊上。
秀秀也在流眼泪,是激动还是什么,似乎说不清,秀秀只知道这是她渴望已久的一个中年女人的怀抱,因为那怀抱里有母亲当年的温度和气息。
张辉兀自站着,一动不动。
中年男子燃起一支烟,从身边的蛇皮袋子里拿出一张折叠的塑料椅子,招呼张辉坐过去,他喷了一口烟圈,低沉着声音说:孩子们,叔叔给你们讲讲我们的故事。他的眼睛看着烟圈弥散的方向,眼睛上氤氲开一层雾气。
男人说:我和你们的阿姨本来有个幸福的家,有一个人见人爱的儿子叫小蕾,我们开着加工厂,日子过得很安逸,可是就在三年前的一天,小蕾去学校上学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同学说看见他被一个男人带走了,我们快急疯了,我们报了警,到处贴寻人启事,但一无所获,于是我们关了厂,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只带了这几个蛇皮袋,就踏上了寻子的路,我们几乎走遍了半个中国找他,花光了所有积蓄,我们没钱了就会打一阵子短工,然后继续去找。男人说完,继续抽烟。
张辉听着,听着,开始泪雨滂沱。
孩子,回家吧,你只看到了你的父母打骂你,你有没有看到他们对你的好?天下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是每个父母的表达方式不一样,你这一走几个月,你让你的父母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离散?孩子永远是父母心里的宝。中年女人一边说着一边叹息着,一边流着眼泪。
张辉呜咽着,一头扑进中年男子的怀里。他知道他错了。是的,从他看见女人生孩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他就已经想起父母亲的千般好了。希望上帝怜悯自己的父母,不要让他们变疯,不要让他们痛苦。
回去,明天就回去!
粥好了,很粘稠。
张辉和秀秀每人捧着一只碗,那久违的米香在唇齿间荡了开来,他们吃上一口,周身涌满了暖意,从脚底一只弥漫到心里。
【六】
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说:我们送小辉回家吧,交给派出所我还是不放心。正好我们还没去过那里找过小蕾,说不准能有小蕾的消息。
女人应着:恩,就这么办。我还想收养秀秀,你看行吗?
其实中年男人也早有此意,他也喜欢这个孩子,他也喜欢女孩,秀秀乖巧懂事,今生能相遇在这里,也算是前世的缘分,再说,谁忍心再让这孩子无依无傍下去?
次日上午,中年女人替秀秀洗了头,温热的水,流进秀秀的发丝间,秀秀感觉到有一双母亲的手轻轻柔柔地穿过了她的黑发。
中年男人陪张辉去了附近的电话亭,这是张辉离家出走以来第一次拨通家里的电话。
他的心忐忑不安。会有人接听吗?
好在电话终于接通了,是父亲沙哑的声音。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十日,张辉和中年夫妇还有秀秀终于辗转来到了张辉的家。
家门口,张辉与憔悴苍老的父母久久拥抱,彼此久久流泪,他们什么都不说,也不必说了,就让一切尽在那无言的泪水里吧。
当晚,是一顿团圆饭,一桌子的人,一桌子的菜,那些笑声还有泪水,都在那饭桌上轮流讲述一个又一个故事。
次日,中年夫妻和张辉一家一一作别,也和秀秀作别,他们最终没有带走秀秀,而是将秀秀留在了张辉的家里,这也是张辉父母的意思。因为有太多的不舍,张辉不舍得秀秀走,中年夫妻不舍得秀秀跟在他们后面四处寻子,他们知道寻子这条路还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
张辉的父母也一样喜欢和怜悯秀秀,决定收养她,让她和张辉一样可以读书,可以有美好的未来!
张辉一家人和秀秀站在门口久久地向中年夫妻挥着手,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光影里!
很多年后,张辉和秀秀结成了夫妻,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一男一女,他们时常给他们讲起那一年立交桥下的故事,还有中年夫妻给他们讲的这一生中最为生动、最有意义的一课。
他们也时常在想:那对中年夫妻还好吗?小蕾回家了吗?
发布时间:2022-11-02 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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