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盘山公路。
那时路面是用卵石和沙子铺成。坑坑洼洼的,车辆一过,尘土遮天盖地。公路两侧繁茂葱郁的毛竹,杉树和松树,让灰尘蒙得几乎不见绿色。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标语牌,蓬头垢面地呆立在那里。
公路很窄,装满竹木的,大理石的货车和上山的空车会车时几乎身贴身地驶过。一辆破车哮喘般的向山里开着,没会儿停下车来,司机骂骂咧咧提只铅桶去路边的水沟里提水。给水箱装滿水,他又到车后去检查车胎。突然,他发现车上有个人。头发肩膀蒙着黄土,一副猥琐样。
司机立即怒目圆睁:你是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那人站起身。身材很髙大。他想赔笑,但显然不善笑。那种样子如同盗墓被捉住一般。
下车。司机又喝道。
那人急忙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见司机踩着车轮攀上,以为他接烟,谁知司机一巴掌打去香烟,提出车上的铺盖往车外扔去。车上的人无奈,只好下车,走出一丈多远去捡那只铺盖巻。铺盖卷的一只角已经浸在水沟里。他急忙捡起,努力将那浸湿的被角攥出水。再等他抬头的时候,货车已经发动,留给他只是一团呛人的尘土。
尘土迷漫着,慢慢地淡去。他背着铺盖和铁路上常见的那种帆布工具袋,朝着汽车驶去的方向踽踽而行。
他,赵阿宝。那时才二十多岁,有一副初长成的魁梧的身材。由于长途跋涉,步履显得疲惫。他的表情很老成冷酷。如果有人相遇,决不会向他问路。
不时有车从他身边驶过。开始他还招招手,希望能搭上车。但终于灰了心,麻木地,任凭汽车掀起的尘土吞没自己。
他艰难地翻过天门堑走出十几里地才来到岩境。
残阳西坠,炊烟缭绕的村落后面,是高耸的山。山半腰被剝去植被,裸露出白生生的一片。在夕阳的照耀下,象人的伤口。
岩境以出产高质量的大理石闻名遐迩。为找到它,阿宝受够了罪。他叹出口气,但他不敢怠慢。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那些浙江老乡。
在村里,他被一群村童围住。他用普通话打听那些采石的浙江人在哪里。也许是被他花岗岩般的表情镇住。人们倒退开一圈。
呶,从这里去。
阿宝循声看去,不远的屋檐下,有一位村姑向他发话。她正从一只大竹晒匾里,收晾晒干的腌笋扔进坛子。她巻高了袖子,露出笋肉色的手臂。白净净的脸上,一双秀眼毫不掩饰地看着他。她注意他许久了。
阿宝朝她点点头,算是道谢。他按照她指点的方向走去。他很想回头再看她一眼,但终于克制住,只是将背包和铺盖换了个肩。这样,收笋的女人便看不见铺盖上潮乎乎沾了许多泥土的一角。
她还是热热地看他的背影。门内一高一低地走出个拐子。他问女儿:那男人是谁?
不知道。又来个浙江人吧?
日头下山了,快去焼饭,晚上我还要招呼开会。
哎。女儿一边应着,一边怏怏地收笋。再扬起头,走远的男人不见了。
二
太阳一落山,天,说暗就暗。
阿宝好不容易在一片散乱的石埸的拐角处,发现有个低矮的草窝棚。糊上黄泥的竹篱笆里透出了火光,并传出了熟悉的乡音。他镇定了一下情绪,推开竹门躬身钻了进去。他直起身子,这时,围坐在火旁的人便惊诧地盯住他。
一共有四个人。火光舔着他们的脸,忽闪忽闪地变化着明喑,使本来就胡子拉碴的面目更难显人情。惊诧变成了敌意,因为来者显然不习惯笑。他们身边的一只狗狂吠了几声后,倒无所谓地对来者揺摆着尾巴。
阿宝放下行李,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瓶白酒,又掏出一大块火腿,放进汤里,滋啦啦的声响顿时减弱了。
金华火腿。阿宝用浙江话说。
四人交換了一下目光,松弛了一下表情。其中一人拿过酒瓶,咬去瓶盖,咕噜噜灌进一大口,又递给身旁的人。阿宝认准了第一个开瓶喝酒的就是这伙人的头儿。他岁数最大,约摸四十多岁,眼睛斜睨出鹰隼一般的凶光。他对着阿宝仰起脑袋:来找事做?
阿宝点点头。
行吗?做过?
阿宝左右看了看,去角落顺手揑住一把铁锤的软竹片锤柄,一只手熟练地抖蛇般抖了一下,然后漂亮地划出了弧形,一锤砸下,地上的那只酒瓶盖儿被深深地砸进泥地里。
其他三人一怔:这家伙干活不赖,象个老把式。唯独头儿斜眼微微一笑。他示意身旁的光头将肉拿来。
是一串开了膛,剝了皮的老鼠。角落里吊着一大串这样的老鼠,尽管剝了皮,但阿宝还是很容易从那呲牙咧齿,细小的头及那细长的尾巴辨认出来。光头将剝皮老鼠垫在木枮上,刀起刀落,头尾便滾落在一边。光头一古脑儿将鼠身扔进汤里。狗去咬那些鼠头,刺耳的嘴嚼声让阿宝直想呕吐。
草窝棚里居然奇香无比。
吃狗肉么?斜眼问阿宝。
不吃。
狗吃屎,老鼠吃的都是粮食。老鼠比狗干净。
我不吃。阿宝神经质地回答。
我们几个都吃。斜眼狠狠地说。从汤里舀出那缩紧的鼠肉和火腿肉,分别盛在两只粗瓷碗里。斟酒。五人席地而坐,几双筷子迫不急待地伸向火腿。眼见得四双筷子比赛一样将火腿碗露出碗底,阿宝终于也向火腿伸出筷子。他已饿得肚皮贴脊梁骨了。谁知斜眼用筷子将他的筷子有力地夾住,将它放到那鼠肉上。
你吃吃老鼠肉。斜眼擦了擦油嘴。
阿宝僵住不动。
我们都吃的。斜眼狠狠地说。
阿宝抽出筷子,扔掉。他呷了一口酒,抓起那一团肉就往嘴里塞。他努力不去联想,但偏偏脑子里闪过鼠们在最肮脏的地方活动的种种情景。实际上很香的鼠肉,却在喉咙里卡住怎么也吞嚥不进。他拿起酒大灌了一口,将肉囫囵吞下。他吁吁喘气,斜眼他们仰起脖子大笑。阿宝真想一挙头朝那双斜眼打去,叫它再斜点!但自己五脏六腑在翻江倒海,他终于控制不住了,几步窜到门外,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棚内依然在开怀大笑。狗从棚子里跑出,蹭阿宝的褲角。好象他吃了鼠肉,就成为它主人中的一员。阿宝一脚将这心思不坏的狗踢出老远。狗冤屈地嗷嗷叫唤着。
快来吃饭。斜眼在里面叫他。其他几个人则走出棚,将他拽进棚里。
为讨生活没办法,阿宝只好忍气吞声,加入斜眼他们一伙。
俗话说:靠山吃山。岩境的本地人宁愿去种那贫脊山地和冷水田,也不去啃那滿山的大理石。他们只会随便收些山价,便让斜眼他们这些外乡人开采。
浙江佬聪明识货,知道这儿盛产的都是优质的大理石。他们既能干又能吃苦,吃住在石场。整天打眼,爆破,撬石。巨石轰隆隆滚下山,又叮叮当当将它凿成齐齐整整的方块石料。用平板车将石料运到公路边,再卖给外地的大理石厂。
这帮浙江佬,是年头来年尾走。期间除非老家死了人,他们是不会歇工回家的。一值做到年底,再将一年辛苦赚来的血汗钱装在预备好的布袋里,紧紧地缠在腰间。又里三层外三层地套满了衣服,搭便车回浙江老家过年。
阿宝入伙也有二年了。但他没回过家过年,年年留下来看守窝棚。说自己无牵无挂,由他看棚最合适。这破草窝棚用得着守么?同伴们不解地看着他。
他总是低头不语,绷紧了脸。后也习惯了,同伴们也就不便追问了。
其实,他不回浙江老家,一是老家除已出嫁了的姐姐之外,没其它亲人了。还有个原因,是因为一个女人。是他来岩境时问路的那位姑娘,拐子大队长的千金,玉红。
三
阿宝有许多怪癖。怪癖之一,就是不愿当着伙伴的面脱光了洗澡。
热天,劳累了一天之后,跳进清静的山溪中惬意一番,是一种享受。可他不,躲得远远的穿着裤衩下水,又躲得远远的换衣,象个姑娘样。难怪斜眼他们奚落他,说他还不及岩境山沟沟里的女人。
这里的女人洗澡並不避人。尤其是那些开过怀,生养过小孩的婆娘。在屋后檐下僻静处,脱得一絲不挂,一盆水洗得哗哗响。说是在屋里洗澡弄湿了泥地不说还招蚊虫。这些婆娘洗过澡,吃过晚饭,有些怕热的就裸露着上身,躺在摆在自家院里或村路边的竹床上乘凉,奶孩子。
一次,阿宝他在僻静处洗澡,见溪流漂来一只肥皂盒盖子。上游一定有人。他慌乱地擦干身子换好衣服。果然,上面就有草丛树枝拨动的声音,过一会儿绿荫中绽开一朵花,是玉红。
就是当初给阿宝指路的女人。她提着竹编的洗衣篮,裸露的手臂依然是笋肉色,脸色更白,透出健康的红润。一双大眼象是永远让山泉滋润着,对着他淸亮地闪动。撑起衬衣的奶子翘翘的,她每下一个石阶,它们就有一次反应。阿宝盯着突然显现的她,不知所措地拿着那一只肥皂盒盖子。
是不是......你的?
嘻嘻。玉红笑了笑,说,你会说话的?!
阿宝不解地看了看她。
人家浙江佬看到我们没话找话说,你倒好,象个哑巴!
阿宝顿时脸红。他不是不想说,就是不好开口。尤其是见到玉红,自从第一次见过她之后,她的音容笑貌就烙印在他脑子里。有时两人面对面走拢,她对他笑了。他想回敬,可就是笑不出。事后他拼命地捶打自已,在她屋前屋后地转悠,想找个机会搭讪,可玉红真的走出屋晒笋,晾衣或给鸡喂食什么的,阿宝又赶紧地回避。再不要放过这个机会,一定要说上句带温度的话。
我,我怕家乡话说出口你们笑话。他毕竟不敢说你。
你的普通话说得蛮好的。玉红直直地看着他,一点都不掩饰。
再说什么呢?阿宝一急,更加说不上话。
这肥皂盒是你的?她故问。
不不,是你的。他赶紧把它递给她。她并没有接,只对他狡黠地一笑。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阿宝又语塞了。
咯咯咯。玉红笑起来,从篮子里捡出一只肥皂盒,又从他手里拿过盖子一合,扣在一起了。是一样的颜色。
不小心,盖子漂下来了,只好下来捡,害得我衣服都没洗完。
说完,又踩住溪边的青石,从篮子里拿出一件衣服在青石上搓起来。过一会儿她扬起头来对他说:
喂,你换的衣服拿来,我顺便替你洗洗。
阿宝面有难色,除了姐姐,还没有女人帮他洗过衣服。
怎么,怕我们山里女人洗得不干净?!
不,不。他只好拿过去。汗衫和短裤很脏,沾滿了石粉泥浆。
玉红接过衣服,就搓洗起来。抺上肥皂细心地搓,泡沫从她那双好看的小手手指间流出来。
阿宝在她身边,看她洗衣,看她的颈脖,她的衬衫里透出的背心......
坏蛋!玉红叫道。
何宝吓了一跳,四周并无动静。看看玉红,她仍然保持着蹲势,只是不再搓衣。原来她通过水的倒影发现了阿宝在窥视她的侧影。泄露了天机,阿宝顿时脸红。玉红将衣物在水中摆洗,摆碎了水中他俩的身影。
为什么盯着我看?
没有。他赖账。
没有?我看见的!
明明是你看我。他突然变得机智起来。
怎么是我看你!?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鬼浙江佬!玉红开心地将溪水往他身上泼。两人嘻嘻哈哈笑在一起。
在阿宝这一生中,他极少这样开怀大笑,尤其是对这样的一个漂亮的女人,而又是靠得这么近。日已西坠,刚出浴的玉红,此时又沐浴着夕阳,笑容是那么的甜蜜。刚才,她掏水拍打阿宝,自已的衣襟也湿了一片,透着肉色,晕乎乎的。他不敢去看那块衣襟,又忍不住去看。玉红觉察到了什么,于是忙向下拉拉衣襟,让它脱离腹部的肌肤。她脸上一片飞红。阿宝的脸也红了。
玉红,谢谢你啦!他语迟地转移话题来摆脱彼此的尴尬:我衣服从没洗得这样干净过呢。
她将洗好的衣服递给阿宝,说她要回去了。但眼睛里分明有种依恋的神情。此时,阿宝也真希望她能再洗洗点什么。但他说不出挽留的话。天色已暗。
当夜,阿宝在窝棚的草铺上整宿辗转反则。第二天掌锤,险些将锤砸在光头的脑壳上,光头几乎气得要跟他打架拼命。
(未完待续)
发布时间:2022-10-21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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