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缨子九岁上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双凉鞋。那时在乡下凉鞋不叫凉鞋而叫透风鞋。还真是这么回事:透风!粗拙滞笨的千层底布鞋把脚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透不进去,鞋一脱,臭气熏天。透风鞋简洁轻便,鞋面上有精心设计的大大小小的好看的洞眼儿,一点儿都不捂脚。更重要的是它是塑胶做的,不怕水!下河可蹚水,雨天可岔雨。再方便不过了。
夏天到了,村北的小河成了孩子们嬉戏的乐园,一天到晚喧哗着孩子们的笑闹。大人们在树荫下浣洗衣服,大老远就会听到那一声声沉闷而柔和的棒槌槌衣服的声音。小孩子们在水里摸鱼逮蟹捉虾、打水仗、追逐嬉闹,无拘无束地挥洒着童年快乐的天性。有不少小伙伴穿着凉鞋,在水里来去自如,甚至健步如飞。他们不再担心被扎着了脚、硌着了脚什么的河底有的是不怀好意的碗碴、碎玻璃、带着利尖儿的草棍儿、凸起的尖锐的石棱等,阴险的河石蛋就更不用说了。有的地方还生长着很滑溜的绿苔,一不小心还会来个屁股蹲儿甚至仰八叉。但是有了凉鞋就不怕了,凉鞋底子特把滑。可是,小缨子还没有凉鞋,她得脱掉布鞋,光着脚丫子下水。她一小步小步一稳稳地慢慢地走,小心翼翼的。即使这样,一不留神还是滑到了大大的一个仰八叉!水花四溅,颇具规模,小伙伴们哄堂大笑。小缨子的衣服几乎全湿了,好不容易从水中爬起来。羞愧难当!一定得给娘说,要一双透风鞋。在心里她又一次坚定了信念。
缨子是怯着母亲的。缨子好像从没见母亲笑过。娘的脸上仿佛成年累月地冰封着浓雾一样厚重阴郁的愁苦。对她们孩子们总是怒容满面,几乎没有耐烦的时候。不过缨子的母亲是个勤劳隐忍的人,她个头不大,身体也不强壮甚至可以说是孱弱的,但一家六口人的吃喝拉撒却全摊在她的肩上。她整天像陀螺一样从早忙到晚,忙完地里忙家里。缨子的父亲好像老在想方设法地逃避劳动,家里就更不用说了:缨子没见过他烧过一会锅、洗过一个碗。按母亲的话说:父亲的力是晃荡在头发丝尖上的(意思是金贵)。母亲还说,父亲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缨子不曾见过家里的油瓶倒,究竟油瓶倒时父亲扶不扶,她还真说不好。但是,她见过这样的情景:一茶壶水在炉子上坐着烧开了,白色的蒸汽滋滋地冒出大高,茶壶盖被催得砰砰乱跳,滚水噗噗四溅吃晚饭的父亲适逢到厨房回碗,见此情景,大声吆喝:水开了!没人应,提高嗓音再来一声开了,水!。母亲在上屋不知忙着什么,一时走不开身,遂撂过来一句话:就叫它先开着吧!父亲嘟嘟囔囔很不情愿地把茶壶从火上拎下来。暖瓶就在炉子旁边放着,父亲是断不会把水冲进暖瓶去的。他向碗里盛了饭,躲瘟疫似地急三赶四地出了厨房。厨房父亲能不进就不进,能不多待就不多待。缨子的母亲拿父亲没辙,她吵也吵了、骂也骂了、闹也闹了,但父亲依然是懒,母亲最终不再指望父亲,自己干,吼喊着叫孩子们干。缨子很小就跟着大姐二姐干活儿。她干过各种各样的活计:洗锅刷碗不用说,打猪草、拾粪(这是缨子最不愿干的),用十指竹耙子搂枯柴烂叶什么的(沤粪用的)、除草、甚至割麦子等等。缨子很小就有这样的想法:人生来就是受罪的。缨子的娘除了身体劳苦,精神上还被磐石一样的东西压着。那时候,论成分、论出身,地、富、反、坏、右是黑五类,贫下中农最光荣。缨子家戴着那顶最高最重的帽子地主。一家人活到了尘埃里。爷爷每天都要扫大街,给生产队掏大粪。一有运动,胆小怕事的父亲就会六神无主像惊弓之鸟一样东躲西藏,但往往还是逃不了劫难。小小的缨子深切体会到了那种四面楚歌的恐惧。走在大街上她会情不自禁地溜着墙根儿走。缨子的娘怎会有笑脸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很少有闲暇的时候,尽管她没明没夜、连滚带爬地苦做苦撑,但到年终决分(生产队到年底按各家所挣工分分粮食)时,他们家仍是缺粮。
缨子在家里并不是个受欢迎的孩子。她上面已有两个姐姐了,按父母的意思再生一个男孩就得了。农村家里没有男孩子是绝对不行的,会被叫做绝户头,是很叫人看不起的,也往往会受到欺负。可是,事与愿违:却又来了个丫头片子。娘一听又是个丫头,哼一声脸就扭向了床里,连看都懒得看那肉团一眼。父亲长叹一声抱着头靠着床腿蹲在了床尾。那年夏天,雨水充足,墒情好,玉米长势旺盛。缨子出生时正是玉米吐红缨吐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粉色的玉米缨儿像流苏一样纷纷纭纭的。奶奶就随手拾了个名子。奶奶说好歹是条性命,就叫她红缨吧,小名叫缨子。于是,大家就缨子长缨子短地叫上了,时间一长,竟对她漂亮的大名红缨感到了陌生拗口。有一年村里来了十几个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他们男男女女的,脸皮都很白净细嫩,都爱说爱笑,还会唱很多好听的歌曲。据说是来自省城。省城,那是怎样一个遥远繁华美丽的地方!缨子根本无法想象。知识青年们异口同声地说缨子这名字最好听,特洋气,像日本名字。什么?日本?缨子一听急了,才不要像日本呢!缨子知道日本最坏,抗战八年抗击的不就是日本嘛。老日日寇小日本儿日本鬼子日本佬常听人们这样恨恨地嘲讽地说起日本。在缨子看来日本坏透了,简直就是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他们的旗子难看死了,就是一张膏药。缨子急赤白脸地辩白说:我叫李红缨。可是,并没有人在意,知识青年们嘻嘻哈哈地已转了话题:怎么会起名狗剩呢?他们朝向一个男孩子,那个叫狗剩的男孩子,脸一红一红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时间不长缨子就没母乳吃了,因母亲又在孕育。缨子刚满一周岁,弟弟就出世了。缨子就完完全全地被撇给了奶奶。缨子是奶奶带大的。缨子依稀记得曾咂摸奶奶的乳汁,那汁液是甜的。奶奶的奶苞像松松垮垮的布袋子一样吊着,右苞上有个铜钱大的疤痕,吃奶时她的小手指就常去抠捻那疤。缨子黏着奶奶,一会儿看不见奶奶都哭得不行。她隐隐约约记得,有一次奶奶不见了,她没命地哭啊闹啊,母亲凌厉的斥责无济于事,甚至拧嘴、打屁股都制止不了她的哭闹。母亲没辙只好让父亲骑上自行车把她送去给奶奶。原来奶奶走娘家去了。那是那样遥远的一个地方,有三十多里远呢!缨子觉得那是一个跟自己的村庄完全不同的地方,看什么都新鲜。缨子在那儿和奶奶在一起过得好快活。弟弟是全家的宝,好吃好喝好玩的都是弟弟的。重男轻女、年轻时外号穆桂英的外婆蹑着小脚来了,拄着的拐杖好像佘太君的龙头杖。她给弟弟带来了好吃食。夏夜里搂着弟弟躺在院落中的竹席上乘凉,一支小曲儿一支小曲儿地给弟弟哼唱,硕大的芭蕉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动。但是,对小缨子她只会恶狠狠地呵斥她是那样地厌着恶着小缨子。弟弟长得虎头虎脑,结结实实,个头很快就赶超了缨子,超缨子了一个头。不知情的人都以为他是当哥哥的,而缨子是妹妹。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家里的优越地位,有恃无恐。他对缨子早就大呼小叫、吹胡子瞪眼了,不顺他的意时甚至大打出手。他不让缨子回家吃饭,说缨子是奶奶家的人,缨子就不敢回家吃饭。缨子从不曾想过他是弟弟,在她看来他就是一只老虎羔子。能不跟他照面就不照面,能躲就躲。她是怕着他的。可是,娘只有看见弟弟时,嘴角眉梢才有些微笑意。
心里装有很多怕的、乖顺的缨子非常想要一双透风鞋,那渴念像火苗一样醒里梦里燎着她的心头。可是,有多少次,面对母亲阴沉的脸,她那本来已到嘴边的话却倏然地就消失了她是一点儿勇气都没有的。但是,那天吃早饭时缨子终于对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娘端了一碗玉米糊糊坐在门槛上喝,脸色少有的平静,缨子瞅准机会踅摸到跟前,怯怯地嗫嚅出那在心头盘桓已久的愿望。娘应该听到了,她的声音虽小但异常清晰。可娘却无动于衷,不要说哼一声了,就是翻她一眼都没有。缨子的心就凉了,知趣地隐到一边去了。吃过早饭,娘照例拾掇厨房、喂猪喂鸡。叫缨子没想到的是,在娘把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冲她喊道:走,到合作社(村民对村里唯一的一家政府办的杂货店的叫法)看看去。缨子一愣,惊喜遂涌满了心胸,母亲已迈开稳健的步子走出了几步远,缨子欢天喜地鸟雀一样地飞过去她跟母亲错开两三步的距离,她不知为什么不敢与母亲走齐。俩小脚儿急骤地倒腾着以竭力跟上母亲的步子。
凉鞋的颜色没的说:不是黑色就是酱色。款式花型也不必说:大同小异。就这,号码还极度不全,成人的居多。当时无论什么都是匮乏的呀!不管怎样,母亲好歹选了一双。缨子上脚试穿,鞋并不大但也不算小,差不多合脚。但是,缨子知道这样是不行的。一双凉鞋都是要穿两三年的,断了折了,找一块儿塑胶粘上去再穿。那时的乡下大人孩子哪一个的凉鞋上没有几块儿疤痕一样的粘块呢?缨子太想拥有一双凉鞋了,于是,耍了一个小小的心眼儿:她的脚趾头稍稍弓起来了点儿,这样鞋子看起来就大多了。就听到母亲笑着说:明年还能穿。回到家里,缨子迫不及待地脱掉烂布鞋,忘乎所以地穿上这双酱色的凉鞋,结结实实地双脚踏在了地上,母亲终于看出了端倪:咦,脚咋把鞋顶满了?这可不中!鞋得退回去。笑在缨子脸上凝住了。也许看到缨子极度的失望与沮丧,母亲的心软了,于是母亲柔声说道:等等看,有合适的再给你买。娘何时如此好脸色地温言软语地对缨子说过话?缨子直觉心头有股春风拂过。她没有迟疑,心甘情愿地脱掉凉鞋、拭去灰尘、装进鞋盒,郑重地交给母亲。那年夏天缨子仍然没有穿上凉鞋。
缨子第一次穿凉鞋就穿上了一双彩色凉鞋天蓝色的!那蓝是那样的鲜嫩漂亮,是最纯净最湛蓝的天空的色彩。但是,老实说缨子对这双凉鞋并不十分满意,内心里对此有着无法弥补的缺憾,缨子的心就老疙疙瘩瘩地不舒服。小伙伴虹的那双凉鞋才漂亮呢!简直是完美无缺。如果让缨子打分的话:虹的那双一百分,自己的这双左不过八十分。心里不由得就怨着父亲怎么那么不会买呢?去的还是省城呢!难道省城不比县城高级吗?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父亲还是没办好!不过缨子也已经心满意足了。毕竟有凉鞋穿了嘛!那年夏天,虹突然的就穿上了那么一双漂亮的凉鞋。在乌乌涂涂、黯淡无光的大黑色、大酱色的大路货凉鞋中,虹的那双鞋无异于天外神物。那鞋是蓝色的,透明,阳光下熠熠闪光。鞋子无比的精致、玲珑、秀美,真是十全十美!缨子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她大睁着眼,心儿轻颤,目光一遍一遍地揉摸那鞋子。目光被那鞋子黏附着了似的,她没法移开。女孩子们像炸了窝的麻雀一样,围着虹脚上的鞋子评论着、赞美着、惊叹着,唧唧喳喳说个不休。可缨子的嘴却越抿越紧,嘴角是抹不去的坚毅。也许是自尊心在作祟或者是自卑。虹的父亲在城里工作,虹有三个哥哥,虹是个娇闺女。这不同凡响的凉鞋就是虹的父亲在县城买的。不要说这么美观的凉鞋了,缨子的脚上还是一双烂了鞋面、露出大脚趾的布鞋呢。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情绪在缨子的胸中弥漫。
可在这群女娃中,虹与缨子最要好。缨子本是个很好脾气的女孩儿,从没见她跟谁制过气:红脸呀、吵嘴呀,更不用说打架了。她事事处处地让着人,温婉可人。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宽怀大度,还是怯弱自卑呢?是好还是坏呢?再者缨子受到虹的待见,是缨子出了名的爱干净。缨子的鞋子即使烂了,也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绝不像别的孩子的那样:不仅鞋面上糊满了泥土,鞋壳里的底面上还滋腻着大厚的黑黑的污垢,看了让人恶心。缨子的脚当然是洗了又洗的,夏天就不必说了,冬天她每晚用热水洗脚主要是暖脚的,要不然躺进被窝脚大半夜还是凉的。虹大方地退出脚来站在草地上,一指凉鞋对缨子说:缨子,你穿穿。缨子笑了:这怎么使得?怎么使不得!叫你穿你就穿嘛。说着弯腰就要脱缨子的布鞋,缨子忙不迭地听从:我自己来,自己来。试试,试试。在一圈女孩子羡慕的眼光下,缨子诚惶诚恐地把脚套进了一只蓝色的凉鞋里哈哈,你的脚大了。虹大声笑着说。缨子的脚像被烫了一下赶快抽出来,虹笑了:没事,没事,穿吧。结实着呢,熟胶。可缨子说什么也不再穿了。还是虹穿上好看,虹的脚小小的,配那精巧的鞋子再合适不过了。哪像自己的脚又大又笨真想削掉一些。还真有削足适履这个词汇,读初中时她学到了这个词汇。她坚决不再穿的另一个原因是: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永远不会变成自己的。那么对自己来说那就是镜中花水中月。与其让这些月呀花呀的东西烦恼着自己,不如果断地掐断那念想。但她清晰地感到在她坚韧地闭合心扉时,一个美好的愿望被收拢进去了。而虹的鞋子对缨子的目光来说就是个强有力的磁场,缨子的目光一不留神就被虹的鞋子吸附而去了,目光像个大舌头一样陶醉般地一下一下地舔舐那鞋子,缨子的心就隐隐地作痛。
表面看来缨子还是缨子,跟以前并无二致。她轻松地、平静地、坦然地穿着布鞋一天天地走着夏季,蹚水时她脱掉鞋子,下雨时她提溜着鞋子。她不再央求母亲给她买凉鞋了,合作社里的凉鞋仍是老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如不要。她做梦都想要一双像虹那样的蓝色透明的凉鞋,但是又怎么可能呢!县城在缨子看来那是遥远得像在天边的地方,当然,比缨子奶奶的娘家远多了,也定会美丽得多。既然得不到,那么就宁缺毋滥!她可不愿无论什么拾到篮里都是菜。布鞋也没有什么不好,吸汗!她不断地安慰着自己。
让缨子没想到的是,忽然有一天,父亲破天荒地要去省城办事。姐姐说省城比县城高着两级呢,县城根本不算什么。县城里有的东西省城里都会有,并且还大大地有着县城里没有的东西。比起母亲父亲温和得太多了,实际上母亲吵父亲不亚于吵孩子,缨子有时就觉得父亲很可怜。跟父亲说话缨子觉得轻松舒适,绝不像跟母亲说话那样,无论说什么,心头都是惴惴不安的,仿佛有一只受惊的小鹿在那儿蹦跳。在父亲动身的前一天傍晚,缨子非常仔细地给父亲描述了虹的凉鞋,要父亲给她买一双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缨子再三强调,父亲频频点头,满口答应了。
自父亲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起,缨子的心就七上八下地不安定起来:时而喜悦时而忧愁;时而轻松时而沉重;时而明朗时而阴郁;时而甜时而苦。三天时间缨子仿佛过了三年似的。第三天傍晚父亲一脸灿烂的笑地回到了家。看见父亲,缨子劈头就问:大,买了吗?买了,蓝色的。大记得清着嘞。父亲高兴地说。缨子直觉心儿瞬间化羽,轻飘飘地飘出了嗓子眼儿,飘到了云彩眼儿里......同时,她也觉得心头的一块石头咚的一声落了地。她急忙去给父亲打洗脸水,当把半盆儿清澈的水一漾一漾地端到父亲跟前之后,她又去给父亲倒茶水。缨子一点儿都不急着拿到鞋子,尘埃落定,蓝色的,透明的,像虹的那样,还会有错吗?断不会的!当她从父亲手中接过装着鞋子的盒子时,她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轻微颤动了一下,她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故作轻松地打开盒子,但是,她立时却傻了眼:怎么是这样的一个货物!呆头呆脑的,笨极了,就是家里的那头笨猪。父亲还以为缨子惊喜地说不出话来了呢,他喜不自禁地说:泡沫的,在水里不会沉底,老飘着。很轻便。缨子,蓝色的,没错吧。他自顾自地说:按我的意思想买红色的,那红可真鲜亮,像石榴花一样。别光看,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脚?父亲催促道。缨子的心那叫一个失落,譬如:欢悦的心情如红红火火燃烧着的跳荡着火苗,突然兜头一盆冷水泼了上去。这鞋子的底子有二指厚,鞋面很厚看起来非常夯实,蓝色但不透明。咋看咋不合心意,她是喜欢精致风格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面对事实吧。她很不情愿地把脚套进鞋子里,踩在地上,大了。她想。中,还怪合适嘞。父亲说。就得大点儿。兴许,后年还能穿。母亲说。缨子什么也没说,她怕一张嘴就会流露出失落的情绪,她可不愿扫爹娘的兴。缨子不说话,爹娘就认为缨子是高兴着了。有什么不高兴呢?有凉鞋穿了,还是彩色的!这村里哪儿见过这个?
不管怎么样缨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凉鞋了。缨子心里厌着可仍然穿着。不过,这鞋却引起了小伙伴们的极大兴趣。当然,鞋子在村里是也独一无二的,且是来自省城。省城是什么呀?如果说县城在天边的话,那省城还不在天外?小伙伴们真是没法想象,总之,那是个更神奇、更繁华、更富庶、更美丽的地方。比县城要美上百倍千倍。不会沉底呀!小伙伴们惊喜地说,让缨子一次又一次地脱了鞋子放在水里实验。真是不会沉呀!眼见为实。除了缨子的凉鞋,谁的鞋子不是一放进水里就沉下去了?用手掂掂:真轻!太轻了,跟棉花一样。他们都一脸的好奇。当缨子跟小伙伴们穿着凉鞋走在石板桥上时,缨子的鞋子跟小伙伴们的又有了天壤之别。小伙伴们的鞋底子都薄溜溜的且硬硬的,敲打着桥面叭叭叭地脆响,像放小鞭炮一样。缨子的鞋子却没一点儿声响。虹说:缨子,你像猫一样。猫走路就是无声无息的。猫的蹄子上有棉垫儿一样的厚厚的软垫儿,你那鞋底子就像那软垫儿一样。大家都咯咯咯地笑起来,缨子也笑了她知道,虹在褒奖她鞋子的舒适,小伙伴们都喜爱着她的鞋子呢。还是你的凉鞋好看,漂亮。缨子谦虚地说。这是她的真心话,她还是喜欢虹的鞋子。自己的这双又粗又笨的,像呆头鹅!穿上这双鞋子,好像自己也变得又笨又傻。虹走上前来挽起她的胳膊诚挚地说:还是你的好。她俩胳膊套着胳膊,穿着蓝色的凉鞋,夕阳映着她们红扑扑的脸庞,脚板像蝴蝶一样贴着石板桥面上下翻飞,对姊妹花!看到她俩的友谊,听到她们的互相恭维,一个叫花的小伙伴有点儿吃醋了,酸溜溜地嗔怪道:你们的都好看。看,俺这老土。她脚上是一双酱色的鞋子,就是村里合作社出售的那种。缨子跟虹站住了,回头,缨子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道:你还别说,就数花的鞋子的图案好看呢。虹跟着附和道:对!对!。花说:你们就甭安慰我了。这时,走在最后面的丽大声说:有什么可沮丧的?大家不是都有凉鞋穿了嘛。丽的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凉鞋。是啊!大家都有凉鞋穿了。一下子似有一股清风拂过她们的心头,不约而同她们都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几个女孩子?着竹篮子,篮子装着浸透着阳光香味的洗净晒干了的衣服,说说笑笑,愉快地朝夕阳走去......
不喜欢这鞋子,从内心深处来说:甚至是拒斥的。但是,鞋子也没有下过缨子的脚;但是,缨子对鞋子也是用心细心的。她晴天雨天穿,上学下学穿,下地下河穿,可那鞋子总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花常常咋咋呼呼地嚷嚷:缨子,你是咋弄的,你的透风鞋总那么干净。花的凉鞋上老是糊满了泥土,往往看不出鞋的本色了,并且,鞋里面还有黑泥垢。脚也老脏着,脚趾头上都是泥垢。缨子暗暗替她感到脸红的同时,总不能理解花为什么不洗洗呢?但她又不便给朋友建议,害怕伤了花的自尊心。缨子就爱洗,每天不止洗一次脚,洗脚,刷鞋子,有时用上肥皂、洗衣粉什么的,用刷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刷。然后,把鞋子放在阳光下晒,脚晾干了,鞋也晒干了,干干爽爽的,尘土根本不容易粘附上去。如果是湿脚湿鞋,走不了几步路,就会变成泥脚泥鞋。那是很让缨子嫌恶的。缨子也许天生就是个爱干净的小姑娘吧。夏天的午后,大杂院里像冬天的午夜一样静谧。大人们都歇午觉了,吃饱喝足了的猪躺在泥窝里很舒服地哼哼唧唧缨子最看不惯猪了,认为它最脏。鸡们也都在自己满意的地方甜甜美美地做梦,还时不时发出咕咕噜噜的梦呓。狗狗们一条条窝在墙根的阴凉处,吐着大长的舌头,呼呼啦啦地喘气。太阳在中午的天空中,无拘无束、无遮无拦、淋漓尽致地挥洒着白炽的光,院子里白化化的一片,直晃眼。缨子家的窗台前有一棵老石榴树。它也真是老,躯干比碗口还要粗,弯曲、盘旋、扭动,像树根一样的遒劲有力,它弯弯曲曲的终于昂然地挺起了背脊够着了房檐。但是,枝柯很是寥落,叶片也异常稀疏。缨子就会想到老山羊零落的胡子;想到太姥(缨子对曾祖母的称呼)的头发太姥九十多岁了,头顶上巴掌大的一片子都没了头发,光秃秃的裸露着铖光发亮的头皮。所剩细细的一小撮头发雪白雪白的,胡乱地在脑后捆了个捆儿,松松垮垮的,可怜兮兮。五月石榴花流火的季节里,老石榴树的枝头上也会象征性地挑上几朵花,但已不再挂什么果了。太姥说,它原来能结出又大又红的石榴,结得还稠。石榴籽核小,圆润又剔透,汁多而甜如蜜汁。它老了!太姥长叹一声。老了的石榴树当然撒不下浓厚的绿荫。石榴树下,摆置着一块浑然天成的大河石。这块石头一看就知道是河水长年累月冲刷的杰作,它的一切线条都是圆滑的,表面光滑又平展。它就充当了全院婶子大娘们的锤布石,无论谁家洗了床单被褥什么的,就会拿来,叠整齐放在上面用棒槌捶呀捶的,有的嘴里还配着小曲:小二姐洗衣裳,洗的净捶的光。打发哥哥上学堂。骑大马,戴乌纱。十人见了九人夸。爹也笑,娘也笑,二姐笑成一朵花。缨子听到了就想才不打发哥哥呢,再说也没哥哥可打发,自己就要上学堂。午后的院落里四周静悄悄的,缨子端来了一盆清水,坐在石榴树那薄薄绿荫下的锤布石上,双脚一挨那凉水,一股沁凉的感觉就立马传遍了全身,好不舒爽!她洗了脚,又仔细地刷了凉鞋,伸手把凉鞋搁置在阳光下,双脚踩在盆沿上。一时间,她觉得是那样的安静、平静、清静,一切都像熨斗熨过一样熨帖。阳光像变魔术一样,眨眼鞋子就干了,脚也干了。干爽的脚穿上干爽的凉鞋,她蹑手蹑脚地到上屋背起书包,她要上学去了。她可是爱学习的小姑娘,成绩不错,从小一到现在小三了一直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缨子燕子一样地飞往学校......
那双凉鞋缨子足足穿了三年。穿了三年的鞋子还不怎么烂,一是鞋子结实,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缨子穿的爱惜。她穿鞋本来就省,穿上这双凉鞋更是小心谨慎,轻来轻去,绝不蹦呀跳呀的。第四年夏天,母亲又拎出了那双鞋子,可缨子的脚再也装不进去了。母亲温和地笑着说:算啦,再给你买一双。穿了三年,也值了。这鞋子还真是结实。缨子如今已是初一的学生了,并且是在乡重点初中读的。全村就考上了她一个。家里的地主帽子早就摘了,恢复了高考制度,缨子的成绩又是那样的好,母亲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的脸上时常出现了笑意。
原来母亲也是爱笑的啊!缨子想。
读初中时,村里还有几个小伙伴,除了她到十几里远的重点中学(她被择优录取到该学校)寄宿读外,其余的就在村里的普通中学读,可她们读着读着就都不再读了,初中都没毕业。缨子却越读越有劲,历来都是班里的佼佼者。缨子刚强的母亲一定要供出一两个大学生来。初中毕业后,缨子以优异成绩被县城的重点高中录取。三年高中后,缨子又顺利地通过了大学考试,到省城读大学。最终留在了省城工作。缨子知道,这一切全凭母亲坚韧的支持与敦促。
那蓝色的凉鞋最终归为何处,缨子不记得了,但那鞋子却深深地镌刻在了缨子的记忆里,很多年过去了,记忆越来越清晰,有时那鞋子会幻化成蓝盈盈的光影在她心头忽现,那蓝光就像蓝宝石的光一样,是那样的晶莹剔透、梦幻神奇、美轮美奂。透过那蓝光,她清晰地看到了儿时那贫瘠但不失温馨的村庄,看到儿时的伙伴,看到伙伴脸上那明朗纯真的笑靥,不知怎么她的心间就会弥漫着一种苦艾的清香,幽幽的、淡淡的,她的心就会酸酸涩涩起来......
哦,过去的时光啊......
发布时间:2022-08-30 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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