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天鸿脾气虽然很犟,心却非常软。他看岳父气成那样,岳母可怜巴巴的,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岳父发火,是因为严武。公家逮严武,自己同情严武,岳父怕他扯进去。
第一节
天鸿在家排行第二,所以,长辈喊他小二子,平辈则喊他二哥或小二弟。
二哥定亲了。
做媒的是洪松大爷,女方叫梁秋菊,陵北大队的妇联主任。秋菊是个独生女,她父母什么条件都不要,只有一个要求:天鸿得到他们家当养老女婿。
天鸿不想愿意,因为他知道玉莲还在等着他。但经不住父母和哥哥的劝说,只得答应。
天生说,玉莲是不错,但是,你和她是不能结合的。你们曾私奔过,按说他父母不应再干涉,结果呢?不仅干涉了,而且家也搬走了。他们搬走,还算是宽容的。不然的话,他一个公社书记,想个点子就能整死你。他还算是善良的。你也该自觉。现在,玉莲好长时间没来信了,你也没去信,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时间长了,感情就淡薄了,她会不会还爱你,这很难说。即使玉莲还爱你,结婚的可能性也不大,我们斗不过人家。
当人家养老女婿,父母起初也想不通,但是,家庭情况摆在那儿,天鸿一天大一天,能娶上媳妇就行。何况,陵北大队离郝家巷也不远,一个在陵河镇南,一个在陵河镇北,相隔也不过三里路。再说,天鸿离开陵南,环境变了,情况可能会好些。
双方没意见,喜日子定在农历十月十八,这不,喜日子说到就到了,今天就是天鸿出嫁的日子。
麻庆明点燃手中的一大串挂鞭,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邀出了左邻右舍家的妇女和孩子。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跑到郝家门口,有的要喜糖,有的抢地下未炸的鞭炮。妇女们则三三两两站在路旁或家门口,喜欢热闹得干脆来到郝家,看天鸿出阁。他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指指点点。
今天,小二哥穿的是崭新的蓝咔叽布学生服,这是父母陪给出嫁儿子的惟一礼物。下穿大半新军裤,这是天生对弟弟所尽的手足之情。足蹬黑直贡呢布鞋,这是下台挨整的大队书记严武偷偷送来的。当伴娘的有玉禄、歪虎、玉琴,还有不请自到的瞎根柱。
小二哥空身出嫁,并不感到寒酸。他知道家中的难处。父母亲不是吝啬人。他们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送给儿子,可是,这一切只有两个字:贫困。天鸿带走的也只能是贫困。他望望这生他养他已有二十年的家:三间草房,斑斑驳驳;木门被抄走未回,如今仍用秫秸编的笆门;石磨薄薄,无声地兀立院中;地锅屋黝黑,风箱早被邻家已借走;猪撅还插在锅屋南面的地上,橛子上空留二尺长又脏又朽的拴猪绳;宅院四周的树,已经凋零枯谢,难得能在枝丫上留下一两片绿叶。
这就是家。尽管家很贫陋,他仍然对这块热土依依不舍。当桃花挂满紫枝时,他曾和哥哥支起扣鸟的腊子,悄悄地捕捉小巧美丽的翠鸟;当红瘦绿肥之际,他曾和玉莲用牛尾毛扣扯下仓皇欲飞的知了,放进余火热灰中文烧,挑出蝉背里雪白粉嫩的肉,吞进贪馋的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然后互相大笑对方被烟灰涂抹的张飞胡;那冠如巨伞的老槐树下,他曾和玉莲一起学习,说笑,谈远大理想。玉莲那袅娜的身材,甜蜜的笑容,深情的眼睛,都被狂风暴雨卷走了,留下的只有那双小白鞋的影印。唉,一切都过去了,记忆中的幸福只能增加现实中的痛苦。
他站在门口,慢慢地闭上眼睛,想让痛苦从此消失。可是泪水却挤出眼角,汩汩地流了出来。他多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却不能哭。哭会给父母带来更大的痛苦。他揩干净脸上的泪水,睁开那含悲含怨的眸子,低低地对陪送人说:走吧。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踏着高低不平的乡间小道走了,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别人招呼他,他一点也没听到。他神情呆滞,木然,缺乏活力。结婚,本是高兴喜庆的事,可是,痛苦的婚姻,却把喜庆变成了忧愁。今天的天鸿,既无喜,也无忧,他成了机器人。
天爱和天霞流着泪,把哥哥送出门,直到天鸿的身影消失了,她们还站在那儿望。天爱不时用手帕揩着眼泪,双肩随着默默地抽泣耸动。天霞眼里噙着泪花,口里用力地咬着她的短辫梢。悲伤使她绯红的脸变得苍白苍白。
天鸿母亲呆坐在锅屋里,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开,浓浓的水蒸气几乎把又黑又趁德国盖顶上了屋笆,她还在那儿,一把草一把草地往锅底送,送
郝仁贵坐在堂屋的地上,面前摆张小木桌,桌上杯盘狼藉,他已经喝得脸红、眼直、舌头硬,说话嘟哝不清,还在拼命地喝。他对陪酒的万福、洪松、姨弟松光说:你三人喝,喝个痛快,今天是我郝,郝仁贵的高兴兴的日子,喝,不喝就是孬,孬种。天生他妈,端菜来,来,今天喝个醉。我不是坏,坏人,二舅,姨哥,姨弟,你,你们不清楚出吗?嗯,我郝仁贵,要是坏人,你们别,别包庇我。我就是,是坏人,今天是俺儿,儿子的喜事,你们是亲,亲戚,喝点酒,也不要紧,问起来,就说,说是我,拉拢你们的。斗,斗,我不怕!喝,你们喝,怎不说话?怎不喝?
万福、洪松、松光都坐在那儿,一声不吱,呆呆地望着郝仁贵。停了好一会,万福和洪松劝郝仁贵不要喝了,松光还把酒收了起来,郝仁贵不听,仍要喝酒。三人无法,只得告辞。每人陪,你还跟谁喝呢?
郝仁贵看他们都走了,又猛呷了一口酒,狂笑起来:哈哈哈哈,都走,走了,走吧,我一个人喝!孬种!哈哈哈哈,我今天高,高兴,高兴,我儿子也能找到媳妇了,郝家不会,不会断种!郝家打,打不倒,你,你们斗吧!哈哈哈哈,嗨嗨嗨嗨,咿咿咿咿他醉笑过后,突然大哭起来,是哭儿子出嫁,还是哭自己委屈?是哭大儿子在外,还是哭家中太穷?也许兼而有之。他双手捂着脸,那殷殷的泪水,顺着指缝向外流淌,浑身在伤心中颤抖着。
唉,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家,如今搞成这个样子。站在路口的刘法媳妇叹了一口气说,凭天鸿弟那个样子,怎么该去找女婿?
还不是李三谦那条老狗搞的!正在纳鞋底的刘苏媳妇愤愤地说,如今哪,坏人当道,好人必然受气。
那还假嘛,谁在台上谁有理。仁贵叔和严武叔哪点坏了?你看给整的,哪还有一点人心!刘英媳妇也不满地说。
天鸿弟去招女婿太屈了,秋菊她爹要好还好,不好的话,日子恐怕他过不来。刘美媳妇惋惜地说,玉莲不是跟天鸿跑出去一趟了吗?怎么就算了呢?唉,仁贵叔家两个儿子都不错,可惜婚姻上都不理想。天生在城里可能还好些,只是天鸿太可惜了。
俺就不信陵河就这样了!刘苏媳妇用牙咬断绳子,针往鞋底上一插,满脸不服气。
真要能变就好了。刘法媳妇说,恐怕变不了,你没听人说嘛,不搞文化革命就亡党,搞了文化革命就亡国,他们是情愿亡国不忘党呢。
四个女人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发现大队书记白豁子骑车子来了,都闭上了嘴。
白豁子本想跟四个女人打招呼,看四个女人都装作没看见他,他只好骑车走开。
刘美媳妇对白豁子背影撇了撇鄙视的嘴,刘法媳妇对白豁子屁股呸了一声。白豁子掉头望了望刘法媳妇,刘法媳妇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哟,白大书记,不认识还是怎么的?这儿都是贫下中农,不是牛鬼蛇神,也不是阴阴阳阳,不会兴风作浪,俺这也是比比讲。
其他人一听比比讲,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比比讲是白玉贤白豁子的口头语,不,这也是他独家官语,就像李三谦在开会时,讲话常用一个嗯字一样。李三谦一次开会讲了十句话,其中嗯字就有十七个。那是麻庆明一个一个数的。白玉贤的比比讲用得也很多,比如一次开会,他发言说:比比讲,在陵河,毛主席是太阳,我就是月亮,你们是星星。月亮围绕太阳转,你们这些星星就得围绕月亮转。比比讲,陵河是条船,我是掌舵的,你们是划桨的。比比讲,陵河的男人是阳,女人是阴,阳得在阴上面,不在上面怎么生出小阴阳来?后来,有人就借这话戏弄白玉贤,说他爹是阳,他妈是阴,所以才生出他这个又阴又阳的二一子货。
白玉贤脸红了红,本想发作,又怕缠不过这些年轻的婆娘。她们这些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大白天当众人的面,就能把开玩笑的男人按倒在地下,扒下裤子,把那家伙掏出来晒太阳,她们还怕什么丑?还是少惹麻烦。跟他们搞没好果子吃,她们能以开玩笑的名义置他难堪。他对四个女人哼了一声,愤愤地走了,走得悻悻。
哼你奶奶个屁!哼!再哼两声你那个吊牙就落光了,那才是名副其实的白豁子呢!刘英媳妇低低地骂道。
她的话,又引起众人一场哄笑。
第二节
梁老头是个出名的犟牛筋,一生认死理。
他说起话来,脸先红,嘴一撇一撇的,头一梗一梗的,像只好斗的老公鸡。不过,他的脾气又是属顺毛驴的。你顺着他,头割下来给你都愿意;如果呛着他,天王老子也不让,非跟你斗个输赢不行。
天鸿进门一个月不到,梁老头的牛劲又上来了。在订婚的时候,梁老头是跟洪松砸好了的:天鸿进梁家门,要改名换姓,随梁家姓,名叫梁季红;进门要喊爹喊娘。通过这些天的观察,摸底,考验,他觉得这两条协议成了空口说白话,一条也没兑现过。他听人说,谁要对天鸿喊梁季红,天鸿就不睬。有时甚至还骂人家,你说气人不?这还不算,最可恨的是,天鸿从来没对他老夫妻俩喊爹喊娘。有时逼不得已叫一声,也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呜呜哝哝,喊声轻,叫声短,在跟前都分不请他喊什么,这怎么行呢?俺招他来是做儿子的,是给俺梁家撑门立户、传宗接代的,他到好,老婆到手了,一切都变卦了。这才开始,我还能动,还吃不到他的,也穿不到他的,万一百年以后,我们老了,爬不动了,他还能把俺老夫妻俩摆到眼里呀!今天,我非要治他改口不行。怎么治呢?打不得,骂不得,一打一骂,人家会品论我,说我坏,是个绝户头,儿子刚进门就闹事,就刁难,这样,俺闺女给他了,还落个坏名声。再说女儿也不会愿意,看得出来,她们小夫妻俩还是情投意合恩恩爱爱的,对了,有办法了。梁老头狡黠地笑了笑,把烟袋在鞋底上狠狠地磕了两磕,然后背着手,走进了个屋。
秋夜,寒风袭人。弯弯的月牙,昏黄地斜挂在西天。一天星斗,点缀在深色的夜空。一簇一院的房屋,黑漆漆的,几乎看不到门里露出来的灯光。没有犬吠。县宣队说养狗不利于战备,狗都入了汤锅。偶尔有几声呜呜的鹅鸣,那是家庭富裕的人家,用它来代替狗看门的。鹅能生蛋,肉也肥,还能看门守护,比狗实惠。县宣队提倡养鹅,可是应者不是云集,而是了了。
天鸿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走出娘家们。结婚三天后,每天吃过晚饭,他都要回娘家一趟。他长这么大,很少离家在外过夜。有一次他到舅舅家玩,舅舅偏要留他在家住一宿,睡到半夜,他还是爬起来,摸黑走了十八里路,赶回了陵河。母亲问他,他说:不知怎么搞的,到一个生地方,管怎么也睡不着。
这次到梁家,不是做客,是结婚。在梁家生活一辈子,他怎么能不想家呢?好在两家不远,每天都可以回来几趟。在家里坐一会,说几句话,心里就好像舒服得多,安慰的多。在梁家生活月余,他觉得整个家庭对他还是不错的。特别是妻子,并不歧视他,没有把他看成是批斗人员的家庭子女,没有看他是倒插门,对他很尊重,也很爱护,没半点高言对他。他还是满意的。只是老头子有点封建思想,岳母没见过世面,五十多岁了,连陵河镇都没离开过。她跟人说不了几句话,未曾开口,脸上就露出笑容。小脚,走起路来,颠颠簸簸,乍一看,你会以为一阵风能把她吹倒。实际呢,她身体骨硬朗得很。平时家里烧草、喂猪、拾点湖里东西,都是她包了。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生活,天鸿觉得还是合适的。陵河的政治生活,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果说南头家中遭遇的是惊涛骇浪,那么,这里倒有点小桥流水人家的味道。岳父爱花,爱树。家里有桂花、月季、石榴、葡萄,小小的院子里,雅静、整洁,富有诗情画意。看梁老头土得不能再土的样子,你真想不到他还是治家的行家里手。他脾气倔强,对栽花修树,确实分外耐心、细心、精心,真像一个高明的园艺大师啊!
天鸿留恋旧家,但渐渐也热爱起新家来。倒插门倒也罢了,叫他喊爹喊娘也能凑乎,谁都有两头父母。但叫他改名换姓,他一时接受不了。不过,这总比在陵南受那些乌龟王八蛋的闷气好。特别是他不能容忍受歧视的生活。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罗修德带着一伙人凶神恶煞地搬走了家里的门、床;强行拖走了母亲精心饲养的猪;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白豁子把枪靶子插在家中的磨上,让民兵把枪口对准他天鸿家瞄准,射击,虽然,那枪里没有子弹,那刘保东的奸笑,大赖二赖的蛮横,白克召的冷嘲热讽,刘起义的飞扬跋扈,这一切的一切,简直让他毛骨悚然。如今,换了陵北这个地方,他感到舒心多了。他昂起压抑的头,对长夜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好像要把所有的怨气,都还给着空荡荡的世界。
他不知不觉来到梁家。推门,院墙们纹丝不动,关得紧紧地,推不开。敲门,前后屋都静悄悄的,没有回音,敲不开。
他挠了挠头,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是我来晚了,还是他们睡早了?他又推了推门,门仍然紧紧关闭,过去是一推就开的;他又敲了敲门,院里仍无应声,过去是一敲就有人应声的。也许他们太累睡着了,不打扰他们吧。
他抬头看看院墙,院墙六尺来高,土坯垒成。想爬,墙高且陡,上不去;回家吧,又不合适。家里没有床铺,自己原来住的床铺早给大妹妹占去,无处可睡。到庆明或歪虎那儿去?夜深天晚,怎么好意思叫门呢。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一声鹅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嘿!对门不是放着一副平车架嘛,何不搬来当梯子用?
他三两步来到对面不远的邻居家,搬起车架就走。老鹅在人家院里呜呜直叫,他不怕,反正是借来用用的,又不是偷怕什么?他把板车架斜靠在墙上,正好。他上了墙头,顺着墙边的一棵枣树,哧溜一下滑到院里。到院门跟前一看,门不仅上了闩题,还抵了一棵粗木棍,木棍后面又抵了一个石碌碡。好家伙,生怕贼来抢了他们。天鸿搬开石碌碡,挪开木棍,拉开门闩,吱扭一声打开了院门。
谁?!梁老头听到院外有动静,知道是天鸿回来了,却故意放粗了嗓门问。
我。天鸿低低地回了一声。
你是谁?!
我。
梁老头张大了耳朵,想听天鸿喊声爹,告诉他是梁季红回来了,想不到,这个爹字天鸿就是不喊,甚至连个名都不报,光是我我的,赶马呀!他越听越来气,越想越怄气,越思越闷气!本来他准备起来开门的,现在索性躺下来。你不喊爹,我就不开门。我是躺着的,你是站着的;我是在暖暖和和的屋里,你是在冷冷和和的外面,看谁吃亏,看谁能过谁?老伴看他起来又躺下,不去开门,有点过意不去,自己想起来去开,又不敢,只得笑笑对丈夫说:外面天凉,别冻着孩子。去开门吧,跟孩子斗什么气?
你懂个屁!他今天不叫我爹,我就不去开门。俺看是他头皮硬,还是老子头皮硬!
叫你一声爹,你就上天啦?
俺不管,他只要喊一声爹,嘴里肉挖给他吃,俺也高兴。不叫,俺俩就是冤家,我就赶他滚!
你就不能小声点,深更半夜的,也不怕人家笑话!
俺怕谁笑话?我怕天跟地日X把我挤死了!
好好好,别说了,随你怎么作,俺反正不问!老太婆气呼呼地转身向里,这是她的权利。她只有生闷气的权利,从来也不敢跟男人违拗。男人总是正确的,即使你不想承认,他的拳头能叫你承认。
梁老汉双耳耸起,倾听院外动静。嘴里却故意大声地打起呼噜来。他这是有意气天鸿。
天鸿看岳父问两声不言语了,以为他知道开门的是谁,于是走出门外,把平车架送回原处,折身回来,听前屋吵吵嚷嚷的,不知干什么,蹑手蹑脚走到前屋门口一听,才知道今晚这出戏是岳父故意安排刁难他的。他想,你越这样对我,我越不叫你爹。看你能把我怎样!他轻手轻脚地带上院门,插好闩,对前屋冷笑笑:你不开门,俺也能进来,叫你气吧!
第三节
天鸿提着脚步,直奔后屋,谁知后屋门也是关的。他轻轻一推,门闪开一条缝。再推,门还是那条缝。摸门一看,原来房门外面上了锁。天鸿这时真的来了气,可是气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在人眼下,不能不低头。谁叫自己娶不起老婆呢,谁叫自己跑到这儿来当养老女婿呢!端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管。
他双手抱着头,蹲在门旁,心里有说不尽的难过。唉,要是在自己家里,父母亲能这样对待自己吗?家里再穷,再苦,都是相互痛爱的,有一口饭,大家都让着吃;有一口水,大家都让着喝。父母亲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那次跟玉莲私奔,闯那么大的祸,父亲打了一巴掌后,还后悔的不得了,妈把饭菜烧得热乎乎的逼着他吃,根本不会把他关在门外呀!不错,陵南的局势压人,可门外虽然是寒冷的冬天,家里面确是暖和和的阳春呀!这里倒好,门里门外都是秋天,萧瑟的秋天!说冷吧,还有点爱的余热;说不冷吧,寒露又是如此袭人。这种日子哪天才是个了!回家吧,不受这份洋罪,就是死,也要和父母偎在一起。
天鸿咬了咬牙,站起来就走。
他走不了,衣服被挂住了。他以为是门口的钉子挂的,头也不回,用手往后撩撩。这一撩,正好碰上热乎乎肉溜溜的东西。转脸一看,原来是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服。
给。门缝里传来妻子细弱的声音。
天鸿从妻子手里接过一样东西:钥匙。他没有开门。虽然,他很感激妻子,却对这个家很不满意。他本指望在新的环境里,重新扬起希望之帆,想不到这里仍有新的歧视,新的矛盾。他不能忍受。
开门进来呀!锁在房中的秋菊,大概看出天鸿的心思,生怕他走了。
天鸿迟疑了一下,妻子如此热情,又从来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怎能忍心走呢!他慢慢地抬起手,打开了那把锁在门上的老式弹簧锁。
秋菊披着衣服,拉开了房门。
天鸿站在门口,仍没有急着进屋。
快进屋呀。秋菊拉着天鸿的手说。
不能进!一声怒吼,吓得秋菊手一松,天鸿身子一惊。转身一看,只见梁老汉气哼哼地站在院中。因为气愤,那嘴唇一动一动的,本来脸就长,此刻拉得更长,长的像个牛腿方瓜。要不是夜色正浓,你准能看到他那双眼睛红得滴血。就是这样,你也能觉察到那射出来的目光,就像喷火器射出的两束火焰。
原来梁老汉躺在床上故意打了一会呼噜以后,看看没什么动静,出于好奇、善良或某种预感,他爬了起来,从门里往外一看,只见南屋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从背影一望就知道是天鸿,原来这小子翻墙进来了。你小子别能,你能过一道关卡,还有第二道,南屋门是我锁的,没有钥匙,你总不能从屋顶扒个洞钻进去吧。你小子要想进屋,还得来找我。你不喊爹,俺就是不理。看你咋办!
梁老汉站在门里想看天鸿的西洋景,想不到她女儿当了叛徒、内奸,竟放天鸿进屋。这简直把他肺都气炸了!他猛地推开门,站在院内,大吼:给我滚!滚!
天鸿二话没说,转身要走。秋菊拉住了他的衣角。秋菊娘颤颤巍巍地披着衣服也出来了。她想劝老头子,看梁老汉那种要吃人的样子,吓得不敢吱声,生怕老头子的唾沫喷过来砸伤自己。她想劝天鸿,或者说站在老头子一边,赶女婿滚,一看天鸿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自己倒先软了。心想:天鸿这孩子还是不错的,不喊爹娘就罢,只要能孝顺俺老公俩就行,何必非要逼公鸡下蛋呢!男孩子乍识几个字,就死要面子,以后慢慢会好的。她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婿,觉得他们都没理,谁都不应该帮。她干脆不吱声,或者是尽量息事宁人。
俗话说:事到头不自由。秋菊原指望母亲出来劝劝父亲,现在一看不行,母亲不出面帮她讲话。她也清楚,父亲发火的时候,母亲是从来不敢多嘴的。唱反调,那更不可能。除非父亲熄火了,母亲才能发挥作用。那时候,讲什么,父亲都能接受。即便不接受,也不会发火。现在怎么办呢?自己再不挺身而出,父亲真的会赶,天鸿也真的会走。自己索兴出头,先软后硬,实在不行,包袱一卷跟天鸿走,当然那是吓唬吓唬父亲的。
秋菊张着笑脸,柔和地望着气呼呼的父亲说:爹,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谁得罪你了?
我不要你讲,哼,家败出毛猴!叫他滚!快滚!他那拉长的脸一会青白得像条黄瓜,一会黑紫得像个茄子。不过,夜色使谁也看不出来。
你为什么叫他滚?秋菊细声慢语地问。
俺这里庙小,养不起他这个大菩萨。我给他吃,给他喝,给他女儿,图的啥?图他人好吗?嗯?进我梁家门,就得听我梁满囤的,不听,就得滚!俺可不想养只狼在家里!梁老汉唾沫四喷,歪扭着头喊。
爹,天鸿是有不对的地方,也许他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老人家,这个你老人家也该谅解他,新来乍到,摸不到锅灶嘛
放屁!我不要你说,你也不是好东西,吃里扒外!梁老汉打断了女儿的话。
秋菊她爹,你秋菊娘焦急地想劝丈夫。
你少罗嗦!梁老汉不等秋菊娘话说完就顶了回去。
秋菊娘还想再说什么,看丈夫那圆瞪的双眼像一对铜铃,吓得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爹,你要真的要天鸿滚,我也跟他走。娘,你也跟我们一块走。秋菊看软得不行,只有给父亲来个下马威。
梁老汉原是想吓唬一下天鸿,叫他知道梁家的规矩,并非真要赶天鸿走。郝梁两家都是本庄本土的人,谁不知道谁?他是看着天鸿长大的,如果看不中,还能要他当养老女婿?他原以为,抵门上锁,天鸿会喊他爹,叫他开门。他只想听到一声爹字,并非要将天鸿拒之门外。谁知天鸿翻墙而入,闯过了他的关卡,这就使他有了气。南屋的门是他锁的,想不到女儿还藏了一把钥匙,让他不喊爹就轻而易举地过了第二道关,他就气上加气。现在他赶天鸿滚,女儿和老婆都反对,女儿还要跟人跑,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他看女儿真的跑进屋里收拾东西,自己一时倒没了主意。他此刻像充足气的气球,爆了。有气无力地说:都滚吧!滚!滚得越远越好。说完手朝后一背,溜回了前屋,蹲在床上,叭嗒叭嗒地猛抽旱烟,独自一人生闷气。
秋菊娘生怕事情闹僵,一看老头子被女儿的回马枪杀得败了阵,就急忙劝女儿:乖乖,你爹走了,别再闹了,快跟天鸿休息吧,别走了,乖乖,吭?
秋菊对母亲笑笑说:娘,我哪能真走,我是吓唬吓唬爹的,你回去劝劝爹,叫他别生气了。
秋菊娘又安慰天鸿说:好孩子,你爹他不是人,脾气坏,你就谅解他吧,都是娘不好,快去睡觉吧。
天鸿让眼里的泪水往肚里滚。他对秋菊母亲点点头,表示没意见,折身回去。
秋菊娘把南屋门带上,然后挪动小脚,颠颠簸簸地回到老伴身边。
他们呢?梁老汉埋头抽烟,咕哝了一句。
都睡了。秋菊娘不高兴地回了一句,然后上了床。
梁老汉抽了几口烟,又爬起来。秋菊娘连忙问:上哪去?她怕老头子又去闹事。
看看院门关好了没有。
梁老汉出门对南屋望了望,没有言语,又把院门重新抵好。认为保险为止。这才回到床上入了梦乡。不一会,便传来呼噜声。这是真的,不是假装的。
南屋里小夫妻俩也叽咕了一阵子。
你爹凭什么这样对我发火的?天鸿不快地说。
还不是因为你不喊他爹。你就不能喊一声吗?喊爹能失掉你身份?我到你家,不也是喊爹喊娘吗?秋菊侧身靠在天鸿的身边说。
叫人家喊就叫人家喊是了,也不能这样逼!逼我就喊啦?门眼也没有。李三谦会逼,白豁子会逼,我就不买他们的帐,他们也只有干喘!
傻瓜,那是运动,这是家庭,怎么能一样呢?
一个人要倒霉呀,走到哪儿都不顺心。
好了,别说了,睡觉吧。
一盏油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月牙儿早被梁老汉的吼叫声吓跑了。
第四节
到底是夏天了,两杆高的太阳,就把人晒得火辣辣的浑身出汗。
二哥天鸿吃过早饭,正准备下田劳动,突然接到梁老汉的一道家旨:赶集买猪饲料。这真是件惊奇的事。来到梁家大半年了,天鸿只赶了一趟集,那还是年前当脚夫,天鸿总算在集市的人群里挤了一阵子。
梁老汉认为,年轻人应该好好劳动,整天在街上游来晃去,不成了流氓痞子?他最看不惯一些年轻人赶集了。尤其是对那些头梳得油滴滴的,或烫跟个翻毛鸡似的,蓄着小胡子,留着大鬓角,男不男,女不女的,更看不惯。一个乡下老百姓,有什么可烧(方言:逞能炫耀的意思。)的,看他穿得跟人五人六似的,实际腰包里还不知有几个,说不定早饭还没得吃呢。
梁老汉看不管别人上街浪,当然也不许天鸿去赶集了。梁老汉立的规矩,在梁家就是圣旨,谁都不可违反。秋菊娘是梁老汉最忠的臣。她对丈夫的旨意,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是不折不扣地执行。而且执行得完美无缺,决不走样。就拿赶集来说吧,梁老汉说街上不能去,她进梁家门二十多年,一次集都没赶,而且从来也不想赶。
秋菊跟她娘正相反,是个逆女。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爱怎么就怎么。不过,去还是少的。陵河镇十天四个集,她十天里最多也不过去一次卖鸡蛋、称盐、打油,买针头线脑,做衣服。没事她也不上街,整天泡在湖里干活。
人是适应环境的。天鸿在家喜欢赶集,可是,他不喜欢在街上东逛西跑,专在书场里听大鼓书。自从来到梁家后,一是慑于家规,不愿为这点小事,天天和岳父唧唧咕咕;但最主要的还是不愿出头露面。家里搞成那样,自己又是倒插门,有什么光彩在街上炫耀呢。
今天,岳父既然叫去赶集,那就抹下脸皮去,不去也不行,他得服从岳父。大半年的梁家生活,使他脾气捺了不少,他整日沉默寡言,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如果说以前他像一只好斗的蟋蟀,那么现在,他则同一头闷闷的牯牛,不逼到极点,他是不会对你伸出好胜的斗角的。
天鸿不声不响地找条麻袋,梁老汉从裤子里面的口袋里掏出牛皮缝的钱包,在钱包里抽出几张单块头,还有毛票,递给天鸿:季红,(这是习惯,梁老汉除不跟天鸿说话,要讲话就带这个名字,他这是耳提面命,生怕天鸿不知改叫季红似的。)这里有四块九毛钱,装在身上别弄掉了。到集上买东西,要挑着买。不能看到一家就买一家。满街多转几次,多看几家,要懂行情,如果今天饲料上的多,买主少,你就拿拿架子,压他价。明明你急着想买,你也别让他看出来。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样对方就熬不住,会同意压价的。假使今天货上的少,买主多,你就抢早,不过,你要找那些土里土气的乡下老娘们的货买,他们没出过门,不知道做买卖,买他们的货,容易压价。久闯江湖的那些人,你别找他,他们精,你那个笨样子肯定上当,懂吗?人要活便,不要死脑瓜子,我们也不想讨人便宜,但也不能吃人家亏。脚底下人都太精了,谁不跟个露猴似的?你呆就上当,笨就吃亏。这些事,你也要学着点,娶妻眼看就是生子的人了,还跟小孩似的不行。男子汉大丈夫,应该知道如何理家置业,学会过日子,不然的话,你自己受穷,老婆孩子也跟你受穷受累。好了,不多说了,快去吧。
梁老汉絮絮叨叨总算说完了。他望着出门的天鸿,觉得还不放心,又追到门口喊:季红,钱要装好,饲料买好后抓紧回来,菜地里下傍晚还要浇水!
天鸿离开梁家,轻松了许多。就像他离开郝家巷一样。郝家巷有块政治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梁家呢?是块封建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石头落地,他轻松多了,也愉快多了。
陵河今天是个闲集,所以街上挤满了人。商贩的叫卖声,买主的讨价还价声,饭店里喝酒划拳的喊叫声,牲畜市上猪嚎羊咩牛哞声,人流中姑娘小伙子嬉闹声,书场上的咚咚鼓声,说书人的哑嗓说书声,像一群糟糕透顶的低能管弦乐队,正在乱七八糟地、毫无乐章、毫无节奏地鸣奏着。远听,嗡嗡隆隆;近闻,隆隆嗡嗡。欣赏够了,或演奏够了,自可离去。高兴参与的,任可加入。这叫做:来者方便,走者自由。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天鸿满街挤了一通,看看饲料上市不少,大概是买主不多,心想,反正能买到,等一会说不定价钱还能巧一些,先到书场听一会书再说。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既然出来了,就随他去,索性玩个痛快,什么家规,什么圣旨,先摆一边再说,只要能买到饲料回家,岳父就不会指责,指责又能怎样?
说书场上坐了百把口人,大多是男人,少数是几个家庭老妇女,姑娘们更是寥寥无几。书场周围站了不少人,那都是揩说书人油水的。这些站客光听书不给钱。他们一看唱完一圈书,不等要钱的人来了,就溜之大吉。等要钱的过去,唱书人再唱时,他们又陆陆续续地聚集了过来。站着或靠在那儿,唱书人也不计较,因为这些人不捧钱场捧了人场。这样也不错,特别是有几家唱书的摆擂台时,人场就更重要了。当然,那些名江湖除外,因为他们不需要捧场,只要鼓槌一颠,就像勾魂鬼一样,非把你勾来不行。一旦你听了几分钟书,那就别想走了,不听到底,鞭子赶都干不走你。像这样的江湖,你不给他钱,他是不高兴的。他会想个点子骂你。当然,每逢听这些名江湖书的,不给钱的也少。
今天唱书的,正是远近闻名的晁岱民,当年他唱的老书《严海斗》,已经名震马陵县。现在说的是新书《肖飞买药》,也是倾倒了陵河的书迷。他的道白,他的运腔,他的表情,他的身段,完全把书迷们带到了烽火连天的抗日年代。书迷的情感,几乎被晁岱民掌握,哭则同哭,喜则同喜,怒则同怒,悲则同悲。说到紧张处,书迷的心会被吊到嗓门;唱到伤悲时,满场一片涕泣声。
这时,晁岱民正在讲肖飞二进保定府。咚咚几个鼓点,朗朗的几句道白,紧紧的一段流水,把个保定府戒备森严、日寇凶残、伪军横行、民不聊生的局面烘托了出来:列位的看官,众位的尊家,要想听书的,随我而观看,往哪儿看呢?你往那保定府的大街上观看。你看那保定府,此刻警车呜呜怪叫,小鬼子端着三八大盖,牵着狼狗,跑来奔去,侦缉队,汉奸队,挨门挨户,沿街绕巷,盘查过往行人。找谁呢?共产党八路军的侦察员肖飞。这时,只见一个汉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日本小队长大喊:不好啦
郝天鸿听得正带劲,只见周围人群轰动,不知出了什么事。他扭头一看,满街翻了锅似的,一簇簇人头向陵河公社涌去。说书的还想说,听书的却坐不住了。他们也都爬起来,一齐向街心跑去。
天鸿好不容易挤到人前,往里一看,顿时凉了半截。他下巴颏惊得发抖,两腿软的打飘,头脑吓得发轰,若不是人群的簇拥,他肯定会瘫在地上。
第五节
原来严武书记被逮捕了。
两个公安兵,提着两把手枪,押在严武左右。刘其义、白克昭、大癞、二癞扛四棵长枪,在两边维持秩序。严武被五花大绑地绑着,脖子被勒得青筋直爆,手腕被勒得肿了好高,手也变乌了。衬衣让汗水贴到了身上。不过,他头昂得很高,脸板得像块铁,没有一点表情,只是眼里射出愤怒的光来。
挤在公安兵身后的是严武的老婆。她一边拉着五岁的严红,一边放声哭泣。她眼泪鼻涕一大把,头发松散的像个疯子。严武的大儿子严金和大女儿严镯,小女儿严玉,挤在她们母亲两边。严金没有哭,只是牙咬得咯咯吱吱响,双目怒视着押解他父亲的人。严镯在默默地哭,严玉嘴一撇一撇的,正伤心的抽泣。五岁的小严红却连哭加喊:爹我要爹
围观的人,谁也不说话,他们没有必要说话,也没有说话的权利。他们只能用眼睛来表达心情。这群人中,有的看热闹,有的流泪,有的冷眼,有的指指点点,有的幸灾乐祸。
到了公社门口,一个公安人员厉声喝道:站住!严武停了下来。大癞走到严武身后,冷不防啪的一脚,对准严武的腿弯踹去,严武没注意,不由得双腿一闪,跪倒了地下。身后正好有根水泥电线杆,大癞和二癞把他拴到了电线杆上。四周被拉开了一个圆场,就像古时准备处决的犯人被拉到刑场一样。人们不能靠近,也不愿意靠近。一个公安人员进了公社,其他几个人持枪站岗。
严武屁股坐在脚后跟上,身子靠着电线杆,眼睛望这天,牙齿几乎咬破了嘴唇。他一动也不动,像座石像,不,像只关进囚笼的雄狮,只能听从别人的摆弄。
严武爱人和几个孩子都挤进了人场,也许是同情者故意让他们进来的。小严红看严武绑在电线杆子上,哭喊着连忙扑上去:爹,回家!爹,快回家儿子的声声哭喊,像万把钢刀插进严武的心上,也插进了围观者的心头。严武低头看了看小儿子,没有说话,只有滚滚的热泪挂在腮上。小儿子严红连连摇晃着严武的肩膀,并想给严武解开身上的绳子,那么紧的绳子,那么小的孩子,当然解不开。严红扯着绳子说:爹,回家!你要不回家,我就跟你去。严武嘴干动动,仍没说话。他紧紧闭上眼睛,只有让泪水往外流,流
滚开!刘其义看严武小儿子解绳,对小严宏喝斥说。
小严红被刘其义吓的一惊,紧紧偎在严武身上:我不走!我要爹!我不走!
同志,求求你,让俺跟小金爹说几句话吧。严武媳妇对公安兵苦苦哀求。
公安兵没有表情地翻了一下白眼,话都懒得出口。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在烟盒上顿了顿,叼在嘴里,白克昭连忙给他点上火。
同志,开开恩吧。严武媳妇再次哀求。
大叔,你帮帮忙吧。严金和严玉也哭丧着脸望着公安兵。
公安兵慢慢地喷着烟圈,对他们的要求,不理不睬。
我叫你滚开,你怎么还不走!刘其义的秃头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他是个结疤的秃子,头上不淌黄水,不起皮,只是不长毛。他见自己喝斥效果不大,觉得有失尊严。一个吃奶的孩子都不怕我,我这个治保主任还能治谁?为了显示他的威力,他伸手抓过小严红:小黑崽子,你还非叫老子动手不行?!他猛一搡,小严红一个趔趄,仰面跌倒在严金脚边。严金连忙扶起弟弟,含泪怒问刘其义:你怎么打小孩!?
打他怎么啦?秃其义满不在乎地回答。
不准你打!天鸿再也看不下去,向场里迈了一步,对刘其义说。
吆嗬,大白天钻出个夜猫子来,样不咋的,声音倒怪。秃其义歪着头,斜瞄着天鸿,怎么,你同情坏人?
你想翻天!大癞粗声粗气地对天鸿说。
俺看你别在这儿逞能了,白克昭一本正经地挖苦,快回去倒插门吧,回去晚了,小心你老婆揍你!
天鸿气得发抖,他真想狠狠揍白克昭一顿,但忍了。这不是场合,没他说话的份儿。
此刻,人堆里出现嗡嗡声,公安兵看苗头不对,枪一举说:社员同志们,我们是执行公务的,逮捕严武是上级的命令,他是个蜕化变质分子,你们要擦亮眼睛,严防一小撮阶级敌人捣乱破坏!
公安人员的话当然暗指天鸿是阶级敌人。社员的胆子小,不,他们还是迷信上头的。刚才一阵骚动,不过是表示对刘其义一伙的不满,经公安人员一说,他们马上静了下来,不敢轻举妄动,谁愿意把祸事惹到自己身上呢。
同志,你说谁是阶级敌人?天鸿反问。
谁是你同志?公安人员斜视天鸿,我怀疑你就是阶级敌人!
你有什么根据?
你破坏我们执行任务!
我?怎么破坏的?天鸿一气,说话也结巴起来,那你把我也逮起来好了!
哼!你要再闹,我就逮你!
天鸿还要争执,只见公社院里开出一辆吉普车,公安人员对刘其义等人说:把严武押上车!
天鸿望了望严武,严武也望了望天鸿。天鸿的眼神告诉严武:表叔,你放心,我会给你伸冤的。严武的眼睛对天鸿说:表侄,我是冤枉的,你一定想发找人给我伸冤。
严武老婆和几个孩子被刘其义用枪拦在一边。小严红看爹被搡上车,拼命哭喊:爹,你别走!爹,我要爹
满街的人都被孩子喊得心酸,哭得流泪。天鸿更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天鸿看车走远了,才把严武一家劝回家。看看太阳偏西,集上也快罢市了,他才突然想起猪饲料还没买。便急急忙忙向粮市奔去,还好,总算卖主还有一家。
他早把岳父的家训忘到脑门后,来到饲料摊前,价也不问,就叫卖主过了秤。他伸手向口袋里掏钱付款,坏了,钱丢了!他急得冷汗直冒,调回头满街寻找,打听,结果呢?空空两手去,两手空空来。回家怎么交待呢?
第六节
梁老头一分钱看得比碾盘还大,这四块九毛钱丢了,不是要他命吗?何况,家里也确实没钱。庄户人家,不生意不买卖,又不使工资,哪来的钱呢?
天鸿懊悔极了。他恨自己太粗心大意。为什么不把钱收好呢?难怪岳父骂他是少爷的派头穷人的命。他恨公安人员,逮严武为什么早不逮晚不逮,偏等他上街才逮!
他呆痴痴地站在街心,盼望能有学雷锋的好心人,把钱送来还他。街上人渐渐走光了,只剩下酒鬼郝兴举躺在饭店外面的水沟旁呼呼大睡,那酒鬼浑身泥水,像个打圈的骚猪。
看样子,不会有人送钱了。他又瞅地上,沟边,墙角,希望钱丢在这些僻静处,每人拾取。可是,眼望酸了,钱也没有影子。怎么办呢?他着急地挠着头,好像从头发里能抓出钱包似的。最后,还得回家。孩子哭抱给他娘,一切只能随它去。反正岳父不能把他吃了,骂就让他骂,骂也是该的,谁叫自己粗心大意把钱能丢了呢!
天鸿揣揣不安地来到梁家门。他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往家里钻。
梁老汉正坐在院里喝酒。小方桌上摆了一盘盐豆子,几个大蒜头,一条啃了半截的黄瓜。秋菊娘蹲在猪圈跟前喂猪,秋菊坐在水缸边洗衣服。
猪饲料买了啦?梁老汉对天鸿瞟了一眼,板着个长脸,冷冷地问。
没有。天鸿小声回答。
那怎么到现在才来?梁老汉呷了口酒,剥瓣大蒜,蘸着盐豆汁,咬了一口,嘴被辣得通红,像个猴子腚,眼泪也被辣出来了。
严武表叔被逮了,我
咚!梁老汉猛一捶桌,杯里酒被震得泼了一桌,大蒜头颠了几颠,没掉下桌,可半截黄瓜却被震落了地。他脸一红:俺都知道!你一切举动俺都知道!你真有本事,好汉!风头今天可捞到出足了?他顿了顿,又说:想不到我梁老头福气这么大,竟能找到你这样一个大人物做女婿!他冷笑笑,指着天鸿:哎,俺就不明白,你跟严武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在陵南搞得还不臭吗?你还想把俺家也搞臭?
严武是什么样的人,我跟严武是什么关系?你还不清楚?天鸿不高兴别人侮辱严郝两家,他们陷害好人,你不知道吗?
好人?嘿嘿,好人!照你这样说,上面都是吃干饭的?公安局也都是笨蛋?就你聪明,你正确,你伟大?
你们就不能小声点说?秋菊娘抱怨说,三天两头吵,也不怕人家笑话!
喂,你这么能,上面怎么不请你去?梁老汉并不理睬老伴的劝告,继续挖苦天鸿。
上面也不一定都对,下面也不一定都错。不管怎样,我相信严武是好人。我了解他。天鸿寸步不让。
爹说你,你就不能听着!秋菊白了天鸿一句,他这也是为你好,万一严武有问题呢,你这样一搞,不就掺进去了吗?
你知道个屁!天鸿看妻子帮岳父说话,很不高兴。他老头不懂什么,你一个妇联主任也不知道好坏嘛!
就你知道个屁!梁老汉本来就火,看天鸿再他这个老子面前竟敢这样对待他的女儿,火更大,她不行,孬好还是个妇联主任,人家组织还要培养他,你呢?你有什么?你不就是识几个臭字?他越说越火,手拍桌子啪啪响,我招了你这样一个女婿,算是到了八辈子霉!
哪个请你招的?你别招好了!天鸿一听招女婿这话就烦,就火,就来气!
好,小子,你说得好!我是个老混蛋,眼瞎了!因为过分气愤,梁老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紫一阵,红一阵,脸上的肌肉都在颤动着,从现在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你走吧,走!走!他酒杯一摔,掏出旱烟袋,按了一锅毛烟,颤抖的手几次都划不着火柴,秋菊赶紧走过来,给他点火。
爹,你真是的,又发这么大火干什么?他不对,叫他改不就好了吗?秋菊听爹要赶天鸿走,又慌了手脚。天鸿和严武继续牵连,她是有看法,这年头,谁不怕背上政治黑锅!万一严武真的像谣传的那样,参加了什么反革命组织,天鸿岂不受牵连?等查清了,说你没什么,可是当时受委屈了。天鸿若是受牵连,自己又怎么办呢?进步不也受影响吗?爹指责天鸿是对的。不过,动不动就赶天鸿走,这就不对了。这样容易让天鸿伤自尊。虽然她与天鸿又是闹点摩擦,这也是正常的。牙齿和舌头还常相碰呢,何况是两个人?逼天鸿走,实际上就是逼天鸿离婚,离婚总不太光彩,名声多难听。自己是妇联主任,今后怎么讲人?想到这些,她想赶紧熄灭这场战火。她对天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跟爹顶,赔个不是算了。
秋菊娘挪动一双小脚,来到丈夫跟前,也来劝:俺老爹,你是俺老爹好不好?你再这样闹,还让不让俺活?
秋菊娘的话,明是说给梁老汉听的,暗是说给天鸿听的。她原指望招女婿来家,安安稳稳过日子,想不到,天鸿入门后,家里连三天安稳日子都不能过到晚,这样下去,哪天是个了呢?她气老头子脾气太坏,也愿天鸿脾气太犟。两个人,一个是针尖,一个是麦芒。若有一个能让一点,也不会这样。唉,作孽!自己要是有个儿能这样吗?
若是按以往的脾气,天鸿肯定要走了。可是,这次他没走,因为自己理亏,他只能忍,于是斜靠在树旁,一言不发。
梁老汉双手端着烟袋,接不连地丝丝猛抽烟。旱烟把他肚里的话都烧完了。
秋菊呼哧呼哧地搓衣服,洗衣盆里鼓满了肥皂泡。
秋菊娘把桌上擦了擦,端起酒壶酒杯准备走,她怕老头酒喝得太多闹事。
别动!梁老汉吼了一声。
秋菊娘被叫声一惊,浑身震了一下。她和言细语地说:别喝了,再喝
你少放闲屁!梁老汉截断她的话,指着酒杯说:满!
秋菊娘只得给他满酒,但只倒了半杯就不倒了。梁老汉劈手夺过酒壶,全部倒进桌上的小碗里,足足三两。他将酒壶顺手一摔,端起来就要喝,却被一只大手拦住了。梁老汉抬头一看,是天鸿。
天鸿脾气虽然很犟,心却非常软。他看岳父气成那样,岳母可怜巴巴的,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岳父发火,是因为严武。公家逮严武,自己同情严武,岳父怕他扯进去。影响他是小事,影响秋菊可是大事。乡里人又有多少见过大世面的?谁不谨小慎微,安分守己?一个人被逮了,若是男女关系,还不在乎。若是反革命,那简直像麻风病一样,谁都要避得远远的。生怕沾上细菌,拍不掉,洗不掉,让其无声无息地烂掉。今天,天鸿却要去沾严武,支持严武,岳父怎能不气?不怕?自己知道严武,所以敢沾。换个陌生人,他也会躲得远远的。
天鸿谅解了岳父的发火,伸手拦住了岳父的酒碗,轻轻地而又亲切地叫了一声:爹,别喝了。
正欲发作的梁老汉,听到天鸿第一次喊爹,先是一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用手抠了抠,爹声仍在耳里轰鸣。他火顿时消了,比闪电还快。那拉长而又阴沉可怕的脸,原来像彤云密布的阴天,现在被一声霹雳,驱散了乌云,代之而来的是丽日当空、碧蓝如洗得晴天。那眼里的怒火,让倾盆大雨浇灭了,成了两个古老的龙潭,水盈盈的。他对天鸿嗯了一声,算是对爹的秋菊惊喜地望着天鸿。
秋菊娘高兴地给天鸿递去一个板凳。
天鸿坐在梁老汉身边,心平气和地说:爹,你今天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疼我,爱我,关心我,怕我出事,你对我是恨铁不成钢。可是,你不理解我。不理解我和严武表叔之间的感情,不了解郝严两家的关系。说实在的,郝严两家关系并不太密切。表面看,严武对俺家不错,实际一般化,还没有对刘其义等人好。别人能经常送礼,我们是硬的,一样东西也没给过。不过,我认为他,只是贪点小利,大节还是好的,工作是出色的。所以,父母对他还是比较信任的。父母认为,能有他这样的书记就不错了,比他强的又有几个呢?有多少干部不是贪污大王?不是喂不饱的狗?何况,他对我和哥哥还是不错的。严武跟我们处,是怕我父亲那张嘴,父亲对他的缺点从不留情,严武想不用我父亲也不行。我父亲工作踏实,肯干,有一套,拿得起,放得下。还有,父亲背后不玩人,我和哥哥又能当他的左膀右臂,所以他才对我家另眼相看的。严郝两家表面火热,内里还是各有一段的。
既然这样,你们还死保他干啥?我听人家讲,要不是你们死保严武,李三谦还要重用你们嘛。梁老汉磕了磕烟灰,又按上一袋,天鸿给他点着了火。
说来人家也许不信,认为俺讲的是大道理,吹牛皮,不过,随别人怎么看都行。俺家死保严武,并不是保他本人,而是党的政策。我们认为严武有缺点,有错误,但还不是坏人。还能工作,不应该打倒。李三谦进陵河,不问三七二十一,不听从广大贫下中农意见,硬要搬倒他,这是黑暗。我们坚决顶。就跟从前,公社、县里、甚至省里捧他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劳模一样,俺家是有不同看法的。今天,俺看这是一场政治陷害。他是冤枉的。天鸿长长舒了一口气,严武是什么样的人,陵河人是清楚的,爹,你能不清楚吗?
庄亲庄邻的,谁不知道谁?严武以前怎样,俺是知道的,可是上头说他不好,你说他好没有用。就是把陵河镇连五庄的人加起来说他好也没有用。这些年,我算看透了。谁好?谁坏?没有什么尺寸。你在台上,你就好,你就有理,你气就粗,嘴就大,话也响。下了台,狗屎不如。你再有本事,不用你;你再管,不睬你。说败坏你,你就是三头六臂,也不行;若用你,你就是一堆臭狗屎,也能夸你是一朵花。你看,以前严武给捧到云眼里去了。挂红花,捧奖状,扛红旗,坐汽车,风头十足。现在呢,又是批,又是斗,又是逮,洋相出尽。唉,还是当老百姓好,一天到晚埋头干活,工分到手,钱也有的花,粮也有的吃,不担风险。你不能光看作官时的那种威风,要常想想他们挨整的滋味。严武要不是捧得太高,今天也不会摔得这样重。自古道,出头的橼子先烂。福他享过了,罪也该受。不谈这些啦。喝酒,季红呢,你也喝,你娘俩也来喝,哦,对了,秋菊她娘,再炒点鸡蛋来。
梁老汉端起酒碗呷了一口,然后递给天鸿,天鸿也呷了一口。
爹,你这样说法我不赞成。照你这样说,人都别当干部了。秋菊把衣服洗好,挂在晾绳上,然后走过来说,依我看,严武表叔可能有问题,这次逮,肯定不是因为以前的事,以前那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根本不够逮。有人说他参加了什么特务组织,还有说他强奸女人,这都有可能。
你有什么根据?天鸿不太高兴。
以前他不是反革命,李三谦来了,天天斗他,硬说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走资派,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我估计他可能这样想:我不是坏人,你偏说我是的。索性我就当坏人。在这个时候,若有特务来拉拢他,他会一拍即合的。秋菊为自己看法辩解。
这也有可能,人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干的出来。梁老汉点头赞成女儿的看法。
快喝酒吧,别提那些短命的事,免得又闹得家里乌烟瘴气的。秋菊娘端上一盘香喷喷的炒鸡蛋,也坐到了桌子边。
好好,不提严武事。以后你们也别提这事,凡是有关政治的事,都装聋子,憨子,哑巴。梁老汉用筷子敲了敲桌子,算是拍板成交。
酒过三巡,天鸿想起了四块就毛钱的事。何不趁此机会说了出来,因为岳父正高兴呢。爹,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乖乖,爹要不喜欢你,还能把你招,招来当女婿?梁老汉有点醉了,他张着笑脸说。
爹,今天还有一事,我觉得对不起你。说出来,不知爹气不气?
什么事?说,爹,爹,不气。
你叫我买饲料,钱给丢了。
啊,你,说什么?
钱丢了。
四块九毛钱,你都丢,丢啦?四块九毛钱呢。
丢了丢了罢。秋菊娘连忙圆场,财去人安乐,人能平安就好。
几块钱不要紧,今后能多干点活就行。秋菊怕父亲不高兴,也帮天鸿说话。
嗯,秋菊娘说的对,财去人安乐,哈哈哈哈,干杯!干!他大大的呷了一口酒。
一碗酒喝完了,人也醉了。他醉的高兴。因为天鸿喊他爹了。
天鸿也醉了,他想在酒醉中一解忧愁。
回应,顺从地放下了酒碗。
【责任编辑:可儿】
发布时间:2023-06-23 0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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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一直想为此写一篇小说,这件事让我憋得难受。但我在看别人小说的时候总觉得惊心动魄,我反复思索,颠过来倒过去的想这个故事都不具备悬念和传奇性,这就是我握着笔一直迟...
第六章帝道之剑现世 龙渊兄还有两天就是武状元争考了,看来我们只能马不停蹄的赶往京城了。好勒赤霄兄仙儿坐好了。龙大哥你看京城就是不一样呀,那是当然天子脚下嘛。走我们先...
初秋的清晨,像被擦得明亮的玻璃,清新明朗。晨曦也只是刚刚爬上树稍,便惹得露珠凝眸含辉。恰似小颜望着大欹的那种眼神,小颜和大欹同在高中七班读书,小颜就坐大欹的前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