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花开

　　（一）
　　小镇的中部有一条铁路。
　　火车每天都会从西向东拉着满满的木头呼啸而过，似乎从没停留过。
　　三成就喜欢在傍晚斜阳洒满周身的时候，托着腮帮坐在家后院的大石头上。等待着那火车从西面的山林里穿出••••••
　　每次他都是凝视着那满载的车厢和看不清的车轮想：那些木头是不是爹娘他们砍下的？它们要到哪里去？偶尔的，他听说这火车把木头拉到大城市，做成了精美的家具。
　　家具？起初三成不太懂什么家具。回到家问爹。爹虎着脸告诉他：看见咱家那饭桌了吗？三成仔细瞧了自家的饭桌，只是简单的一些木头，被爹打成了木板，再用铁钉合在一起。或许是时间久了，也磨出了光亮。只是怎么看也没有人家说的那美！于是似懂非懂地就这么认为着：家具就像他家的饭桌。
　　其实那时三成才九岁，正是好奇心强的时候。更不要说深山里的小镇，有多少孩子走出去过？
　　三成就真的走出去了！他失踪了！
　　这真是平地里惊起的雷！他爹娘吓得都炸了锅。老泪纵横了几天几夜，镇上的邻居都来安慰。这可怜的人！本就这一个孩子，还傻到这般地步，如今可怎么好，丢了？想他那样儿的，没心眼儿，又怎么回得来！此时，村里人更觉得三成就是个傻子，连一成都没有。
　　不过，上天还是感念二老的。三成竟然回来了！虽然灰头土脸的，但那双眼睛格外的清亮。让人不觉心神一震。
　　特别是二老看到他，那是又喜又气。他爹二话不说抡起笤帚疙瘩对他痛打一顿。之后又心疼的自个痛哭出声，这三成却是一声不吭。
　　晚饭过后，屋子里静极了。左邻右舍，镇上的一些朋友亲戚都渐渐散去了。
　　三成才告诉二老：我跟着火车到了大城市。看到那些家具了，跟咱家的一点儿也不一样，真好看！
　　就为这？他爹娘真是既生气又无奈。但看他那神往的样子，终究是回来了，就安心了。
　　（二）
　　三成从大城市回来了。这可馋坏了镇上的孩子们。
　　平时那些喜欢围着他的小伙伴儿，今天也不戏弄他了，他们都嚷嚷着：三成，大城市啥样？好吧？
　　三成想想这几天在大城市里，那些好心的叔叔给他吃的，住的，又问他家在哪里，然后他又随火车回来了！于是他就说：大城市的人很善良，那些家具真好看，车很多，高楼又高又多，都是我们没见过的••••••
　　三成幽幽的讲述着他几天来的经历，那样子一点儿也不傻。平时爱取笑他的大柱这会儿很羡慕他，他突然记起他戏弄三成的事了••••••
　　还是前几天。几个孩子下河洗澡，三成也在。他们在密林中的河水里玩得不亦乐乎。这里可真是一块宝地，就像是天然的城堡，很隐蔽，外人看不到。大柱可是孩子王，古灵精怪的，而且水潜的也好。在水下憋很久也没事。三成就不是了，他胖胖的身体，有些笨拙。孩子们总叫他：傻三成，笨鸭子。三成也不恼，只是嘿嘿的傻笑着。其实三成也有个执着劲儿，他在请教了大柱潜水的要领之后，就开始认真的学习起来。在他潜入水下的时候，大柱叫了几个孩子上岸，嘀咕着开始怎样戏弄三成。结果就是三成那天光着屁股，在小伙伴儿们的嬉笑声中沿着熟悉的街道，脸红的猴子屁股似的，在街坊邻居的注目礼中回到家中。
　　他爹见到，顿时火冒三丈。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墙角的木棍就要打。三成一下子就吓哭了。他娘听到了，赶忙从里屋出来，大嚷着：他爹，他还是个孩子，你打他干啥！
　　在他们二老争执的当儿，三成溜进屋里，穿了衣服，一溜烟儿的从后门又跑出去了。后来大柱知道了三成险些挨打，还有些小小的后悔，但几天就忘了，又开始捉弄起他来。
　　（三）
　　三成爹娘，一辈子的林木工人。
　　和树木打交道惯了，他们也希望三成长成参天大树，玉树临风的，那有多好！
　　想归想，三成依然三成。但个子还是渐渐长高了，人也精神了。只是那嘿嘿的笑，总让他二老无比的担忧。你想啊！再大些，这一张嘴，透着傻气，谁家姑娘还敢上门啊！
　　因此，他二老就不停地在他耳边轰炸：三成，笑的斯文点儿，长大了，也好找个好媳妇不是？
　　谁知三成听了这话，笑得更傻了。
　　他爹只能摇头，叹息着走出门去，只留无奈的娘坐在门口的木椅子上不停地唠叨着，那三成却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出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他娘的声音，偶尔的有阵阵风吹来•••
　　其实他爹娘的心思，三成都懂。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他乐呵呵的惯了，如果哪一天他不乐呵了，准保就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他爹娘也是这么认为的。
　　三成不喜欢天天愁眉苦脸的。就像隔壁的二丫第一年没考上学，要死要活的，吓得她娘天天守着。考不上学怎么了，我有的是力气，可以干活啊！三成总是这样想。他爹娘也想开了，看他上学没什么指望，甚至是从没有指望过。只求他安安稳稳的这一辈子，他二老也就知足了。
　　于是三成初中没上完，就开始在镇上找一些杂活儿来干，有时他也随父母到林场搬木头。他记得那是个大雪封山的日子。林场需要一大批木头送到城市里。爹娘日夜赶工，连饭也顾不上做了。三成回到家，做好饭，再把饭包裹严实。因为外面风大，别凉了饭菜。爹娘的年纪也大了，他想。
　　走了很久的路，风雪太大，眼睛也结了霜雪，脚冻掉了一般，嘴哆嗦成一个。三成翻过两道山冈，远远地便看到了几个黑影，听到了油锯的声音。三成快步的跑到跟前。
　　在看到爹娘时，三成流泪了，但二老看不到。天太冷，眼睛很快就结了冰。三成看到爹正弯了腰，脚下使着劲，娘呢？棉手套磨破了，大手指露出来冻成了青紫的石头，那一刻就砸在了三成暖暖的心上，说不出的酸楚。
　　他把饭菜挂在一棵松树枝上，然后跑过去，使出全身力气扛木头。嘴里还颤颤地说：爹，娘，你们歇一歇，我来••••••
　　风雪在山谷里更加肆虐了！
　　人们喊着号子，有的用绳拉着木头，在雪地里留下了一串串印痕；有的把木头放在爬犁上，肩上搭个绳，哈着腰，蹬着腿，向前走着；三成一家呢？像是风雪中的卫士，一起扛着木头，在风雪中行走着。他爹娘心疼的嚷嚷着：你这傻孩子，这么冷•••快回去，我们还有这根木头了•••
　　三成使了全身的力气，扛起大木头，独自走出几米后说：爹娘，三成不傻，三成知道爹娘很冷•••三成长大了•••这声音在山谷里回响。几只小松鼠从树洞里探出头来，望着天空，好像看到不久之后，太阳出来了！
　　他爹哆嗦着嘴，老泪纵横，脚下更快了，他想帮儿子一把，但心中出奇的喜悦，谁说我们三成傻，谁也比不了他。他娘更是哽咽起来，大嚷道：老头子，你快一些，别累坏了三成•••
　　可是怎么也追不上三成。三成的脚下就像是生了风，浑身满是力气。其实内心更是火烧一样，满满的是心疼的声音。他想，这一辈子他亏欠了父母。
　　到林场时，三成浑身暖化成了水，又成了冰，俨然一个冰人。乡邻们都惊叹他有这么大的力量，同时又对赶来的他爹娘羡慕不已。
　　三成真是好孩子啊，你们二老有指望了•••那么孝顺，又懂事，多好啊！他爹娘眯着眼看着儿子，就像是看到了全世界。
　　那日，雪很大，夜晚木头又在那条铁路上由西向东运往了城市。三成一家三口，别提多高兴了，尤其是二老从未有过的欣慰。
　　（四）
　　二十岁的三成，不像其他孩子。
　　他们有的去参军了，有的考上大学进了城市，有的做了生意发了大财•••••••只有他，依然在爹娘身边。在镇子里干些杂七杂八的活儿，钱挣得不多，但却乐呵。
　　三成依然被人说没三成，甚至还有人说他傻大个，没啥出息了，这辈子也就这么混了。但三成不以为意。他依然帮张大爷打水，种植收拾庄稼，上山打柴；他依然在午后，没事的时候坐在屋后，看火车通往他曾经到过的城市。一看就很久，很久，久到星星升上了天空；他依然喜欢听吴奶奶跳大神儿，讲那些神啊鬼儿的离奇故事。他不怕，他胆大啊！但最近，三成好像有怕的了。那就是镇上刚来的那位女老师，高高的个儿，白白净净的，齐肩的秀发自然的垂落着。每次看到，三成的心都是跳得厉害，然后就是在她转身时吓得跑了。但又奇怪地，有时他又想看到她。
　　后来三成知道了，她叫林雪。多好听的名字。隔壁家的二娃就跟着她读书。据二娃说，讲的那叫个好，声音就像是黄鹂鸟，你想睡觉都睡不着。三成也想去听一听。于是，他以送二娃上学的名义停在教室门外。林雪开始上课了。教室里静极了，三成从玻璃窗瞅了一下，林雪细嫩的手指托着课本，红红的嘴唇发出悦耳的声音。三成看的痴了，听的傻了，直到下课，林雪站在他身后，他都不知道。
　　请问您找谁？她的声音好听极了。
　　三成猛地惊醒，在看到林雪时，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接着就支吾起来，又不知说什么好。孩子们笑了，林雪也抿着嘴笑。
　　后来，还是二娃说：林老师，三成哥是来送我上学的•••
　　哦！林雪点点头，又看了看三成。三成不好意思的嘿嘿起来。
　　那之后，三成隔三差五的到学校。有时帮林老师提一些水到宿舍，有时帮学校扫扫地面，有时又给孩子们点火炉。一来二去，林雪觉得三成这个人挺实在的，虽然笑起来有点傻。
　　但不久镇上又传开了。说三成看上人家城里来的老师了，先不说他傻，就是那文凭、那家庭。这不是明摆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他爹娘的脸上挂不住了！
　　夜晚，一家三口饭桌上。
　　三成低着头默默地吃着，他爹给他娘使了个眼色，他娘开腔了三儿啊！咱也攀不上人高枝儿，好好干活，挣些钱，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一下，赶明儿找个平常的姑娘，生个孩子过一辈子就好了，我和你爹啥也不图，咱不要让街坊笑话就好。人家杜老师是高贵人儿，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他娘小心的说着，又悄悄地看着儿子。昏黄的灯光下，儿子的脸有些苍白。其实儿子长得不赖，个子高大，身材魁梧，眼睛大大的，高额，直鼻，英眉，怎么看都不难看。哎！谁让咱一辈子干苦力，没本事，一辈子窝在这穷乡僻壤的，也真苦了孩子了！但想想人这一辈子又图什么？图个平安就好吧！
　　那晚，三成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回到里屋，没开灯，和衣睡下了。
　　第二日，他早早地就出去干活了。而且他爹娘发现三成干的活多了，钱挣得也较之前多了。虽还会偶尔傻笑，但似乎也少的可怜了！这让他二老又开始担心了。哎！人啊，怎样才能顺心顺意呢？
　　（五）
　　春天来了。到处一派生机。
　　山野里长满了野花，小河边、大树下都是些散发着异香的不知名的小野花。
　　三成喜欢累的时候到山野里跑跑，任意的跑，大口的呼吸，大声地叫喊，谁也听不见，谁也不会笑话他，他可以把一切的烦恼忘掉，他可以任意的傻笑。
　　闲下来想想：有几个月没去学校了，或许林雪已忘了他这个傻乎乎的人的存在了吧！他苦笑着，仰躺在了蓝天下，青草花香里，那片片的云在消失，不见。就像是林雪在他脑海的影子是不是也会不见呢？
　　二娃有时还会到他家说：林老师讲了什么有趣的事；说她病了，三成就让二娃给她捎去药，又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病好了，孩子们才能听到你好听的声音；说她准备在小镇上住下来，那时三成很高兴。但一想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无奈的不见她可以，暗暗地关心谁也不知道。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一些叫爱的情绪早已在心底疯长，直到蔓延整个心房。
　　他爹娘依然会在他面前说长道短。你看人张婶家的大柱，如今出息了，挣大钱了，娶了个俊媳妇，想必来年就可以抱上大胖小子了•••
　　三成在河边的柳树下也看到了衣锦还乡的大柱。两个人聊了很久，就连小时候光屁股的事都不忘提提，可一切都在变，三成发现大柱的脸上多了人情世故，这些他不太懂，所以大柱走时仍说了一句：傻三成，你还傻笑••••••
　　三成又搔搔头，笑了。笑声里，大柱光鲜的背影隐去。
　　（六）
　　林场的春天，刮起风来有些吓人。一律的青松白桦，遇火就着。
　　所以春季防火最重要。三成便跟着防火队进山巡查。一天下来也是累的直不起腰来。他娘却总是生气地说：你说你傻不傻，一分钱不给，还要自己往里搭，人家还有你那么傻的吗？
　　这是好事，林子里失火了，我们吃什么？三成瞪的眼睛老大。
　　他爹娘不出声了。其实三成说得对。哎！谁让儿子那么实在呢？
　　晚上，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里演着新闻：兴安岭大火燃了三天，仍在继续蔓延着，快烧到原始森林了，还有不明的人被困在火里••••••
　　后面说什么，三成听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来，留了一句：我去救火！人已不见了。
　　待她爹娘反应过来，三成已上了镇上的火车到兴安岭去了。
　　这可吓坏了他二老。据说昨天镇上就号召群众去救火。只是镇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那时三成在山林防火。
　　谁知回来了，就这样了。
　　他二老跌跌撞撞来到火车的站台，嘴里嚷嚷着：三成，你回来吧••••••春日的夜风还是有丝丝的冷意，他们二老的心却结了冰一样。
　　第二日，人们就看到瘫坐在站台前看着铁轨的二老，一夜间苍老的令人辛酸。
　　三成到兴安岭救火去了，镇上开始宣传三成的勇敢，为民着想，为镇争光的精神。镇长天天在大喇叭上宣传。
　　三成爹娘却一天天消沉、消瘦，消了力气。他们唯一的事就是盯着电视，看兴安岭火势，救火情况。他们不知道那里能不能看到三成，就算是看不到，火小了，熄了•••他们的心也会安了。
　　二娃领林雪来三成家是一星期后了。二老连饭都吃不下了，只是泪流不止的。嘴里碎碎的念着：三儿，三儿•••回来了•••林雪看到这情形，心里艰涩极了。
　　想初见三成，他傻傻的样子，傻傻的笑着，傻傻地帮她做这做那，却很少言语。但是她清晰地记着他说：等春天到了，到我们山野里去，到时，我给你采许多花，做一个很漂亮的花环圈住你。直到现在，一想到那情景，林雪就觉得心咚咚直跳。
　　可是那个傻傻的人去冒险了，去救火了，或许•••或许•••她不敢想了。但是她会等，她相信上天是公平的。就像那几个月不见，她依然相信，他不会忘记她，他只是不想她在镇上难看。他总是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但他不知道的，在她的心里，他是最真实的。
　　林雪开始每天来照顾二老，她想她要和二老一起等三成回来。在林雪的照顾下，二老渐渐好了一些。看着懂事的林雪，二老总是想：傻儿子，快回来吧！爹娘不拦你和林雪见面了，她是个好姑娘。
　　只是日子滑落着，三成依然没有消息。但是镇上的人都知道，二老又多了一个好女儿。这都是三成那傻儿子造下的福啊。但也有人在唏嘘：哎！可怜啊！
　　（七）
　　那是个月光清亮的夜晚。
　　林雪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夜空，好干净。
　　屋子里，二老依然盯着电视。近些日子他们好多了，听说兴安岭火灭了。三成是不是该回来了?林雪想着。院子里的树木摇曳着，好像也在等待着什么。
　　雪姑娘•••雪姑娘•••三成爹娘夹着惊喜的声音传遍院落。
　　快来看，三成上电视了，他把市长从火里救出来了，立大功了•••老两口声音都颤了。林雪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不知何时小小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他们都来道喜。看，你家三成这回出息了，立了大功了，有指望了•••
　　那一夜，二老乐得合不上眼，合不上嘴。林雪也是睁着眼到天明，她想着三成回来的情景，笑了。
　　三成被安排在省城消防大队了！他回来时，身后跟了市长，还有其他领导。他爹娘使劲儿地握着领导的手，说不出的高兴。镇领导更是激动地话都结巴了。
　　乡亲们再也不觉得三成傻了。二老紧抱着儿子千言万语化成行行泪水，感动的在场的人也是泪流不完•••
　　林雪默默地站在人群里，三成看见了。他爹娘把他推过去。三成拉起林雪的手，向着山野奔去。
　　山野的花开了，各色各样的。几片云在头顶悠悠的漂浮着。三成采了好多的花，熟练地编成一个美丽的花环，轻轻地戴在了林雪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