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世人苦,没有奴才苦;四处去流浪,从小无父母;被人掳了去,卖给大地主;冬天没有被,夏天无衣服;挨打又受骂,吃尽百般苦;好歹熬出头,闺女又无母。
小时候,每当我一次次地听到逃荒要饭落户在俺庄的赖师傅,用他那深沉粗哑的嗓音唱着这伤心揪肺 的大悲调,心里总是酸酸的,听一次掉一次泪。它是那么地悲凉,那么地凄怆,那么地伤情。
赖师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之所以姓赖,是因为他自己认为生就的赖命,干脆就姓赖吧,叫做赖新生。巴望着能过上新的生活。到如今他都不知道老家在哪儿,只恍惚记得好像是东北靠海那一块。具体说到底是哪一疙瘩,他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他六岁的时候爹娘是被日本鬼子刀劈枪打的。那时跑反闹饥荒,叔伯兄弟顾不了他。他就苦孩子一个走哪算哪,渴了讨水喝,饿了要饭吃。长过疮,流过脓,生过病,挨过淋,受过冻,听的是耻笑,看的是白眼,挨的是狗咬。也是他命硬,小鬼不收,阎王不要,一个穷孩子风来雨去的硬是生生地熬到了十一岁。那年春天流浪要饭到山东地界,被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生抓活擒地掳了去,口口声声的说赖师傅是他儿子,一个大洋卖给了姓张的大地主。你想,在地主家哪有好日子过。小小年纪烧锅挑水劈柴禾,放猪喂牛挖地头;吃剩饭,睡牛棚,稍不如意非打即骂,鞭子抽,藤条揍,板凳砸,伤痕累累,浑身上下找不到好皮好肉。反正是无主的儿,打死拉倒。
又过了四年,大火烧不死野草,荒坡饿不死瞎鹰。尽管千般苦,万般难,赖师傅还是长高了,长壮了,而在地主家的活路更苦更重了。麦收时节地主家晒粮。刚端饭碗西南起了老家云,那风呜呜地刮,那云嗖嗖地翻,只眨眼的功夫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把地主家晒的麦子淋个泡汤。地主恼羞成怒,抡起牛鞭劈头盖脸一顿好打。打得赖师傅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卧床睡了好几天都不能下地。眼睁睁就要死在地主家里了。长工老王可怜赖师傅是个苦人,趁夜把赖师傅装进麻袋放在毛驴身上给驮了出来。经过半月的调养,好歹算活过命来。再后来,为了怕地主找到他们,他俩就搭伙逃荒要饭逃到安徽,我这老家来了。
巧的是庄子里的大户老井头脱土坯打圩子找短工,两个人就留了下来。那脱土坯可是力气活,光是那和泥、踩泥、脱坯就够累的,更别说割坯、搬坯、垒墙、打夯了。可是俩个人咬牙坚持了下来。不累没办法。为的是能混口饭吃,有个落脚。两个人前后足足干了一个半月,圩子打成了,人也累瘦了,晒黑了。老井头本就不是抠搜讨巧之人,一人给添了套粗布衣裳,另外又给了一块钢洋,要打发他俩走。同来的长工老王年长心活,好不容易混个人熟,不愿在四处流浪,就把钢洋又退给了老井头,恳请老井头跟乡亲们说说留下他们,给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老井头看他俩也不是惹事生非的主,又了解他俩的苦处,就和乡亲们通融,赖师傅他俩就算落了户。
又过了半月,两个人起早贪黑地做,终于在庄东头水塘边垒起了两间茅草房,用秫秸扎起个小院子,结束了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
再后来解放了,长工老王回家分了田地。乡亲们念及赖师傅孤苦可怜,分地时也给他算了一个。分给了二亩六分地,还有种地的家伙。可把他高兴坏了。帮东家挑水,西家劈材,南院扛粮,北院装炕。只能用力气感谢人家。
分了地以后,赖师傅像捡到宝似的,走路都带着劲,一天到晚在地里忙活。地里连草都不带长的。终于能吃上饱饭、过上风不吹头雨不打脸的日子了。
转眼间赖师傅二十多岁了。别看人穷命苦,长得浓眉大眼,是个挺帅气的大小伙子。又加上肯吃苦,拜了师傅学了木匠手艺,几年下来日子过得像模像样,吃喝不愁。老井头见他上进本分,就把他媳妇娘家的外甥女嫁给了他。赖师傅千恩万谢显不了老井头的情,就拜了干爹,改了口称。
自从成家以后,赖师傅干劲可足了。下田地,做手艺,抓鱼砍柴,样样都来。只要能挣钱,一刻都不闲。赚钱回来一分不少地全都交给媳妇。俩个人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茅草屋里天天笑声不断。转年春天,赖师傅的媳妇又给他生了个俊丫头,起名春华。小日子过得更加有滋有味了。
等到春华八岁那一年,赖师傅从天堂一下子掉进了地狱。媳妇一场紧病连救的机会都没给就撒手走了。小春华也吓得发了神经,俗称羊角疯。赖师傅苦啊,丧了媳妇,又疯了女儿。花光了所有积蓄,也没能医好女儿。春华每天只是傻傻地笑着,还流着口水。多么幸福的一家人说垮就垮了,痛心呀!
又经过十几年坚持不懈地调理,春华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生活已能自理。只是赖师傅又当爹又当妈,实在是苦不堪言,心力交瘁。有时候喝闷酒,喝醉了就唱就哭。唱那悲苦凄凉的大悲调。传的好远,听起来好惨,惹人怜,让人痛。
后来赖师傅托人招了一个左腿有点 残疾的上门女婿,一再叮嘱千万千万不能让春华受委屈。他自己一辈子苦够了,不能让没娘的孩子再苦了。
后来的后来,赖师傅老了,死了,和媳妇埋在了一起。闺女、女婿的日子过得很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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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1-11 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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