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
又是一年,从寒冷的心尖上迈步。为什么,为什么,新年的钟声里敲响的是冬的骨头?
一个新的开头,天上没有明月清风,地上没有时令鲜花。隆重的开场,荡漾着的是雪的精灵。把一个冬天的污秽,都埋葬在霜雪中。大地在洁白的坟墓中,震憾,消解,死灭,孕育,流着污血,生长。
小寒。新的旅途,在初寒尚小中起程。
大寒
今天,真的钢刀亮了出来。刀刃上挂着寒霜,鲜血已经冰结。最艰难的一段历程,已经上路。
扎好绑腿,带上干粮,踏着积雪。攀登吧!向前吧!寒夜里没有回头的灯。过了黄羊界,险处不须看。无限风光,常在于险远荒寒之中。
大寒。最寒冷的季节来临了,春天还会远吗?
立春
今天,十三时十四分。
我从三棵老槐树下走过。
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庄严报道一个重大新闻:现在立春。
于是,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地面活泛起来。墙角的一粒雪打一个滚藏进绵土里。抓一把馊土,哼几句儿歌,一个土猪钻出来,在手心里,晒太阳。打麦场上,那一头老驴打一个滚儿,许多老毛,在尘土中埋葬。一群乌鸦落在山坡上,啄破了地面。一些耐不住性子的小草,呀呀地叫着。
冬天从树梢上一节一节,颓败下来。春天从树根里一层一层,生长起来。
今天又是一个立春。
小时候的冬天经常咳嗽。我感染了严重的气管炎。一个小山村都在哮喘。
父亲临走的时候特意留着三张羔羊皮。母亲说羔羊皮最暖心,眼眶逗住一些泪花。就在那个哮喘的冬天,母亲把剩下的一半温暖,缝在我的前胸后背。冬天的伤口愈合了。从西伯利亚吹过来的冷空气,在我的周身扫了一圈。寒潮,在眉头上,连一丝涟漪也没有吹起来,平静地走了。
正如牛羊不能在城市的街头安家,羔羊皮背心裹掖着我的体温守护小山村那个老屋。父亲的灵魂,1989年立春的那一天滞留在老屋里。永远地定格。
爱人辗转走来,一路挑选温暖的毛线。五颜六色,选中藏青的一色。她说这是冬天的颜色,穿在背上,也好留住冬日的阳光。千丝万缕,一针一线,似春风吹暖冷寂的山坡,催绿满坡的野草。
我的冬天,曾经哮喘,咳嗽,咯痰,污染一些人的心情。
我的冬天,曾经在父亲的三张羔羊皮里享受温暖,在母亲细密的针脚中平喘止咳。
我的冬天,现在依然飘雪,而飞舞的雪花年年在爱人藏青色的羊毛背心里微笑。
我敞开窗户,把羔羊皮背心翻出来,把羊毛背心脱下来,晾晒。毛缝里褶皱的往事重新鲜活。孔子说,温故而知新。昨日的阳光酝酿今日的温暖。婉约如春。
今天立春,和煦的阳光照耀在山坡上,小草萌动。
雨水
今日雨水。
田埂下的土壤酥酥软软,像睡着的发面,做着一个幽梦。
沉睡一个冬天的麦地醒了,一只麻雀鹐着冬小麦的根呼朋引伴。一股轻风吹过来,麦香淡淡地飘散在村庄上空。
傍晚,一层薄云飘扬在山脊。雨水的味道,甜甜的,在山村绕。
侧耳聆听,一滴雨载着四季的轮回,应和着牛羊的祈望和小草的呼唤。长亭接短亭,一程程地倾诉。种子埋进土地,一粒粒地饱满。阳光对草芽,一缕缕的真诚。
缓缓滴下。
缓缓滴下。麦田洇湿肚皮,山坡颤动心房,牛羊绿了眼睛。泥土一层一层溻湿,宛如梦中的老人,沉静而安详。
整一整行装,束拢背包,膜拜世上至纯至圣的礼物。有谁知道,从雨水到清明的路程有多远?
惊蛰
惊蛰九九三。农民匆匆的心刚刚走到地埂,就让一些雪花折回了头。
乍暖还寒。土蛇在闷雷中惊醒。一些钝刀子,丢在春的嫩芽上。清瘦的身子,顶着,顶着,退了几步。倒吹过来的一场风雪,拖着冬天的影子,在山野里奔跑。红的,黑的,白的,丧生的塑料包装袋,嚼着尘土,沙沙地哭泣。伤风感冒的女人,捂着口罩,吭吭地咳嗽。拾掇农具的大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小燕子惊慌失措,在春天的清晨绕了半圈,又折身飞回冬天的晚上。
风雨也罢。阴晴也罢。总有一个定数。宇宙深处总是保持着一种脉冲与平衡。天机微妙,阴阳互动,总在毂中。
春分
今天,我站在北方的风中,聆听左公柳簌簌地倾诉。羊皮筏子,在黄河涛声中沉没。腾格里的沙尘又起风暴。冬小麦看见了,把头埋下。
一把看得见摸不着的刀,把世界裁成两半。阴一半,阳一半。一半赠欧美,一半还东国。黑暗的半亩地里,孳生新芽。光明的半亩地里,潜生黑暗。
这一天,太阳总在刀背上徘徊。
清明
这一天,总和细雨关联,总和灵魂关联。
死去的人都长成了野草,像一首凄凉的诗。没有韵脚,没有长调短调。春来了绿,秋来了黄。随风飘散,随火燃烧,点缀一堆黄土。
活着的人总不甘心,总要树立一些墓碑,还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死人的名分上。其实,死去的人什么也不需要。该说的话生前已经说了,该做的事生前已经做了。坟头上的一些事情都是还活着的人做给活着的人看的。活着的人总忘掉一些自己的事,总爱操心一些死人的事。将来死了,都要长成一些野草,都管不了生前生后的事。活着就是目的。务心活着的事,死了就死了吧。
又下起了雨。
墓地上,又讲着一个简单的故事。关于死人的故事。在死人的面前,活着的人为什么总要下跪,为什么总是抬不起头来?
清明节里,总想一个问题:还是死去的好!
细雨无数。偶尔传来一声鸦叫。
谷雨
一粒雨,一粒雨,落在地上,都是庄稼,都是麦子。
今晨,下了几粒雨。地里的庄稼都关切地问候:喝饱了吗?许多祈望的眼里飘着麦香。绵厚,踏实,亲切。是冒着热气的新馍,劳累一天后的酣梦,几年不见的亲人。
一粒雨,一粒雨,落到心里,都是血液,都是绿色的精神。
立夏
老牛站在山坡上笑了,鲜红的舌头卷成了镰刀。一些青草听着了,赶忙掖住衣襟,不让它走进心里。
牛巴望着这一天,反刍了半年的干草。看吧,那一坨稀粪,糊住一些害羞的青草,还兴奋地冒着热气。
放牛的大嫂不小心踩上去,滑倒了,摔疼了一大片野草。老牛哞地一声,一些野草慢慢地爬起来,颤颤地问:还疼吗?
小满
轻轻地走了一小步,就绿盈盈地笑了。别急啊,小心栽倒!小脚奶奶在后面追着。回头瞅了一眼,摔倒在自己的影子上。
夏天的路很长,也很热。背一些盐土上路,把汗水晒掉,剩下的都是精盐。
别看脚小,一直走着,就逐渐饱满。像庄稼。
芒种
天刚亮,牛羊们还睡在家里,反刍昨天的青草。
一阵清风吹来,鲜嫩的果实亮出背上的青芒。如刀,如剑,如戟,如矛。那么果敢,那么勇毅,那么忠实。果实熟了,回家了,它还守着生长的土地。不让凯觎的眼光接近。
秋天的种子开始下地,走失的牛羊恓恓惶惶。反刍偷食的禁果。如芒在背。
夏至
北方姑娘终于灿灿地笑了。为着这一天,走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和匆匆的春。终于,把炽热的爱给予炽热的你。赤裸,滚烫,吻着每一根睫毛。
一路坐着花轿。野草疯长,心上的小虫子,一点都不害羞。今天下轿,挥一挥手,告别一些彩云,和滚动的雷声。
正是下雨的时候。庄稼地里的杂草,一夜长得心疼。闭上酸涩的眼晴,日影在门口一闪,匆匆地回归。
小暑
黑蜘蛛又一次拉紧颤抖的丝网。绿头苍蝇紧张得手忙脚乱。对峙中的空气骤然炽烈。一个火星溅到棉花堆里,快要燃起大火。
山坡上,野草们披头散发,醉汉一般,软沓沓地爬在地上。青稞酒,烧红了牛羊的眼晴。风一样,把麦杆上滞留的最后一些绿色,一层一层地抽走,剥光。毛驴找一些阴凉,站在馊土里,给灼疼的蹄子敷上一些膏药。羊们挤在一起,把晒晕的头伸进去,推着凉棚。一只蜻蜓飞过来,绿色的翅膀拍打阳光。天空中瓷器碎了,一片一片,落在地上。
小脚奶奶穿上压在箱底的红绸衫子,嘴笑成了一个脱水的月牙,眼光里荡羡着青春的热浪。割麦回家的新媳妇,关上院门,提一桶窖水,站在墙角里裸浴。竹杆上,晾着一溜滴水的汗衫。看着微微凸起的小腹,隔墙的大婶扔过来一串酸溜溜的话:树上的毛杏黄了没有?咯咯的笑声里,满溢着酸甜酸甜的气息。
大暑
走了一个夏天的麦田,累了,乏了,徘徊在秋天的门槛外面。麦茬子躺在地里,任风吹雷打。白花花的伤口下面埋着夏天的根毛。
蚂蚱敲响快板,唱着赞歌。青蛙躲在麦垛里乘凉。毛毛虫抓着麦杆不放。打麦场上,麦捆子排队分娩麦子。石磙子一遍又一遍地接生,不吃一个麦粒。毛驴的嘴角上挂着一些麦芒,阿爸的鞭梢上心花怒放。
黄昏的灯光下,飘散着麦香。家家的场院里收获喷香的夜晚。
立秋
昨晚,一片树叶黯然地陨落了。今晨六点二十九分,白杨树站在路边,告诉每一个走过来的人:秋天来了。一丝浅黄色的忧伤,轻轻地抹在草尖上。黄昏的光里,空荡荡的心田上闪着几点泪痕。
蝉儿在草丛里对歌。一曲未了,一曲又起。能唱的唱,能吟的吟,趁着跚跚的暮色。
月亮上来了,在树屑上挂着一把小小的镰刀,割下来一些叶子。树根疼了,渗出一些眼泪,引得小虫子吱吱唔唔地哭泣。夜幕下,记忆反刍的老黄牛听着了,也禁不住流下一行昏浊的泪水。
处暑
挂在树上的蝈蝈,丝丝地叫着。一层清凉从树梢上下来,贴到父亲的耳根上说:应该回屋加一层衣了。
拂掉头发上的一枚黄叶,一张憔悴的面容,在黄昏的光里颤抖,颓败。
挂在树上的蝈蝈丝丝地鸣了。父亲病中的呻吟,钢丝一般,穿过渐暗渐凉的夜色,刺进我的心房。微风过来,吹皱一池秋水。
白露
卷心菜,一扇一扇,把门关上。心尖上,承载一夜的阴气,浓重地聚集。在清晨的光里,白露不动声色,晶莹地闪亮。
在沸水里,眉头上的笑,柔软地舒展。农家的温暖,在滚烫的锅里蒸腾。
露水从天上来,阴气从地上升。不装在心里,卷心菜在晨光中含着晶莹的笑。露,打湿草叶,洇不凉温暖的心。
秋分
摇摇摆摆,从那一条阴湿的小巷走过来,头顶上一轮月亮,在琴弦上颤抖。起风了,脚下打了个趔趄,脸上又染上了一层风尘。
山坡上的小草,脸蜡黄蜡黄的。病中的阿炳,嘴角挂着一丝悲凉。一股清水,在泉眼上哽咽。
一半在阴间,一半在阳间。北方的轻风,南方的细雨。此岸收获,彼岸播种。
寒露
草叶上,最后一层梦,在昨天夜里颤栗。心里凉透了,泪在眼角上挂着。轻轻地一弹,滑落下来,带走一些尖埃。
凝重的露啊,在衰微的草叶上,瑟缩着秋的眼晴。蝉儿把自己的寒衣挂在蒿草上,晾晒灵魂。
沙场秋点兵。苍蝇们撤退了,草丛里埋着一些战士的尸体。清风吹来,带着一些薄酒,祭奠不屈的亡魂。泪花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在草地上哭散。
霜降
谁在冬天的门外呜咽了一声,霎时间,山坡上的草都换上了素妆。地里的洋芋秧子,昨天晚上还硬气地站在那里。今晨,全部爬在地上,哭软了身子,拉都拉不起来。肃穆的空气,挽着素纱,轻轻地笼住山头。
太阳刚露了一个脸儿,冬小麦就洗掉昨夜的风尘,站在麦田里,四处张望。路边的杨树看见了,发出一些干笑。榆树叶子呢,朱唇未启,羞红了脸。
小河里,石子儿躺在床上,排摸着浅浅的流水。父亲的老寒腿犯了。火炉子点着了。一根纸烟,熏软了墙缝里小虫子的关节。纸窗上,一对僵硬的翅膀,又慢慢地扇动深秋的落日。
立冬
其实,冬天已经坐在深秋的宣传车上,游说了一些日子。今天,正式地宣誓:请拥护的反对的选民都充分地信任,完全有能力掌控这个世界,代表普天下人的利益刮风下雪!
麦子收藏起来了。打麦场上,麦草垛没有事情做,收留跑过来的风,打扫身上的尘土。毛驴打一个滚,站起来,抖落一身秋霜。
几个老汉,把头缩在墙旮旯里,挽延日光。夕阳扔在地上的一些斑点,过一会儿就被厚重的黄土地收走。一丝风声都没有,惨淡的落日,静静地沉没。
小雪
一群麻雀,缩着头,立在树上,铁铸一般。墙头上,一只黑猫,想长翅膀。地上,一只竹筛,支起一个死亡的阴谋。
雪花飞着,舞着,阴冷的心里装不下一丝温热。顽童的手颤动着,一粒秕麦子噎断了一双飞翔的翅膀。阴沉沉的天上,风卷着几片羽毛。
雪花飘着,落着。雪地上,麻雀的爪印,一个又一个,像长途旅行中仆倒在路上的人,站不起来。美丽的梦幻在寒夜里冰冻。
大雪
今天无雪,一个下大雪的日子。
羊群追逐落日,不懂事的小羊羔掉进冰的窟窿。一只乌鸦飞过来,小羊倌赶紧往冰窟窿里填上一些石块。黄昏的布幔悄悄地盖住冰洞。几颗星星在天上哆嗦。
无雪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健忘的母羊啃着草皮。空谷里,鞭梢上甩着悲怆。山崖那面传来一点回响,一颗石头又滚到山沟里去了。小羊倌吹响一个口哨,唤着羊群缓缓地下山。暮霭里,风卷着草渣,紧紧地跟着,一股一股地钻进羊圈里,梳着羊毛取暖。
下大雪的日子,无雪。
一群羊蹄子,在山坡上,踩碎一个冬天。
冬至
黑夜从大雪中慢慢地走来,沉淀在今天,冬天的刀刃上。
哪一个白天也不比今天这样匆忙,哪一个夜晚也不比今夜这样从容。沉重的夜里,风卷着一些刀子,从这一家的窗口,又刺探到那一家的门梢。一夜未眠。
火炕上,冻伤的小脚怎么也睡不着,给空洞洞的风作伴。槽头上,毛驴刨着蹄子,喊着要添一些草料,增加热量。巢里的乌鸦冻醒了几回,诅咒今夜为什么没有美梦。
终于过去了,这一天。活着的东西在刀刃上颤栗。死掉的东西,包括黄昏里焚化的纸灰,都卷着黑暗的梦,在寒风里飘散。
发布时间:2023-07-04 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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