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园的寂寞是无穷的。
不知何时草草搭就的几间砖房,已是墙枯瓦黑。门前一亩方塘,四周散着数株老槐。正对窗口的塘边,有一棵老柳树,可能是雷电斫折了它的树顶,枯枝斜指向天空,如质问的老人的手臂,上面却安着一个鸟巢。半抱粗的干上结满碗大的疤痕,上面斜插着疏条。塘南一堆土丘,蓬蒿横生,近看方知是废弃的砖窑。
我是为她的寂寞而来的。之前,这里居住的是一位老者。许是寂寞使然吧,他见人总想多话两句家常,且酗酒,一次酒后猝然辞世。自此,这本已荒僻的地方更罕有人迹。
我喜欢槐树。我并不懂这木之鬼有何典故,或许它冬天枯瘦苍黑的枝条正暗合我寂然的心境吧!而初夏的浓阴中,那串串如脂的槐花散发着清香,直淹没一切尘想。秋末的黄叶薄如翼,翩如蝶,风不摇而自落,虽满地而无声。这静寂中的繁华,是否也给我以启迪?就名之曰槐园吧,当然只在自己心里。
一方旧桌,一板木床,我就在槐园安了家。独坐空室,我的思绪开始飞翔,在心里经营着我的槐园。那片方塘,早晚会蓄满一池春水。废弃的砖窑,岂非青山半垒?朝霞会毫无阻隔地照临,夕晖也将如约把槐丛染碧。雨季从老柳树上滑落的雨滴,比长夜的蕉声轻柔。夏日清塘和树林滤过的凉风,将带来多清新的气息!
遐思越美,越容易破碎。先是柳树上那对不知名的鸟儿,一天到晚朝我啼叫,我能听出它们的敌意。夜晚独坐灯下,各种各样的飞蛾爬虫,毫无顾忌地在我头上、身上、桌上爬满。也难怪,这里本就是它们的领地。青蛙、蟾蜍更是常客。灯明如昼,一只大得出奇的老鼠旁若无人地走出来,在我脚下从容拣食着四处爬动的蝼蛄甲虫,咀嚼食物的咯吱声异常响亮。它毛色已变成褐红,愈老愈壮的样子甚至让我产生一丝敬意。午夜,黑暗中有刮薄木片似的刺耳声音。惴惴中燃灯循声找去,原来是墙角一只小螃蟹在耍弄一片枯叶。见到我它并不躲避,竟然举起两只小钳子向我示威。我只好捉了它轻轻放回池塘里。
一天下午,我沿了甬路出门,忽然惊出一身冷汗慵倦的阳光下,一条大蛇在路中央盘作一堆,身上映射着细细的鳞光。过了一会儿,朝我昂头吐吐长信,慢慢顺直身子,款款而去
我方始明白,槐园并不劳我经营。我只是她不速的客人,理应对她的一切心存敬畏。
我保存好剩下的饭粒,趁鸟儿离巢的时候撒在地上。它们归来了,我紧闭柴门,屏声敛息。只有一次,我把它们惊飞了,为了赶走两个手持弹弓的顽童。久而久之,鸟儿便对我的存在变得浑不在意。
漫长的阴雨天来了。池塘里果真蓄满了水。喧嚣的蛙鼓彻夜不息。繁胜的藤蔓遮闭了我的门窗。老柳树焕发出令人惊叹的生机,密密的叶箭把细枝压垂到水面。槐树的干似乎难以承受生命的重负,浓绿沉重的巨大树冠在微风里摇摆。雨声不止的深夜,我悄卧室内,静听大自然宏大的声息。鱼儿跃出水面抢夺食物。草丛中隐着长蛇,时有蛙的惨鸣响起。树的繁枝密叶间闪着窥伺的眼睛。那是一个过度繁盛、充满残酷搏杀的世界。我却不能参与它们的游戏,任风雨和寒水溢满意念所及的所有角落。
雨天过去了,如阴郁湿重的梦境醒来。炎夏的骄阳迅即烘干大地。池塘里的水大半被人抽去灌园,我却无力阻止。偶有白鸟悠悠下,目的是涸池中的鱼儿。终于,池里万千的生命,都枯结为黑色的塘泥。槐树的叶子渐渐黄落,并不因秋的到来。满目的蓬蒿野草都慢慢枯焦,积满尘灰。柳树上的鸟儿停止了歌唱。黑夜也忽然变得岑寂。长夜无眠,我的寂寞也因焦渴而嘶哑。
我费力地从压水井中压出水来,每天黄昏都润润槐根。我在槐树下置了个大水盆,灌满水,不为照白去的影儿。有鸟儿迟疑而来,啄几口水,自得起来,安闲地梳理几下翎羽。夜里,槐园又充满生机。水盆变成青蛙的池塘,它们成百成百地赶来聚会,扑腾雀跃,偶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叫。但清晨又撇下我而去
盛夏的煎熬结束了,却让人怅然若失。秋天的阳光懒散而无力。槐树黑瘦的枝条在蓝天的背景里凝滞不动。地上温柔地堆满一层鹅黄的叶片,渐渐变成浅赭色,打着精巧的小卷,踩上去,会有一声轻微的叹息响起。成群的麻雀如团团蠕动的小绒球,在地上拣食草粒,忽然扑啦啦一齐惊飞,如骤起的狂风吹卷的漫天枯叶。一阵鸣噪过后,只余下四周的萧瑟。而涸塘四周忽然缀上一圈金黄的野菊,怒放在朝阳与薄霜里,用含着草药味的浓郁香气给我些许温存。
一天黄昏,忽闻笃笃的扣门声,莽撞而急切。我惊喜地赶去开门,但并无所见,只笃笃声依然。原来是一只啄木鸟举着长喙,在槐树上自顾它的工作。受到了惊扰,朝我锐鸣一声飞走了。折回屋内,我愣怔良久,打开旧录音机。沙沙的杂音过去,响起一支不知名的乐曲。小提琴的弦上滑出的轻缓而税利的声音,如彩帛在我心里隐隐撕开。
大雪封门的时候,我不往室外走出一步。因为只留下我一行脚印的雪地,会更显孤单。柳树顶上那对鸟儿,却依然留在枝头,在寒夜的风里让我听它们哀叫,知道它们与风的对垒。
冬天会过去,四季会再开始它的轮回。然而我已深深迷恋于槐园的寂寞。愿槐园永存。
发布时间:2022-12-25 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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