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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回老家,看到了园子里的核桃树,结了满满的一树。果子有的已经熟了,外皮变黄,咧开了嘴,露出里面的硬壳。大部分的果子还都是青绿色的,摘下来,往石头上一磕,便流出淡绿色的汁液,里面浅褐色的硬壳慢慢变成黑色,那是外面绿皮变了色,染黑了硬壳。
母亲摘了一些成熟的,准备给我带着。我不顾蚊虫叮咬,也钻进园子里去看,并大呼小叫着:原来核桃长的这个模样啊!我还以为就像花生那样硬壳就是最外层呢!母亲说:我们家这棵果壳比较厚,小雅不爱吃。她姥姥家的那棵果壳薄,容易剥开,她们喜欢吃那一种。小雅是我侄女,正在县城读书。
这有东西吃,嘴就刁了。母亲还说:你看,那棵柿子树,太能长了,占了半个园子了。去年还把它修剪了一下,今年还是长得很大。柿子熟的时候,都掉了一地。你们都不在家,小雅也不经常回来,我们哪能吃完呢。
讲到柿子,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去赶集,回来时偶尔会给我们一人带来一个红通通的柿子,我们叫它烘柿。揭破一点皮,嘴对着缺口处轻轻一吸,甜美的汁液进了嘴,经过喉咙,流进了肚,那个甜啊,真是甜到心里头,甜到梦里头。我们那十里八村也没有人栽种柿子,自然也就没见过柿子树长得什么样。那些柿子不知是些什么样的外乡人挑着担子来到我们那儿兜售。每年柿子上市时,我们都有机会品尝到它的滋味,真是弥足珍贵。
像我小时候,赶上物资匮乏的尾巴,人口多,村子里到处都是孩子乱跑,偏偏那时人们很少栽种果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年代没有几家会在院子里外栽几棵果树。只有几家人家有,如今回忆起来那几棵果树,它们还在我面前清晰如前。
我记得我家压井边上曾栽了两颗枣树,长到一人多高的时候,开了淡绿色的小小的枣花,居然还结了七八个枣子。那枣子渐渐有指甲盖大小,粉绿色的皮泛着点点黄,充满着诱惑。我实在等不及,就搬个板凳,站上去把它们摘了两个,提心吊胆地吃了。不是担心被父母骂,而是我很小就听别人讲,青枣是不能吃的,否则身上会长粘疮。枣子什么味道,我不记得,只记得担惊受怕了几天,每天都会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长疮了,直到后来渐渐忘了此事。树上剩下的几颗枣子最后也不知进了谁的肚。
尤其让我不高兴的是,入了冬,父亲竟然要把那两颗枣树砍掉,理由是占了地方,那一块要用来养羊。我跟在父亲身后,为枣树求情。我还盼着它们能长成前门我二大爷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枣树那么大,结了一树的枣子,熟了时,我拿着一根长竹竿,把它们都赶下地,那样的场面,想想都让我激动不已。可是,父亲还是把它们砍掉了。自此,我家的院子就再也没栽过果树。
整个村子里有枣树的只有两家,一家就是我二大爷家,还有一家是姓纵的。
我二大爷家的那棵枣树身居在他家两进院子的里面一进,像大户人家的小姐,躲在院子里,外人不能轻易看到容颜。
姓纵的那家是孤门独户的一家,全村只有他一家姓纵。他家位于村子的中间,在村子里唯一的一条横贯东西的道路的北面。那颗枣树就在他家南屋的外面,离墙不过两三步远。枣树在朝南两步不到就是路面。住在路两边的人家在自家门口就能看见那颗枣树。那颗枣树又特别能挂果。每到小枣快要成熟的时候,那些枣子的颜色变得青中带黄,黄中透亮,还有的带着星星点点的红。它们挂在树梢,把树枝都压弯了。树叶也变得也稀稀疏疏,遮不住果实。
谁看到这棵树,都会不由的驻足,都会抬起头来,不由的说:这树可真能结啊!真是让多少人眼红,真是让多少孩子看了口水直流。不过,枣子味道如何,外人从来没尝过。他们家从来不会把枣子送给邻居尝一尝,他们几乎不和别的人家来往。贪吃的孩子也别想去捡偶尔掉在地上一两个,因为他家那个半边脸黑的老太太会一天到晚凶神恶煞地守在门口看着。
那棵树,是我记忆中最神秘也是最充满幻想的一棵树,它的味道到底怎么样啊,我从来没想过,它留给我的是富足之感、神秘之感。
我家西边隔条路斜对过住着姓孙的人家。姓孙的老弟兄四个,按村子里的惯常辈分,我喊他们大爷。其中孙四爷住的离我家比较近,中间就隔着一户人家。孙四爷的年龄比我爷爷小不了多少,他是个高个子瘦瘦的老头,大嗓门,也爱说话,但是和孙四娘比他就显得沉默了。孙四娘是看到谁都能聊上,什么事情都爱打听。遇到腼腆点的姑娘、小媳妇,能叫她问话问的招架不住,只好竹筒一般把想讲的不想讲的都讲了出来。一边讲,一边在心里还会埋怨这婆子太喜欢问话,埋怨自己怎么就把事情讲出来呢。回去的路上,就会再三警告自己下次不要再见她。然而下次见到她,还是如此。孙四娘就有这本事。
可是这俩公婆心眼里是一点坏心都没有的,就是爱讲话。他们家院子里长了一棵木梨树。我的印象是树不是特别粗,也许有碗口粗。我不常到他家去。小时候的我胖乎乎的,大约上些岁数的人比较喜欢逗孩子。有一次,我在门口玩,孙四爷一边对我父亲说:这丫头长得真好!走,到我家摘梨子去。把我抱到他家,放到地上,他让孙四娘递给他一个竹竿,从树上钩下树枝,摘下一个递给我。我把梨子抱在怀里,觉得好奇怪。因为我见过也吃过大酥梨,黄橙橙的皮,很薄,里面水分特别多。可是,手里的这个木犁,颜色好难看,那种颜色其实和我后来认识的猕猴桃的颜色类似,偏褐绿色,皮质看上去也很厚。我不确定它能吃,只拿着看,不敢咬。大爷讲:吃吧,吃吧。很好吃。他把我抱回来,交给我父亲。父亲回到家,帮我削了皮,里面的果肉是白色的,似乎带点绿。吃在嘴里,感觉有点肉,不像酥梨那么脆,水分也不多,有点甜味。
我长大后,每次回去,见到孙四爷老公俩,还是会絮叨絮叨。他们都老了,仍然没改爱说话的习惯。都八九十岁的年纪了,还闲不住,眼睛泛着光,一看就是精神头很足,能长寿的模样。我有时会想:大约他家那棵木梨树把他们爱讲话招人嫌的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赎罪了。否则,那木梨的味道怎么这么像一个木讷不语的人的味道呢!
等我快要到了上学的年纪时,我会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满处跑。村西头姓陈的一户人家房子后面有棵杏树。他们家的房子很奇怪,堂屋不是朝南,而是朝东。因此他们家的大门也朝东,斜对着那条出村的路。我们会沿着村口的路绕道他家屋后,穿过田地,来到那棵杏树下。如果感觉他家没人,就会采用几个人一起晃树身,或者用石头泥块扔的方式,偶有收获,每人捡得几个,吃得开心。有时,判断失误,他家弯腰老太太会从房子另一边绕过来,一边晃着小脚往这边赶,一边骂着我们这些贪吃的小贼。我们四处作鸟兽散。隔天又会过来,继续晃,或者仍泥块。
其实,杏树还有一棵树,长在我本家大爷的前院子里。那棵树太小,又生在高大的树群里,不怎么结果,掉地上的自然更少。我们哪天路过那里想起来去碰碰运气,却又会被他家养的一只老鹅给吓跑。
村子里还有一棵大桑树,我们可以尽兴地吃。因为一来那棵树长的位置好,在一长排房子的后面,它的主人从后窗户即使看到我们在摘,也没有办法捉到我们。他要从他们家院门出去,沿着村里那一条大路经过好几户人家,来到后面,在经过那几户人家屋后才能来到这棵树下。那时,他哪里还找得到我们!二来,他们也并没拿这桑果子当回事,不过是哄哄小孩子的玩意。他们只是担心小孩子爬来爬去,万一从自己家树上摔下来,总觉得不好。我们却是做贼心虚,这总是别人家的东西,大呼小叫的去摘是不敢的,悄悄地摘,放在外衣口袋里,装满就下来。然后几个人找个地方边玩边吃,衣服口袋早就成了紫黑色了。
只有一棵树是我们光明正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它长在村子里队部大院子里,在装粮食的圆圆的房子和高大的围墙之间。树身粗大,我们两个小孩抱不过来。树干高过围墙,树冠遮住了圆房子的尖屋顶,伸出墙外很远。墙外面有一口水井,砌着不高的水台,水台边用石头铺的方方正正的一大块地面。那棵树的红果子掉落一地,有的就落在水井里。很早的时候,家里没有压井,还要到那里提水,提上来的水里偶尔就会有红果子。
树太粗,不好爬。我们有办法。院子的大门是两扇大木门,白天的时候大门都是敞着的,只有晚上很迟才会上锁。圆房子和那棵树就在大门边上。我们把大门开得很大,一直开到门扇靠近院墙和圆房子,然后踩着木门上的横档往上攀,攀到顶,再一手扶着木门上高高挑起的木头,一手攀住墙头,扶牢靠了,就把一只腿脚挪到墙头上,然后再换另一只腿脚,直到人完全站在墙头上,就可以伸手够到粗壮的树枝,采摘到红艳艳的果子了。如果觉得不尽兴,还可以从墙头抓住树枝,爬到树干上。我偶尔这样做,因为那棵树太高,比尖屋顶还高,站上去,很兴奋,但也有点怕。
那是一棵土桃子树,学名叫钩树,是一种不成材的树,在我们那是没有人种的。那棵大土桃子树怎么有的,没人知道,也许是小鸟衔来的一粒种子,掉下来,落了地,生了根,发了芽,从此就在那安了家,没有人注意到它就慢慢长大了。长了多少年了,也没有人知道。果子成熟时,一树都红艳艳的,特别醒目,吸引着大批的鸟雀啄食。那样的红,显得轻贱;果实那样多,也显得廉价。它却不管不顾的,年年红的热烈,岁岁恣情繁衍。我们随便吃,不会像吃捡拾的麦黄杏那样珍惜,那儿更多的成了我们儿时冒险的乐园。
后来,我家责任田里栽种的桃树终于挂果了。尽管因为最好的桃子不能吃,要拿去卖,我们还是过足了桃瘾。母亲也会在桃子成熟时,摘下许多,洗的干干净净的,让我们姊妹分别送给前后左右的邻居。母亲说:送人就要送好的,要不然还不如不送。她曾经告诉我们一件事,有一户人家把坏桃子送给别的人家尝,结果她前脚刚走,后脚那烂桃子就被人家倒猪圈了,并且还被人埋汰一番。母亲边说边摇头,最后说:做人一定要厚道。
现在,进了村,就像进了荒废的田园,孩子很少碰到,小的都出去上学,大的都出去打工。留守的老人在院子里或者荒弃的宅基地里栽上果树,种一些蔬菜。路上爬满了南瓜蔓,鹅黄的花,硕大的叶片,显得生机勃勃。凤仙花到处都是,红的,紫的,白的,粉的,开得如火如荼。除了那一条村子里的主路修成了水泥路,没有草。其他所有的小巷子的路面都是杂草丛生,显露着村子的颓势。许多户人家房子都是空的,有的只有过年才回来,有的在打工的城市买了房子,从此再不回来。
记忆中的那些杏树、桑树早就没有了。当十几年前它的主人把它们砍倒,重盖房子时,他们哪里想到这些新的两层小楼很少有人居住。
孙四爷院子里的那棵木梨树也没有了。他的老院子被他大儿子要去,给他孙子盖楼去了。因为那位置好,坐北朝南的,被孙子看上了。老公婆俩不好和孙子争,搬到了村子西南角的一个地方。每次孙四娘过来串门,讲起来都泪汪汪的,都是住了多少年的老邻居啊,舍不得。其实,他们现在住的离老院也不过两三百米的路。但在他们心里,比年轻人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个城市的距离还远。因为他们才真正属于那片土地。
木梨树没有了,新房子一年到头也不见人气。残存的似乎只有姓纵的门口那棵老枣树,看到它,感觉时间似乎从来都没划过去,又回到往枣兴叹的时光了。
我回去的次数也有限,并且一般都是在特定的时间。我居然从未见到园子里柿子红彤彤挂在树上的模样。如果,它们早出现三十年,那时,红红的柿子树下有一群欢蹦乱跳的娃,那该多美啊!是谁错过了谁呢?我现在能想象得出当秋日的风和阳光把它们熏染的火红一片时,它们大多会独自掉落地上,孤独而又寂寞。
据说,中国的自然村每天以上百个的速度消失。那些曾经虽然贫穷,然而人丁兴旺的场面很难再看到。这样一个衰败的村落还会存在多久?记忆中那些飘着香味的果子慢慢的恐怕只有梦中才会出现。别了,我的紫桑葚;别了,我的金丝小枣与麦黄杏。
2015-1-8
发布时间:2022-11-29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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