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在哪里？

“出来了？”打开门说道。

“前几天出来的，让去帮个忙，过去呆了几天。”他径直走进屋子里。

“哦。”她没有看他，转身关门。

“是这几天要生了吧？”他看着她。

“嗯，一两天吧。”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即将晋升为妈妈的喜悦，亦没有产前的焦躁不安、忧郁痛苦，只是回答一个可有可无的问题，仿佛是在和空气对话一般，平静的如同西湖的水，不泛起一丝涟漪。

“喏，这两天又赚了一笔，拿去买些营养的，给自己补补，让人家瞧瞧我还养不活个女人。”

沉默。

环顾四周，这个称之为“家”的地方，暗格子的窗帘紧紧地拉着，透不过一点点的光线，窗帘下的茶几上是昨天晚上吃了一半的泡面，泡面桶内壁是因隔夜而结成罄成一块一块的在表面黄白相间的漂浮物，四周散落着面包的细屑，透明的玻璃杯不知是咖啡还是茶，但浑浊的液体表面已落了一层浮尘，倒是两瓶易拉罐装的啤酒像是新买的，还没有开启拉环，规规矩矩地立在那里。棕色的沙发有两节儿，显然，这是把两节儿拼凑在一起当做床来用的，左手边的那节儿沙发已经陷进去了一个窝，应该是长期的睡卧导致的。沙发上是已经揉成一团的大红色的毛毯，在所有暗格调的家具里显得那样格格不入，红色还有大块小块的深深浅浅，可能是油渍，也可能是茶渍。再加上这西南偏僻的小镇特有的潮湿味道，如若不是长时间待在这里，或已是麻木地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绝对想象不到这是一个怀孕9个月即将临盆的女人住的地方。

而她，就是好几年前在央视新闻里热议的“失联女大学生”之一，而且是，到现在仍没有找到的那一个。

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找她，从最开始两三年里的陌生、惊恐、害怕、想要逃走、失败，再次计划、被痛打……如此循环往复。所有的美好的期待都被这无尽的昼夜交替无情地吞噬了，进而变得沉默、麻木。

男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刚好陷进了那个沙发塌陷的窝里，女的用左手按在后腰间，越来越鼓的肚子会使行动变得缓慢，她努力让自己觉得不那么费劲，径直走到厕所拿出一块抹布来。她缓缓地弯下腰，把玻璃杯里的液体倒入泡面桶内，又用泡面桶盛着用抹布擦掉茶几上的面包碎屑。她缓缓地又直起腰，把泡面桶里的混合液体倒入马桶里，按了水。原来每次，她总是很用力地冲马桶，仿佛用马桶里的清水一圈一圈的漩涡下沉就能把所有的浑浊、所有的肮脏覆盖。可是马桶里的水就是清的吗？或者说哪里还有真正的清水呢?

“中午吃什么？”男的再一次开口了。

“哦，我一会儿去买点菜。”她仍旧没有看他。

“这次在南边犯了个命案，估计过两天还得出去躲一下，要是警察来了，还是老一套，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知道。”

她去里屋拿了一件衣服，准备去买菜。对于这种事情，她已经没有了刚刚来到这里时的惊恐：哦！这是犯法的呀！在这里，贩毒、吸毒似乎是人们照不宣的事情。而她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她所谓的名义上的同居男友，她肚子里的父亲，干的就是这样的买卖，当年的他只是个三十多年前与父母走失的儿童，还好他够聪明，也乐学，一个还没有具备分辨能力的四五岁的孩子，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就会学到什么的“知识”，在哪里学不是学呢，于是，他很快学会了这里的生存原则，这里的买卖的本领。是的，毫无疑问，是他救了她，是他拯救了她刚到这里来时的水火之中，让她摆脱以后的谩骂、毒打、被贩卖他处、甚至逼良为娼的生活。她对于他，没有感激，亦没有恨，当然更不会有爱。她只是想让自己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把当初身上的刺慢慢地融化在自己的身体里以后，有一个人不远不近的位置，陪伴。

这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菜市场，或者还不能称之为市场，只是在一排低矮破旧的房子后面的垃圾堆旁聚集的买卖人进行的商品交换，先是几家卖菜的，后来添了几家卖鱼的，再后来又添了几家卖饭的，人来人往，并不笔直的小路被挤得热闹起来。

一走进去，小摊点为了争一个摊位的吵闹声、叫卖声、大人对小孩的斥责声，以及刚刚捕来卖的鱼挤在一个狭小的盆里的扑棱声，还有烂菜烂叶子的腐烂味，被去鳞剖肚的鱼腥味，低矮密闭的空气里的潮湿味。这些，对于一个即将要临产的孕妇来说，一切都有一种恶心呕吐的感觉。

她想要去买条鱼，依稀记得小时候在自己家大人们怀孕总要吃些什么补一补。对她而言，其实也没有必要补，因为她从怀上这个孩子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目的：报复！

这么些年在这里的生活，并没有使她变得熟悉这里的生存原则，而是把她变得冷漠的近乎麻木，没有要说话的人，没有关心的事，直到发现自己体内孕育了一个，她要把他生下来，然后偷走也好，卖掉也罢，要让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生命和自己一样有着痛苦的遭遇，不公的命运。

卖鱼的地方是个40多岁的大妈，看起来一副好事儿的模样：“要点啥？”

“这个吧。”

“哟，这是几个月了，快生了吧？”大妈打量着她，热情洋溢。她并没有回答，在这里，她几乎没有跟除了他之外的人说话。

大妈却自顾自地说着“这时候最应该补补了，我们的鱼都刚刚捕的，可好了，给你挑个好的啊。”

“一会儿，我帮你把鱼给杀了，免得你回家费事。”

“你回家啊，可以放点姜片和大葱，少放点盐，煮的时候一定要是大火，汤汁绝对很浓……”

“诶，孩子他阿爸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啊，都这么大肚子了，你一个人也不方便啊。”

“要不，我们这不忙了，一会儿送送你回去？”

她突然眼神静止了，看着在杀鱼的那个破布上还未结束它这条鱼命的活蹦乱跳的鱼，眼睛里噙着泪水，周围的环境，熙熙攘攘的人群越是嘈杂，她的内心越是平静，可是平静之下蕴含的却是波涛汹涌，她再也忍不住了，泣出了声，越来越剧烈，直到声嘶力竭，她只是哭，不同任何人讲话，把这些年的痛，精神上的折磨，甚至把这个可恶的肮脏的生命都一并倾泻出来。

这一哭，把大妈吓坏了，她连忙跳过她身前的鱼盆，去下自己捕鱼的大手套，想要去抱着她，可又觉得身上太脏，无从下手。“孩子，这是怎么啦，孩子？”

“哎呦，这是怎么啦，我说错什么了？”

她只是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生活太无可奈何了，她一个堂堂的高校大学生，本应该去考研，到更高的学府，接受更高等的教育，或许会留校，或许会出国，她所梦想的对外汉语老师，会有一份受人尊敬的工作，会给父母带来更好地生活，会遇见自己爱的并且爱着自己的那个他，会有孩子，会找到最适合他的教育方式给他一片同样明媚的蓝天，可是，她的生活，她的未来，她的一切一切，都被那一次返校途中的“黑色面包车”所终结了。

让她更感到可悲的是社会人的心态，在一个话题热议度过了之后，他们便不会再去关心。他们不会知道这个姑娘原来是得到的三好学生还是优秀班干部，只是听到这个新闻之后，聊表叹息：哟，多好的姑娘啊，多可惜啊！可是可惜之后呢，他们也不会去亲身感受到她的痛与泪，不会知道她现在的生活简直不能称之为生活。那么他们会做些什么呢？在微博里插入“失联学生”的话题并附上一张美美的自拍表示回家求陪同，在朋友圈里分享一组女生自我保护法则然后坐等转发点赞……仅此，来证明他们并不冷漠。

而现在，在她面前，一个并不熟悉甚至谈不上认识的陌生人，竟然对她如此关怀，像是妈妈对孩子那样，她有多久没叫过妈妈，有多久没有人给过关心。

突然，一阵剧痛。

她扭曲着面部表情，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着身旁的大妈的衣角，大妈一手抱着她，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抚摸着她的头发，给她一些镇定和安全感。另一只手招呼着人群让腾出一些地方来，大声地喊着菜市场门口一间小房子里住着的一位年迈的婆婆。婆婆闻声赶来，赶忙让一些人把她送到家里的屋子里，生火、烧水、准备毛巾、剪刀、又指挥着刚刚她倒在怀里的大妈去厨房炒个鸡蛋，忙而有序地进行着这场仍旧传统的“接生”运动。

婆婆低沉而有力地声音不断地在她耳边响起：“用力，再用点力气，姑娘！”“没事，姑娘，我在你身边。”“快，用力，快出来了。”

她一声不吭，紧绞着牙，双手紧紧地抓着床帮，肚子里有刀绞般的痛，汗珠不断地落下。

“哦，出来了！”她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

婆婆爱怜地抱着这个小生命，大妈也进来了，地抚摸小婴儿，又笑着走到床边，擦拭着她满头的汗水：“是个俊姑娘呢！”婆婆转身也走过去，看着她，满含热泪，说到：“我姑娘要是要是在我身边，现在应该也和你差不多大，说不定也有了孩子，只是，我也不知道还能见到不？哎……”

大妈看到我一脸迷惑的模样，便解释道：“婆婆的唯一的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在这个路口这儿，被人拐走了，找了好久好久，也没有找到，婆婆一直就守在这里，特别热心地帮帮这个帮帮那个，谁家要快生了就去接生，谁家的小孩没人带了，她就帮忙去照看，在菜市场门口谁家的孩子和大人走丢了，她就带着孩子一直陪着直到大人找到……”

“为什么我妈妈就没有来找过我？”她虚弱的声音，像是在自问。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找你，天底下哪个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孩子，听语气，你应该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吧，怎么会还挺着个大肚子到这里来？”

她没有回答，反而问答：“您不恨他们吗？”

“恨谁？拐走我孩子的人，还是恨这个社会？开始我也恨过，可是恨又能怎么样呢，把自己所有的恨倾泻在这个社会上，去报复他人？那我和他们又有什么两样呢？或者变得冷漠，对社会，对周围的所有人？姑娘，你那样不是长大，成熟是你变得慈悲，善才是社会的正道，你看我现在，我可以帮助很多别人家的孩子，说不定我的孩子也会在她所生活的那个地方同样得到别人的帮助。”

如果你越来越冷漠，你以为你成长了，但其实你没有。长大应该是变温柔，对全世界都温柔。成熟，是对很多事物都能放下，都能慈悲，愿以善眼望世界。

婆婆拉开了窗帘，她微微地揉揉眼，这个被满带着恨意孕育的生命，在她内心是肮脏的结合，可生命却是伊始的，纯净的还没有受到外物的沾染，澄净而美好。她看到身旁是一个想要努力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的婴儿，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生活下去的动力，是她未来的。

这是下午时分的柔和的阳光，没有刚刚初升时的微弱，也没有中午太阳的刺眼，暖洋洋的，午后的阳光，以及阳光照耀下的绿意斑驳……

而就在这时，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却传来一阵警车鸣笛声，接着是人群乱哄哄的吵闹声，她躺在婆婆的屋里刚好从窗口看到了被警车带走的那个熟悉的背影。

人性能承受的恐惧有一条脆弱的底线。当人遇上了一个凶狂的杀手，杀手不讲理，随时要取他的命，人质就会把生命权渐渐付托给这个凶徒。时间拖久了，人质吃一口饭、喝一口水，每一呼吸，他自己都会觉得是恐怖分子对他的宽忍和慈悲。对於绑架自己的暴徒，他的恐惧，会先转化为对他的感激，然后变为一种崇拜，最后人质也下意识地以为凶徒的安全，就是自己的安全。

这种屈服于暴虐的弱点，就叫“斯德哥尔摩精神症候群”。

发布时间：2022-10-28 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