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光下的龙门阵
立夏刚过,农村就忙活起来,坡上收麦沟下插秧,猪要喂食牛要备料。布谷鸟急促地喊“快栽快割”,把农人的绷得鼓一样紧。
刚从地里回来,呼噜噜转着碗沿喝完玉米渣稀饭,腆着罗汉肚坐阶梯上,再慢条斯理地裹旱烟,该是歇饭憇的时候了。曹头耷着眼皮对二娘说:“二娘啊,下坝租牛犁田,120元一亩,我们家收100元,是不是少了点?”
二娘是曹头的远房表姐,从小就认识,年轻时称二姐,到老时叫二娘,是个有主见,明事理的女人:“乡里乡亲的,100就100嘛,即当还情吧,去年二仔回家办酒,全村男女老少又随礼又帮忙,借桌子扛板凳,整整摆了六十桌,镇上的干部都来了,谁不夸咱家人缘好?”
“就你爱搞些虚头滑脑的东西,十处打锣九处有你,咋咋唬唬累得我腰背痛。二仔在市里当干部,单位办了婚宴就行了,你非弄到乡下来,说按传统规矩补办喜酒,对老祖宗和乡亲们也有个交待。外面冒面子,家里盖帐子。”曹头不咸不淡地说。
他原在部队上当炊事班长,复员时当大队民兵连长,如今改革了,又当村民组长,上上下下都称他曹头,有些夸赞的意思。曹头用打火机将旱烟点着,深深地吸一口,又香又解馋,比带把儿的纸烟好吸多了。
二娘见他情绪缓下来,用近乎讨好的口气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如果你嫌使牛犁田累,我去顶几天,这一季节下来,连牛力带人工能挣好几千呢,比那些外出打工的还强。虽说大仔二仔不要我们的,还争着往家里拿钱,但我们自己挣的才踏实,多留几个养老费,少给后人添负担,总是好事嘛。”
曹头说:“你犁啥子田,水沙还不恨死你?去年我将牛驾得好好的,刚在田埂上抽一杆烟,你就把它惹横了,犁把抽得老高,铧尖往深处钻,它拉得动吗?哗啦啦铁链断了,腿肚上撕破一块皮,水沙瞪着你,血红的眼里充满仇恨,如果不念你平时铡草喂料,不挑你才怪!” 【】
二娘想想,也是这理,母鸡下蛋公鸡打鸣,该男人干的事,女人少过问的好,她说:“坝子上也有只租牛不去人的,你将我们自家那几亩田犁了就行了,牛让别人拉去犁,每亩干收80元,当甩手。与我一道插栽,也多个人摆龙门阵。”
院坝外的几蓬慈竹,在微风的吹拂中吱吱嘎嘎地响,给这青黝黝的院落增添了几分凄凉和破落,这原是一处穿木结构的农家大院,从朝门进去,便是高高的阶梯,中间是十丈见方的青石板地坝,四水归堂,按堪舆的说法,左青龙右白虎,后面的山势连绵起伏,前面的溪流见来不见去,是发人又发财的风水宝地。再迷信的东西也抵不住政策的趋势,人们纷纷外出打工,搞建筑进厂子,蹬三轮扫马路,或车站码头丢包行骗,或租几个残疾儿童专业乞讨,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凡城里人不愿意干或干不了的活儿,他们都干。有挣了钱成罪犯的,有挣了钱成富翁的。于是在城里置产,或在就近的场镇买住房和门面,蚂蟥一样两头吸着,自己是农民又是市民,有田产有房产。曹头的大仔就是这种情况,当然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方便孩子上学,乡下没幼儿园,小学也垮了,场镇的中学像牛羊圈一样混乱,三年多考出去一个高中生还敲锣打鼓放鞭炮。
以前这里叫曹家院子,搬的搬家垮的垮,如今已破败不堪,曹头的北屋是祖业,青瓦板壁,保存还完好,房子如人一样,有人气就不容易腐败。过去七八户人家,如今只剩他一家独守空院,老两口影形相吊,显得清冷和孤单,好在有一群鸡,几只鹅一条狗一头牛,不时有动物的声音,显示着农家小院的生机与活力。曹头去年进城,两个多月,帮大仔看工地,大仔承包建筑工地的钢筋和制模,很来钱的,就是帐难收,温总理帮重庆一养猪农妇的讨薪时,他也陷在三角债里,曹头心里着急,眼不见心不烦,一气之下又返回农村,二娘说:“你哪是过不惯城里生活哟,是舍不下官帽儿,也放心不下水沙和它肚里的崽,怕我怠慢了似的。”
曹头又点燃了一杆烟:“水沙是咱家的功臣,前年下一头崽,半年后就卖了五千元,今年又坐了胎,肚儿滚滚圆,准是一头活蹦乱跳的崽儿,养到一岁少不了八千元,比啥子副业都强。”
二娘说:“可怜了水沙,挺着大肚子还拉犁耙田,每次放枷回来,都眼巴巴地望着我,只将槽头的草料闻一闻,就绻躺着喘粗气,胁子上的气膛一凹一凸,怪心疼的。”
曹头说:“多加些米糠,泡些胡豆喂。畜牲生来是耕田的,累过这季节就好了。”
在曹头和他老伴的龙门阵中,多次提到水沙,水沙是哪路神仙呢?水沙是一头牛,川东北农村对母牛通称沙牛。公牛称牯,母牛称沙,黄牛拉磨,水牛耕地。
曹头家的水沙牵回来已有4年。他到县城的牛市上转悠,看到它绕着木桩打转,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屁股干瘪瘪三尖骨支撑着像杈子,皱褶的皮上长着癣,露出乌红的疮疤,被飞扑的苍蝇盯得直打颤,外阴皱瘪着凹进劈柴一样的股骨,几乎失去了母性的特征。卖牛的是个跛老汉,到屠场去问过,别人嫌瘦不收,于是又拉到市上卖。曹头原来当生产队长时去大巴山买过牛,对相牛有一些经验,一看眼神二看毛色三看牙口,曹头接过牛鼻绳,从侧边扳开嘴看,认得是三岁的口,看水沙的眼,懒散中有几分倔强,如果调理出来长点膘,这一定是头漂亮的母沙儿。
这里还保持着遮在衣襟下摸手说价的习俗,那主要是中介行夫玩把戏,从中卡钱,买卖双方眼睁睁地看别人把钱弄去下馆子。只要双方对谈,便用不着这么神神叨叨。曹头用低于屠场的价格,把水沙牵回了家。他家七口人五亩田,缺了大牲口不行啊。老两口精心调理饲养,很快就长了膘,特别是曹头给它梳毛时,水沙眯唏着眼睛,轻轻地煽动睫毛,受活得像听川剧高腔,而这时曹头哼唱几句川戏,尽管音律不全,唱词残缺,却别有一番韵味。
水沙已给他生了两胎崽,有了功劳慢慢就懒散了,有时还很挑食,每当这时,曹头就拉开裤裆,对着水沙撒一泡热尿,水沙半张着嘴,能将热尿一滴不漏地吃下去,叭叭嘴儿,比沿海人喝了煲汤还惬意。“哞──吭”地回几声畅快低吟。按牛与人寿一比七换算,水沙也该七七四十九岁,按人的岁数大约已到更年期,这一次怀崽大概算高龄产妇了。曹头寻思,待水沙生完这一胎,得让它干点儿轻活,享几年清福了。
牛棚在地坝边上,石墙竹顶,上面盖厚厚的麦草,有点近似杜甫草堂的营造方式,冬暖夏凉,地上铺的青石板被几代牛的蹄子刨得坑坑洼洼,牛躺下去,腿骨胁骨肩骨都有适当的位置,差不多成了如意卧榻。它看着主人一明一灭的烟锅,听着有一搭无一搭的对话,叭叭地用尾巴敲打脊背,间或哞哞地低吟几声。夜色像竹林外的小溪,波光粼粼,渐渐地晕黑。曹头扬起烟杆打了喝欠:“睡觉吧早点歇着,我明天还得到缺一腿那里去帮忙,把他的微耕机抬到镇上去修。”
二娘说:“买回来才几天,就坏了么。”曹头淡心无肠的说:“我看这酸秀才,不是搞机械的料。”
二、缺一腿买微耕机
缺一腿原来是大队会计,现在是这个村的文书,文化人,高中毕业那一年就参加农业生产,当团支书,充满理想和豪情,回乡青年跟知识青年一样,扎根农村战天斗地,为改变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贡献青春。在修山平塘时摔坏眼镜上的一条腿,抽脚上的一根鞋带系上,又投入到打夯的行列中,这代表知识分子的玩意儿从此稳稳地缚在耳帮子上,再没有跌落过,从此却落下了“缺一腿”的雅号,但是人们通常称他“眼镜”,称“缺一腿”一定是他做了某种错事。
除了支书,除了村长,他也是官儿,因为他跟支书和村长一样领国家工资,每月200多元。还可以退休,退休之后同样领工资。缺一腿入党时,找曹头当介绍人,那时曹头刚从部队复员,当民兵连长,算是同僚也是伙计,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缺一腿性格内向,言语不多,有时还显得木讷,思想却很活跃,爱分析爱琢磨。任何事情都分出几种方案,实行起来却没了主意,往往人云亦云。他年轻时也有宏大的理想,对婚姻要求也高,高不成低不就,一混便到了而立之年,在老妈的敦促下与一位姑娘订了婚,姑娘身材高挑面如满月,但眼有残疾,一只眼睛上了云翳,俗称萝卜花。萝卜花处事干练心直口快,很快当了这个家,缺一腿乐得轻闲,不与她计较。
萝卜花生了两胎,都是千金。缺一腿说什么也不愿再生了,再生下去官帽和荣誉就保不住,为此没少挨萝卜花的咒骂。大女儿外出打工,找了同厂的小伙成了家,入了城里的籍。说什么也得将小女儿留住,刚满二十,便招了个本乡的小伙入赘。小伙外出打工,幺女与父母同住。
凭缺一腿的影响力,幺女承包了村委会的党员活动室,一间作麻将馆,摆四张麻将桌,生意好时临时在阶沿上加两桌。另一间作杂货店,卖花生瓜籽啤酒方便面盐巴酱油等日用品,两项凑在一起,足够一家五口的生活开销。
乡信用社最近发放一批小额贷款,扶持农资和农机。缺一腿看央视七频道农业节目,发现微耕机是个好东西,方便丘陵地区梯田的旋耕,是条来钱的好门路,牛犁一亩100元,机耕一亩80元,每天至少耕10亩,800元轻轻松松赚到手,除去油钱,一个月下来尽赚2万元。商量妻子,萝卜花也满心欢喜,双双去信用社,很顺利地将5万元贷到手,当即买了微耕机,看着这红红黑黑的铁家伙,打心眼里高兴。铁牛哇铁牛,咱从小就讲社会主义,学苏联老大哥,点灯不用油耕田不用牛。终于实现了这伟大理想,在咱曹家坝,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尽管坝里也来过小日本生产的收割机,哒哒一路推进,稻轧成籽直接入晒场,草斩成节还田作肥。但耕田插秧过不了关,仍停留在传统的层面。
如今农村劳动力流失,土地撂荒严重,大片的荒地长满蒿草,十室九空,彷如湖广填四川前的荒凉和悲戚。国家为解决三农问题也煞费苦心,免除了皇粮国税,为鼓励生产,又给粮食直补款,但中间环节埋藏了很多苍蝇和老虎,如肥料、种子、农药都高得吓人。农民仍作揖打拱叫苦不叠,每年下来入不敷出,耕田种地仍是杨伯劳玩红头绳,受欺侮受剥削。今年巫溪乡实行了新政策,谁种田谁得直补款。曹家坝热烈响应,因曹家坝城乡两栖户多,曹头的大仔户口在农村,田土未退。缺一腿招郎上门,也没退田地。更有粉匠连生四虎一家八口,还捡了别人撂荒的十亩地,严然是种粮大户。今年的“双抢”非同寻常。
接回机器第二天,便有人上门联系,几天旋耕下来尽管满身泥泞腰酸背痛。但有钱赚并不觉得累。萝卜花端上热水帮他洗脚,从长胶靴中解脱出来的脚泡在热水中,比吃了蜜糖还舒服。幺女也关了小卖部,提回几瓶高梁红给老爹喝。临睡前萝卜花还到院里看铁牛,东瞅瞅西拍拍,缺一腿吼她:“贱婆娘,那是铁家伙,不要你喂草喂料,瞎操心什么?”女人嘟哢:“尽你摆弄,老娘摸摸看看不行么。”
外村也有人联系,愿意每亩地多出五元,缺一腿有些犹豫不决,粉匠当即站出来,唾沫子溅出梆硬的语言:“眼镜,那不行哟,你是我们村的文书,买这机器贷款,我可是给你按了手印的,为了区区五块钱,你良心都卖了嗦。如果咱曹家坝耕完了,你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支援阶级兄弟,我们举双手赞成。如今大家都等着耕田栽秧,季节就是粮食,谁让谁呀!”萝卜花站出来打圆场:“粉匠大哥,别吃了火药随口炝人,你们不知道缺一腿什么人吗,把集体的事看得比家还重,只要几句好话,裤儿脱给你穿。昨晚他还念叨,将村里的人家排个名单,谁先谁后相互调济,保证满栽满插,一户也不会拉下。”缺一腿见大家息了火气,拿出纸笔一一登记,很快排出了顺序,彷佛回到了农业合作化的岁月。
缺一腿活了几读了很多书,也明白很多事理,深深地知道老辈人告诫的“良田千倾不如薄技在身”,自从开上微耕机,才真正信服了这个理,但从小没接触机械,到老时摆弄这铁家伙,却有点力不从心。刚刚一星期,忘了加机油,活塞被烧得粘在缸体上,维修时化了几大百,后来铧尖碰在田间礁石上打得稀烂,赚钱的道路并不平坦呢,缺一腿有些灰心丧气。那是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公社弄了一条机耕船,系在一根钢绳上,突突开过去,突突开过来,上面坐着双辫子姑娘,据说是农机站长的侄女,白网鞋白手套,比苏联电影的拖拉机手还洋气。只苦了钢绳两头的老农民,船儿跑一趟就得将笨重的铁锚扳出来,再深深地插在田梗上,待一块田耕完,两头的田埂已坑坑洼洼惨不忍睹,当时在红旗大队搞试点,缺一腿也去看了,于是发议论:“如此搞农业机械化,还不如刀耕火种。”曹头拍他肩头:“少发书呆子气,掌犁的累,开船的好耍撒。”如今自己搞了农机,才知道那滋味并不好受。
粉匠家的田最多,除了自家的十亩外,还捡了好几家抛下的无主田,谁种谁得直补款,很是划得来。缺一腿给他家耕田时,由于正沟田泥脚深,陷在地里出不来,萝卜花叫来几个人抬,再发动时怎么都不冒烟。缺一腿点了一把火去烤缸底,机器猛咳一声,向前窜去,将缺一腿撞倒在泥潭里。萝卜花又误将油门当作刹车,微耕机如脱缰的烈马,往缺一腿的腰上压过去,一条腿卡在旋铧的弯刀里,机器撇息了火。短短的几十秒,人们惊得哑口无言,头脑里一片空白。
缺一腿挣扎着叫唤:“哎哟我的妈呀,日你先人,把老子往死里整啊。”人们才意识到出了大事,又七手八脚横拉顺扯把他从机器里弄出来。粉匠搬出自家的凉椅和被盖,让缺一腿躺上面。曹头也匆匆赶来了,因为文书是他这村民小组的,绝不能袖手旁观。于是砍了两根老得发红的慈竹,将凉椅扎成滑杆,直往乡场卫生院抬。一路走一路滴血。卫生院作了止血和包扎,当天下午又转院去了县医院。
三、粉匠有把银算盘
粉匠姓赵,赵家开了几代的粉房,银丝般的碗豆粉晾晒在竹架上,锃锃白亮宛如雪花,微风吹拂,轻柔飘逸沙沙有声,十里八乡闻名遐尔,这便是久负盛名的龙须粉丝,乡村宴席十大碗是离不了的,久蒸不烂入口淳香,为乡人的至爱之物。传到赵二手上时,已有些式微了,改革开放后盛行过一段,后来兴起打工热潮,农村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些妇幼老残成了留守一族,粉丝的销路下跌。再加之雇工劳务费增高,原料成本上升,作坊便关张大吉,有私人打粉的也请他去,勉强维秩着祖传的手艺,跟现在追星粉丝的张狂相比形成强烈的反差,显得落寞而郁郁寡欢。
粉匠继承了他祖上遗传基因,工于珠算,可能缘于同一把精致的银算盘。一般的算盘十六樵或十九樵,他家的算盘二十四樵,从形制和功能上都很特别,珠子是象牙的穿杆是纯铜的,框架是白银的,不生锈不发绿,被手指磨得光鉴照人,把玩之间运算之间,蕴含着多少机巧和心计啊,真让人爱不释手。从太爷爷到粉匠这一代都是珠算高手,粉匠的爷爷参加县里的珠算比赛,蒙着眼罩两手打算盘结果分毫不差,夺得冠军。赵家粉坊兴盛的业务跟珠算也不无关系,多少碗豆出多少粉,多少坨粉打多少粉丝都恰到好处。在严格的运算和控制下,粉的质量和数量都高于别的作坊。粉匠还是蒙童时,便听着清脆声响的算盘悄然入睡,他还不会笔算时,便学会了打算盘。人算不如天算,算来算去,算不过运气。比如缺一腿,蔫头拙脑的书呆子,从大队会计到村委文书,竟然领上了国家工资。比如曹头,虽然自己老实巴交,但两个儿子争气,大仔当工头,在城里买了房子,二仔大学毕业在市里当公务员,屁股上冒烟,轿车停在屋门坎下,比过去的县太爷还神气。
粉匠跟曹头同年,算是老庚。他老婆小娥是二娘家的侄女,粉匠只得屈居晚辈。
小娥短脚小手,长得像放大了的袖珍人,属于小乖娇的女人,民间说“矮归矮一窝崽”,小巧灵活精力旺盛,特别能生养,又惯于操持家务,与高头大马的粉匠比起来,像隔了代的女儿,翻过五十的坎,两人才有了夫妻相。小娥头胎便生了大胖小子,取名大虎,因为那是虎年生,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接连生了三只虎,小娥到娘娘庙许菩萨:“大慈大悲的女娲娘娘,给咱赵二家送个虎妞吧。”结果没求来女儿,仍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四虎长得有些呆头拙脑,父母处处都护着他,读书不行就送去拜师学艺,学泥瓦工嫌累,没干几天就不辞而别。粉匠将他弄到大虎的家具厂当锯工,终于安顿下来,转眼就二十二岁,在本乡巫溪镇定了婚,女方家咬死要有街房才能办酒,这可难住了一世精明的粉匠。无论多少樵的银算盘,要拨拉出一套商品房,也是徒劳。
大虎二虎已分家多年自立门户,三虎在浙江打工被招赘入媳,几年都不回家。他们都反感父母惯四虎的穷骚劲,发了几通手机指示,他们都承认四虎结婚时随千元大礼,购婚房得花二十多万,爱莫能助,没有那么宽的裹脚布。老家的楼房全归四虎,结在乡下不行么?但女方不通融,几次传话过来,秋后不能订婚,过时不候。
粉匠将十个粗壮的指头插在花白的头发里,低声地悲呜:“老子真服了,乡下女娃也成了金枝玉叶,黄泥巴脚杆没洗干净,还到城里当太太。如果不是四虎这打不响的孬火药,老子给她买花花纸糊的灵房子。”小娥悲戚地安慰他:“别咒人了,好呆也是自己家的人,把我们这座楼房卖了,再求爹爹告奶奶挪借点,兴许能将兴隆街那套住房买下来。”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们这一楼一底的大瓦房,虽说有二百多平米,和尚的鸡巴空大了,两万块钱都没人出,白送人家也无人要,如果搁在乡场,咱就是李苞谷,如果搁在成都,咱就是刘文彩。可惜搁在曹家坝,仍然是麻雀窝。”
小娥的手有颤抖的习惯,她颤抖着手说:“他爹,好不容易相上金凤,如果撒手,咱四虎就惨啰。”粉匠将牙齿咬得咯咯响:“老子豁出去了。今年将全家十四人的田全种上,再收几户人家的,曹头在会上宣布了的谁种谁得直补款,二十多亩田光直补就得两千多,全部买化肥撒田里,每亩按1500斤,统共4万斤,按每斤一块五算,也该6万元,再将银算盘卖了,前年天虹拍卖公司已出价12万。加上我们卡上的几万养老费,四虎的街房一准能拿下。”
小娥学了一句电视上的语言,向粉匠伸出大拇指:“你真行,太有才了。”
五月的薰风,吹绿了秧苗,吹熟了麦穗,荡漾着甜丝丝的淳香,杂草丛生的土地被犁铧翻出新鲜的泥坯,散发出蒸馍出笼般的热气。粉匠抽抽鼻子,嗅着泥坯的香味,心里的如意算盘叭叭地响。正这时,微耕机的旋铧将缺一腿的脚杆死死咬住,曹家坝潮水般闹腾起来。
耕粉匠家的田出了事,他自然要去抬伤员。回来第二天,粉匠就去牵曹头家的水沙牛,抓紧把田犁出来,把秧插下去,才是天下第一号的大事。心里像滚沸的油锅,二十多亩田占半条沟,如果栽秧雨落下来,那就更忙得辫子不沾背,比大跃进时代的挑灯夜战还着急,有点火烧曹营的气氛。
因为有小娥这层关系,到曹头家一向很随便,粉匠说:“老辈子,我家那点田,只能使你家的水沙了。”曹头招呼他坐下:“我家水沙怀了崽,都十个月了,我得着点。文书受了重伤,他家的田我得帮着犁,钱不钱是小事,先栽插了再说。村民组还有几户留守妇女,尽管有男人在外打工挣钱,吃米总得自己种吧。”
粉匠显得很烦躁:“你这样就说远了,我又不白用你的,别人给多少我不少一分。是亲有三顾,你总得给我安排进去,选你当组长,我的嗓子最高哦。”
曹头脸别在一边:“我早就不想当这玩意儿,如果住得惯城市,早到大仔那里享清福了。上面催下面叫,耗子钻风箱,又走黑路又受气。”粉匠开颜一笑:“谁不知道你是我们曹家坝的活雷锋,二娘又贤慧,儿子又争气,牵水沙过去,把昨天没耕完的月亮田犁完,半块田莫法栽秧啊。”
曹头正着相子说:“不行,我要犁缺一腿的过水丘,他幺妹将店都歇了,栽完秧好去照看她爸。”粉匠悻悻地去了曹家下坝联系那里的微耕机,如果成功,还少化一些钱,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别人根本不愿来,正是繁忙之际,谁顾得上外人?
牛的特征跟人有些不一样,从外形上很难分出雌雄性别,一样的青皮如铁,一样的四脚如柱,一样的肩拱肚圆,吃一样的草料干一样的活儿。水沙犁地是一把好手,在水田里行走,四平八稳,只溅起些微的水波,拖着枷担后面的一张铁铧,肩胛前倾,神态自若,仿佛一张琴弦。而扶犁的曹头象操琴的乐师,偶尔“叱叱”地吹两声,那完全是无意识的习惯,手里的观音竹鞭子从没打过它,仅仅是一件道具而已。主仆二人配合得十分默契,犁铧不浅不深,牛拉得不疾不慢,翻起一道道泥浪如沟如辙,远远看去像一本乐谱,而曹头和水沙,正是乐谱上游走的音符。
这段对劳动的描写太美妙了,可不,马上就出现了噪音。缺一腿这块水田,正处沟里,靠里边的泥脚很深,俗称烂泥沟。犁到这里时,水沙再怎么努力,身子都如泥船一样半沉半浮得不上力,艰难得有如过茅草坝的沼泽地。半天下来,水沙成了泥牛,曹头成了泥猴,看样子明天还得滚爬大半天,以前集体生产时,这些背阴田都用人工挖,那时候农村人多哇,毛主席把“牛鬼蛇神”下放农村,把机关干部派下来搞三同,最后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打人海战役,搞生产大会战。可如今不同了,精壮劳力都出去打工,半蔫子老头妇女到城里伺候孙娃读书,死了人抬丧都很难凑齐八个人,只苦了曹家水沙牛,尽管身怀六甲,仍得要忍辱负重,曹头长长地叹口气,熬过这一段吧,谁叫你投错了胎呢,与咱农民搭伙作伴,没啥好果子吃。
四、忍辱未必负重
乡下串门,一般在晚饭之后,不耽误农活,灯影下摆龙门阵,更多一些烟草气和人情味。小娥挎一只竹篮,花帕巾下盖着什么东西,刚到阶梯下,她咳了两声:“二娘,还没消夜么?”
“消啦消啦。二娘快出来,小娥看你呢。”曹头正往牛棚去,端着一小盆泡胀的胡豆,给水沙加精料。二娘接着小娥:“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送这么大篮子东西,我咋消受哟。”
“粉匠打加工,主家送的粉丝,亮锃锃的可是没掺假的地道货,这也没啥稀罕的。这尊彩塑观音,是我年初去二虎那里耍,在兴国寺请回的,一尊供在我神龛上,这一尊给你送过来,可灵验呢。”她和二娘都是信佛之人,家里神龛上供奉着各种各样的菩萨和神像。初一十五都要烧香揖拜。
曹头从牛棚加料回来,三个人都坐在台阶上,小娥讨好地说:“曹老辈子,我今年收了些荒田,不是也响应你的号召,不空地不撂荒吗。”曹头说:“你家粉匠是想多捞点直补款吧。”
小娥不以为然:“也不全是,四虎订婚卡住了,金凤家要求在镇上买住房,不然就免谈,我们想多种点稻谷,帮四虎娶门亲,当父母的当牛做马,难呐。”
曹头不言声低头不语,二娘说:“牛租给粉匠吧,是亲有三顾,谁租不是租呢。”曹头说:“组里好几家困难户,原指望缺一腿的微耕机,结果成了一堆废铁,科技再先进,用不了也白搭,还搭进文书一条腿。这样吧,我将需牛的几家调济一下。哦,我差点忘了,鲁镇长的姐夫要犁几天,下一个赶场天,叫粉匠牵牛吧。”
两个女人都松了一口气,对曹头说了些夸赞的话,夜深了,晚上有些凉,小娥远去的脚步声中,沉重的大门吱嘎地合上了。
曹头帮缺一腿犁田耙田,他的幺女夫妇拨秧栽秧,二娘也前去帮忙。正这时萝卜花急匆匆地赶回来,气急败坏地说:“气死个人,刘家尽出拙锅漏,医生说眼镜的腿已生了坏疽,如果不裁肢,下半截都保不住,只能瘫在轮椅上。眼镜怕痛,又耽心真的缺一腿像金鸡独立一样跳来跳去,羞死人,倒不如一了百了。学渣滓洞的革命烈士搞绝食,已经有两天多不张口,香喷喷的红烧肉,鲫鱼汤碰都不碰,实在没办法,才回来找曹头大哥,别人的话他不听,只有听你的。”
曹头顿时火起:“不像话,看我怎么收拾他。”
洗尽腿上的泥巴,换了一套好衣服,拦了辆摩托车,连夜赶去县医院。
没买糖果糕点,也没提鲜水果。曹头去卤肉店切了两包猪耳朵猪头肉,还有一包橙黄酥脆的油炸花生米,打了壶本地产的高梁烧。纸包一层层打开,浓郁的卤香顿时充满病房,将来苏水酒精味都盖下去了。曹头将床头柜上的两个口盅拿过来,咕嘟嘟倒了半缸酒,猪头肉和老白干可是民间百姓的最爱,凡是男人都好这一口,难怪戒酒比戒烟都难,数十代人的饮食习惯,看一看嗅一嗅都能解馋,勾起的食欲翻江倒海地泛起,欲忍无奈欲罢不能。缺一腿垂斜着眼,看曹头慢条斯理地做这一切,隐忍着怨恨和贪欲,也不甘心认输投降。曹头将酒杯和筷子递给他:“老伙计,想想我们当年打擂台,在水库工地上,你带领青年突击队,我带领基干民兵连,争来斗去结果都评了模范,上了报纸,如今这点困难都把你吓着了?还有模范的样儿吗?”
萝卜花操着手站一旁,她忍不住插言:“这几天曹头大哥给咱使牛犁田,累得昏头黑脑,鲁镇长的姐夫没牵到牛,气得骂人。你倒好,耍小娃脾气还搞绝食,毛主席说你这种人死了,只当一根烂红薯。”
缺一腿多皱的脸上已悄悄挂满了泪水:“老子吃,老子吃个够,吃个春来不问路。”他将筷子丢一边,用手抓着猪头肉猪耳朵直往嘴里填,填累了再嚼,嚼累了直梗着脖子往下吞。曹头拍着他的背:“别慌,慢慢来,喝口酒顺顺。”
两人你一把肉我一把肉,你一口酒我一口酒,直喝到值班医生查房,看着这一对蛮黑干瘦的农民兄弟,仿佛水浒传里的一对强人久别重逢。他幽默地说:“当年渣滓洞的狗特务,咋没想到猪头肉和高梁烧呢。”
曹头到县城的第二天,粉匠一大早把水沙牵去了。
粉匠干农活是全把式,集体生产时他个人每年挣4000多分,按全勤一年不拉也只3650分,多出的部分全是他盯欺头(占便宜)弄来的,做小包工的活儿都少不了他插一脚,犁田一亩十分,他可以犁一亩半,犁把手上翘,泥坯一浪盖一浪,又平整又好看,内行都知道,这样的田犁得薄,中间还藏着埂子,都说他偷奸耍猾。曹头当生产队长,睁只眼闭只眼,他家小孩多,做到分粮不补钱,算是奇迹了。
水沙给粉匠拉犁,便没有跟曹头那般和谐了。粉匠将把手提得高,犁铧直往下钻,枷担扣在肩胛上,隆起两个包,每迈一脚都踉跄着很艰难。既然变了牛,而且是水牛,又是水牛中的母牛,还怀了十个月的崽儿,不拉犁耕田行吗。听曹头与他老婆聊过,文革后期来了一帮知青,女知青没守住底裤,不知怎么就怀了孕,三条皮带将肚子扎成水桶,仍然逞能跳进粪坑里清渣,谁都想当模范,早一天脱离苦海。她奋不顾身地跳下去也在情理之中,后来下身大出血,昏黑沉沉地死在卫生院的铁床上。水沙正疑窦着遐想,我如此遭罪,该不是上辈子的女知青吧。
水沙迈不开步,粉匠就用观音竹条子抽它,沾着水的条子抽在屁股和腰身上,痛彻心脾,连胃都一抽一抽地酸痛,禁不住呕出半靡的谷草,人类怀孩子妊娠反应严重的,呕吐连连将胆汁都吐出来,也是这种惨状么。
粉匠的沟田跟缺一腿挨着的,靠阴背处也是深泥脚,如沼泽地一样,表层有硬壳,牛和人压下去,豆腐渣一样稀烂,水沙尽力划着四条短腿,肚子贴落在稀泥上,湿滑得像腐烂的臭肉,它又禁不住要呕吐了。粉匠吼道:“这瘟丧畜牲,只晓得吃草嚼料,该出力时就偷懒,你越打横耙,老子越抽你,抽死你瘟丧。”
水沙“哞哞”地哀叫,如果翻译成人话:“老杂种,你丧尽天良,世上啥便宜都占得,有占孕妇便宜的吗?小日本的集中营还给孕妇派轻活呢。你为儿女购房买地,背着曹头把老娘往死里整,可我也是妈,我肚里还有孩子啊。”
粉匠不听他哀嚎,当然也听不懂它的兽语,边骂边抽更肆无忌惮。水沙用长长的牛尾甩他,泥污和赃水扫得他满脸满身,迷糊着睁不开眼,如果不是犁头挡着,一准将他打翻在烂泥里,再踏上四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粉匠吼小娥:“我看这母家伙发疯了,将就它点,老子还有十多亩好田,全指望这瘟丧。你去扯几把胡萝卜,在前面逗,只要是牛,都会碰上去吃。”
小娥扯来的胡萝卜青翠欲滴淳香诱人,水沙忘记了屈辱和仇恨,一蹶一蹶地扑向前去,有时也能吃上几口,魔噩般的诱惑始终在前面逗引它。月上东山时,水田里影影绰绰,哗哗啦啦,凉风吹拂,不觉得轻松了许多,终于收工了。
五、人与兽的生死较量
在胡萝卜的逗引下,水沙像一盏飘忽的油灯,熬燃着最后的体力,这是最大的一块水田,是王百万遗弃多年的保水田,自从王百万外出打工,买第一辆三轮车送啤酒,到浩浩荡荡的车队,经销全市燕京啤酒总代理,这块大田就撂在那儿。那些年,他每年上缴几百元农税,到后来免除皇粮国税,每年得几百元直补款,他都没动过。大田静静地躺在云天下,只每年清明回家上坟往田边路过,给上贵族学校的孙儿说:“这块大田是我们家的,是爷爷的祖业。”孙儿天真地说:“爷爷,我不要你当老地主,我也不要你的大田。”
今年实行新政,曹头宣布谁种田谁得直补,大田才得以开发,或者说找到了不交租子的新赁户。放在这杂荒的大田中,人和牛像草甸上的两只蚂蚱,而捆绑他们的,正是枷担牛绳和木犁,两只蚂蚱就这么蹦蚱着,一个要娶如花的儿媳,一个要保肚里的孩子,一场人性与兽性的搏杀,一场灵魂与血肉的较量,在白惨惨的日光下,几十个几百个回合地进行着。
粉匠无情的抽打,小娥“喂喂”的逗引,都不能激起水沙任何的兴趣,骨子里最后跳动的火苗,爆发出狂躁的反抗。它将头在烂水田里氽几下,然后猛地甩角,给小娥下一场泥水雨,小娥破了几个小孔的汗衫子顿时裂开口子,软搭搭的奶子露出来像两只没洗干净的布袋,一趔趄跌倒在污泥中。
水沙摇晃着肩胛,想甩掉扣在肉里的枷担,紧紧缚住的竹绳像拴铠甲一样牢。它后臀顿坐,试图将木犁弄破,但木犁和铁铧紧紧胶着泥土,再顿也白费精力。水沙将长长的尾巴像抡风车一样,水花泥点溅得粉匠睁不开眼,也跌倒在烂泥中。
失去了前后的羁绊,水沙顿感轻松,它顺势翻倒,双角着地四脚朝天,软绵绵的泥巴如绸缎一样,细腻嫩滑,如果就这样的一盘天然大餐,端到上帝的餐桌上,那一定是最绿色最环保的美味了。伟大的上帝,如果我活着,就这样的供奉给你,你谈笑风生神情自若地享用吗?伟大的上帝,如果我死去,就这样地供奉给你,你能谈笑风生神情自若的享受吗?
昨天,或者前天,曹头家的二娘来看过我一次,有点老板娘视察庄稼的感觉,在田埂上转了转:“小娥啊,不要把牛累着了,它肚里怀着崽儿呢,早点歇着,给水沙加点精料,豌豆胡豆一定要泡胀,泡豆的水多换两次,不要光喂干稻草,上山去割几背篓青草,这母沙儿有些挑食、娇气,平时被你曹头大叔惯着。”
小娥百依百顺地应着她:“放心吧二娘,这畜牲很懂事的,栽秧月份不得拼一拼吗。我怀四虎的时候,粉匠给别人打加工,临产了还给磨坊挑水呢。这两天你也忙,牛就不送回去了,在我家院坝里拴着,草料精料丰富得很,保管它吃得好睡得好。”
看着二娘回头顾盼的眼光,我“哞哞”地长叹,你这两口子也太马大哈了,将自家的生产主力拱手让人糟踏,每亩地收80元,就收800也不算多哇。曹头这老杂种,借探视缺一腿的机会,在城里的花花世界闲逛,还到茶馆喝三花到,酒馆吃猪头肉。正农村大忙季节,还有闲心在城里兜风,保不准去看望部队时宣传队的文艺兵小谢。小谢转业到文化馆当编导,人家也结婚生子老公儿女一大堆,有啥叙旧的,可那老娘们和她老公,偏偏喜欢你这土疙瘩,听他讲乡村趣事,笑得前仰后合。同志情战友情,真像没掺水的老白干,愈久愈淳香。曹头说还得陪陪缺一腿,让他调养身体和精神,过两天将他送上手术台,再回乡下去“双抢”。
粉匠费了好大劲才从烂泥坑里爬起,扬着双臂凫游过去,扶小娥立住。他二人扳水沙的脚,可怎么也不得力,像一只硕大的鳖,四脚朝天,更像一张倒立的八仙桌,四根柱子微微地划动,显得沉重和无助。如果猛地扳,这几根柱子会嘎然断掉。这让他想到一段儿歌:“蜗牛蜗牛,力大如牛,四脚朝天,是头老牛。赖着不动,是头死牛,快快请起,还是蜗牛。”
小时候在岩壳下玩游戏,看细沙上旋着坑,慢慢刨去,一只麦粒般大的壳虫现出来,精致可爱,让它仰着,四脚划刨,然后静卧不动。性急的孩子等不多久,用节骨草将它翻过去,转瞬间钻入沙中,一会儿便旋一个酒涡似的小沙坑。
几次都不能将水沙翻过来,它口中的白沫中夹杂几丝暗红的血。粉匠意识到大事不好,吼小娥:“日你先人,还不快去喊人,弄两条绳子来,把丧瘟拖田埂边。”
两袋烟的工夫,只来了两个老头三个妇女,脸上挂着木然的表情,并不如粉匠般着急。二娘也闻讯赶来了,嚎哭着谩骂:“小娥子你个贱骨头,两口子心太狠了,要收我家本钱嗦,如果有三长两短,曹头回来绝饶不了你。”
粉匠也哭丧着脸:“二娘别骂了,大家动起手来,才能解决问题。”他扑哒着用绳子将前胛缚住,绳头交给两个老头,又将后腿胯拴住,绳头交给几个妇女,他自己站在牛的另一边,用长木杠翘,一二三,同时发力,水沙翻了过去,但已不能走路,显然有一条腿扭坏了,只能就近的寄养在粉匠的院坝里。头上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青润的叶子像伞盖,身下垫着有些发霉的稻草。水沙喘着粗气,偶尔也“哞哞”地喷鼻子。
前些年耕牛是集体生产的重要工具,每年都要淘汰老弱病残,再添进小牛和壮牛,这工作一般是生产队会计再加一二个社员代表去做。粉匠当了很多年的小队会计,现在村民小组但不是生产单位,同时取消了皇粮国税,只认组长一人。但遇到算帐方面的事,仍找粉匠。
与牛贩子交道久了,粉匠也成了牛贩子,但农机的发展又冲淡了牲口市场,偶尔有牲口买卖,大都在乡兽防站的围场里进行,健壮的打几支预防针,病弱的直接拉向汤锅店。
轻车熟路,粉匠来到兽防站,王站长的家在正对大门的底楼,门道很宽,里面摆三桌麻将。靠里有一桌机麻,玩的多是阔绰人。粉匠挨上去:“王站长,我们曹家坪有头牛病了,麻烦你看一下。”
王站长是乡里的资深兽医,社来社去大学生,也就是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好呆在场镇找了一位大集体商店的肥老婆,商店解体后全靠王站长的死工资,生活难以为继,于是开了这家庭麻将馆,王兽医外号王麻将,整天围着肥婆转。凡三缺一都是他补上,手艺越打越精,牌运越来越好,其本职的医道反而生疏了。不过现在农村人口锐减,农民吃肉都到城里去买,无猪牛可治,叹英雄无用武之地。王兽医望他一眼:“你不看我正忙吗,看什么牛。”
“牛蹩脱了胯子,气也喘得很粗,怕是不行了。”
“不行了还治什么,直接送汤锅店得了,可惜些针药。”
粉匠有些憋不住发起了火:“好好的牛得了病,就不治呢?不行我去找鲁镇长。”唏里哗啦的麻将声中,忽然有人喊“和了”。王兽医将牌一摊:“晦气,和你妈个球。”斜着眼看粉匠:“去十字街喊辆摩的来,我去收搭药箱,先说好了,出诊费二十元可是要当场给的。”
王兽医围着水沙转了一圈,发现前腿明显的肿胀,再转一圈,发现水沙肚胀如鼓,红肿的眼睛里盈闪着泪光。他将牛腿扳了扳,只轻微的动一下,要想如骨科大夫接骨,似乎不可能,他向粉匠发脾气:“你胎神够折腾的,把好好一头牛弄成啥样了,连泥都不洗一下,还像皮蛋一样包着,我将晚上的针一并给打了,再开两副中药。”边说边从药箱里掏出些药瓶和药粉,不一会儿兑出了两大管针剂,咬着牙扎进水沙的屁腿上。
二娘窃窃地问:“王医生,这水沙儿怀了崽的哟,怕不是啥气胀病,你看水门淌出清汪汪的水呢。”王兽医瞪了她一眼:“既然怀了崽儿,咱不早点说,几个月了?”
二娘说:“十个多月,怕是快要生了。”
王兽医“嗨”了一声,把在场的人惊了一跳:“我看你们种田都种疯了,十个多月的母沙牛还弄到深水田折腾,当铁壳船用嗦,看来我得要加点葡萄糖和安胎针了。”
王兽医坐上雇来的摩的,刚刚发动时粉匠也跨了上去:“我跟你去镇上,把中药捡回来。”粉匠捡好中药舍不得花十元钱打摩的,走路回村时已月亮偏西,大铁锅熬了大半锅药,削了一截慈竹做渗筒,二娘和小娥提着牛鼻,粉匠一筒一筒地灌下去,人和牛都累得气喘吁吁。
家里忙得不亦乐乎,曹头在县城也不轻松,缺一腿做了截肢手术,推出来时迷迷沉沉仍在浅麻状态,被单下面有点瘪,可能那条被旋铧搅得七零八落的坏腿切掉了,救死扶伤,王佐断臂,这不就轻松了吗?
曹头回到小旅馆,没洗脸就上了床。头刚落枕,被二娘揪着耳朵拉出门,翠绿的秧苗已盈过田埂,蛙声和虫鸣交响成天赖之音,习习的晚风中透出野花的清香,夕阳的余晖中蜻蜓和粉蝶翩翩起舞,好一副农家安谧的太平景象。水沙光艳的背上闪着亮光,它后面跟着黄茸茸的小牛犊,“咩咩”地像羊叫,在的胯下钻来倒去,寻找着鲜亮的奶头。突然天空暗黑,乌云翻卷,金蛇一样的闪电在天空狂舞,轰隆隆的雷车由远及近,突然在头顶炸响,只见一团耀眼夺目的火球滚向水沙儿和小牛犊。牛不见了,地上烧出一个坑,黑黑糊糊的,上面躺着一堆森森白骨,大踝的骨头交叉成骷髅,农药瓶上就是这种,很怕人。随即又是一团火球砸下,惊雷把门窗震得竦竦发抖。曹头翻身爬起,直擦额上的汗,却原来做了个噩梦。
披衣坐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这时窗外起了风,远处有隐隐的雷声。仔细地辨听,又像是建筑工地打桩机的轰鸣,如今到处都在搞建筑,县城比当年的省城大嘞。
六、闯不过的鬼门关
曹头忧心忡忡地赶回家,大门紧锁,牛棚里空空荡荡,空气中有股腐臭的气味,阳雀宛啭地叫“蝈──桂洋──”,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他信步往粉坊院子走,远远看见几个人围着一头牛,指指点点议论什么,那不是咱家的水沙么,都说梦与现实是反的,莫不是水沙下崽了?那为何在粉匠的院落里?
拨开众人,看到水沙艰难的卧躺着,胁上的气膛一收一缩,嘴上的血沫了粘着豆渣显得很糟糕,外阴部红肿得象熟透的夭桃。小娥悲戚地说:“曹老辈子,水沙儿滚了烂泥田,我们费好大的劲弄上来,前腿就瘸了。”
“病了多久,找兽医没?”
二娘说:“粉匠去请了王兽医,打了安胎针,还灌了中药,这两天气平了些。”
曹头说:“怕是要生了吧,你们还敢打安胎针?人在临产时都不敢打,我们搞计划生育时就遇见过,那是要命的东西。”
“我们啷个晓得,你赖在城里逛大街,我们忙得辫子不沾背,见面就批人。”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缺一腿寻死觅活不肯上手术台,拉着我不让走,刚动完手术我就匆匆往家赶,可原来乱成一锅粥。不但不谈几句好话,反怪罪老子。”
粉匠见他两口儿吵起来,忙出来打圆场:“曹老辈子做好事,心系群众,事情都这样了,你拿个主意,我们尽心尽力去办。”
曹头说:“粉匠跟王站长熟,听说四虎的对象是他亲戚,你去一趟把王站长请来,订个方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关键是保住水沙和它肚里的孩子。明年,老子再坚决彻底地不喂牛了。”
在场的妇女齐声说:“你不喂牛,我们犁田怎么办?”
曹头没好气地说:“凉办,我他妈吃多了,咸吃萝卜谈操心,老子也出去打工,给大仔看工地。球毛。”
听说曹头请他,王站长当然要去。他二仔在市里当官,万一有啥嗑绊着,也有点回旋的余地,尽管咱是医猪医牛的弼马瘟,但也是体制内的人。原先兽防站是垮杆单位,一个个如丧考妣,徨徨不可终日,突然中央来了文件,确立为事业单位,按人头拨付费用,整天在衙门坐着,还造表领取下乡补助,其它的种种福利也颇多,只忙坏了会计,定期到餐馆包席,与其它单位联络感情。过去的“富供销、肥粮站、麻麻诈诈食品站”已销声匿迹,如今是“富学校、肥医院、麻麻诈诈兽防站”了。
王站长乘着粉匠雇来的摩的,直奔曹家坝,老远伸出手与曹头握:“老模范,辛苦你了,上次来,没听说水沙是你家的。儿子当官发财,你也家大业大,早该享清福了,何必在乎这点儿庄稼?”
“话不这样说,我们农村人就一土命,虽说富了,总不能忘了根本,尽管百分之七八十的人进了城,中国还有十亿农民么。”
王站长扳了水沙的伤腿,又查看了口腔,用手指点外阴的诞水并放鼻子下嗅了嗅,皱着眉头说:“可能有早产的迹象,我给打几管催产针吧。”
曹头说:“别别,先除邪再扶正,调养调养再说,我原在部队上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母猪受了伤,卫生员打催产针,结果一窝崽都搞灭了,畜牲跟人一个道理。”
王站长诺诺连声,打完针配好药,灰溜溜的走了。又过了十来天,水沙的病情有些好转,曹头与粉匠扶它站起来,刚刚立住又趴下去,“扑咚”地如倒墙一样,前腿筛糠一样颤抖,可能在烂泥田施救不当造成了严重扭伤,水沙渴求的眼中充满了怨愤,它从粉匠移向曹头,“哞啊──哞啊”地哀叫,如果翻译成人的语言,可能是:你们这些人呐,虽是两条腿还直立着行走,怎么就那么歹毒和愚蠢呢,从有农业开始,我们就犁田打耙,推磨拉车,生产粮食,贡献、牺牲,为你们的生存耕耘不已,为你们的繁衍前仆后继,可得到的却是折磨,羞辱,杀戳和糟贱,救救我吧,救救我肚里的孩子吧。水沙眼里滚出浑浊的泪,曹头尽力忍着,一腔热泪也夺眶而出。
每天都有围观的人,每天都有无尽的哀叹,水沙的水门仍流淌羊水,潺潺细流如青苔一样,渐渐地发出臭味,如尸骨在水中泡久了的气味。
一天凌晨,小娥匆匆敲开曹头的门:“二娘快起来,水沙下崽了,爬起来又跌倒,一点也得不上力。”
曹头夫妇不敢怠慢,披衣而起。他们带去两条长凳,想让水沙的前肢撑着。撑着前肢的水沙如精疲力竭又衰老不堪的妇人,眼里放出渴盼的光,肚子艰难地抽搐,气膛微弱的鼓凹,外阴部张开了黑黑红红的口子,像一张丑漏的大嘴,也像一道很赃的伤口。渐渐地伸出一条腿,微微地摇晃着,然后绻缩成弯钩样,浅黄的毛茸茸地像一截枯树枝。
王兽医没来,派了一位实习的女大学生。女生从没见过这阵势,惊得手足无措,叫几个妇女扶着水沙的肚子,她带上乳黄色的胶手套,娇小的手从产道里伸进去,忙乎了一个多钟点,背上的汗衫已湿透,说摸着个圆圆的东西,怎么也翻不过来。小娥说,圆圆的可能是屁股,水沙倒生了,扯另一条腿呀。女生说,另一条腿没摸着。
曹头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眼泪哗啦啦地滚落:“水沙是乖丫头呢,头两胎都顺产,扑通几声就落下了,可能年岁大了,早知道如此,决不让那狮子般的公牛趴你。或者是粉匠太狠心了,没日没夜的整几天,听二娘说,还喂霉豌豆,是块毛铁也弄瘪了。我他妈不是人,把好好的一头牛给毁了,罪过啊罪过!水沙啊,你吃什么,大爷给你熬,给你买。”
水沙半闭着眼,几十个回合下来,它已无力挣扎,前胛的力用不上,后胯的力用尽了,这孽崽子,怎么就不出来,难道我的这产门像某些衙门,那么恐怖那么黑暗那么可怕吗,快出来吧!外面的世界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生活美好世道太平呢,卡在这门槛上,要老娘的命啊!
曹头老杂种也太天真了,已经生死关头,叫我吃生猛海鲜喝老人参汤有啥用?粉匠几杯浊酒灌得你晕头转向,牵到他的田里,就迈入了鬼门关。他的银算盘比黄世仁还狠呐,弄那么多田。当刘文彩呢,让老妈子坐水牢,不敲沙罐脑壳才怪。
二娘和小娥准备了香烛纸钱去娘娘庙,双双跪在女娲神像前,口中念念有词,喃喃呐呐了大半天,祈祷些什么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然后起身又双手合十,从童颜鹤发的老和尚手中接过画有红符的黄裱纸,匆匆地赶回家中,烧化了兑在白酒中,给水沙灌下去。
灌下神符不到两个时辰,也就是子丑之间吧,水沙断了气,从嘴里伸出的的舌头,青紫如炭,上面布满白色的芸刺。外阴部掉着的一条腿,乌黑得像一段枯木。在场的人都暗暗落泪。
曹头蹲在地上,双拳击头:“罪过哇,真他妈罪过。”然后哈哈嗬嗬地大笑,扬着的手臂向天空抓着什么,向乡场的公路上跑。二娘和粉匠上前逮住。小娥说:“悲伤过度,可能得失心疯了。”
此后的几天,曹头都在家里蒙头昏睡,偶尔起床坐牛棚边上,呆滞的目光越过竹林,越过山丘,望着空蒙的天空。
粉匠征得二娘的同意,到乡场约炊牛王汤锅店的罗莽子,好呆捡回了五千元。村人们都痛惜,水沙如果下出了崽,两头牛起码值两万元,曹家从此该走背运了。罗莽子把水沙弄回去分割肢解,冰箱冰柜都塞得满满当当。
七、来生变只大熊猫
都说无巧不成书,接下来的两件事显得有些荒唐,也匪夷所思。县城天虹拍卖行的顾苳找到粉匠,出价十二万元收银算盘,粉匠咬定是太祖爷清嘉庆年间传下来的传家宝,非十四万不卖,最后以十三万成交。粉匠当即提着款去兴隆街把桃花公寓的三居室订了下来,并拿到了购房合同书。
在王兽医的撮合下,两家选了个星期天,在场镇摆了订婚酒,酒宴选在炊牛王汤锅城。大堂六桌,雅间另有两桌。热腾腾香喷喷的牛肉火锅,有牛肚牛肠牛肺牛肉牛皮,劝菜的劝酒的人声鼎沸,服务员介绍菜品时,不无玄耀地说,你们吃的是曹家坝的怀孕牛,肥得很,牛油都炼了几十斤,光天牛元神汤都卖680元一锅。有人开玩笑:啥天牛哟,莫不是蜗牛,法国大菜嗦。服务员说:肚子里没见天日的小牛犊,配天麻党参等名贵中药炖的汤撒。人们起哄,给我们来一锅,粉匠哥有的是钱。服务员说,有钱也吃不着,招待县委检查团吃球啰。人们哈哈一笑:吃球了还说个铲铲。二娘也去随了礼,听着这番笑谈心里隐隐作痛,捂着嘴往外面跑,好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然后默默地离开了。
雅间里的气氛更热烈,刘镇长问王站长:“俗话说骟匠打平伙──炒得卵子翻天,猪牛羊、鸡鸭鹅身上的好东西,都被你们吃掉了,难怪你们兽防站的房顶天天冒烟。”有人问:“怎么呢?”刘镇长哈哈一笑:“阳气太重呗。”
王站长也不甘示弱:“前几天你陪县委检查团,点名要罗莽子上天牛元神汤,吃得嘴巴粘粘地不过瘾,还要上两盘珍奇牛羞。”大家怔怔地不明究里,王站长接着说:“母牛的外阴部,快刀片成照得见人影的薄片,挑在筷子上烫,数到九下就可以了,又香又脆,人间美味。”人们纷纷向镇长道贺:难怪你们当干部的能说会道原来是吃了牛羞,佩服佩服。镇长和站长也忍不住嘿嘿地作傻笑。
如果肉体消灭,灵魂还在的话,水沙跌跌撞撞地撞入曹头的家中,揭开曹头热臭哄哄的棉被,绻缩着抵住他胸膛:“曹头大爷,我好冷好冷,骨头里凉竦竦的,肚里的崽儿被他们掏去了。这时候来了两个人,一个黑袍白脸,一个白袍黑脸,把我拘到阎王殿,高高的大殿上坐着穿红袍戴高冠的糟老头子,东倒西歪的打嗑睡。”
曹头说:“拘你的是黑白无常,糟老头子是阎王爷,你怎么不下跪,免遭三百杀威棒,还可选个好投生。”水沙说:“我前腿被粉匠弄断了,跪不得呀。既使能跪我也不跪,当牛做马是阳世最苦最累的了,回来销差,阎王老儿该安慰和犒劳才对。”
曹头说:“转世投胎变人、变干部吧,开粉匠和王兽医的批斗会。或者变城里人,不种田不做工,专门吃低保吃救济打麻将斗地主,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
水沙含着鄙夷的神情:“尽放臭屁,你这思想很危险,不要蛊惑我。转世投胎第一不变人第二不变狗第三不变牛。”
“那,你变什么?”
“或者变秃鹰,以篮天为伴,自由翱翔,专吃死人,做你们人类灵魂和肉体的清道夫,清除丑陋、污赃、虚伪、狡诈、贪焚、阴谋等等一切的罪恶。”
“可惜你办不到,我在部队速成中学听生物课,老师讲类、科、目不同,昆毛与扁豆,胎生与卵生不可能转化,另选一个吧,比如轻松点的自由点的。”
“你们人类已经没有这种选择了,受保护的动物没有自由,不受保护的被毒害。如果权衡利弊的话,我选大熊猫,当国宝,可以坐专机周游世界,比那些高官巨富和专家学者,甚至比明星大腕都风光得多。因为我没有了力气,我想懒惰,没了斗志,我想痿靡,没了精神。曹头大爷,你看不起我了吧?”
曹头说:“任何的选择都有他的道理,有位黑老头哲学家说过,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水沙说:“不跟你费口舌了,投胎大熊猫的队伍排得太长,我得排队去,你把心思放下好好地活着吧。别挡着我的道。”随即薅了他一脚,曹头惊出一头冷汗,从床上翻身而起,却原来是一场噩梦。
曹头揉揉眼,似乎还在梦中神游,这些都是真的么?如果真有转世轮回,法律管不着道德管不着的东西,鬼神也是一种约束力,谁都不信它,谁都有点怕它。
曹头出了满身大汗,头不那么疼了,心胸也舒展多了,拄着油光锃亮的旱烟杆,到曹家坝转了一圈,稻苗已翠绿盈田,满坡的野花香气扑鼻。全组仍有半数撂荒,没能栽秧的田地如癞痢头,十分地难看。他叹息着,想进城去,又犹虑着,该不该去……
发布时间:2022-10-14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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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F最近一次给我打来电话,是我在国内的北京时间下午三点;而他那边的美国东部时间可能在午夜两三点。因为在接起电话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下手表。要不是来电显示出一个前面...
第四年半 “林晓。我要结婚了。“ 当电话那端微低的声音顺着细细的电话线传到了林晓耳朵里时,林晓愣了。萧路的话一字一句的打在了的上,涩涩的,极疼。 “嗯。“林晓张了张嘴...
楔子 相传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于其中,一万八千岁。他将身一伸,天即渐高,地便下坠。而天地更有相连者,左手执凿,右手持斧,或用斧劈,或以凿开。自是神力,久而天地乃分...
这是一段回忆,高三的最后一学期。 “啪”地一声黑板刷搽过我的耳边准确无误地砸在我低着头玩着手机游戏反恐精英并且情不自禁地发出“gogogo,看老子不打死你”的豪言壮语同桌身...
酷热的夏季好像特别容易让人骚乱,随然说,夏季是案发率比往常都要高的季节。 认识张小北就是在这个闷热得令人发疯的夏季,他就像一杯解暑的可乐加冰,让这片潮热的天空有了一...
一个大森林里,生活着许许多多的的动物。 有一天,一只小兔子掉入了猎人的陷阱,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赶紧救。 然而,无论怎么样,都无法把小兔子救上来,可是猎人就快要来了。...
1 一个人,早上起来,天色灰蒙蒙的。安徽的工人在修筑楼道。我的同屋在安睡。电视机开着,整晚的开着。我构思我的生活。我的后半生在哪里度过。我一个人飘泊到一城市,它叫同...
叶子虽逃不掉落下来的命运,却用独特的方式凋落;我们 避不了离别的伤,却用彼此的体温拥抱了那些年的任性。 三年的青春匆匆走过,在不经意的回首间才发现,我们竟然走到记忆...
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它有些年为草原,有些年又成为了荒漠。在它变成荒漠的时候,被称为:死亡墓地。那时候,目之所见,满地顽石,黄沙,还有枯死的荒漠植物的遗骸。这是因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