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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爱(《西南作家文学》杂志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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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其实苏邵景一直都知道我的情况,他也将我的情况每天都汇报给郁寒听。他以为我会在他的感召和温情面前有所改变,所以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做出一副乐意被我蛊惑和欺骗的样子。只要我开心快乐,健康美丽起来,愚笨一点,他们又有什么所谓呢?
 
  【一】
  我看着面前这个叫郁寒的女人,就像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原本她也跟我没有丝毫干系。
  因为激动和匆忙,她已经全然没有之前的千般婉约和万般风情,没有化妆的脸看上去那么苍白,那么憔悴,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似乎还有些狰狞。她的唇被纹过,即使如此刻这般嚅动着,依然掩饰不住地饱满,像一粒成熟得刚刚好的樱桃。不可否认,她依旧年轻,依旧美丽,浑身上下依旧散发出一种妖娆而狂乱的美。但我憎恨她这样的嘴脸,也懒得看她,眼光从她眼角隐藏的暗纹里穿越,落在不可预知的角落。
  很显然,她被我这种漠然和蔑视的眼神激怒,于是尖叫着吼了一声:林伊诺,你给我滚!是的,滚。我笑了,但那笑只在心底,我不会有任何表情给她,除了仇视,除了冷漠,除了尖酸刻薄的言语。是的,不用你说,我也会滚!而且滚得越远越好,最好今生来世永不再见。我平静得出奇:还有,郁寒,你这个遭人唾恨的婊子,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不容她错愕中回过神来,哐当一声,那扇熟悉的大铁门将我连同记忆一起锁在了门外。屋内依稀还听得到她惊天动地歇斯底里地哭叫:林伊诺,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我冷冷一笑,回来?我向苍天起誓:但愿我从来都不认识她,她也从来都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也从来没有带给我无穷无尽的白眼、难堪和和嘲讽,这一辈子,我也不要再见到她!
  刚被她从戒毒所领出来,我就这样把自己逐流在了人潮翻涌的街头。
  阳光太刺目,明晃晃地欺过来,我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真他妈见鬼!我眯缝着眼,不习惯这样被光亮和温暖暴晒和包围。离开那个所谓的家,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虽然我极度厌恨她,但至少,那里是我唯一的栖身之所。
  抱紧膀子,我拼命想,却始终想不出来为什么会这样。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若是没有苏瑾,事情还不会有任何变化。只可惜,一切早已命定。注定那样一个烈焰烧空的黄昏,会有那样一个美丽高贵得像公主的苏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轻飘飘地说了句:林伊诺,你后妈郁寒是个狐狸精,勾搭完你爸害死了他之后,居然勾搭上我爸爸!就凭她那样的女人,又怎么可能得到我爸爸的财产和感情?真是笑死!她的话,从来都是金口玉言,有很多从随者。于是,果然就有人应声而笑。开始是一两声轻微的笑,然后是接二连三地笑,最后是全班哄堂大笑。而且笑得愈来愈烈,大有不可停歇之势。
  我脑子哄地一声,瞬间短路。以我十二岁的智商和对郁寒的过分依恋,哪里容得下那个白痴苏瑾和全班人的讥笑和嘲讽?我涨红了耳朵根,血红着眼睛冲上去,啪地一声脆响,重重地打在了她粉白娇嫩吹弹得破的脸上。五个手指印,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而且全班同学愕然着噤声难以置信的样子,我一样记忆犹新。直至苏瑾那尖细如同拉风的哭声,如锯一样错开,把我小小的心脏四分五裂。直至一头鸡窝的老师闯了进来。
  不由分说,那女人伸手就给我一耳光,怒斥道:林伊诺,你,回座位上去给我抄单词一千遍!叫你家长来我办公室!怎么教出了这样粗鲁无礼没有教养的女儿!然后柔声近乎谄媚地去哄苏瑾。
  我没有回座位,也没有叫家长,就那样撞开了她们俩,扬长而去。关上课室门的那一刹,泪水终于肆意贯穿我的嘴脸。蹲在操场角落的那棵歪脖子树下,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到声嘶力竭,哭到心胆俱裂,所有的伪装和坚强通通都被那一句狐狸精击得粉碎。
  我是有些怀疑,郁寒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风情万种到底是在做什么?而且,每晚等我睡下之后才出去,说是上夜班。然后一整天都呆在家里,把窗帘拉得低低的,除了睡觉就是给我做饭,或者接电话,或者逛街买一大堆光鲜时尚的衣饰回来。当然,也包括买给我的。我甚至不无艳羡地说:这工作真好,又赚钱又舒服,以后我也要去!郁寒就变了脸,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说:不准去!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做个干干净净又能干又漂亮惹人疼惜的女子!
  我轻轻嘀咕:许你去,不许我去,霸道,我偏要去!话音未落,就挨了一耳光。在我愣神的当儿,她已经把我紧紧搂住,一边流泪一边抚摸着亲我:疼吗,伊诺?对不起,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地说:只是我们伊诺一定要好好读书,知道吗?伊诺,你知道吗?我被吓坏了,拼命地点头。她身上有一股优雅馥郁的香痕,熏得我七荤八素。
  郁寒很漂亮。但凡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我也这么认为。不然,以她一个农家女的身份,没有学识没有工作也没有任何背景,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被我爸相中,把我亲身妈妈一脚踢开,一夜之间成为豪富的新宠?成就一个现代版的灰姑娘的故事和传奇?
  只可惜,任何故事和传奇背后都有隐情,而且传奇终究只是传奇,经不起时光的认证。没有人永远能活在童话和虚幻之中。就像灰姑娘午夜时分必须要退场,否则就会原形毕露,也就没有了之后的浪漫和幸福。一夜之间可以成就一个人的一生,也一样可以毁掉人的一生。我那个巨富爸爸,就在股市风云中输掉了他的所有,也输掉了我跟郁寒赖以生存的资本。当他心灰意冷从楼顶上高高地跃下,以飞翔的姿态完成一个赌徒卑劣而短暂的一生时,四溅的鲜血和脑浆从此成为我跟郁寒记忆中无法抹去的惊惧和阴影。很多年后,我都无法从这样的恐惧和梦境中走出。
  是的,他终于解脱了,噩梦却从此跟随着我们。追债和讨伐的人阴魂不散,络绎不绝。我七岁,郁寒二十一岁。两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只能紧紧相拥着,泪水早已风干在深陷的眼窝,只是茫然又无辜地看着那些不同嘴脸却为了相同利益的人不停地的谩骂和呵斥,不停地来回搬运那些尚能值钱的东西,直到偌大的房间,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我跟她,不停地颤抖着,靠着彼此的呼吸和体温取暖。
  很多人都认为郁寒会弃我而去。因为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完全没有必要带着我这个拖油瓶,况且我原本跟她就没有关系。甚至当场就有几个声称要包养她,甚至还有人开始标价争夺。我害怕极了,像条小狗一样蜷缩在她怀里,眼神既温驯又惶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可惜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灰白,只是僵硬,似乎没有任何生气。仿佛所有的事情都与她无关。从头至尾,她只是一个局外人。
  但所有人都低估了她,包括我。当那个男人过来拉扯她的时候,她突然就甩开了,而且迅速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滚!滚!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暴发户,全给我滚!她涨红着脸,说得斩钉截铁又悲愤无比。那一瞬,现场所有人都被她镇住了,没有人敢再打她主意,讪讪着,灰溜溜地走了。关上门的那一刻,她背靠着门,一点点瘫软下去,趴在地上,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那样子让我心惊肉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起身,把头发挽起,居然冲我笑了:伊诺,你饿了吧?我去做饭,你等着。然后去了厨房,一阵叮叮当当,许久,端出来一碗清汤水煮面,而且还是糊的。因为我们家有工人,她从来没有下过厨。她歉意地说:只能这样了,家里只剩下这一碗面了,伊诺乖,将就着吃,啊?
  我哇地一声哭了,紧紧地,紧紧地搂住她脖子,一遍一遍地说:你别丢下我,郁寒,你别丢下我。她到我家一年多,我从来就不叫她妈或者阿姨,只叫她郁寒,而且从来都没有给过她好脸色。为这事我爸曾骂过我多次,依然无效,最终,她也默认了。
  郁寒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拍打我后背。那一刻,我觉得好温暖,好安心,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郁寒妈妈。郁寒依旧不说话,但我感觉得到她身体猛地一抖,把我搂得更紧了,简直让我透不过气来。
  从此以后,我跟郁寒一起生活。她把我送去了学校,自己开始出去找工作。但她一无学识,二无文凭,又没有工作经历和经验,每次出去,都颓然着回来。她的脚肿起来,美丽精致的面容也一日日憔悴。我轻轻地为她捶背,低低地说:郁寒妈妈,我不上学了。
  她忽地翻身坐起,厉声说:不行!你必须得上学,而且一定要好好学习!记住,你是林伊诺,不能像郁寒一样什么也不会!我吓呆了,流着泪点头。良久,她抱住我,紧紧地,紧紧地。那时候的我,就已经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什么是相依为命。
  后来,郁寒说找到了工作,开始打扮,开始大包小包往家里添置物件,开始大包小包为我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虽然不如爸爸在世时的风光和体面,但能够吃饱,能够上学,能够穿新衣服,能够过不了几天就去一次游乐场,能够在过生日时请上一大帮同学去高级餐厅消费,已经让我很开心很开心了。虽然,郁寒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妆化得越来越浓,衣服穿得越来越少,而且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古怪和沉默。有时候甚至还说不上几句话,她就开始不耐烦了。但我依然很快乐,很知足。
  时光就在这样的不知觉里,缓缓流逝。而我,也在这样衣食无忧的懵懂和甜蜜中,渐渐成长。我以为,我跟郁寒会一直一直都这样过下去,直到她沟壑丛生时,我以温暖和微笑填满她的后半生。直到这美好的幻像和平静的湖面被苏瑾那一句惊人之语打破,然后被痛苦、猜忌和仇恨死死纠葛,让我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
  那天哭够了,我径直跑回去,直直地站在郁寒面前,直直地盯着她在幽暗中闪着魅惑光彩的眼睛,森然着直直地问:郁寒,你告诉我,狐狸精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去勾引苏瑾的爸爸?郁寒裹紧被子坐起来,猛地一怔,似乎有些慌乱。但迅即笑了,一边笑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有些惨然和凄凉的味道。可我怎么能读懂那么多呢?我才十二岁呀。所以我认定她是默认了,发疯似地叫嚣:那么多工作你不去,偏要做狐狸精!那么多男人你不去找,偏要去找苏瑾的爸爸!郁寒,你害我在所有人面前丢死人了,我恨你!恨死你!说毕拔脚就往外跑。
  郁寒眼疾手快,赤足将我捉住。纤细瓷白的脚踝在暗处分外晃眼,那股优雅馥郁的香味很快包围了我。我的身体一僵,却再也感受不到温柔和温暖。这个女人,原本就跟我没有丝毫关系,可是现在,居然让我如此难堪,让我如此丢脸,我怎么可能还会跟她在一起?又怎么可能还会接受她龌龊而可耻的怜悯和施舍?
  最终,我也没能脱离她,因为我实在无处可去,所以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但我终于忍受不了学校里别人对我的指指点点,对我的风言风语,对我的刻意疏离和冷淡,对我花样百出的捉弄和欺凌。我咬着牙,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他们后悔,一定要狠狠地报复他们。我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
  我跟了一群小混混,每天从郁寒那里要钱给他们,让他们为我逐个惩治那些嘲弄和挤兑我的人。虽然不再有人对我明目张胆地指骂,但我在那所学校再也呆不下去了,因为我成了孤家寡人,没有朋友,没有伙伴,也因为我被开除了,在我初三毕业那年。之后郁寒相继为我找了好几所学校,待不了几天,我就会犯事捣乱,时不时还有三两个流氓混进学校找我或是恐吓同学,吓得人作鸟兽散。以至于高二,就再没有学校敢收留我了。
  开始郁寒还耐心哄我,也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所谓的上班。但极端自私和莫名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像一道深陷,并日益蔓延。更何况我亲眼见证了自己人生的大起大落,见证了人世间的人情冷暖,见证了一场繁华一场梦,见证了一条生命的卑微和脆弱?那些阴暗晦涩的种子紧紧紧紧地攫住了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无路可退,也无处可去。只好听任自己堕落,听任自己变成一个自私冷漠又消极怠惰甚至不羁到不可理喻的家伙。
  于是郁寒一如她的名,变得阴郁冰寒起来,除了给我钱,就是被逼着给我钱,却再也管不住我,也不敢再管我。直到我跟一帮黑社会混在一起开始染上毒瘾,东窗事发被强制送进了戒毒所。她不声不响把我领回来,一路上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到家之后才开始狠狠地哭泣,狠狠地骂我,狠狠地捶打自己。我毫不理会,就像郁寒说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与我没有丝毫的关联。
  阳光依然刺目,我开始觉得头昏眼花,冷汗涔涔地滴落下来,我的后背几乎湿透,粘粘的,很不舒服。在戒毒所呆了两个月,清汤寡菜加上强制戒毒,早已把我折磨得瘦弱疲惫不堪。这么酷热的天气,我又怎么承受得住?踉跄着,我咬牙坚持着往前,只知道朝前,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朝我扑来。还没等我完全睁开眼睛,眼前就已经漆黑一片,然后是刺耳的噶地一阵刹车声,然后是某个物体碰撞坠落的声音。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与硬物相撞之后,快要飞起来了,还有东西在汩汩流淌。我努力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惜我的思绪逐渐变得轻飘飘地,我甚至看得见自己的飞翔。
  我看见郁寒冰俏入骨的俊脸上有泪落的印痕,我看见死去的老爸瞪着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看得我毛骨悚然。我看见苏瑾美丽的双唇一张一合,清晰地吐出狐狸精,我看见自己毒瘾发作时瑟瑟发抖,涕泪交加,为了一点白粉便会不顾一切,甚至可以去杀人。我看见郁寒朝我走来,叹口气,最终却依然把手递给我,我伸手,想去抓牢她,却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于是,我无力地笑笑,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直至模糊不清
  我想我一定死了,否则,怎么眼前全是白茫茫一片?很久以前,我听别人说,天堂是最纯净的色彩,天使是透明的,那么,我这会儿一定是在天堂。听说只有心地善良和纯洁高贵的灵魂才有资格进到天堂,那么,我也算么?我为这个念头莫名兴奋起来,努力张大眼睛开始打量这个干净纯洁单一的世界。
  不对,怎么还有鲜花?还有生活用品?还有人来人往的低声交谈和走动?还有浓浓的苏打味?还有,对了,就是疼痛的感觉!死人为什么还会感觉到痛?而且还那么深刻?我微微侧身,感觉到疼痛是从我的腿部传来,一动,就钻心地痛,痛得我龇牙咧嘴,哎呀一声轻呼。
  你醒了?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清晰入耳,带着不可抑制的欣喜。我刚抬眼,便迎上一对关切的眸,那里面,写满了平和,写满了儒雅,写满了些许沧桑和沉稳,但写得最多的,是安全感。是的,那是只需一眼,便会让人觉出无比熨贴的温暖和安全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想哭的感觉,最终却忍住了。
  这是我探究地望向他。他伸手按响了床头的铃声,然后舒了一口气:还好,一切都过去了,你很快没事了。说毕,他把我床的位置稍稍调高,以便我躺得舒服一点。小姑娘,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对着我的车就冲过来?好在我的刹车够灵敏!即便如此,你还是被撞断了腿骨,但医生说手术之后没有任何问题,绝不会影响你的后半生。他半开玩笑地说。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这才将情形理了个大概。敢情我是被他的车给撞了,确切地说,是我撞了他的车,不怪得他会在这里陪我。我自嘲地笑笑,原来如此,还以为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艳遇。呵呵,不过,他看上去该有四十多了吧?那份成熟稳重淡定儒雅的气度,加上做工裁剪都非常合体的西服,隐隐显露出他身份地位的不一般。
  许是感觉到我的眼光在他脸上停留时间太长,他微微笑了:怎么,在探究我?你放心,我一定会还你漂亮健康如初。我有刹那之间的恍惚。漂亮?我是漂亮的么?我是健康的么?被毒瘾和强制戒毒的我,早已精神萎靡,面色灰白,瘦得不盈一握,全身没有丝毫力气,他怎么可能还我健康和漂亮?
  不容我多想,医生进来给我检查换药。他轻声叮嘱了护士几句,俯身在我床头微笑着说:好好配合医生,我得去公司处理一些事务,晚些时间来看你。开心!他的脸就在我眼前,那份平和高贵的笑容那么真切,那么舒暖,仿佛一弦柔柳拂过水面,我竟然不知觉地点头回应,报以嘴角牵动的一个神经末梢。
  【二】
  这是间特护病房,很大,房间布置得很温馨很雅致。若不是单调至极的白色和消毒水的味道,几乎让人错以为是在自己家里。电视开着,声音很小,仿佛临睡之前忘了关掉。粉蓝色的窗帘跟白色消融得不露痕迹。还有一张宽大的沙发,茶色的玻璃几上搁着一个景泰蓝的花瓶,几支粉色的太阳菊静静地开着,娴雅而从容。柜子上,还有一个水果花篮,粉紫的蝴蝶结都还没打开。应该是刚买来的。
  我的看护是个面目慈祥的中年妇女。额头有很深的岁月刻痕,眼角布满鱼尾,粗糙的皮肤告诉我她来自农村。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一下子就想起了郁寒。为什么她那么精致漂亮,而眼前这个却大相径庭?因了她的出身,我一下子失了跟她说话的兴趣,对于她问我要不要喝水吃水果之类的话不做回应,只懒懒地闭上眼睛开始胡思乱想。
  我受伤了,郁寒知道吗?她会不会来看我?她来了我该不该理她?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他那么好心?为什么我会对他产生一份莫名的依赖和信任?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我放弃了。沉沉地睡意袭来,我安静地睡去。以前,整夜整夜地失眠像个不散的阴魂缠住我,即便是睡了,也是恶梦不断。经常汗涔涔地从莫名地恐惧和惶惑中惊起,茫然空洞地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一直到天明。
  等我醒来,应该是晚上了,屋子里亮着柔柔的壁灯,晕开浅浅的湖蓝色光影。我下意识地去搜索,果然见到他正偎着沙发看书的身影。房间里很安静,除了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和轻微的呼吸。我看到的只是他的侧影,还有那一瓶粉色的太阳菊悄然吐绽的芳菲。然而,那份宁定祥和以及专注的神情足已打动我,让我目不转睛近乎贪婪地享受这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和宁静。
  他偶然间抬头,见我大大的眼睛睁着,有些失声地笑了。合上书走过来,轻声问:饿吗?想吃点什么?我茫然地摇摇头。对于吃,我已经没有什么喜好和偏爱了。虽然后来郁寒尽量学着做给我,但那时的境遇已经完全容不得我挑剔和翻捡。所以,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想吃什么。
  看到我困惑的表情,他什么也没说,打开一个精致小巧的保温盒,给我盛了一小碗粥,一股浓香鲜美的味道立时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向老天发誓,自我父亲去世之后,我跟郁寒从来没有像模像样地吃过一顿家常便饭。郁寒的手艺很一般,而且为了省事和不受油烟熏染,她经常带我出去吃,就算是做,也很简单,随便煮一点什么就打发了。哪里像这碗小小的咸骨粥,浓稠粘滑,香嫩扑鼻,几片翡绿的葱花以及嫩黄的姜末均匀地糅合在雪白的粳米里,让人馋涎欲滴。
  看着这一碗热腾腾香气远溢的粳米粥,我的眼泪突然就不争气地滴落下来,一颗颗跌碎在碗里,然后像翻涌的潮水迅速奔流倾注。心灵深处某个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被碰触,轻易就让我无语到泪流。无声的哭泣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赶紧放下碗,很自然地抱住我,轻轻拍打我后背,一迭连声说:怎么了?怎么了?不喜欢这个我立刻去换,只是你别哭,别哭好吗?
  我哭得更凶了。天知道这样的怀抱有多温暖,有多温情,有多让人眷念!我紧紧地紧紧地搂住他脖子,脸在他胸前蹭来蹭去,抽噎着,将他干净整洁雪白的衣衫揉皱成一团。他嘴里反复说着:没事了,没事了,以后一切都会好的。多善良的男人!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心里的晦涩和阴暗,怎么可能知道我复杂的身世和背景?若是他知道我刚从戒毒所出来,又把唯一亲近的郁寒伤得那么彻底,还跟她分道扬镳,他会怎么看我?还会像现在一样包容和宠溺吗?
  那一晚,我像个饿鬼一样吃完了那一桶粥,还吧嗒着嘴似乎意犹未尽。他宽厚地笑着,一句话也不说,就在旁边看书,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等我再次入睡,差不多已是深夜11点多了。我知道他会走的,在我睡着以后。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明天,他一样还会再来看我。是不是因了这样的念想,我才会如此安心地入睡,又满心期待明天的到来?我知道今夜一定有梦,而且开始变得温暖和丰盈。
  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我与郁寒彻底失去了联系。但她会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或是记忆里。有时候我睡着,仿佛她突然就在身边,眼神复杂而又忧伤。她已经不似年轻时候那般葱茏如玉了,但那份成熟和淡淡的忧郁却使她看上去更加风韵楚楚,更加惹人爱怜。我奇怪自己那么恨她讨厌她,恨不得永世不见才好。却又时时刻刻会想到她,而且,心里居然会莫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起和牵盼。
  我已经知道他叫苏邵景。但我从不像医生或护士那样叫他苏先生或是苏董事长,而是邵景邵景地叫,像个顽皮的孩子。(原本我才17岁,也就是个孩子)他会耐心地一遍遍纠正我应该叫邵景大叔或是邵景先生,但我固执偏执的叫法,又有谁能让我甘心丞服?
  我已经习惯了有他的日子。若是他晚来一会,我就会心烦意乱,瘸着腿在房间里跳来跳去,一遍遍跑到窗前守望。看到那辆熟悉无比的银灰色宝马出现,我就会欢呼起来,然后让那位看护阿姨扶着到门口去迎接。当然,等阿姨把我扶定站好之后,我会让阿姨走开,然后等他开门,假装不经意间顺势倒进他温厚宽和的怀里。然后被他紧紧地紧紧地接住,佯装恼怒地惊呼一声:伊诺,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又起来干什么?我会得意地笑,乖巧地窝在他怀里,听任他把我抱上床去。
  这样的日子说不出有多好,我就像完全换了个人换了个活法一样。原来我还可以如此温柔如此娇媚如此体贴和聪明,原来我还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恋上某个人。我想我是爱上他了,而且义无反顾地偏执和决绝。若是有人跟我说不,我一定会杀了她(他)。说道做到,自小就是这样。
  我已经觉出苏邵景在刻意地疏远我。也许是我多疑,也想是我太敏感。但我知道,我的腿快好了,医生说这几天就要出院。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有邵景,我该去哪里?谁能给我温暖和体贴让我像个人一样地生活?我开始沉默,眼睛望向窗外,那里,是一棵高大英挺的英雄树,开了大朵大朵殷红如血的花儿,艳丽热烈得像火,仿佛随时都可以点燃生命的激情,做倾城一舞,妖娆而决绝,永世也不能回头。
  苏邵景依旧每天下班会来陪我一会,但时间越来越短。只要他来,我就会缠住他,紧紧地抱住,把头埋进他怀里一句话也不说,一刻也不愿松开。有时候他会轻轻挣脱,无声地将我放回床上,然后微微皱眉慢慢踱到窗前,许久,轻轻叹息一声:伊诺,你的样子像极了我女儿。
  我用被子蒙住头,咬紧嘴唇,泪水肆意地流。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可我已经为他打开,又怎么可能为别人再含苞一次?我擦干眼泪,对自己说:林伊诺,这个苏邵景是你的,无论如何你也得抓牢他,否则,我不会原谅你!是的,爱的极致就是不爱。对一个人的欲念达到了顶点,除了颠覆,还有什么能维持平衡?
  于是,我故意夸张地叫道:邵景邵景,女儿想你了,我要抱抱!苏邵景愕然回头,见我嘟起小嘴的样子实在可爱,忍不住笑着走过来:伊诺,你就是俏皮,我还就喜欢你这鬼精灵的样儿。我迅速跃身将他抱住,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说:伊诺喜欢邵景,邵景不要离开伊诺,否则,伊诺会死的。
  苏邵景一把捂住我的嘴,骇然道:伊诺,不许胡说!我赶紧举手投降:不胡说,不胡说。伊诺再也不胡说了,邵景不要生气。苏邵景才释然一笑,捏一下我鼻子说:你这个小坏蛋,跟我女儿一样可爱!其实我一直忘了问他嘴边经常提及的女儿到底是谁,忘了问他家里究竟还有些什么人,更或者,还应该问他是否认识一个叫郁寒的女人。
  苏邵景已经为我定好了出院日期,并不停地追问我家里的情况,我一概拒绝回答,只说自己是个孤儿,无处可去,也无家可归。看得出苏邵景很怀疑,但他什么也没说,默默为我安排好出院后的归宿。那是一套两居室的小公寓,简约时尚,是目前白领最崇尚的居所和布置。而且环境很好,处繁华闹热的市中心。我估计这一套房子炙手可热,也不知道他专为我买的还是临时租来的。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我有了自己的小窝,有了一个秘密的处所,只要我想,他就会飞扑过来。虽然我之于他并不一定是一段什么遇见,但他绝不会不管我,因为我那么像他女儿。而且,他还撞伤了我,既然我无家可归,那么他理应负责到底。我想当初我是多么幼稚,以为这样就可以拥有和霸住他。殊不知,对于苏邵景来说,养像我这样的小女孩,即便是一百个都没有问题。平时他做了那么多善事,又何必在乎多做一件?他对我倾注的完全是一份亦父亦友的亲情。只是我看不透而已,还自认为很聪明。
  苏邵景确实很纵容我,对我的要求从不否决,除了爱。为了苏邵景,我豁出去了。
  我假装头晕得厉害,极其虚弱地打电话给苏邵景。果然,他很着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好,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理我的。他叫我别动,十五分钟就会赶过来。挂完电话,我邪邪地笑了。对着电话一个飞吻,仿佛苏邵景就在眼前。
  我很喜欢镜中自己的样子。头发散乱地披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梢和半边脸,突然就有了说不出的风情和韵致。我化了很浓很浓的妆,厚厚的脂粉遮盖了我原本素淡的本色。眼睛画上了很深的一笔烟熏,于是眼角似乎饱蘸了雨水和柔媚,盈盈欲滴。烈焰双唇像流淌的胭脂,微微翘起,像颗熟透的草莓,魅惑性感无比。
  我终于知道郁寒为什么那么喜欢化妆,原来化妆可以掩去很多事实的真相。比如忧伤,比如愤怒,比如委屈,比如清纯。艳丽的玫红色小礼服将我雪白的双肩和柔软的锁骨勾勒得粉盈水嫩,一如刚开的百合,妖媚之中透出些许冷艳和高贵。此刻,我哪里像个17岁的少女,分明就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妇,正专心等着心爱的人(苏邵景)来采摘。
  我在镜子前转了个身,讶异于自己魄人的芳华和极致的美丽。原来当初苏邵景说还我漂亮和健康是真的,只是我被偏激和阴霾蒙蔽了双眼,无法看清自己的本真。我甚至想象着苏邵景看到我后的眼神,该是惊艳来形容吧?我得意地笑了,与此同时,门铃也响了。我跳起来去开门,以惯有的方式去拥抱和欢迎他的到来。并勾紧他的脖子,以鲜艳欲滴的热情和魅惑欢呼一声,还不及等他回过神来,就吻上了他棱角分明弧度很好又温热的双唇。
  苏邵景确实没有反应过来,居然被我热烈的拥吻熏得七荤八素。在我极尽妖娆柔媚的挑逗下,似乎还有那么一丝反应。我心中窃喜,暗以为大功告成。只要苏邵景跟我再进一步,我就可以牢牢地抓紧他,永远也别想摆脱。因为我知道,虽然我跟那么多流氓曾混在一起,也曾为了一点白粉而死乞白赖毫无尊严可寻,但我从来都没有失去底线,保留了我最初的纯洁和干净。以苏邵景这样的好男人,绝不可能不动心。一旦动心,绝不可能会置之不理。
  就在我以为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微闭着眼睛贪恋地吸取他的体味和气息时,冷不防被他一把推开:够了,林伊诺,别玩了!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吼道:你疯了,穿成这样,我还以为走错房间了!他转身想打开门走出去。我慌了,以迅捷无比的速度窜到他眼皮底下,紧紧搂住他,一遍遍轻呼他的名字,试图唤醒他体内的欲望和迷情:邵景,邵景,我爱你,我爱你,别走好吗?这个世上,我只有你苏邵景,请你,请你别丢下我。
  苏邵景愣怔了一下,阴沉的脸开始松懈下来。他轻轻地叹气,轻轻地把我环紧的手一点点解开来,然后安静地抱着我说:伊诺,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是把你当成我女儿的,知道吗?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我又怎么能甘心?泪水汹涌而出,我推开他,厉声狂叫:我不要!我不要做你女儿!苏邵景,你听好了!我喜欢你,我爱你,我爱你,你听明白没有?
  苏邵景见我情绪有些失控,便软下来:伊诺,别这样,你听我说,别激动好吗?你先换件衣服,我们该好好谈谈了。我捂住耳朵,拼命地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什么也不要听!除非说你爱我,除非说你要了我,否则,你今天休想出了这个门!我想我的神情一定很狰狞很恐怖,不然,苏邵景怎么会突然变了脸色,而且还略略颤抖起来?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反身把门咔嗒一声锁死了,将钥匙随手一扔,不知道落到哪个角落去了。我感觉到苏邵景似乎浑身一震,大概他从来就没有想到我会是这个样子吧?我又哭又笑,双手乱舞,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也不在意泪水冲淡了妆容,红的黑的白的,一道道一条条,显得我那样狼狈又那样可笑和可悲。
  苏邵景渐渐平静下来,温和地说:伊诺,先坐下来好吗?我今天很累了,刚从外地开完会回来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你这里来了。你说头晕,我很担心你,你知道吗?现在我好疲惫,能让我先休息一下吗?至少,你也得给我时间让我适应呀。他平缓的语调,果然就缓解了我的焦虑和烦躁。我不由自主地点头,跟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伊诺,天气凉,你去加件衣服好吗?不然你生病了,我又该操心了。难道你忍心让我四处受累么?苏邵景继续温和地说,不急不缓,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完全不在乎我之前的冲动和莽撞。是的,我不能让他多操心。我知道他已经开始有白头发了,前几日,我还曾帮他拔过两三根。我这样决绝和不讲情理,肯定他会不开心,那么,听他的好了。我起身去披了件外套,情绪开始平静下来。
  【三】
  暖暖的阳光从斜格子里泻落,细小的尘埃流光飞舞,静静地罗列在我身边。我觉得无比安心,因为有苏邵景陪着我,即便时光一夕之间老去,我也无怨无悔。只是苏邵景神色看上去很疲惫,面色苍白,仿佛突然老了好几岁。紧皱的眉头牵动眼角和鬓边的细纹,显出一丝苍凉和萧瑟的意味。
  也许成熟的男人都是这样。只有经过历练的人生才是丰厚充盈的,才值得珍惜和回味的。苏邵景比我大那么多,他身上发生的故事足矣让我听上一千零一夜。如果真的能安静地守着他,听他日日为我讲述他的亲身经历,我愿意跪匐在他膝前,以无比虔诚和万分敬仰坐化成一朵绝世青莲,听凭他拈在指尖,含笑俯身。
  可他终究不是我的佛,我也不是他唇边日日吐绽的梵音。这一生,注定我只能做一朵徘徊在他身边的祥云,只要还能共他飞翔,看着他飞天,则我愿,了。
  就这样沉默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苏邵景才收回涣散疲惫的眼神,恢复如初。我怯怯地看着他,不敢再多说一句。我害怕他这样倦怠,害怕他这样安静,害怕他终有一天会厌烦了我弃我而去,也害怕他突然之间就在我面前消失。我想,他一定是认为我不够漂亮,不够风韵,也不够女人味。如我这般青涩的小女生,一定不能完全把他吸引过来。
  我的自卑感开始作祟,内心深处的猥琐和卑微又开始蠢蠢欲动。我拼命压制住自己的冲动,装出无辜又懵懂的表情,用带泪的眸深深地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楚楚可人。我知道这招一定管用。果然,苏邵景眼里的疼惜一闪而过,喃喃低语道:伊诺,你还年轻,你还有美好的前途跟事业,还有适合你的男孩牵你一起走过地毯的那一端,给你温柔和幸福。
  听着他低沉缓慢又充满感情的低语,泪,刹那之间就决了堤。我扑进他怀里,哽咽着说:我知道,我知道,邵景,我一定会好好爱惜自己,一定会幸福一生。原谅我的自私和不可理喻,原谅我好吗?以后我再也不敢了,只是,请你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不管不顾,好吗?我抬起婆娑的泪眼看他,苏邵景重重地点头,算是承诺。我立即破涕为笑,雀跃着起身,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苏邵景看我天真无邪的样子,也微微微笑了。他笑的样子真好看,似乎阳光都分外温暖起来。
  看似平静的日子,底下却暗流奔涌。苏邵景根本不知道我的背景,也不避讳我抱着他的膀子在各大商场频繁出入购物。在他看来,是对女儿的宠溺和包容。而我,却一厢情愿地认定,他已经开始回心转意,已经开始试着接受我的感情。直到那天与郁寒不期而遇。
  苏邵景为我在专卖店量身购买了大包小包的衣饰鞋帽。因为马上换季了,秋天已经逼近,凉意渐起。而我,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自然是没有能力为自己购置的。我像只燕子一样在衣服堆里来回穿梭,但凡我看上去超过15秒的,苏邵景就立马对服务员说要买下来。那个服务员眼睛都绿了,跟在我屁股后面,只差给我捶背哈腰了。
  有钱真好!我对着苏邵景笑嘻嘻地说。他没有说话,眼睛里却满是笑意。有钱当然好,这一点他当然知道。只是当他的眼光越过高高低低的衣架看过去时,突然就走了神,定定地望向那一边。我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过去,顿时,就坠入了冰窟,无比恐慌又无比恼怒和愤恨。我曾经发誓此生都不要见到她,但这个女人还真是阴魂不散,随便走走也都能碰到。
  那边看上去精致婉约又娇媚无比的女人,一双写满淡淡忧郁的眼睛,从容优雅的步调,华贵独特又气质绝佳的服饰,不是郁寒,又是谁?!
  她怎么会在这里?苏邵景为什么看她入神?她会不会看到我?会不会过来骂我或是揭穿我?苏邵景若是知道我从头至尾都是在骗他,而且还是个不良少女,还把郁寒彻底地伤害和抛弃过,他会怎么看我?他还会对我那么好吗?即便只是父女之间的感情,还能维系如初吗?
  一连串的问题迅疾涌出,我强作镇定想着对策。一定不能让郁寒看到我,否则,我立刻穿帮,再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呆在苏邵景身边,没有他,我想我一定会死去。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苏邵景拥紧我的双肩笑道:伊诺,你怎么了?走,我带你去认识那边那个漂亮的阿姨。
  我的脑袋哄地一声几欲爆炸,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头重脚轻。我的呼吸明显急促短促起来,脸色一定苍白得吓人,似乎摇摇欲坠。苏邵景搂紧我:伊诺,伊诺,你没事吧?你没事吧?我灵机一动,迅疾有气无力地说:邵景,我,我头晕,好难受。苏邵景紧张地摸摸我额头,一层冷汗让他信以为真:走,我带你去医院!然后扶住我,吩咐服务员买单以后将所有物品送到我的小窝,疾步就出了商场,载着我风驰电掣而去。
  这世上事情就是那么奇怪,那么巧合。你越是害怕和掩饰什么,事情就会欲盖弥彰,越来越糟。俗语说: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原本以为只要苏邵景带我离开就行,随便就跟他去了医院。当医生为我仔细检查完毕,皱眉说我完全没事时,苏邵景还一脸困惑,以为医生弄错了,直到我把他连拉带拽地推出来,他还有些闷闷不乐。
  我故意挥舞手臂,做个鬼脸:刚才也许只是个意外,现在我确实没事了嘛。你看我,欢蹦乱跳的,多健康!我边退边说,完全没想到会撞上别人。确切地说,完全没想到撞上的那个人,竟然会是郁寒。
  所以当苏邵景跟我背后的郁寒打招呼时,我还嬉皮笑脸地说:邵景,是不是又看上某个美女了?总是这么花心哈!苏邵景笑了,不理会我的调侃,却伸手过去握住我身后那人,极其关切温和的语调,满满的温柔:郁寒,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告诉我怎么回事?
  一声郁寒犹如晴天霹雳,震得我人仰马翻。冤家路窄,来医院居然都能碰上她,还真是晕了。怎么办?怎么办?我一迭连声地问自己。可还不等慌乱之中的我做出任何反应,苏邵景这个可恶的笨蛋,居然开始介绍我给郁寒听:郁寒,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伊诺,一个可爱又精灵古怪的丫头,跟我家苏瑾尤其相似。去年苏瑾去了美国,所以我还真是特别喜欢她,简直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了!说毕,拉着我转身面向郁寒,欣喜地说:伊诺,叫阿姨!
  我所有的思路都被那一句苏瑾打断。所有的伤痛和屈辱,所有的纠结和阴郁,所有的凄惶和莫名地惊惧都被那一个名字唤醒。苏瑾,苏瑾,苏邵景居然就是苏瑾的爸爸!林伊诺,你后妈郁寒是个狐狸精,居然勾搭上我爸爸笑死,笑死,笑死我仿佛看见苏瑾一张一合,满脸不屑和愤恨,然后是冷笑,耻笑。笑声不断延展,扩升整个天地,仿佛都只剩下苏瑾一张一合的嘴,只剩下那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嘲弄和讥讽的笑声。然后,伴随着砰地一声,从高高的楼顶坠落。于是,四散流溢的鲜血和狰狞的嘴脸一起凝固在了我儿时的记忆里。
  爸爸临死时绝望决绝死鱼般凸出又流着黑血的眼,那些讨债人恶毒迅猛的谩骂和攻击,苏瑾嘲讽冷漠又高傲不屑的表情,郁寒被浓妆涂抹得妖艳无比又神秘无比的神情,迅速交汇成一幅模糊不清的画面,阴沉着、滞重着覆盖了我有限的思维空间。
  这样的笑声,这样的表情,这样的惊恐,跟随了我五年,并像藤蔓一样不断滋长蔓延,丝丝缕缕缠住我的思想和灵魂,以至于每一次梦里都会被惊吓得慌不择路,冷汗涔涔。有时候我宁愿像老爸一样,以坠落的姿态终结这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什么我没有去死?即便历经那么多坎坷屈辱欺凌悲情也还活着?是否,还有些许眷念?还有些许希冀?
  我知道此刻我脸上的表情和身体所流露出的讯息一定吓坏了苏邵景,否则他怎么可能惊愕着说不出话来。看着郁寒忧伤而凄凉的深瞳,看着这个跟我相处了十年之久的女人,一样那么漂亮,那么精致,比我不知道要美上多少倍!而且她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我,仿佛要看到我心里去。
  我突然笑了,大笑特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我的五脏六肺都快要碎裂了。郁寒伸手,试图想握住我。我拼命甩开,狂叫:别碰我!你这个贱女人!居然跟我抢男人!郁寒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有晶莹的水汽在她漂亮的大眼睛里浮现。她低低地说:伊诺,伊诺,别这样,别这样好吗?我嘶声道:滚,你们都给我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
  苏邵景扶住我双肩,轻轻摇晃试图把我唤醒:伊诺,你怎么了?伊诺,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语气急促而担忧。我不理他,继续我歇斯底里的狂笑。几个护士和医生赶过来呵斥:干什么干什么?这里是医院,要安静,安静,懂不懂?是的,安静。怎样才能安静?我突然噤声,突然转身,以迅捷无比的姿势向楼下冲去。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以至于那个医生都被我撞开。
  我听见郁寒尖叫一声:伊诺,你要干什么?快回来!哼,我冷笑。既然从那个家走出,我就再也没想过回去。我怎么可能还会跟她在一起?虽然我偶尔会想她。这个女人,像苏瑾所说的那样,先是赶走了我妈妈,然后克死了我爸爸,然后带给我无穷无尽的屈辱和嘲弄。现在,我所爱的男人,居然是她早就认识早就勾搭上了的。你后妈郁寒是个狐狸精狐狸精!苏瑾一遍遍地说。
  苏邵景跟住我跑,大叫:伊诺,你别跑,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好不好?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相信我!哼,相信你?这个时候相信你才怪!相信你一直都跟郁寒没有关系,相信你不是苏瑾的父亲,相信你是我的男人?不,我根本就不想再要他了!就是因为这个男人跟郁寒有了不清不楚的交往,以至于苏瑾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来羞辱讥笑我,我怎么可能还会相信他,喜欢他?
  我跑得飞快,郁寒跟在后面也追过来。我站在马路边,车很多,我无法过去。街道上那么多人来车往,多么繁华,多么热闹,多么精彩,多么美好!太阳很大,阳光很好。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包括后面追来的两个人。深深的悲哀和无尽的茫然袭来,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又该飘向哪一方。
  苏邵景和郁寒已经站在我身后,大汗淋漓,喘呼呼地唤我:伊诺,伊诺,你别动,危险!我忽地转身面向他们,厉声道:别靠近我,不然我撞上去!他们立时顿住,不敢再上前一步。郁寒拼命流泪,拼命叫我:伊诺,伊诺,都是我不好,你跟我回去,我一定好好跟你解释,好吗?我不听,我不听!我捂住耳朵狂叫,并慢慢后退。我看见他们俩脸色突变,非常得意,加快了后退的脚步。
  突然,郁寒像一头迅猛的猎豹飞身朝我扑来,我躲闪不及,被她一下子掀开。只听得噶地一声,只听得苏邵景悲愤地尖叫:郁寒!只听得后面一连串地刹车声。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回头,回头,回头。郁寒呢?郁寒呢?郁寒呢?我的心突然恐慌起来。
  一袭黑裙的郁寒刚才还飞身一跃,那么轻盈,那么灵巧,柔软娇俏得不盈一握,仿佛一只扑火的飞萤,又像一只惑世的蝴蝶,以翩飞的姿态和绝美的舞影完成了在这个世间最后的涅槃和轮回。此刻,她安静地躺在地上,脸白得近乎透明。眉毛鼻子嘴唇依然是淡到极致的美。虽然她画上很浓的一笔妆容,但我知道,她是那种清纯静美又冷艳高贵的美,这份美,绝无仅有,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血,血,血!殷红的血色不断地流淌蔓延开来,刺目惊心却又凄艳无比。像极了路边那一树树盛开的木棉花,开出最流丽最绚烂的颜色。冷风一吹,便扑簌簌坠落,决不因季节的挽留和人们的叹息而停留半分。我的视线模糊起来,仿佛回到多年前她刚来我家的时候。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在心里暗暗妒忌,暗想上天真是不公平,怎么会让郁寒生得如此惊心动魄的美!
  思绪拉回到父亲死后的那些天,郁寒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却一直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听凭别人的讥笑和冷眼,只是不停地安慰我,呵护我,从不离开我半步,勇敢地肩负起抚养我的责任。即便那时她怎样的找不到工作也没有放弃。也许是为了我能过上好日子,也许是这个社会太过现实和冷酷无情。为什么郁寒这么好的女人会选择那样的一份工作,那样的让人瞧不起?就连我,最直接的受惠者也对她不屑一顾,对她冷漠而绝情?这些年,郁寒,到底是怎样的一份隐忍和坚强才能坚持下来的?
  我突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捧起那张苍白精致的脸,看着汩汩流淌的血痕,所有的冷漠和坚守终于彻底崩溃:郁寒,郁寒!你醒醒,你醒醒!我再也不说气话了,郁寒!我再也不跟你对抗了,郁寒!我会好好听你的话,你说什么我都听!郁寒,你起来跟我说话,我乖乖跟你回家!我会学得很乖很乖,我会很快长大,我会拼命赚钱养你,我会让你过上开心快乐的日子,我会让你跟你喜欢的男人一起生活,我不会再嫉恨,也不会再无理取闹!郁寒,郁寒,你起来跟我说话,你起来呀!你起来呀!我拼命摇晃,拼命哭叫:救护车,救护车!救命呀!你们快救救她,救救她,我求求你们了!我跪匐在地上,对着围观的车辆和人群不停地叩头,额头都磕破了也浑然不知。
  苏邵景把我跟郁寒一起搂紧。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我没有心思顾及,也没有心思去探究他心里到底有多痛。我只知道他的身体不停地战栗,血红着眼睛,泪水满脸满脸地滚,全然没有了之前的风度和矜持。他哑着嗓子吼我:林伊诺,你别晃了!救护车马上就到!是么?我赶紧松手,拼命堵住还在往外滴落的血丝,我怕郁寒会因为我的摇晃而加剧死亡的进程,我得为她的生机做最后一线努力。
  救护车终于来了,尖叫着奔往医院。我跟苏邵景浑身是血,一声不吭地呆在医院过道里,死死地盯住那盏手术中的指示灯。若是一切可以反转从头,我一定不会那么不可理喻地冲动和莽撞,一定不会那么介意别人的一句说辞,也一定不会让自己被一点点流言蜚语所击溃,然后强加给郁寒,也不会赌上自己的青春。
  灯终于灭了。我几乎是贴在门上接住了医生。那位蒙住脸的女医生爱怜地拍拍我肩膀,轻声说:内脏碎裂,无法续接,我,尽力了。节哀!说毕眼光微闪,转身疾步而出。我的心被那一句击中,眼前一黑,天地顿时倾覆。一句郁寒还没有叫出声,便昏死过去。
  不记得是怎样送走了郁寒,不记得是怎样将她小小的精致的骨灰盒抱在怀里不肯撒手,不记得是怎样的碎了肝肠,碎了心扉,却怎么哭也哭不出来。好在有苏邵景。是的,原来苏邵景一直一直都深爱着郁寒。一直一直都在暗地里帮助郁寒,一直一直都知道我林伊诺所有的一切却不说破。一切源于对郁寒的爱。
  安静地窝在沙发上,我安静地听苏邵景给我讲关于郁寒的一切。才知道当年我爸是如何霸道自私地收买了郁寒的父母,逼着她嫁了过来,却又撒手归去,留下一个乱摊子和一大堆债务。其实郁寒完全可以不管我,也没有必要为我做出牺牲。可她那么善良,那么纯洁,又怎么可能看着我无家可归?一咬牙,她坚持要了我。为了生计,为了能让我衣食无忧,她只能去做陪酒女。每天被灌得七荤八素,还得忍受客人的不规矩和小小的欺辱或非礼。但她从不吭声,也从不退却。谁让她无一技之长,又没有一张敲门砖呢?
  而苏邵景就是在一次陪酒中认识她的。他为她淡淡的忧郁和沉默勾起了好奇心,也被那一次同行客人中出格的行为激怒,毕竟年轻气盛一些,为此跟那个客人大打出手。那时候正是他跟苏瑾妈妈闹离婚的白热化阶段,所以才有了所谓郁寒勾搭苏邵景成为狐狸精的那一出。但郁寒不为所动,既不表示感谢,也不接受苏邵景。苏邵景无奈,依然跟苏瑾妈妈离了婚,从此一个人守着苏瑾,远远地守护着郁寒。期待她能够为他瞩目驻留。为此他专门开了一家酒吧,专门请人经营,并重金聘请郁寒做经理。而这一切,郁寒都蒙在鼓里。
  渐渐地,郁寒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渐渐被苏邵景的真诚打动,于是两人开始交往,于是郁寒开始把我跟她的事情一一说给苏邵景听。她说自己不是一个尽职称职的妈妈,没有管好教育好我,以至于让我误入歧途,对不起我跟死去的父亲。但她知道我的性格,绝不敢让我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事情一拖再拖,直到我从戒毒所出来的那一天,无意之中撞上了苏邵景的车。
  其实苏邵景一直都知道我的情况,他也将我的情况每天都汇报给郁寒听。他以为我会在他的感召和温情面前有所改变,所以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做出一副乐意被我蛊惑和欺骗的样子。只要我开心快乐,健康美丽起来,愚笨一点,他们又有什么所谓呢?
  只是他们太高估了我,我并不如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单纯和简单,我的偏执和偏激已经到了极致,他们完全不能掌控住我的思想和灵魂。而郁寒,注定要为此付出沉重惨烈的代价,为我的苏醒,为我的良知,为我美好而光明的前程。曾经以为自己是多么聪明多么能干,居然将苏邵景哄得团团转。却原来,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我是多么可耻多么悲哀,又多么冷漠无情!
  室内橘黄的光晕浅浅地晕开,很温馨很温情的场景。我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听苏邵景说以后我就是他女儿,跟苏瑾一样。我只在心里,却不说什么。他怎么可能知道我永远不可能跟苏瑾一样,他也不知道苏瑾当年是如何伤害了我,刺激了我,改变了我的性格和命运。我装作很听话的样子,乖乖地闭上眼睛。苏邵景轻轻拧掉壁灯,轻轻退了出去。他永远不知道我这一刻的想法。但我为他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我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不用挂念和担心,为了郁寒,我一定一定会好好活着,活得更有意义。
  尾声
  拖着疲乏的步子,我一步一步地往我的住处走。高原的气候实在有些让人吃不消,但我不会叫苦,也不会退缩。来西藏已经半年多了,在这里,蓝天白云,绿草繁花,空气干净清透得让人不忍呼吸。我是这儿的义务教员,还将郁寒留下的财产捐了一所希望小学,学校的名字,用一块大大的招牌雕刻得非常精致,一如郁寒。那所学校的名字是:玉涵小学。捐献者的名字,我工工整整地写下:郁寒。
  远远地看到那块牌子,我的心莫名就温暖起来,就像郁寒干净漂亮的眼神柔柔软软地落在我身上。我笑了。天,更远更高。一阵悠远清旷的诵唱,从转动的经筒和朝圣者的匍匐中传来,响彻雪域,响彻高原......

[责任编辑:田少宇]
  

                         

发布时间:2023-06-24 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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