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倒西歪

【导读】：东倒西歪有一天酒醒后从深深的沮丧中忽然悟到，自己虽没有能够继承父志，振兴家业，却甚感庆幸，避免了一次又一次的无情打击。父亲被冻死的惨状，他每每想起都会毛骨悚然。

东倒西歪本名陈贵，因为嗜酒，常醉，醉后又很少睡，只喜到处游逛，胡言乱语，且走起路来扭秧歌似地东倒西歪，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于是人们便用东倒西歪称呼他，仿佛艺人有艺名，说九岁红，人们知道，说高玉贵（晋剧已故著名艺人）怕就有些陌生了。陈贵初知，颇感形象，坦然一笑。后，习惯成自然。
　　东倒西歪是一个瘦老头，背微驼，走路时，俩鞋底心照不宣地跟地面不忍分离，亲密接触的背景音乐是哧啦哧啦的响声。鼻子喜欢时不时地吸两下气，跟清朝人闻鼻烟一样，再抬手摩挲摩挲脑皮，然后大张一口，但不是打哈欠，而是啊----一声，满巷子的人都听得见。他吃的烟是小兰花（农民自己栽种的土烟，收获晒干捣碎即可），总是嘴里的还未抽完，手里已经又卷好了一支，有时候，两耳朵上一边夹一根，算是仓储，以作备用。他虽然年近古稀，仍每天必饮。因此他是等死队（乡民戏称：成年起来冬晒阳婆夏歇荫凉的老者谓之等死队，每天早晨因脑血栓等后遗症被迫锻炼身体的谓之怕死队，骑摩托车风驰电掣的年轻人谓之敢死队。）里缺勤最多的队员之一。东倒西歪的爷爷至穷，他爹始而发奋，不分昼夜劳作，靠力苦挣得几文钱。后熬制土盐，维持生存。再后来跑了几趟口外，也就是走西口，皇天佑他，略有积蓄，慢慢置得家财雄厚，成为滹沱河边远近闻名的富甲一方的富户。那时，大部分的人家仍是绳床瓦灶，相比之下，他家的四合院可就显得富丽堂皇了。青砖漫地，岩石台阶，高窗大屋，黑漆大门，门两边石狮雄踞。富则亲戚常来久住，更有人愿意充当护院家丁，混得一碗饭吃。东倒西歪出生时，他爹喜得弄璋，赏银赐钱，惠及乡邻。稍大，即请先生开蒙沐慧。读《三字经》之余背几首唐诗宋词。他虽不至于过目成诵，但记忆力极好，往往不期之下，便成吟诵。只是背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时，后面接着的是要是壶不够，坛子也凑乎。，众皆哗然，就是不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不知是他偶然听来，久记心中，还是诗出打油，天性风趣诙谐。权且念他童稚，也不当一回事，况且，一唬之后，便也上楼。
　　东倒西歪他爹每日三餐之前总要教导一番，无非铭记衣食来之不易，须知粒粒皆辛苦，线线尽汗水，自当惜之又惜，长大后应该发愤图强富贵绵延。而东倒西歪每每此时，却是眼前美味，沁入肺腑，未等教导完毕，嘴里已经念念有食，惹得他爹总埋怨他娘娇生惯养，何以了得。然后边吃边说，创业虽艰辛，守成也不易，贵子，你小子可要记牢了。东倒西歪口里应者哎，偏不如娘，我想吃肉发自丹田的洪亮之声。于是他娘给他夹肉入碗。
　　东倒西歪上高小时，时局已乱。今天来了日本人一顿叽哩哇啦，良民的大大的缴出粮食的好。他爹哭诉一番，说已经让国军搜刮，所剩无几，现全部上缴，只换得一声大大的好。临走再捎几只鸡。谁料第二天晋绥军又来了。不缴，老子毙了你！啪的把乌黑闪亮的盒子炮往桌上一拍，比惊堂木厉害多了。他爹也只好抖糠似的连声许诺缴缴缴再加上一顿好吃好喝，酒足饭饱，再吩咐一句老子还会回来的。腥风血雨的日子里，他爹总是提心吊胆，夜里常梦见枪响，一骨碌坐起，未及下炕，被褥已在汪洋之中。共产党来了，农会一动员，革命不分早晚，只要缴出钱粮，自然也得缴了。东倒西歪于是也上不成学，回家来了。
　　东倒西歪他爹见自己千辛万苦置下的家业眼看就要被瓜分殆尽，愁火攻心，一日比一日憔悴。再加上难免哪边照料不周，便有得罪。冬天的一个深夜，狗的叫声把寂静咬碎。不知道哪边的人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爹拉出去了。人们东寻西找，终于在滹沱河边找到了，他爹却早已经被冻死。东倒西歪泣不成声，伤心至极，越想越怕。心想，如果他家不富，何以至此。都是有钱惹得祸。东倒西歪仿佛惊弓之鸟，一颗心真的不知道该把何处安放。村人灰皮安慰道：贵子呀，不要哭，哭不能当饭吃。老哥今天过生儿（生日），陪老哥喝两盅去。东倒西歪本不会喝酒，却实在禁不住灰皮的死拉硬拽。再加上灰皮老婆白粉莲那身子往他身上一凑，漂亮的脸蛋紧贴着他的脸，娇滴滴的声音，就是纤纤巧手都是溢风流韵，令他血脉喷张。喝嘛，贵子，不喝，我可要生气了。那辣焐焐的烧酒一进肚，脸上就着了火，浑身更是热血沸腾。贵子呀，再陪嫂子喝一盅。不行了，不行了。怎么能一下子就不行了呢，我才不信咧。白粉莲一只手臂往贵子肩上一搭，嘴就凑到东倒西歪的嘴跟前了。贵子呀，你看我的脸上有什么来？心想，老娘对付你这个毛头小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贵子喝了一盅又一盅，直喝得晕晕乎乎不知所以然。一觉醒来，见自己赤身露体同一丝不挂的白粉莲躺在一个被窝里，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白粉莲施展千娇百媚象蛇一样缠得贵子顷刻间便舒舒服服熨熨帖帖死心塌地。
　　事后，他十分后悔，深深地自责。但自责之后，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去找白粉莲了。及时行乐的思想蚕食了他振兴家业的誓言。渐渐地，喝酒赌博抽大烟什么都会了。众人合伙骗他的钱，那是他爹悄悄地给他留下来的钱啊。多的时候，他会用衣襟包了一大堆的银元，哗啦啦地就倒进了别人的口袋里，他也就钻进了别人的口袋里了。
　　转眼之间，坐吃山空。他再去找白粉莲时，白粉莲不是肚子疼，就是身上的不干净。他知道白粉莲是嫌他没钱或者钱少了，于是他就去问亲朋好友借。每进一个家门，回答的都是商量好似的，实在是没有，有，自然应该借给的。失望之余，除了感叹人心不古，就是酒入愁肠，化作东倒西歪行，街上便添了一大移动景观。大人们驻足观望，小孩子们就近前嬉戏。老婆儿子再三劝说，他只当是耳边风，甚或拳脚相加，在老婆儿子面前称好汉。四清运动开始的时候，村里见他虽是富户出身，但已不名一文，但仍给他定为富农。而在当时以至后来，富农都不是在重点打击的对象之例。
　　东倒西歪有一天酒醒后从深深的沮丧中忽然悟到，自己虽没有能够继承父志，振兴家业，却甚感庆幸，避免了一次又一次的无情打击。父亲被冻死的惨状，他每每想起都会毛骨悚然。想自己是实在不能兼济天下了，就独善其身吧。越穷越光荣。但是儿子因此不能升学招工参军。更令他气愤和不解的是，他徒有虚名，富得一穷二白。哀叹之余就是喝酒，喝酒之余就是哀叹。喝酒就是他人生最大的也是最持久的享受。哀叹就是他最大的也是最持久的民主。东倒西歪就是他最经典的舞剧，每天都在大街小巷上演。如果有一天没有演出，人们反倒不习惯了。文革到来时，他又一次庆幸自己沾了穷的光。那美妙的感觉遍布他全身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仿佛自己有诸葛孔明一样的智慧。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官封到武阳侯御掌帅印......
　　杯中日月，倏忽而过。三中全会的春风复苏了中华大地，可东倒西歪已年近花甲。看着别人生龙活虎地致富，自己仿佛春梦一场。父亲的嘱托清晰如昨，无奈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正月十五的时候，他出了灯谜让晚辈们猜，谜底很逗，猜中者有奖。惹得一群孩子们穷追不舍。我猜对了，给奖！不对。猜对了！不对，不对就是不对。那你说说看。我一说出来，你们不就知道了----要动动脑子的。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头，好像他就是经常动脑子的。孩子们不服，叽叽喳喳地围着他，好像傍晚的树上的麻雀，又跟着他乱跑，就是象成群的蜜蜂叮着一个抱头鼠窜的进攻者了。
　　晚了。他东倒西歪地走在大街上，时不时地冒出这两字，又音同于完了。命啊。他是在对天长叹他的壮志未酬。穷与富孰优孰劣的哲学命题，他是参不透了。一切只能归罪于生不逢时，仿佛在颠簸不停的船上，你会不辨航向的，在蜘蛛网似的岔道口，你是很难做出正确选择的。人的命运更多的时候是被环境和局势把你逼到一个死胡同，或者任由波涛汹涌把你卷到什么地方。他想，就凭儿子也五十岁了，农闲时用自行车挎个破篓子，酒干倘卖无，能富得了么。我要是年轻，准能富起来。他虽然每天晚上都在做致富的梦，梦见那辉辉煌煌的四合院。而在白天，他知道自己是在妄想，但就是这样一个顽固的念头，顽固地残存在他的意识里。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官封刀武阳侯御掌帅印......
　　听说东倒西歪一个多月不出来了。　　
　　病了么。　
　　大概快不行了。　　
　　隔不了几天，东倒西歪被阎王爷请去，那个振兴家业的念头也随之入土为安了。等死队的对友们相约为他送行。
　　埋葬他自然是我们年轻人的事。送他上路的那天，天，阴沉沉的，象是瓢泼大雨顷刻而至，但终于没有下起来。等归来的时候，一阵风吹过，竟是晴天丽日。
　　大家忽的轻松了，有说有笑的。互相感叹着东倒西歪的一生，感叹着人生运命的浮沉不定。又互相询问起这些天什么东西好行情能挣多少多少钱。小柱子向众人招呼道：告诉东家，我不回去吃饭了，我马上就得出车。话音未落，就坐上来接他的摩托车一阵风似的远去了。

【责任编辑：可儿】

发布时间：2023-05-27 0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