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地狱---
家,一个已经不能再称作是家的地方。撕扯后散落一地的报纸,随处揉捏乱扔的空啤酒罐,碎玻璃,破瓦片,到处是发泄后的痕迹;几十个随意堆叠的桶装杯面,高调酝酿着恶臭,挥发至空气中。被蹬踏得东倒西歪的沙发,同样歪歪斜斜的茶几,四个支撑脚已经不需要再听从女主人的吩咐,以地面上高档瓷片为标尺来放置了。厚厚的灰,把家具和电器表面的色彩,最大限度地拉近了距离。风从高层露台那无意紧闭的门缝中强扯进来,简单地维持着我的呼吸,也顺带把尘土倒面膜般地铺满了我的脸,我的舌头.鼻腔都深深被尘埃那带霉的干涩味道所腐蚀着。再不迈出这个家门,最终我也将被尘土所掩埋,最终身体也会效仿杯面中发酵的那般恶臭,最终也会让那清纯如昔的啤酒腐蚀掉我的肝,我的胃,最终腐蚀掉我的灵魂。
门,一道有限量阻隔和外间联系的屏障,此时也成了我唯一可以依赖的朋友。裸露的肌肤在闷热中不断冒着虚汗,浸润着上面那厚厚的一层灰和数以百计品种的霉菌,散发出的酸馊味儿,再混合着台面上数十个康师傅的体臭,被有限地阻隔开来,只有丝丝缕缕通过那并不严实的门缝,对外泄漏出去。
18楼,光是楼层的海拔,就超过了50米。地平线每往上100米,温度就递减一度,在这本该只比地面少半摄氏度的楼层里,我的内心却被冰封着。妻子在临生产前一刻的决绝离去,让良久以来准备当父亲的喜悦憧憬,迅速被绝望所替代。阿鬼,我们离婚吧,孩子他爹是另有其人!我得走了,再待下去,实在是受不了了......扣在脑门上这顶绿油油的帽子,既是男人无以名状的耻辱,更是一部抽真空机,把内心里所有曾经的喜悦,所有的希冀,仅存的温度都一一从躯壳内抽离,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皮囊,一颗淌血的心,和一把唏嘘的须根。
倚着阳台的玻璃围栏,优雅简洁,但又时刻让人怀疑它的牢固性,摩登的装饰设计经已慢慢蚕食着每个人的安全理念,脆弱得犹如我曾经的爱。四周都是被玻璃幕墙包裹着的大楼,哪天的风吹得再猛烈些,这些通透的镜面,随时都会化身做一把把悬在路人头上的刀。玻璃折射着冷漠无情,已经再不需要象老式住宅那样,在窗户外再悬上一两面昭示内心恐惧的八卦,来抵御外间的妖气了,幕墙上不同角度开启的窗户,散射着不同角度的太阳光,已经把城市打点得随处都是大面大面的八卦。被驱逐的妖气,在城市间仓惶游走,再不容易找到轻易下手的目标和稍歇停留的位置了。
城市,一边是高楼层层叠叠,每一幢都在克服着地心引力,引体向上;另一边,是顶上瓦片都掉得稀稀疏疏的低矮平房,说不清到底是古建筑遗风还是藏污纳垢的新据点。一边是让人顿生居高临下的包容,慈航般地普渡众生;另一边则是让人满足于慵懒,打着畏高的藉口逃避现实。一边厢,是哪怕打着一顶大阳伞,或是手握着一大束氢气球,往下一跃,都依旧会掷地有声,肝脑涂地;而另一边厢,则是龙游浅水,欲跳无门。要么就把着梯,从那3米多的房顶上反复多跳几次,等累积到10米以上的高度时,也许会奄奄一息地在鬼门关上溜达一转,但同时也极有可能不是摔死,而是累死的;要么就干脆掌着把大葵扇,小板凳往家门口一放,仰着头,苦候着有下一个从高楼上纵身一跃的身影,划破那八卦所编织出的光环,宛如流星划过夜空一般,成为妖气鬼魅的下一个牺牲品。
跳了,的确是有人跳了,楼下装修工人正赶紧抢修的那破了一个大洞的玻璃光棚,和这些天以来,一辆辆搭载着一屋子家具绝尘而去的搬屋公司车队,都一直在强调着这一事实。玻璃,又是玻璃,半个月前的子夜里,大楼出入口处那满地的碎玻璃,一个怀胎七旬的孕妇,倒在那满地晶莹的人行道上,血液从体内各个可能的出口涌出,顺着地势,在路面方砖的夹缝中,这里一拐,那里一弯,验证着万有引力。那黑夜之中的砰然巨响,恫吓着每一组感官,撼动着每一根神经。
最终,恐惧战胜了一切。围观者在目睹这惨烈的一幕后,胆小的早就心跳冲破两百,掩面而逃;胆大的此时也选择了站在远处,他们等待的,只是倾听着后续的进程,场景已经让新一轮凑热闹的头颅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大都市里目睹了太多要佯装跳楼请愿的虚假个案,真实总是发生于无声处,平地一声惊雷,那叫个震撼。淤积在道路上的车辆,司机的头都阅兵似地向右看齐,打开车窗不停地啐着唾沫,视线丝毫不敢再往出事地点倾侧,那是晦气,谁也不敢轻易招惹,只奢望自己的座驾,此刻都能长出翅膀,迅速飞离这是非之地。
18楼A座的阳台上,蜷曲着一名落魄男子,头发被双手挠得蓬松,惨白的脸仿如噩梦初醒时一般,只是这并非梦境。他反复捶打着自己的心窝,声音甚至盖过了此刻楼底下救护车的声浪,这一切都是真的,措不及防,欲救无从,深情空余遗恨,痛楚自然无处释放他就是小张,我的邻居。从来只听说过私盐毒死人的,压根就没考虑过,公盐竟然也能毁了一个准幸福的家。自成为新居邻伴的一刻起,私底下的三八声浪就一直没停歇过,话题是小张的妻子总感觉神经兮兮的,一时三刻乐得象个傻蛋,不一会又电闪雷鸣,体内总有那么些多余的病态激素未被稀释。自怀孕后,张太太更是母老虎上身,那究竟是怀孕综合症还是严重提前了的产后抑郁,谁也无法学术性地道出个所以然,只是大家都一致认同,她有病,而且病得不轻。那一夜,张府内战的起因,竟然是小张烧的一锅汤太过于清淡,家里的盐恰好用罄了,一丁点的东西也懒得问邻居要去,只好推搪说清淡如何对孕妇的健康有益云云。张太太揭短起劲之余,心一横,人就如断线风筝般的,从阳台上飘曳坠地。没人知道这到底是佯装的一个动作脚下绊算演过了头,还是铁打了心眼要奋力一跃,反正她是跳了。这注定是一个劫,也许是哪门子鬼魅急于投胎不成而为之的恶作剧,挑了一个意志力薄弱的孕妇,选了一个容易被内因瓦解的家庭,蹲点了一处晦气都被八卦镜面集中反射到的一所无力防御的18层A座。也许那个萧杀的夜里,低矮的平房顶上都涂满了昏黄月色所投影的黑狗血一般的红调子,大楼恰好又被汽车那过度排放的废气所晦暗着,吸引着走投无路妖魅的也许仅仅是一个盐字,也许地狱恰好缺的就是盐,和一个对盐有着无限执着的小妇人。
这是幢落成还不足年半的新楼盘,一梯四户,陈李张王四大姓氏都混杂其中,其中三户都是新婚燕尔的年轻人,另一户是对相依为命的老夫妻。这是个老派思维和新派作风交汇的楼层,一个重新打破了新式公寓内,邻里间互不通气.人为藩篱的典范。日间,通常邻居间都不需要紧闭大门,只需把防盗门拴上即可。一为了空气对流,二为了彼此间能有个照应,偶尔更为了这些个大大咧咧.丢三落四的年轻家庭,漏买的一棵葱,一瓶酱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而到了夜间,电梯回廊里绕梁的,是挨户门缝间.窗缝中所传出的此起彼伏的嘿咻声声,放浪形骸而又迫切所需。对于陈李张这三户,都到了生育年龄,婚姻提供的本就是有法律保障的性爱,无牵无挂,无处不在。谁都为了争先孕育出下一代而冲刺着,虽然第一名并没有业委会所颁发的金牌,但身体机能的极佳验证,胜似任何形式的褒奖。而对于老王夫妇俩,也许开始这各种频率.一浪高于一浪的呻吟声,是种梦魇般的折磨,但闭上房门,谁也管不了谁,75%的覆盖面积,即便骚是一种罪,但也罪不责众。我们都暗自在祈祷,祝愿老王也能在这现代爱乐的咆哮下,重新找回属于自我的第二抑或是第九个春天。老马毕竟也有火,爱的乐章独缺一门,终究也够不上完美,即便那只是一柄口风琴。
我和小张的妻子几乎是同时怀上了孩子,AB座除了相邻以外,也许连爱曲都是源于一谱。我暗自在庆幸,时常公干在外的我,一月里也难得有几天待在家的,除了在外紧守着信念,道貌岸然地婉拒掉酒后那肆无忌惮的投怀送抱外,久旱般的爱欲,也在重逢后得到了酣畅琳琳的宣泄。满腔的体液,从一个腰腹经历了众多磨砺后,再整存零取般毫无保留地输送至爱侣体内,最终浇铸出了下一代。无论是多与寡,最终我和小张,都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空荡荡的回廊里,剩下的只有小陈两口子那没日没夜里,疯狂追赶的鞭策声,或许细听下去,那一声声渐渐无望的呻吟后,还有老王暗地里那啧啧低吟的口琴声。
张太太这一跳,给瓦解掉的不单单是一个家庭,而是一层本已聚积起的友谊和信任。妻子仙儿在事发两天后,终于泪眼汪汪地坐到了我的跟前,述说着她这一年多来的婚外情。常年旅居在外,我那珍缺的爱,终究敌不过俗世洪流的欲望与诱惑,同一通道内进出的,一直另有其人,而我,只是部副车,充斥门面用的。所浇铸出的下一代,始终和体液的粘稠没关系,跟爱的多寡也没关系,跟时间是成正比的。她那双跪得淤青的膝盖,呈现的无疑是一份跟相好男人实弹射击后的铁证,内里并没参杂一丝的忏悔。这是一份离去前的告白,一份对离别时分不想引起过激报复的申诉。一女难侍二夫,再待下去,也许最终她也会效仿两天前张太太那忘情的一跃,她怕了,所以选择了现实,也选择了逃避,她决定在负责任地知会后就离开,投奔到孩子他爹那充满诱惑.擅长偷情的温暖怀抱中去。她胜利了,不希望目睹她如风筝般地断线,就只有选择了物归原主。我懊恼,我疯狂,不能自拔,但也无从挽留......也许当初AB两座的协奏曲,本就是哀乐,只是当事人直视着快乐,忘却了偶尔跑调的弦外之音而已。
空了,18楼一层都搬空了,A座的上下邻也被吓跑了。小张那跟玻璃似的,被摔得粉碎的魂,需要长时间去好好整理粘合。被确认定这是一起自杀案,并妥善处理好妻子的身后事后,他离开了,带着大家无数深度同情的目光,一语不发走了。小陈也搬了,带着一份久攻不下的卑微感,同时夹杂着一丝无法言喻的喜悦,离去了。这也许是个注定不适合怀孕的楼层,一生一死一枯荣,他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属于生的,还是属于枯荣的,该生的一直都没能生出来,该枯的按理也轮不到自个儿,只是他确定得搬走了。该给的给了,该收的也照单全收了,在这没日没夜的巷战中,还好没有结果,那究竟是主的体恤,还是菩萨的垂青,不得而知,他只清楚,日后无论是大小朝拜,都铁定将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老王也搬了,短时间内培养出的和谐,终究敌不过潜藏心底的惶恐。这一年多来,牺牲掉的几十根葱,十数块姜,和几瓶酱油,换取了长久以来免费提供的澎湃爱乐,淫秽中充满哲理,放浪间显露人性。该暂别了,再流连下去,不是最终自己体力不支倒毙在老伴的床上,就是哪天老伴也不堪负重往下一跃,第九春,过了也就过了,梅开九度,足够了,值了!透过门中央的猫眼,目睹了老王依依不舍暂别的呆滞过程,在电梯的叮咚和不锈钢门页合启的机械声中,我仿佛也嗅到了老王心底里的那丝哀怨,和在那电梯升降过程中不断怀缅的口琴声声......
都逃了,一个酝酿过灾难的楼层,彻底被空置了,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人。再不需要理会那身上死老鼠一般的气息,混杂到空气里,飘荡在回廊中;再不需要惧怕那无处藏身的鬼魅,在寻找着下一个替死鬼,剩下就我一人了,一个不想再挣扎逃脱的。18楼,当初匆忙下定金的时候,朋友就已经阻挠过我,阿鬼,买房子可别买18层啊,18层地狱,没听说过吗?老不吉利了!那时的我还一脸天真烂漫,虚荣于此后云上的日子,不是4楼跟14楼都给省略掉的吗?我这儿,只能算是16楼啊,没事的,彻底放心吧!掩耳盗铃的16楼,拐个弯就又回到18层了,地底下那两层的停车场,当初都忽略计算了。实际上,这是个躲都躲不过去的劫,18就是18,无论以何种形式来逃避现实,电梯口正对墙壁上那血红的阿拉伯数字,总在提醒着我们,这就是地狱深渊的入口。数字,伦理,天命,一个扭曲的世界里,一团被扭曲的数字,和底下一群扭曲着过活的人。厄运降临,回首当初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正确不买是对的,不做这份工也是对的,天天赋闲在家,烧烧饭,搞搞卫生,爱人回家后赶紧放个热水澡,温热一下身体,方便之后漫无休止的暧昧抚摸,然后打开窗户,把热播中的双人合唱迅速地传扬出去。都是错的?辛苦积攒下的钱,大部分都贡献给了房屋贷款,不工作的话,房子没了,爱人也没了,水乳交融瞬间就成了泡影。一切都是有根可寻,缺一不可。
一所公寓,出过人命的,就注定将成为凶宅,周遭亦难幸免。而鬼之中,既怕是冤屈死的,更怕是一尸两命的,阴魂不散,这也就注定了这楼层是暂时不适合人去居住。房屋贬值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人财两失,比起小张,我多少还算是个幸运儿。我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点了根烟,再睡下去,腰就得折了,再不活动一下,耳朵也即将让尘土填埋。烟雾在天花板上聚集,又缓缓落下,努力在暗示着些什么,偶尔电梯升降过程中,发出的叮咚,叮咚,分外刺耳。这一楼层,再没有谁愿意停顿下来,七七还没过,打扫卫生的阿姨绝不会来瞎参合,保安更是避之则吉,哪家的小孩要是错按了这楼层的按钮,回家铁定是遭一顿暴打,直至小脑壳内18这个看似幸运的数字,在这辈子当中完全给抹煞殆尽为止。那一直在响的叮咚,叮咚,又会是谁在流连忘返呢?我只能想象那是年轻的张太太,在赶赴地狱的途中,被告知所携带盐的数量还远远不够,所以方会一再回头,只可惜走廊通道上尽是随风低舞的冥币,和那点点滴滴的白蜡烛印记。盐是没有了,小陈那一屋子的空军,几乎连尘埃都一并打包走了。平日屋子里海量库存.有求必应的老王,人是走了,东西却都还在。只是那个家,张太太进不去,玄关处,客厅中到处是菩萨的庇佑,别说是鬼,就算是贼走进去,也会心虚。我的家,有盐,只是张太太并不会进内,自从两个女人都怀上孩子后,就鲜少互串家门了。表面上都说孩子会嫉妒彼此,太小气,生怕其中某一个会隔着两层肚皮,突施一无影脚,把另一个给踹掉;实际上是对对方同样优秀受精能力的一种不屑。而且我家飘荡着那死老鼠一般的气息,估计连鬼也无法忍受。
我也得走了,独自一人坚守在这荒漠般的楼层已经十天了,仙儿要是回心转意的话,早就回来了,连电话也没一个,阐明了一切。劳碌了半辈子,忽然间没了奔头,人生何其苍凉,也不过如是了。只是死也不能死在这里,在这儿,只能是被活活憋屈死的,死的时候知情人还能清晰地看到我头上那顶幽幽的绿帽。草草收拾了一下,要带的东西实在有限,衣柜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替换衣裳。妻子平时占的空间太多了,多得让我无视了自己在这个家的比重,溺爱到头来是有色彩的,很绿,很绿。她的离去,掏空了我整个心,顺带也掏空了衣柜,失去了她,房子于我太大了,自己需要容身的地方,一个衣柜就够了,自己蜷缩在一角,另一角是几件替换衣裳。
我长长地洗了个热水澡,皮肤的污垢,需要用板刷才能洗净。还好,水并不臭,散发着氯味,有效地歼灭着体表的细菌,我试着喝了两口,希望也能奇迹般地歼灭掉我,只可惜,徒劳了。扔掉的垃圾足足有两大袋,我只需带着一个皮箱,那已经是我的所有了,最重要的资产在裤兜内,信用卡上的10万元,是我的全部家当。寝室中油画般巨型的婚纱照,饭厅客厅到处张贴的一个从前美女的各种挑逗.妩媚.傲慢,懒得摘除了,更懒得去扔,最终它们都将连同我的记忆,一并腐烂掉。站在露台上,余光往底下深情地瞥去一眼,这楼层太高了,对一个遭遇背叛的失意者,这是个能引致雄性特质尽失,连带也附送精神阳痿的高度。克服了一年多的畏高,连睡梦中腿也在哆嗦,更甭提每次搭乘电梯升降时,脑子里不断闪现的急坠场面,为的只是当初美人嘴皮子一扬,人往高处走嘛。高处不胜寒,那倒是真的,张太太就怕冷,所以跳下去了。轻轻地把阳台的门拴紧,我确定自己不会从同一高度也往下飞翔,楼下的光棚还没修复好呢,此时再去搞破坏,死了还得多背个绿帽破坏者的骂名,没尊严;而且抄袭张太太的手法也太过于着迹了,做鬼了还去侵权,不够厚道。
锁好了家门,路过A座的时候,我把一整包的盐放到了火盆旁白蜡烛脚的边上。叮咚,指尖尚未触碰到按钮,电梯门就已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内里空无一人,只有顶上的光管乍明乍暗,滋滋地在响着。在金属门合拢前,我快步闪进了里面的一处角落,身旁隐约掠过了一袭凉风。凉风于我还是很热,只因我的心更冻,张太太,请慢用吧,都超市里买的公盐。生前并没过节,虽人鬼殊途,但也没什么好担心会给加害的,孤儿寡母本就够可怜的了。电梯门合拢前的一瞬间,我还是感觉不放心,不禁又多嚷嚷了一句,放心吧,里面都加了碘的!
步出了前堂,头顶的光棚修复已近完工,希望这次给装上的,都是防弹玻璃吧,想到小张那比玻璃还破碎的心,我心里不禁又嘀咕了一句。人行道上已经让反复刷洗得很干净了,只是我的鼻孔还是隐隐嗅到了那丝丝缕缕参杂着羊水的血腥味。马路已经不像过往那般淤塞了,人和车都来去匆匆,生怕不知何时,楼顶上会再掉下个什么东西。没有人知道曾遭逢厄运的一层,现在都已彻底地搬空了,大楼虽然是贬值了,但威慑力却也变得足够的强。我拿着手提箱,疾步消失于茫茫人海中,别了,地狱。
---第二章:炼狱---
房屋中介小姐,不太利索地拧开了门锁,手抖得厉害。她站在门槛外,胳膊往里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阵子,啪,素白色的光管滋滋地眨着,亮了,光管的两头发黑,离寿终正寝已不远矣。先生,请进,这就是您要看的房子。她的右手把我请进了屋子里,自己却仍旧只站在门外石阶上,并没有内进,努力在规避着些什么。您慢慢参观,有事尽管喊。已经不需要再去申诉些什么了,她是绝不会走进这屋子一步的,苍白木讷的脸,原因都已经明摆在那了。
这是老城区一条死胡同内的一幢两层高楼房,20年左右的屋龄,周遭的其它房子,都还维持着砖木结构的老旧款式,很明显,邻居们在挣扎了半个世纪后,都依旧没能脱贫。它的甩卖标签,就贴在一家中介公司玻璃橱窗的最角落处,老城区二手豪宅大甩卖,两层共50平米,仅售5万!。假若不是我一个人提着箱子走累了,坐到了那蚊型中介公司的跟前,假若不是那漫不经心的一瞥,相信是绝不会看到那不起眼处闪出的诱人光芒。5万,在现今的大都市里,只够买个洗手间,但人总不能整天就是拉撒,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后面的量词,写着的不是个亿字。熙攘吵杂的大街,闹得慌,我需要的只是找个合适的安静地窝着,了此残生。如此价格,即便是炼狱也值了,之前离开那所地狱,就花了我上百万,想着想着,我欣欣然走进了那公司的大门,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因地制宜的狭长建筑,下面是客厅,带着股潮湿的霉味,有点呛。也许每天在角落里洒上一点水,没多久就能长出一簇簇的菌菇,吃着没准能毒死,我笑了,为多找到了一条远离尘世的捷径而欢欣鼓舞着,好感油然而生。二楼是卧室,采光并不好,墙壁上都是一截截的光影,收集到的都是四周高楼所悬着的八卦镜面,急着送走的晦气,不过对一个已经衰到了头的人,晦气又有何惧?透过布满污渍的窗花,依稀看得到远处的一幢幢高楼,阳台上各自彩旗飘飘,里面也许某单位也正缺盐吧?我又嘀咕了一句,唯恐天下不乱。
小姐,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屋子卖得这么便宜吗?深邃的眼神直逼着小姑娘的瞳孔,直至都驱赶到了一死角处。忘了刮的胡茬子,随着下巴在抖动,剑拔弩张,颓废.挑逗并且极具恐吓,仿佛她要是胆敢说谎的话,眼前这位凶狠的大叔,没准就是一个熊抱,然后钢针使劲在那粉嫩的脖子上一顿磨蹭。
屋主甩卖,具体原因没说,来看的人是不少的。言不由衷,小姑娘身体里流淌的,和刘胡兰一般的优秀。
两张百元大钞,轻轻塞到了小姑娘的手中,我的脸颊,努力挤出了几条久违的道道,这儿没外人,好好说吧,姑娘。
当代的刘胡兰,面对恶煞,绝不畏惧牺牲自己的身体,但面对人民币的软刀子,则是轻易就缴械了。这地段的新楼盘,少说也得8.9千以上一平米,就算是二手的旧楼房,征收也至少得4.5千吧,50平米卖5万,那当然是大有来头啦。实不相瞒吧,这房子,是远近驰名的鬼屋。
哦,难怪了,在这城市里少说也生活了三十多年了,咋愣没听说过有这事儿,仔细给说说看。
这房子,里面少说也牺牲了两个以上。最老的房东,听说是个水产批发的,身体好好的,5.6年前,忽然就倒毙在了二楼,死的时候,一脸的惊愕,一地都是噼噼啪啪在甩尾巴的鲶鱼。小姑娘绘声绘色,仿佛身历其境一般。
那也有可能是脑血栓或是心脏病突发吧,那后来呢?
的确是有那可能,不过后来的可就玄乎了,听仔细啦。后来有两外地来做生意的兄弟,低价买入了这房子,生意一开始也是红红火火,直至忽然一天,哥哥发现弟弟坐在了客厅以前老房东常坐的一张摇椅上,凉了!眼瞪得老大,嘴张开可以塞得下一个桃子,右手手肘枕着椅子的扶手,斜着停在了半空中,手指微曲,九成是刚刚跟冥界的朋友握手后给带走的,人是走了,椅子却还不停在晃悠。哥哥此后的生意也就一落千丈了,不久就结业回老家务农去了,房子再次给贱卖出来。楼价此后是一跌再跌,极度吸引下,不信邪门的人也是大有人在,只是换手频率也跟得上走马灯的速度。不是说阴气太重,就是反映说夜半常听到些个奇奇怪怪的浅唱低吟,做小生意的,最后家道中落,捞偏门的,更是走避唯恐不及。当然也找过不少的术士到此打斋超度,只是涛声依旧,谁也没辙。这就是鬼屋的来头,您要不要往里参合,您自己衡量着办好了,价估计还能再往下砍点的。小姑娘鼻尖渗汗,感觉为了这两百块的小费,豁出去爆料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能砍到四万五吗?可以的话,这屋子我铁定要了。斩钉截铁地,同时又贪恋着尘世间的小便宜。那一屋子的霉味道深深地吸引着我,仿佛再不赶紧买下来,到了明天,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一屋的珍稀品种了。这种吸引极度的扭曲,冥冥中却又如此勾人,宛如不久前张太太冲着盐去的一般。
能开这么低的价来甩卖,一成的讨价还价,相信也绝不是个问题。我马上帮您联系,请一起回去办手续吧。小姑娘带着一脑子的不解,眼前这位曾试图用胡子去意淫的大叔,不是一个极度贪小便宜的抠门之辈,就是个热衷挑战死亡的疯子。毕竟曾收人钱财,不想眼睁睁送眼前人最后一程的恻隐之心还是有的,小姑娘末了还是谨慎地多问了一句,您确定这不是一时的意气用事?
我确定!
貌似繁琐的买卖手续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在交付订金的那一刻起,屋子钥匙就已经烫山芋般地扔到了我手中,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昏暗的屋子里还是嫌太亮了,至少于我而言确是如此,太亮了也不适合霉菌的生长。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请了两个蹩脚的泥水匠,给房子进行简单的变身。地板给铺上了墨绿色的瓷片,很墨,比当初扣在我脑门上的帽子更绿;瓷片的表面都有裂纹,谁也不清楚在这到底能活多久,次品就足够了。墙身天花都统一漆上了蓝黑色,象深海,绝对不反光。光管给换成了灯泡,身处其中,已经不必要再接受多余的刺激了。
斑驳锈蚀的污水管道在角落里自上而下贯通,需要用水泥把管道封盖住吗?工匠问道。
不需要了,漆成象墙身的一般黑就行了。一为了省钱,二怕改变了房屋的原有结构,也影响了本该有的风水。什么鬼不鬼,死不死的,对我已经没什么好恐惧的了,住这儿就是为了便宜,便宜地等死,要颓废就得进行到底。鬼屋住怪人,两个工匠收钱后,一溜烟跑了,一路上还不忘回头狠狠地啐一口唾沫,就象是两颗霉菌,气化在夕照中。
办完所有的手续后,手头还剩四万多,这就是我全部的现金,当然,还有一个正在贬值的地狱B套间。我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我去留恋的景致,只是我并不想自杀。父母亲都已定居到了天国,兄弟姐妹数量为零,这个世界上能称作是家人的,就只剩下几个鲜少来往的亲戚了。我不是孤儿,但在双亲离去后,我确实成为了现实中的孤儿,直至遇上了仙儿。只是仙女的名衔,内里却是如此地鄙视着封建传统,现实得可以忘却礼义廉耻,也忘却了当初身披嫁衣时的信誓旦旦。如今,我又梅开二度地当上了孤儿。还好,她离去的时候曾承诺过,并不需要分掉我的任何财产,代价只是自由。那一刻,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确是仙,只不过是一个变了质的仙罢了,一个善良耐不过寂寞,性欲熏黄了纯洁的仙女。甚至连离婚手续都还没来得及办妥,她就已经潇洒转身,离开了那个为了盐可以肆意糟蹋生命的鬼地方。要是这所鬼屋当真如传言那般凶猛,那我不日走后,两处鬼地方的遗产还是依然她属,仙女总是沾着点仙气的。
单位那儿,我请了三个月的长假,虽然长,但对于一个连续十数年都工作表现出色的蓝领,那也算不上什么;更何况我患的是心病,高传染性,花三个月去治疗一劳动骨干的彻骨情伤,还是很划算,毕竟全勤奖没了,工资也只发一半,省下的都将不明不白地落入某领导的小金库中,还提供给大批后浪向前涌的机会。阿鬼,你就好好歇息下吧,婚姻能挽回,就尽一百二十分的努力,实在不行的话,就放开点,外出旅游一下,散散心好了。领导的深度同情与关怀,春风化雨,都是用肺说的,跟没说一个样儿。旅游,难道我还嫌少吗?天南地北,要不是整天公干在外,某君能偷偷上了我家媳妇儿?挽回,肚子的馅都是别人的,倒是教教看,该怎么个挽法?难道这世界上的宽容,竟然变得对连绿毛龟都肃然起敬了吗?也许吧,绿毛龟凡事不出头,毕竟比较长寿,恼怒的背后,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
阿鬼,也不知道是谁给起了个下三滥的浑名。我曾仔细比对过镜子,反复确定自己长得并不像鬼,相貌如此中规中矩的一个,硬是跟鬼给扯上了,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指的是我说话鬼头鬼脑吧,只是更多的人愿意承认我的确是个厚道人。这一别名,阴云不散,一直陪伴着我成长,象脸上一块无法割舍的肉。也许,就是此一别名最终吓跑了我的仙儿,试问仙女怎会长时间地容忍一个翻腾于她肉身之上的魔?
叮咚,新装上的门铃响了,清脆得仿如地狱里电梯抵达的一刻。门打开,外面是十数个包装箱,和一辆人力三轮,先生,您要的一箱烟,5箱杯面和10箱啤酒,请点收。行了,都往里搁吧。烟抽多了,伤心,伤肺;杯面吃多了,伤胃,伤肝;酒喝多了,伤胃,伤肝,伤肾,伤神。所有的器官都选择了慢性自杀,再配合鬼屋的他杀,这次估计是万无一失了,我笑了,蛮有把握的。
夜已深,灯,我没打开,我喜欢四处一片漆黑,黑得死神来临之际,依然只处于眼眸中的盲点。屋子里除了一部老式收音机和头顶一嗡嗡作响的吊扇外,再没别的电器了。插上了电源,本想着那廉价古董内会传出些诸如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式的老旧催命曲目,只可惜转来转去,不是些饶舌饶到唱者自己都不知道在哼啥的烂歌,就是些想把古董震成废铁的重摇滚。还是关了吧,我所接受的他杀,并不包括噪音,我只期待那暗黑中悠扬的低吟浅唱,和那传说中的神秘握手。
---第三章:惊蛰---
白天,黑夜,于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温度稍稍变化,体表冒汗的程度不尽相同外,心依旧很冷。冷得想把原属于自己的七旬孕妇给立马抢回来,死死搂着,不再放手,直至她顺利分娩,然后用显微镜把孩子里里外外看个通透,直到惊喜若狂地发现内里竟然有着万分之一的基因跟我的是同一品种。白天太闹了,声浪甚至盖过了头顶吊扇的嗡嗡嗡嗡,我无意去聆听外间的纷纭嘈杂,更懒得去探讨为何邻居们只敢在太阳底下大声吆喝,只是从早到晚小巷中不停折返的脚步声,严重滋扰了三叶刀那一丝不苟的闭门独奏。夜里,四处一片死寂,鬼屋的邻居们都懂得勿要打草惊蛇,有话便留待明天太阳底下说就好,即便是梦话。屋子里静得就只剩下三叶刀旋转时的高分贝噪音了,强力地把鬼魅试图低吟浅唱的机会给抹煞干净。三叶刀不能停,停了就会热死,那样太煎熬了,在这些相互作用的繁琐关系中,我始终理不出个头绪,睡睡醒醒,醒醒醉醉,那是唯一可做的。
真的就绝望到必须要寻死的境地吗?我一再地问自己,从独自待在18层那十天起,我就已经一直在寻求这个答案了。当然不是!生命诚可贵,理想应该升华到以祖国的栋梁为己任,那就不会轻言放弃了,这是书本上说的。只是当一个人的理想,已经屈降为温饱时,栋梁二字,明显已经偏离太远了。蝼蚁尚且偷生,这是爸妈临走的时候,他们眼中所念叨的。但我可以确定的是,贪恋偷生的排行榜上,人类总是冠军。蝼蚁的历史比起人类是久远多了,而且世上从来就没有哪一位可以精通蝼蚁的语言,对一群组织分工明确,勤劳勇敢,绝不贪图肉欲的群体,却冠以偷的名衔,实在是在自欺欺蚁。时间是治疗伤口最好的药,那是医生说的。专业人士说的是对的,忘却是药,忘却源于记忆区域的脑神经逐渐失去了运作的功能,而那,需要时间。急于求成的,一头猛磕在墙壁上,忘了,人也傻眼了。只是伤口太新了,也太深了,我无法想象那些分离时刻甜言蜜语的哄骗,电话中那些措辞强硬,以攻为守的刻意提点,重逢一霎那装作一切都别来无恙,提前一天就已消毒完毕的床单和身体,背后的斑斑驳驳,肉欲横流......医生们都是好人,他们手握利刃,长期头顶着浅绿色的手术帽,我只希望在治病救人.寄情工作的同时,同样的晦气事儿不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否则,手术刀划开的,就极有可能是情敌的胸膛,或是浸泡在福尔马林内,第三者曾经作恶的命根。
活着总得为点啥吧?刚出生,不知道为啥就已经活了几年,那时候,以为活着就是为了要吃奶;之后冗长的学生生涯,那应该是为了要读书吧;直至双亲的离去,才感悟到为了父母,应该好好地活下去;晚婚晚育,既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更是为了那进展缓慢的银行小本;仙儿怀孕后,为了爱妻和这个家的以后,目标已经高度浓缩到只剩下工作了;仙儿的离去,我那淤积到了骨髓的情毒,亟需刮骨来拯救,可惜华佗早走了,他头顶一缕青巾,被奸雄砍下了脑袋,药石无灵的我无奈下又仿如新生,一片茫然,只是当初哺育自己的一双乳房,如今早已长埋黄土之下。嗡嗡嗡,三叶刀按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在转着,精确得媲美手表指针中那缓缓流逝的生命倒计时,那锈蚀的刀锋边缘,时刻在提醒着我,哪天当它把那根同样锈蚀的U型悬挂钢筋也摇断的时候,自己千万别去尝试闪躲,只需轻轻闭上眼睛,即便是浅浅地划破一层皮,破伤风菌也已足够送自己一程了。我释然了,在这危险重重的炼狱中,我的选择比起张太太算是丰富多了,虽不直接,但一个人的离去,竟然劳烦造物主如此地大费周章.苦心编排,这又何尝不是一份荣光!
静谧的夜,落寞的灵魂,无望的企盼。几近干透的劣等墙漆,在最后一刻毫不吝啬地挥发着淡碱味,抑制着霉菌,也压抑着呼吸。不断冒汗的肌理,虚脱着身体,滋润躺卧着的木制沙发一张未来菌菇的温床。空气很浊,眼皮很重,半睡半醒间,身体忽地一沉,给袭击了,思维只能是停留于此。浑身的酸麻,丝毫动弹不得,即便是努力地想动一下手指或是脚指头,也是徒然;新近吸进的一口气,硬生生地给憋在了胸腔里,吐纳不得;半眯的眼,隐约看到三叶刀在舞动着,窗户蒙尘的玻璃上,停留的昏黄路灯的余晖。10秒,20秒,再维持下去,只会活活给憋死,只是死不正是自己所期盼的吗?30,31秒,心里在默数着,虚弱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如此长久的憋气,不由自主地在恐慌,肠道内的排泄物已然跃跃欲试,在试图寻找一个更近更可靠的出口。救命啊!咽喉不再理会那视死如归的灵魂,叛逆地呼喊着这一句。胡同里很静,并没丝毫的改变,似乎没人能听到这夜半哀嚎的求救声;即便是听到了鬼屋里传出的呼嚎,也铁定没有谁敢来营救,那是一个当然,一个活该。声带继续在叫嚣着投降,沙哑声在胸腔里共鸣着,连耳膜也清晰听见了,只是嘴巴仍旧在紧闭着。42,43秒,神志开始变得迷糊,而就在此时,身上突然间一松,啊,紧接着喷出长长的一口气,手脚瞬间重新恢复了知觉。
挣扎着坐起腰身,嚓着了根烟,身体瑟瑟地抖,暗黑中烟头在抖,烟雾缭绕,括约肌隐约也在抖。让鬼给压床了,外出公干,酒后鬼话连篇,对此是早有耳闻了,但身历其境则还是头一遭。朋友间类似的神鬼之说和笃信科学的言语交锋中,科学派总是稍占上风,曾几何时,在今晚之前,自己也是个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一样的感觉,不是一句身体麻痹抽筋就能搪塞得过去的。血气运行得不顺畅,麻痹的只是局部,甚至是半边躯体,不可能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那半开合的眼睑所目睹的熟悉一切,那依旧灵敏的听觉,甚至连三叶刀旋转的频率都能辨认无误,困兽般被围堵在咽喉内的求救声音,和那两片宁愿被憋死也不肯屈尊缴械的嘴皮子,一切都被外力所作用着。有过相同经历的朋友曾说过,当一个人印堂发黑,运气极背时,才会遭遇此等偷袭,而如今,那些曾经的笑谈,却又极其精确地指出了问题关键。即使是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能感觉得到此刻的脸上,是何等愁云密布,一生人最彷徨无助的阶段莫过于此了。只是让自己惊讶的是,如此豪情万丈地在恭候死亡,到了最紧要关头,内心里竟然会不听使唤地呼喊出救命二字,羞啊,蒲志高的同类。
偷袭者一次得手后,明显得寸进尺了,当一个受害者的身体密码被破译后,灵魂被再次蹂躏,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过后的几天里,被突袭的时间已是不分早晚,什么时候自己迷迷糊糊睡过去,突如其来就是一压,区别只是程度各有轻重,时间各有长短罢了。诚惶诚恐地惊醒,内心同时也充满了愤慨,第一次新鲜,第二次熟悉,第三第四次,面对这孜孜不倦的侵扰,已是倍感无聊了。话事权虽不在自己手里,但乐此不疲的戏弄总是会令人作呕,唯一可以接受的解释是除非自我身体里残余的抵抗意识,仍是相当的浓,在短兵相接中,每次总能挣扎着把自己从鬼门关上又硬生生地给拽了回来。魑魅魍魉,无论给委派来的是哪一级别的催命者,也恳请阎王爷能量才施用,要杀便杀,惹毛了,爷们也不是吃醋的。
戏耍终于消停了,一停便是十数天。极度的烦燥,极度的厌倦,追逐死亡没想到比挣扎求存更折磨,更累人。噼啪......嘣,几缕火星从高处爆裂,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焦臭味儿。三叶刀完了,没日没夜的旋转,它的头很晕,很烫,岁数也大了,它决定不干了。火花徐徐消逝在下坠的过程中,这让我想起了勇敢的张太太,她也许是对的,不想活了,并不等于要接受等待的煎熬,纵身一跃,随便为了个什么理由,反正如火花般绚丽地谢幕。
客厅角落里的工具箱那儿,我取出了保险丝,重新接驳好了电闸线路,虽然屋里只剩下灯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灯亮了,工程很成功,过程中我并没有触电,很牛!满身都是汗,我又一次把头埋在了二楼浴室花洒的射程范围,想淹死自己,之前也已经尝试过上百次了,结论很明显,没门儿。三叶刀,霉菌,刚乔迁至新居时,三个充满创意的点子,如今已经给否决掉了两个,剩下唯有那让无数人谈之色变的灵界的握手了。
死寂的夜,静得连蚊虫飞行的轨迹,抑或是头顶上虱子在发梢间来回跳跃的蹬踏动感,都几乎一清二楚。溯......溯,偶尔夹杂着轻微的一声啪......啪,回荡在空气中。叔叔怕怕?,我的神经一下子绷得比弓还紧,浑身的鸡皮疙瘩,该来的终究要来了!那声音若隐若现,低沉委婉,我的一侧嘴角在不自觉地抽搐着,豺狼一般发亮的眼睛在暗黑中使劲搜索。收音机的电源并没有插上,排除了这唯一发声体后,剩下的除了是外人极其仿真的恶作剧外,就是真实地源于地狱的呼喊了。仔细聆听了半宿,人为的也可以排除在外了,声音的腔调和发声的诡异性,都超出了人类的能力范围,而且恶作剧者,也没那么多的闲工夫,整晚躲起来,也不怕被误认是贼办,结论只剩下一个了。偶尔的咚......咚声,仿佛是拖沓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祸躲不过,我闭上了眼,端坐在沙发上,颤抖着等待那末日时刻的降临。
溯溯......咚咚,那仿佛是一段永远也走不完的距离,无论是爬行还是蹒跚,有时候感觉又不止是一个,而是一群手执各式刑具的队伍。死也有所惧,的确如此,冒着冷汗的额头清清楚楚地出卖了我,丝毫不去理会此时内心依然有着多么的勇敢。想到之前各种睡姿的压床,只是侦察前哨们试探体质而为之的,而如今,隐约面前随时就会站满了准备行刑的刽子手,这注定不会是个简单的握手,极有可能是对顽劣分子肉身最后也最最残酷的煎熬凌迟而死。我的躯干终将会成为这鬼屋史上最完美的佐证,最触目惊心,也是最后的......眼角缓缓流下了一滴泪,内里饱含着期待此刻的苦,游走于尘世间的酸,遭受欺骗和背叛的涩,同时也寄托着对永生的无限向往,无论是此后身处何方......
催命声终于消却了,隐匿于微微泛白的清晨,闪躲于那匆忙细碎的脚步声和那渐渐温热吵杂的空气中。我浑身虚脱,中了枪一般缓缓倒下了。
---第四章:重阳---
再次睁开眼已经是日暮时分,昏睡了一天,淋漓大汗提醒着我,人还苟活着,只是已经彻底地脱水了。我大口大口地灌着啤酒,一瓶接着一瓶,生怕稍晚喝了孟婆的汤,在地狱里会忘了这潲水般可口的饮料。酒精迅速渗透到血液中,感觉很奇妙,妙得站也站不稳,坐着又不舒服;身体很轻,轻得就象是漂浮在一片白伞菇之上,剧毒但很high;思维很乱,乱得一组信号都还没分析完毕,一口酒泡沫就已经涌过来;听觉很灵敏,敏锐得能排除掉所有匆忙回家飙饭的脚步声,唯独剩下那传说中的浅唱低吟。
溯溯,咚咚,依旧是那不紧不慢的步调,不依不饶地回响着。半眯着眼望着那永远停顿的三叶刀,蓦然醒悟到,这催命的曲目,其实从进驻这房子的头一天起,就已经在向我靠近了,只是刀锋嚯嚯,破空声掩盖着浅唱声而已。毁灭之路足够的漫长,生老病死循环得太快了,也许地狱本就已经接近满员,因此阎罗王才选择的软着陆,吓傻一批神经质的,吓跑一批意志不够坚定的,而最终只录取一些体内神经跟胳膊一般粗的,譬如我。只是连我也等得不耐烦了,宛如在沙漠中边喝着酒边干耗着,再等下去,我体内最终除了神经,就剩神经了。来吧,要屠戮就别磨蹭了,来得猛烈些吧。
咚咚......噔,那是另类的一下声响,中间夹杂着轻微的金属回响声,响声来自房间的角落,而那,只有一根金属的排污管。要不是酒精麻醉了所有的神经,独剩下听觉,我是断然分辨不出如此细小的区别,更不会留意那锈蚀得就快破壁的铁管,竟会是声音的源头。我睁开迷蒙的双眼,恍惚间死死盯住该处死角,依稀瞅到了隐匿其中的牛头,叉子碰上了马面手持的戟,杀戮已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仍旧是无休止的等待,时间无限量地延长着。纵使喝的不是三碗不过岗,满地的酒瓶也已极大地雄起着我的肝胆,磨折着体内仅有的耐性。不等了,你不来找我,那我主动出击好了,找死,忒累人。灯亮了,我迈着醉步,从工具箱里抄起了铁锤,对准那根藏污纳垢的铁管,奋力一击,梆,锈屑落下,脆弱的表皮经不住敲打,被击穿了,恶臭弥漫了整个客厅。溯溯的声音更响了,仿佛是吐着分叉的灵蛇,频繁擦身而过的声响。
一不做,二不休吧。顺着声音的来源,铁榔头狠狠地砸在那瓷片覆面的水泥地板上,次品瓷片和那偷工减料的水泥地,在轮番轰炸下,遍地开花。手臂极度的酸麻,虎口震得开裂,但工程并没有停顿下来。今天晚上就见真章吧,哪怕待会儿被砸开的地面下,会冒出个鬼怪化身的史前巨蟒,抑或是窜出只基因变异.大得象猪的老鼠,一口咬掉我半个脑袋,比起折磨,都已是小事一桩了。梆梆梆,响声雷动,尘土飞扬,胡同内是夜的宁静,注定得毁在我手上。只是鬼屋里发生什么奇事,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牺牲掉一晚的睡眠,或许明天就能成为新一则耐人寻味鬼故事的原始见证人了,资讯年代,新闻的价值总是凌驾于任何形式的平庸之上。梆梆梆,铁锤不依不饶,水泥块,石块,钢筋,依次呈现在眼前。4小时过去了,身体的酒气也随之消逝,水泥板上一个厚15公分,20乘20的凹洞,也已经被敲得不堪一击了,霉中带臭的味道愈发浓烈,充斥着鼻腔,极度想呕吐。梆,深深的一道裂痕萌芽于坚守到最后的混凝土中,手臂青筋尽现,用尽最后的力气深度在捶打着,俨如相对着同时施工的两条隧道,合龙时那万众期待的一刻,只是此时的两条隧道,连接的却是人间和炼狱。最后一击,只需把几近脱柄的铁锤,高举过头,然后狠狠砸下即可,我的身体已经虚脱,求生意志也已接近为零,再没多余的力气去抵抗了,即便最新一则鬼故事的主人公,最后的结局竟然是羞辱式地倒毙在那长满爬虫的粪坑中,我也不会再去介怀。
梆,通道打开了,咚,大块水泥板跌坠到化粪池中厚重的回响,噼啪,噼啪,暗黑地表下急速行军的步伐,我闭上眼,屏住呼吸,在浓香中翘首企盼。半晌过去了,仍旧没异物从地表下探出头颅,再不侧身躲避,肺胞中将充斥满硫化氢的芬芳,活活被熏死。灯光很暗,眼睛接收到最清晰的画面只是鼻尖上参着灰的汗珠。最后时刻,我把报纸卷成了火炬状,嚓地点燃,穿过通道,深深地探进那黑洞中。借着火光,在那一平米见方的地底人工池内,,几条青灰色体表,身长8.90公分的鲶鱼,游弋在那黑乎乎粘稠稠的秽物中,粗壮的身体,闪躲中不时擦身而过的溯溯,溯溯,外露的头部几根长长的肉须,狡黠地笑着示好,敢把头凑过来,不用这须扎你,咱们就是乌龟王八生的!
哈哈哈哈,我仰天长啸,凄厉地回荡在空屋,撼动这夜半的死寂胡同。一刹那间,仿佛灵魂出窍,颇具艰辛的寻死之旅,到头来竟会发掘出如此带讽刺意味的鲶鱼群,体型大得超乎想象,如此地安于现状,数年间在这肮脏之地生息繁衍,造就了一个个看似牢不可破的鬼故事。脑海里瞬间闪过的,是老房主那倒流的血液,终于冲破了那纤弱脑血管的藩篱......那一地不日将选转送各菜市场的鲶鱼,挣扎着朝有水气的方向扭动着躯体......那晃悠在摇椅中的弟弟,突然罢工的脆弱心脏,和那只本想在半空中回抽,按压着疼点的半握手掌......此后那一张张被低吟浅唱刷白的脸,夹带着潮湿边排放着硫化氢边疯狂扭动的臀部,连滚带爬地消失于胡同口......
鲶鱼选择留下是对的,只要有水和食物,一动不如一静,迁徙只会徒增不必要的伤害。我苦苦求索,寻死未遂也是对的,假如不是痛苦绝望到如此境地,又此般无奈地在地狱门前急刹车,我绝对不会察觉到,死原来比活着更累。活着,也许已经是生态链上最最轻松的阶段了,鲶鱼尚且懂得取易不取难,乐得安逸,人又何苦非得执意体罚自我的灵魂,苛求那所谓的简单!张太太就是模版,她不就老为了一包盐,来回折返于地狱的门槛吗?我得好好地活下去,必须地,不再为了什么,只贪图那份真正的解脱。
等天一亮,我就给几个主流报社打去了爆料热线。蜂拥聚集在这狭小胡同内的传媒,沸沸扬扬,拍照存档,挨户明察暗访,刮料取证。很明显,最后结论都一致倾向于一则鬼故事的彻底告破,原因很简单,如此巨型的鲶鱼,别说是我,传媒朋友也是鲜有所闻。胡同内一众素未谋面的街坊,脸上都写满了惊喜莫辨的表情,喜的当然是破掉了一则鬼传闻,整体房价都会因此而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愁的,恐怕是这名不见经传的死胡同,最终也会因流失掉内里最勾人的题材,而迟早被淡出城市的视线之外。隔天报刊的城市板块上,大幅报道了这一奇闻,各编辑都竭尽绵力去勾勒内里更为久远的故事,为最后我那摧枯拉朽的一破,烘培好了一个大大的托,篇幅比起当初张太太那忘情一跃,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因为有了记载,因为破解了一则封建的神鬼奇谈,栋梁二字,第一次顺着血液流遍了我的全身,一度颓废的灵魂,霎那间得到了无尽升华。
我拨通了经理的热线,老何,公司在三亚和老北京的常驻职位,现在还有空缺吗?
三亚?那儿就别费心思了,阳光,海滩,手捧着椰青,偶尔一个回首,还有大批的丰乳和比基尼呢。那是全公司男同志轮流坐庄的好去处,你现在排期,也得等明年呢,呵呵。京城吧,那风沙大,一直就是个缺儿。怎么了,休假不还早着吗,情伤好了?老头子人到黄昏了,话语间倒象是含着伟哥。
痊愈了,该工作了,闲着容易得病。就老北京吧,铁定了啊。天子脚底下,哪的阳光都没那的温润细腻,不留死角,霉菌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已经被歼灭在萌芽处了。
嗯,那好的,你啥时候可以动身啊?
处理完点私事就行,一星期内吧。好久没上您家蹭饭去了,要捎点啥菜色?鲶鱼合您胃口吗?
你小子,阴,拐着弯骂人来着。那东东,留你自个儿吧,我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吃了。
......
我和仙儿的离婚手续,速度解决了,一段再没任何值得留恋的过去,最终只配换来一个红色的句点。胡同内的小屋,又一次给涂鸦上了叫卖的标签,只是这一次,明星般地被张贴到了显眼处,价格自然也是几个翻。这世界上,充满着各式各样的人和心态,跟红顶白的,追逐猎奇的,此二手豪宅,将注定不乏问津者,狠赚一笔,似乎也是冥冥中注定的一般。18楼B座的单位,就先空置着好了,有人愿意冒死吃河豚,地狱里也闯一闯的话,我也乐得减价出租。时间的长河,最终将抹煞掉封存于大众内心的那丝不愉快记忆,利益群体揪扯中的那些个官商勾结,私相授受,也确保了在不远的将来,房价还得再往上提个三到五成,一所升值了30%,然后再打个8折的曾经于我是梦魇般的楼层,最终也将会因为人多地少,尺土寸金的藉口而力保不失地转嫁到下一位承载者手中。
重阳,农历九月九日,和农历的三月三,被誉为一年中阳气最盛的两天。这两天里,你可以肆无忌惮地,赤裸裸地面对妖魔鬼怪而不腿软。曾经因为几勺子的盐,我丢掉了幸福伪装下那虚假的爱,也因为几条超级鲶鱼,重新挽救了崩溃边缘的我。我带上了仅有的包裹,离开了这曾带给我生命,指引我欢乐,也送赠我哀伤,最终赐予我觉悟的城市。于我,已经不需要再等到那天了,只要心里头没鬼,能辨认出生命中那简单的解脱,每一天都将是重阳!
这世界上有神吗?也许吧。但更多的是自作嫁俩的神棍,以讹传讹,金字塔式地荼毒着下一批的神,神经脆弱得经不起仔细推敲的,神经兮兮的神。这世界上有魔吗?也许吧。但更多的是潜藏在灵魂深处的心魔,滋生出欲望,造就了贪婪,扭曲了善良的本质,破碎了与生俱来的纯洁。这世界上有鬼吗?有,那是一定的!否定了这点就等于否定了客观存在的事实我姓李,名字叫什么已经不再重要了,朋友们都亲切地称呼我作阿鬼。
(全文完)
【责任编辑:男人树】
发布时间:2023-05-21 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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