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燕纷飞

　　１
　　我叫柳絮。
　　我一直在南方的小城长大，十七岁以前，在贫苦的农家；十七岁后，来到东莞。这是一个阳光充沛，人潮攒动的城市，常年空气潮湿，高楼之间寂静的天空漂浮着云朵。一到晚上，街市就散发出各种陈杂的气味，物质颓靡的气味。童年与遗失的梦想，同时被生活埋葬在一起不停地腐烂，无法停止。
　　还有每一年的旱季，在夏天过后。
　　十八岁的时候，我便告诉自己，我要去北方远行。不知道北方会不会有雨季，我喜欢经常淋在雨水中的感觉，那种冰凉的气息。雨中漫步，缓慢向前，感受潮湿。喜欢走到旗峰公园的幽静碎石小道上，脱掉鞋子，裸露着脚底慢慢地游走在上面，一遍又一遍，感受脚底被碎石剌激下所带来的快感。而后爬到山顶，站立在大红灯笼的梁柱下的栏杆上，举目四眺，整个宣闹的城市尽收眼底。我看到潮湿的空气中各种云朵快速地移动，漂移在城市的上空，给这个城市带来一丝忧郁。我目不斜视，紧紧盯住脚下城市里，高楼间来往穿梭的车流人流。我并不在寻找什么，只是那一刻忽然感觉到，其实我是一个寂寞的人。
　　在一家电子公司上班，已经一年零五个月。
　　我有很多朋友，但并不常与他们相处，于是我仍是孤寂。
　　我曾对朋友们解释说我并不是有意要保持距离，只是想给自己更多的空间，想更多的事。不管是谁，只要在认识的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我便可以判断出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适不适合成为自己的朋友。
　　如果对方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希望的并不仅仅是朋友。而是从朋友之间产生爱情。我渴望爱情。正因为此，许许多多的朋友就在这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间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与我擦肩而过，重新归为陌生之人，不会留有任何遐想的空间。所以我相信每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都不会愿意与我交往，生生回绝，即便留下也无法除去对方疑惑不解的心。
　　２
　　朝阳是一个好男子。认识他在公司组织时的旅游途中。
　　他穿白色纯棉T恤，那种白，就像常年关在房间里不见阳光之人苍白的脸，映衬在深邃的外表上。穿褐色休闲裤，还有白色球鞋。一个干净整洁，其貌不扬的男人。在车上，我就坐在他的身旁。我的话并不多，但他的话却并不少。两个人就在同事们的侧目下细声地交谈，相互打趣。他偷偷地伸手抓住我的手，两人偷偷地笑。他的手很冰凉，从他的手上传来的凉气，使我感觉到很舒服。这是夏末的某一天。
　　你的手是不是夏天冷、冬天暧。我说，你会是个好男人。
　　为什么？朝阳不明白。
　　因为如果一个男人，他的手夏天冷、冬天暧，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会感觉很安全。
　　这就能说明是一个好男人吗？
　　或许是的。我的脸上露出严肃。
　　他淡淡一笑，伸出另外一只手，把我的双手抓在他的手心。他说，你的手真细腻柔滑，而且还很烫，就像刚刚出笼的包子。我笑，这什么比喻。我的心很舒爽，手中可以感受到从他手中传递过来的凉爽。他是我的降温器。
　　等下车后，我们去找个地方喝糖水，一块钱一大杯。
　　他在公司只是个小职员，有一个在另外一家外企做文员的女朋友，他也叫她芬芳。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是在中学，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他说，如果没有她的日子，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会娶她做妻子吗？
　　这是我们在车上认识的第二个小时。
　　朝阳说，是，我要娶她，因为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我还想让她给我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他很开心地笑着。微笑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后把我的头拉到他的胸前，旁若无人。
　　我淡淡地望侧望着车窗外，不说话。
　　小时候，因为家庭的因素，我一直是一个不受人欢迎的孩子。一个家庭的不幸往往都会随时把这种不幸添加到无知的孩子身上。我一直都没有同龄人那种无忧无虑的天真与快乐，从来都不知道快乐是什么。也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家庭的不幸要连累孩子。别人告诉我说因为我并不是健康的孩子，我不明白什么叫做健康。
　　我痛恨父母，每天都会回视着对自己白眼相看的继父。继父会经常拿着皮鞭抽打我，那时我便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撕咬他，哭声撼天，却无人救我。母亲站在墙角边，用惊悚的目光恐惧地看着我就这样在这个暴虐的男人手里的皮鞭下无力地反抗。让人看了，陡生寒意，母亲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只能看着我，陪我一起流泪。
　　母亲常常会背着继父自怨自艾，神情颓废地看着我。她是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女子，过度的操劳与贫穷加上那个男人的蹂躏，使她过快地苍老，掩盖了她的实际年龄。从我记事起，就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笑容，我看得出她其实是很爱我，但又那么苍白无力。因为她在这个家里是一个毫无权利的母亲。
　　她是带着我改嫁给那个暴虐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在家里没有一点地位。
　　３
　　朝阳从他的背包里掏出芬芳的相片给我看。这是一个很漂亮很美丽的女子，皮肤白蜇，一头漆黑地如同墨水般的秀发盘在脑后，那种古典的发式。穿着淡绿缕花玫瑰的裙子，衬托着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段。他说她是一个爱穿裙子的女人。同时喜欢拉着他逛商场、看爱情电影故事的女人。她是朝阳的女友。
　　他告诉我她喜欢逛商场和看电影的理由。她说逛商场更容易使人疲惫劳累，看电影可以更深刻地培养并维持两人的感情。而后回到家便再无精力拌嘴吵架，倒头就睡。那样即使相处再久，也不会产生感情隔陔，从而继续产生更多的激情。她有迷人的眼神，甜美的笑容，宽容的心。随时可以包容他的过失。
　　我拿着他递来的十几张照片，一张张地看过去。有她的写真照，也有她的艺术照，更多地是他们的合照。在相片里可以看到他们两人甜蜜地依偎在一起，嘴角绽放出来的笑容灿烂如同春天开放的花朵。恋爱中的人始终都保持着甜蜜与幸福。朝阳说，我不管到什么地方去，身上都会带着她的照片，可以随时随地看，消除对她的想念。因为他们的心永远都拴在一起，不会因为距离而改变两人之间的感情。他毫无隐藏他们之间的故事，坦开心扉对我裸露。
　　相片还给他收好时。我笑，他也笑。就这样在旅途的车上当着众多同事们的疑惑的眼色放肆地笑。他把双手环抱在我的后背，我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不再说话、感受彼此的呼吸，各自的心跳。
　　到了地方，下了车。前边就有家糖水店，在别人还没有冲进去之前我们便拉着手，像一对情侣般首先闪了进去，让别人感叹不已。要了两杯加冰的绿豆汁，两人四目相对，浅浅轻啜。
　　我说我一直都是单身，已经二十三年。
　　朝阳说，我可以感觉到。
　　我一直在渴求哪一天有一个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突然降临，给我惊喜，给我激动。
　　很多事情并不是要靠渴求，渴求会让你内心憔虑，无所适从。因为这种机率实在太少。而是在于你如何处理两个见面人的之间关系，可以从中产生好感，继而相爱。
　　你看起来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孤独。我一边喝着绿豆冰一边淡淡地看着他。绿豆冰的清凉给我郁闷的心中带来舒适地凉爽感，那股暑气一扫而过。
　　那是因为我懂得如何融入到人群当中去。
　　融入到人群当中去？
　　嗯。我可以给你打个比方。朝阳笑着说，比如我早先遇到芬芳，芬芳遇到我，而我再遇到你，而后你可以再去遇到另外一个人。
　　我开心地笑。举起手中的绿豆冰朝他的杯子轻轻碰了碰，喝吧，朝阳。
　　他回笑，抬起头把剩下的全部喝完。
　　第一次旅游就碰到可以和我说话的人，就在这样一个本着毫无意义地旅行大巴上，而且还是当着满车子众多同事的面，让我感到满足。
　　我对他不会产生什么感情。只是我想寂寞的旅途为什么就不可能给自己找个伴。他告诉我他这次旅行结束后，过段时间就去向芬芳求婚，他要让她成为他美丽的新娘，到时希望我会去参加他的婚礼。
　　在导游的带领下，众多的人朝着相同的目标游行。导游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聆利清淅的口齿和合宜地阐述介绍，都显示出她对这行工作有着丰富的经验。每一个景点每一个区域，哪怕是一块岩石从她的口中介绍出来都变成一了个神话或者一个故事。大家都好奇并绕有兴趣地聆听着，并不时地掏着数码相机亢奋地拍摄。让相片来定格下导游口中的神话或者故事发祥胜地，优美的风景，还有他们欢快的笑容。
　　阳光并不会很晒，这种天气似乎有意眷顾于我们这次的旅游。头顶的上空还有风和云层掠过，不经意间悄然流走。让我想起小时候，似乎是母亲偷偷躲在某个角落里，暗自流下来的泪水，无意间让我发现。她从来没有亲吻过我，也从来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舍弃亲生父亲改嫁给这个残暴的男人，在伤心无助的时候，只能让眼泪来洗刷内心的痛苦。她什么没有说，什么也不愿意说出来。我无法从她的嘴里探听出我想要知道的答案。我渴望她会像别人家的母亲疼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我，给我亲吻，给我关怀，给我爱。但是我失望，因为她不敢。
　　我侧脸看朝阳。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他的成熟悉气息，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味，让我晕眩。暗自享受。
　　朝阳的表情忽然带着些漠然，他说，柳絮，我想我不可能会爱上你。如果在认识她之后。
　　我知道，因为我也不可能爱上你。我冲他笑笑。
　　现在我已经明白什么叫做融入到人群当中去。他不作声。他的手轻轻地揽着我的腰肢，把我揽在他的胸侧。然后他的气息把我包裹，我的神情，我的理智在瞬间迷惑。
　　我一直都会有这种感觉。但是从来都没有那么强烈。
　　４
　　母亲的眼神一直都是很迷茫，她让自己每一个神情每一种感情都深埋在心底的最深处，不让别人得知。她的生活是失望，无助，迷茫，恐惧但是每种感情都不会轻易流露出来，有时候，她独自跑到无人的后山坡里，呆呆地坐在草地上，半天不会挪动一下身子，有风吹在她身上，浑然不知。她是那种穷苦人家的女儿，没有美丽的相貌，没有文化，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的女人，她的男人没有抛弃她，可她却先抛弃了他，嫁给了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成天在他的暴力下生活，像一只可怜的小猫，随时都会被他折磨死。
　　我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她从来都没有提起过，更没有告诉过我。后来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他是一个很快乐温和的男子，他喜欢她那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像个受伤的小绵羊，随时把她呵护在手心里。他给过她最深的爱，但是最后并没能留住她。
　　她想逃离这个男人。有一次她哭着对我说，但是又没有那种能力，离开这个残暴的男人。她没有把握怎么才不会使自己挨饿，所以更无法保证能否养活我。现在她才发觉正是当初的举动才换来现在的后悔，因为对一个不爱的人付出自己生命的全部所换来的暴力，是很愚蠢的事，一旦付出，便罪孽深重。
　　她说，你就是我难以逃脱的罪。她会突然半天不说上一句话，十天半月不理会我一下，任由我自生自灭。可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无法让自己不衰声叹息。
　　这样的日子不断地重复循环。她除了伤心，失落，孤独之外，便是我，我是她所要还的债，所以她无法不爱我。
　　５
　　公司组织的旅游是二日行。到了晚上，大家都在借宿旅馆。
　　当天晚上，我们便在酒吧里喝酒到十点，而后又跑KTV包间里，声斯竭力地冲着话筒吼着，一边吼一边笑，连唱的是什么歌都已经忽略，两人十足象个疯子。深夜十二点，我们回旅馆的路上，朝阳兴趣不减，仍自手足舞蹈，乐此不彼。
　　走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凉风徐徐，迎风扑面，街道两旁的树叶摇摆不定，发出沙沙地响动，像母亲哭泣时发出来的呜咽。车辆渐少，行人稀疏。城市灯火也渐渐暗淡，失去铅华，柔弱的光线一碰就碎，像老人的脸。朝阳拉着我的手，掠过城市的每条街，朝旅馆走去。
　　清凉的夜风，一波一波，不断地，拂动我的长发。
　　回到旅馆，朝阳给芬芳打电话，他按的是免提，故意让我听见。她已经熟睡，声音模糊。他说。芬芳，我在另一个城市给你打电话，忽然很想你。她含糊的应着，声音沙哑。
　　他挂了电话后，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要向她求婚。现在是夏末，夏末过后会是个好日子。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样的话题。朝阳的声音很轻和。
　　男人爱女人，他们只是在得到的同时还要占有女人。就象某个女人长得很美，便想着怎么得到她然后再占有她。
　　你真的很想她了吗？
　　是。因为我不能没有她。因为我很爱她。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红塔山点上，然后慢慢地吐着烟雾，享受尼古丁剌激下带来的快感。
　　再过两个月，我便离开东莞，到北方去。你到时会不会来送我。
　　朝阳拧掉烟头，什么话也不说。
　　第二天的旅行继续，我们已经没有了游玩的兴趣。我决定提前返回公司。他也赞同我的想法。于是没有向随行的同事们打招呼，我们便在旅馆收拾东西，然后再去买点当地的特产。他买了很多。我知道他是要送给芬芳。
　　其实这些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沉重而不适用，他明白。
　　没关系，她会喜欢。
　　朝阳，我很抱歉。
　　你真的不会喜欢我吗？他问。
　　这并不是我们所要说的问题，所以我不会回答你。我拒绝回答。
　　如果在认识芬芳之前遇到你，我一定会爱上你。朝阳看着我说。
　　我沉默。他叹息。
　　不一会他说，我明白你其实很孤独，并不快乐。
　　我快步走在他的前头，不愿再理会这种无关痛痒的话题。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拒绝别人，而紧锁自己的心扉，那样换来的只会是更深更沉地孤寂。
　　这些不用你说，我就喜欢这种感觉。而且不可能因为谁的出现而改变。
　　记得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我就曾想过自己将来会不会变成一个孤独的人，或者变成一个冷酷的人，让自己的心变得坚强，然后回去报复继父，那个残暴的男人。我要保护母亲，让她不再受到伤害，让他无法再对我下狠手，让他痛苦。只有让他痛苦，才能让自己稍微有点安慰，让他不敢再对母亲随意蹂躏。我要让他知道，以前施舍在我身上的东西我都要还给他，让他也尝尝那种滋味。母亲知道我这个想法之后，便哭着求我不能这样，希望我放弃这种想法，我毫不为意，拒绝她的劝阻一意孤行。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无论我再怎么努力，终究不会是他的对手。
　　最后一次冲突在那年的冬天，我拒绝为他做任何事情。他恼怒，顺手抄起一根棍棒便朝我身上抽来。我反抗，扑上前去，像以往那样，死死抓住他的手张口便咬。他就那么重重一推便把我推倒在地上，抬脚便踢。母亲哭泣着，爬到我的身上，想要保护我，结果一起给他打得半死。
　　从那以后，我便哭着离家出走，不再回家。
　　我有了一个新的家，一对夫妇收留了我。他们对我很好，但我心中对那男人的仇恨怎么也不会淡忘，我一直坚信，有一天我会把他施舍在我身上的全部回还给他。
　　从离开继父家以后，我再也不会流泪。这年我刚好十五岁。
　　６
　　在旅馆住宿的那一夜，谁也不会相信，我把我的第一次交给了朝阳。
　　他没有看到我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我不愿意让他看到所以刻意地掩盖。我怕他看见这鲜红鲜红的颜色后会产生想要融化我这孤独的举动。我并不是那种很自私的人，我想或许在我以后孤寂的生活中，可以想想，这可是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所想到的回忆，爱的人却已离去。
　　然后我想起他的气息和坚实的身体。他冰凉的手驱除我皮肤里的热气。一直以来都没有人把我拥抱在怀里过，更没有人与我亲吻，做爱这是我惟一与他做过爱的男人。朝阳。
　　二个月很快就来临。我的辞呈早已交到了财务，随时可以结算工资走人。他并没有挽留我，因为他已经和芬芳约定，再过不久就要结婚。
　　朝阳说，你是故意在我结婚之前离开。
　　我说，你错了，我并没有那种想法。因为离开，所以离开，这并不需要理由。
　　如果我让你留下，你会吗？
　　那又怎样，即使你挽留，我仍然还是要走，这里已经不再属于我生活的地方。如果三年后你离婚，或许我会来找你。我笑。
　　在他错愕的眼神中，我转身离去。
　　雨季过去，天空有着湛蓝的白，阳光恶毒地照射着整座城市，空气郁闷，旱季要来临。
　　我越发开始变得孤独，每天晚上行走在城市的每条街各大商场，一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回到宿舍。我喜欢在疲惫下倒在床上酣睡，不会在熟睡中产生梦幻，不去梦到继父拖着棍棒朝我身上抽打，我的反抗，母亲恐惧的眼神和无声呜咽下流出来的眼泪，那是我永远无法熨平的伤痛。一觉到午后。
　　我不再有迷茫的眼神，我把它们全都关在了脑海的外面。
　　朝阳来找我。帮我收拾行李，昨天他说我走的时候会来送我。
　　你又变得孤独了，还有你那迷茫的眼神，不过已经不在了。
　　我说，我的母亲一直都把这种迷茫挂眼中。因为她抛弃过一个爱她的男人，那个男人喜欢她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因为他爱她，为她而不顾一切。
　　她走了？朝阳看着我，不露声色。
　　是的，她一定要走。因为她的胞兄扇动，她已经没有了主张。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我说，听说父亲得了癌症，无法医治，母亲的兄弟便让她离婚，然后改嫁。一个有着苦难的地方，不可能再停留。
　　朝阳伸手拉我入怀，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他说，她们是在逃避负担。
　　我低低地说，是的，他们都在逃避负担，所以抛弃，离开，不明白他们这样做是为什么。
　　我靠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受伤的羊，接受他的呵护。但是她仍旧没有过得很好，那个男人，对她并不好。我把头贴在他的胸前，从他身上找到一点爱。
　　他说。真不敢相信这些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你很坚强，也很勇敢，只是你很孤独，太迷茫，你需要一份爱。我说，我现在什么都不需要，我只要报复那个男人。
　　他说，你不能冲动，那样会对你没什么好处，放弃你邪恶的念头，好好地生活。
　　这不可能。我推开他。
　　我变得冷酷，不再理睬他，但是我心里对他已经有好感，我也想做他的女朋友，然后再和他结婚。他快要结婚了，新娘是那个美丽的女孩。
　　他帮我收拾好行李。看着他眼中露出对我怜悯的表情，我说，你不用可怜我，我并不爱你。有时，谎言是对自己最好的开脱方式。
　　我现在就要离开东莞，以后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面。
　　７
　　我离开东莞的时候，头顶上的阳光如火般燃烧在城市的上空。时间已经是初秋。朝阳来送我。
　　他拖着我的行李箱站在汽车站人群里，神情寥落。他一直留我，但我并不为之所动，一意孤行。他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项链。这个送给你，希望你不会忘记我。我接过，上面有水晶吊堑，还嵌着一张相片，是我和他在旅游的途中拍下来的小照片。上面有两张甜美的笑容，那是朝阳揽着我的腰，我偎在他怀中，画面定格，我的眼神迷茫。我笑，然后收入背上的背包，里面有我最珍贵的东西。
　　我说，我现在要走了，请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打电话。
　　他说，你这么说我很无语，你知道，柳絮，我喜欢你，上次说的是假话。
　　我说，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走了，就当我们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我和他本来就是个过客。
　　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朝阳说。你是一个孤独的女子，而且很迷茫，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柳絮。如果你一直这么下去，你的感情永远无法被别人捕捉到，这样会把你自己沉没，因而埋藏在不为人知的世界里。
　　可是你现在说过你喜欢我。
　　是，但是你并不喜欢我，所以你要离开。
　　你要结婚了。我微笑。
　　他看着我，转过头扫视四周。我从他那转头间，读出了他的伤感。
　　公司那次旅游的车上，旅馆里发生过的事，不知道过几年后我是否还会记得，还有这双夏天冰凉，冬天暖和的手，和充满男人气息，他的胸膛。我黯然沉默。
　　我强装笑容，这些年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除了孤独迷茫，我没有留下微笑。他没有象在宿舍那样再次把我拥入怀中，现在我已经不需要，我重新做回我的孤傲坚强。他的脸上忧郁，眼露怜悯，他身上的气息混合着车站的污浊气味，让我感到空寂。我第一次与他做过爱的男人，现在就要离开他独自去北方。
　　他一直都不是属于我的那个男人。
　　８
　　我决定去北方，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我要独自前往。
　　东莞一直都不是我要呆的地方。我不属于东莞。
　　每天黄昏的时候，我都会独自一个人跑去旗峰公园，一个人，静静游走在花草间，路旁边一大片荔枝和龙眼都不会被我所动，那些红窜窜地荔枝并不属于我。正如我不属于东莞。有宽大的水池，美其名戏水湖。湖面清澈，很多人拿鱼饲料引诱鱼群。戏水湖中有船，二十元十分钟。榨人血的人永远都有很多花样。
　　我走进黄旗古庙，看那狰狞的地藏王塑像，有如来，观音，还有各般诸佛。听那些永远也听不懂的和尚们诵经声。
　　庙朝是明代初建的，占地宽大，历经四百多年而不倒。
　　黄昏下的庙朝阴暗，没有灯光。如果没有这些和尚和稀少的游客，我会错把这里当成地府，而我就是走进地府的幽灵。
　　母亲的心死了，正如像一个离魂出窍的人，她的灵魂早已进入到了地府中。她说与其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干净，只是她无法丢下我。她已经亏欠我太多，她无法补偿，所以她只能从心里爱我。你恨我吗？女儿。我不知道。她是我惟一的生母，我能说什么。
　　可是，为什么你要把我生到这么一个没有爱的家庭中，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残暴的男人，让这样一个人来摧残我们的生命。
　　这可能就是我的宿命，我们母女的宿命。母亲哭泣着。
　　这是我们逃不掉的宿命吗？
　　你以为我不恨吗，我比你还要恨，可是我无力改变这个现实，所以只能面对。母亲叹息。
　　我冷冷地看着她，这个未老先衰的女人，单薄瘦弱如柴的她，随时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走。我要改变这个宿命。
　　母亲不容分说，把我抱在怀中，便哭泣起来。在她怀中，我没有感受到温暖。
　　每次我到旗峰公园都会上峰顶大红灯笼下，靠着栅栏，看着脚下的城市，一站就是两个小时。
　　我的乘坐的大巴发车时间是下午三点。现在离发车还有二个小时。
　　朝阳拖着我的行李，在候车室里的塑料椅上坐着。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坐在候车室里等车，所以我带有一丝祈盼，心里希望时间过慢点。朝阳就在我身旁，他把我揽在怀里，我没有拒绝，正如我期待的那样，一切如愿。他的气息再次裹住我。
　　这一天，他穿了上次在旅游时穿的那套衣服，白色的纯棉T恤，苍白得如同没有见过阳光，一直躲在阴暗里，背后那张苍白的脸，还是那条褐色休闲裤和白色球鞋。仍然打扮地那样干净整洁，我喜欢他这身打扮，正如她喜欢我这身打扮一样。上次在旅行巴士上我穿的是淡紫套装蕾丝短裙，长发披散在脑后。我喜欢这种清洁简单而含蓄的着装，不显摆。现在仍旧是，我们没有约定，纯属行为的使然，不需要做作。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可以按照各自的生活原则继续生活，谁也不必为谁刻意装束。我离开朝阳后，他便可以全心全意地去爱那个美丽的女孩。芬芳。我一直都没有见过她的真人模样，以后也不会再见。
　　柳絮，时间快到了。
　　是。再过会儿，我们便要变成陌生人。
　　就算不是陌生人，我们又能如何，还是不可能在一起。
　　就算分开的两个人，各自的心里都会留有最美好的东西，就算忘记对方也不会忘记那事，不会随着时间流去而遗忘。我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我自己。
　　柳絮，那天为什么我们会坐在同一个位置上呢？
　　因为我闻到你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成熟气息，还有你白色的T恤，褐色休闲裤和白色球鞋。这些我都很喜欢，我冲他笑笑。
　　你喜欢过我吗？柳絮。
　　是。我喜欢过。
　　我说过我不会爱他，喜欢并不代表爱。
　　喜欢与爱之间的性质本就不同，就算有，也会随着时间而变味，除非时间滞留不走。
　　他伸手拢着我的长发，笑意浓浓。他人虽然长相一般，笑起来却可以迷倒众多女子。他去洗手间，说很快就回来。好，我等你。他像一阵风，朝洗手间奔去，健步如飞。我从包里掏出那条带有水晶吊堑的项链，细细地看。上面的照片，是我们在一起留下来惟一的东西。他知道我会喜欢，所以送给我。
　　候车室内传来播音，那是我要乘坐的大巴将要发车的提示，我拖着行李，背好包，朝安检处走去。我会在车上等他最后一次的出现。
　　车子发动，直到离开站台，他也没有再出现。
　　这样也好，干脆地离开，不带任何泥水。
　　９
　　我没有去成北方远行。在中途下了车，转车回了那座生活多年的小城。我想去报复那个残暴的男人，离开那里已经有八年。我已经长大，有一颗冰一样冷而硬的心，对他不会有丝毫感情。所以我决定回到小城。
　　二天后，便已经回到养父母家中。打开电脑，登录邮箱后，看到朝阳发过来的两封邮件，他问我是否已经到了我想要去的北方城市，那里是不是也处于旱季。我不知道，所以我不会给他回信，离开了，任何的慰问都是多余，在我生命里不需要这些。
　　我要去报复继父，养父母无法阻拦我。这是我与他多年的夙怨，也该有个了结的时候。为了这一天，我苦苦等待了八年。
　　临走前，再次收到朝阳的邮件。他在信中说，你好吗，柳絮？
　　我仍旧不给他回信。直接把他的邮件删除，不给自己留下遐想的空间。如果我真的一点也不想他，这是我自欺欺人。我会想起以前在巴士上的情形，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肆意谈笑，暧昧亲昵。我不感到孤独，不再茫然不知所措，像一头惊惶失措的小绵羊。我已经被他保护，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母亲也不想让我受到伤害，但她一直都没有能力保护我，就连继父手中的棍棒都不敢去抢夺，只能陪着我一起，在他残暴的棍棒下肆意摧残。身上布满一条条鲜红的棍痕，很多已经变成紫色，旧伤未好，新伤已添。外伤难愈，心伤已碎。她就是这么一个不知量力的人。
　　继父那粗暴的手段令母亲心惊，霸道的举止让人害怕。这个家，他是皇帝，我们是他可以随时肆意发泄的奴役。他每次发泄过后，剩下的就是母亲抱着我，躲在墙角瑟瑟发颤，空洞无力地低泣。呜咽的声音发出来，象破了的风箱呼哧着，在我的耳边回响。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恶棍。我哭着冲母亲说，然后挣脱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孤独地走在乡间小道，我坚决不再让自己流泪。空气很冷，吹在我单薄的身子中，瑟瑟发抖，心中的恨无法抑郁周遭的寒气。旁边许多落叶铺满荒凉的杂草地，我分辨不出我要去的方向，身处何方。
　　我没有目的地奔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路途的长远和我已经无关，已经不需要丈量路途的距离。这是我的一条不归路，转过身后便不再想起它通向何处。那个让我饱受苦难的家，还有残暴的男人。
　　两天两夜，就在寒风冰冻中行走，我已没有了力气。象个老人，随时死去。我晕死在路边，无人相救。我的意识已经渐无，灵魂就要出窍。就这么死了，倒也省事，什么恩怨，我都不顾，就到那阴冷的世界里去独自享受孤独。
　　我以为会就这么死去，安静地死未偿不是个好结果。但我没死。
　　一对夫妇把我从路边救起，带回了他们的家。他们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前一年夭折。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份凄凉苦楚，说起便想哭。一对善良的夫妇，两个漂亮的姐姐，一样好。他们同情、可怜我。给我父爱、给我母爱还有亲情。从不曾得到过的东西瞬间全部得到，心中惊喜。孩子，从今后这便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父母。养父母告诉我。
　　那一次我哭了，很放情地哭，把十几年来没有哭出来的眼泪全部倾倒，似暴雨，如洪水。父母与我一起落泪。我明白什么叫做不健康，那是残缺的痛。父母花钱为我治疗，把我变成一个健康人。感激之话，我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过，他们已是我父母，我已感受到那种爱，是大爱。
　　我的人生改观，生活充满希望，但我仍旧孤独。
　　养父母叹息。他们无法拔除我心中早已深种的仇恨。
　　我寻找，还记得那条以为永远不再踏上去的不归路。父母的劝告还在耳边回响。
　　１０
　　站在一片早已陈旧的房门前，我不敢相信这还是当初我离开时的那个家。败落、贫穷，依然不变，母亲竟然认得我。她已经苍老如同五六十岁的老人，眼神暗淡如同死灰，头发已经发白，稀稀疏疏地贴在脑后。我努力从记忆里搜寻她以前的那种样子，想起以前她抱着我一起哭泣，呜咽的声音像破败的风箱一样，而后我抽身，转身离去。见到我，从她翕动的嘴唇间可以看出一丝惊喜，瞬间即逝。
　　内堂有苍老的怒喝声，咒骂母亲的声音，他从里面冲出来，然后看到我。怒喝遏止，片刻顿住。他已不复当年那般残暴强悍。一个提不起精力的老头，鞠褛着背仔细看着站在他们面前青春亮丽却又孤独迷茫的冷傲女子。
　　心中的仇恨瞬间消散，一个老头，我能对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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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朝阳打电话。我不知道可以和他说些什么，握着手机不说话。他的声音带着磁性，在电话那端说着。语气关怀，语言暧昧。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讲述我现在所面对的问题。如果时光可以就这么定格，让这一刻保持下去。
　　回到小城已经一个星期，每天我都躲在家里，足不出户，对着电脑，什么也不写，什么也不看，上网已经成为习惯。累了倒头便睡，饮食养父母帮我张罗。我心安理得，全部接受。除了面对孤独，我已经学会打扮自己。从东莞带回来许多的衣服，每件都是我喜欢的款式，两种颜色，淡紫套裙，白色衣衫。喜欢白色人的注定孤独，我也不例外。非常感激在东莞的日子，让我有了打扮的资本，还有养父母的恩宠。
　　这孩子真漂亮，女大十八变，一点也不假。养母开心地笑，常对众人夸耀。
　　柳絮，只是太孤独。养父十分了解我。因为我是他的女儿。
　　这一刻，我想排除内心地孤独，还有心中的仇恨。
　　享受他们给的幸福。
　　是，只要我愿意，我会很幸福。跟别人一样。
　　你还是那样孤独吗？朝阳的声音还在响起。我已经不想回答他。
　　我在家乡的小城里，没有去北方。我说。
　　就为了报复你继父？朝阳说。
　　是，我现在就面对着他给你打电话。我淡淡地说。我不知道我脸上是什么表情，或许别人看到，但我并不需要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颜色。他继续与我说话，他问我许多问题，我都没有明确作答。天气炎热，我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汗味，还有法国香水的味道。临出门时，特意给自己喷了点。这是女人的虚荣心，我是女人，无法故作清高。
　　挂了电话，心情已经坦然。微笑面对着那个曾经强悍残暴对我肆意摧残而今鞠褛颓废的男人，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安，神情萧索。他也会变老，还有惊恐。我肆意地笑，不带半点表情。他这样子正是我所想要的，他越是惊恐畏惧，我心里便越容易得到满足。女人通常都很容易满足，我也一样。
　　母亲的眼中有泪，是惊是喜，对我已经不重要。她没有能力保护我，现在我也没有能力保护她，我无法带她离开这里，一个老人无法忍受旅途劳顿的生活。我还是决定要离开。
　　我给母亲钱，没有任何原因，不需要理由。至少可以给她自己添些衣裳，秋天已经来临，而后冬季。我在继父惊愕地目光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他从我冷冷地目光里读到我对他的警告。
　　快步离开那里，是最明智的选择，我不给母亲祈求把我留下来陪她的机会。果断、决绝、不留余地。
　　眼泪还是从我眼睛里流了下来，泪水苦涩滑落指尖，像清晨柳叶上的露珠滴落，湿润我的脸。没有任何快感。
　　半个月后。
　　在养父母无奈的同意下，我动身收拾行李准备北上，开始我的远行计划，首先到蒙古，去心中向往已久的大草原，再转道前往西藏继续下一站的旅行。
　　临行前一天，查看电子邮箱，里面有朝阳的邮件。日期是今天早上。信中他说，他和芬芳已经结婚，两人很幸福，希望我也找到另外一半，不再孤独，不再迷茫。我愕然半响，伸手在键盘上敲打出一段字，告诉他我的决定。然后关闭电脑，提起行囊。
　　伸手从背包拿出朝阳送的那条带有水晶的项链，上面有那张小照片永远定格的两个笑容，迷茫的眼神，忽然间心里一痛，随手扔在了电脑桌下的抽屉里锁上，永远尘封。不想再看见。
　　我的远行并不需要这些，我惟一拥有过的男人，已经成为别人的丈夫，而我仍然孤独的一个，我会从今以后不再想起他。让孤独把我湮没。
　　车子缓缓离开，可是这坐小城，离下次回来的时间会有多长？

发布时间：2023-05-15 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