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
今年的清明节,老王家仍然只有两个人:他和老伴。四个儿子不回家的理由如往常一样:太忙。这两个字,老王听多了,也习惯了,于是也就不听了。因此,每一年清明节,列祖列宗的坟前,永远都是这样的两张熟悉的面孔,他们安心地享用着孝顺的子孙带来的虔诚的祭品,静默地听着二老诉说着家里琐碎的事情和变化着的光景,还和着那零零碎碎的纷纷攘攘的断肠雨声。不知不觉中,一年又一年的清明节就在这样的被笼罩着刺鼻的香味和清冷的人情味的空气中过去了。
一大清早,当太阳还只是在地平线上露出其秀长的睫毛的时候,老王就起来了,赶着从一楼上到二楼来帮老伴的忙,一年之中,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老王才能和老伴见一面,共同筹备着这朴素却庄重的清明节。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二老除了要像往常一样准备着祭祖的用品以外,还要为列祖列宗供奉上一样好东西。这好东西,倒不是什么名贵的鲜花纸钱,也不是什么香烟名酒,更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它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的蒸鸡蛋。这个主意是二老商量很久之后才定下来的。老伴正在细心地擦拭着祖宗的灵位牌的时候,老王已到了家门口,他盯着门看了老半天,又深吸了一口气,才颤动着伸出双手缓慢地将门推开,当一只脚刚刚踏过门槛,沉重落地的时候,老伴察觉到了动静,她知道是老王来了,便放下手中的抹布,佝偻着背朝着门口走来。老王进来后,又将门轻轻地关上。一转身,正好和老伴相对,老王望着老伴那堆满了褶皱的眼睛,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只是在两腮酝酿出一道晕红和温和的笑容。老伴将手在胸前的围裙上擦了擦,同时露出那参差不齐的牙齿,老王上前,搀扶着老伴,朝厅堂走去。老伴在灵位前点着的香炉上又添上了两根陈年的香,和老王又拜了两拜才坐了下来。真正的上坟祭祖一般是在上午11点钟,现在才7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刚好可以留给二老充分的时间去做各自的事情。老伴要去准备祭祖的饭菜碗碟,老王则要赶去集市上买一些鞭炮、新香和黄纸,早上香炉里的香太潮湿了,点了一会就灭了,黄纸也是一样。商量好之后,就分别开始动手了。到上午十点左右的时候,老伴已经将前几个菜做好了,有红烧肉,烟熏腊肉,红烧鱼,干豆腐,还配有黄酒。老王也提着一袋东西回来了。刚放下东西,就将新的香和黄纸换上去,果然,火旺了许多,香的味道顿时就填满了整个屋子。老伴给他倒了一碗水,他端起一咕噜就喝了下去。老伴颤微微地接过碗后,走到灵位前,又上了一枝香。这时,老王寻思着说:还有一道菜没有做吧?老伴转过身来,吧嗒了一下嘴巴,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于是,老王又扶着老伴踱着步子朝厨房走去。锅还是热的,火也还没灭,老王提了提衣服,坐在灶口烧火,老伴走向鸡窝,回来的时候一手握着一个鸡蛋,蛋的颜色十分地纯,还有着温度,可以判定是刚下不久的。她取出一个碗,将蛋打碎,倒入碗中,搅匀,接着加入清水,再接着搅匀,碗筷碰撞时发出的叮叮叮叮的响声径直打进老王的眼睛里。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老伴这一系列的动作,专注而深情。水烧热了,老伴将碗放入锅中,盖上锅盖,又用粗麻布将锅盖与锅的边缘紧紧地围了一圈,再撒上一些冷水,才歇下手。老王挑选着优良的柴火塞入灶中。又不停地用烧火棍在灶中挑弄着。热烈的火光映照在老王沧桑又黝黑的脸上,一跳一动的,它几乎吸引了老伴所有的目光,还有那质朴的情怀。
十一点左右,老伴移开湿布,掀开锅盖,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同时还伴随着无法抵挡的轻微的鸡蛋香味。老王迅速地从锅中将碗取了出来,金黄色的蒸蛋一弹一弹,表面的一层油脂像是蜡油一般,平铺在木制的地板上,闪闪发光。待到将所有的祭品都装好之后,二老携着扫帚和镰刀就出发前往坟地。
坟地就在离家不远的松柏山上,但由于是山路,又下着小雨,十分难走,两人你一步我一步地往前挪。费尽千辛万苦到达之后,老王拿出镰刀在坟头上做了一番修理,有用扫帚将墓碑和祭品台打扫干净。之后,老伴将祭品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在墓前,蒸蛋是摆在正中间的,还冒着热气。在老王烧了黄纸、点了几根香和放响了鞭炮之后,两人便扑通跪下,顿时老泪纵横,一阵三跪九叩之后,便重复着年复一年的话题,还有那无边无际的啜泣。今年唯一不同的就是这碗蒸蛋,金黄油亮的颜色在这苍茫的天地里显得十分耀眼,蒸腾着的热气与黄纸烧出的浓烟融为一体,呛鼻的烟雾完完全全地遮盖了蛋的香味。时而,空中飞扬着的黄纸烧剩的死灰遇雨凝结成块掉落进碗里,溅起一阵油花。还有那烧得红旺的香,在冷风的吹打下,火光一明一暗。老王和老伴的身子忽而东倒西歪,时而颤抖不已。到将近下午一点的时候,二人才支起麻木的身体,收拾好祭品,准备返还。走的时候,雨停了,可步子却越发的沉重缓慢。坟前的哭诉不仅没有帮助两位老人获得解脱,反而却是更加地悲痛。那碗蒸蛋也是如此,来时晶莹澄澈,走的时候增添的东西是如此之多。它没有了来时的活力,不再动弹,而是像一块铁板,躺在碗里。回到家,打开盒子,一阵死气扑面而来。老王将祭品拿到厨房热了一下,其中同样有蒸蛋,他将表面的一层含有污垢的油花倒掉之后,又加入了一些清水,放在锅里煮。老伴走了太多的路,已经无法行动。只能坐在厅堂灵位前的方椅上休息。待到老王将饭菜都准备好了端上桌,二老又在灵位前续了三支香之后,才开始吃午饭。老伴用筷子将蒸蛋分成两边,笨拙的手并不十分听她使唤,蛋分得并不均匀。老伴叹了一口气,老王低着头,落下了苦涩的泪滴。蛋重新蒸过之后,似乎又有了一些生机,但也已经处于生死边缘,无法挽救了。饭后,碗中还剩半边蛋。那一半是老伴吃的。
渐渐地,天色晚了,鲜有的一会的晴天又被阴雨所替代。蒙蒙的细雨停落在古老的房屋上,像一双双温柔的手聆听着、抚摸着众生的忧伤。老王和老伴对坐着,在这一整个下午,没有说任何话,甚至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有当续香的时候,那少不了的三拜九叩带来的彼此的包括身体和灵魂的痛苦交流。屋里没有点灯,只有那香头的微微火光大致说明着这灵位,桌椅,门槛,还有老王和老伴的大致方位。当,当,当,当,当,当!摆钟响了六下,屋子里沉郁回旋的气息让这钟声听起来像是死亡时的祷告声。忽然,老王站了起来,伸出双手,将桌上的半碗蒸蛋捧在眼前,想要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他走到灵位前,试图借这香火的光把蛋看清晰,但就在这一刻,大门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老王的手一抖,砰的一声,碗打碎在地上,那半边蛋洒落一地,散发出了最后的一抹清香。老王的脸一片愕然,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碎了的碗和蛋,热泪滚滚而出,噼噼啪啪地打在了蛋和碗上,尖锐刺耳。老伴坐在对面,也猛地嚎啕大哭起来。突然,大门又是一阵震动,老王和老伴瞬间把所有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大门上,震动又停了下来。老王的一只手扒在桌角上,另一只手撑在地上,呈半蹲的姿势。老伴则佝偻着背蜷曲在桌子的这一边,屏住呼吸,他们知道一定还会发生着什么。两人的眼中被不知名的恐惧填满。几分钟过后,一阵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将老伴压在心底的多年的眼泪狠狠地逼了出来,老伴趴伏在地,悲天哭地。老王攥着拳头站了起来,看了一眼老伴,就径直向大门走去。这一次,电闪雷鸣没有停止,当他的手触碰到大门的拉环时,大门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轰的一声,门打开了。老伴用力地支撑起头部,望着伫立在大门口的老王,哇的栽下了头。老王没有回头,大步迈过门槛,走了出去。
又是砰的一声,大门紧紧地关上了。电闪雷鸣也已经退却了。老伴从地上爬了起来,镇定自若,扶着桌子走到灵位前,划着一根火柴,点燃煤油灯,顿时,屋子亮堂了起来。她取出三根香,点着,三拜九叩之后,插在了灵位前的香炉里。当她转身弯腰去拾那打碎的碗和蛋时,蛋已经渗进泥土了,只剩下一堆碎瓦片孤零零地停留在那里。老伴收拾了瓦片,走进厨房,出来时,端了一碗同上午一模一样的蒸蛋,漂亮的油花在碗里跳跃着,金黄色的蛋羹一闪一闪。老伴把蛋端放在一块灵位前,点燃一枝香,又提起围裙的边角擦了擦眼睛,哽咽着道:老头子,这是为你蒸的蛋,啊,趁热吃啊!
蒸蛋的热气再一次地扑腾了起来,整个屋子都被这热浪席卷,蛋的清香随着这夹杂着细雨的冷风荡漾开去,荡出了厅堂,荡出了庭院,在大门口聚集了起来,慢慢地,味道越来越浓,温度也越来越高,忽然间,电闪雷鸣,大门又轰地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热浪和香味像是玻璃一般在瞬间被震得粉碎,门上恍惚显现出几个大黑字,定睛一看:
阎罗殿。
发布时间:2022-10-10 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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