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十七岁的旺德,坐在炕头的墙角里,因类风湿而变形的右手的两指之间夹着一颗燃了一半儿的烟。烟火一明一暗的丝丝啦啦的呻吟。一张叠满皱褶的脸,拧的有些歪曲。西屋儿子和儿媳的吵闹声在闹了多半天之后终于停息了。夜死一般的静,偶尔有几声狗吠从敞着的窗子里飘进来,还有那热烘烘的空气,空气里夹着的青草稞子的味道。旺德觉得压抑,气短。
月亮把脸蒙在一片片的云团里,一会又挣扎着露出一角的脸,一会儿又藏进去。突然有几声猫头鹰的叫声撕扯着宁静的夜,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儿媳云霞的高八度冲出西屋,撞的旺德耳膜生疼。
你他妈的养汉还养出理来了!咔嚓又是一件家什落在地上粉碎了。
我就这样了,你不容我,咱俩离婚!(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云霞的话戳在旺德的心脉上,他觉得有一种无法遏制的疼从嘴里丝丝的往外冒。他下意识的往炕沿挪动了一下,腿竟是麻木的不听使唤。他有些的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过去劝劝儿子儿媳,还是应该保持沉默。
又一声猫头鹰的叫声,不知道是在门前的槐树上,还是在村前的小树林里。
扑棱棱猫头鹰从窗前向房后飞去,旺德听声音,知道猫头鹰是栖在自家门前的槐树上,那东西不吉利呀!旺德的脸抽搐了一下,努力向北墙张望,模模糊糊的视线里,老伴儿二嫚正对着他微笑。
二嫚,家遭了灾星了,那东西在咱家门口叫了!要出事了!二嫚,你管管吧
旺德,你小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二嫚给我娶了!连长老雷把拳头硬梆梆的捶在旺德的肩膀上,直震得旺德胸前的大红花颤颤巍巍的晃悠。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六年的青春,最好的年华,都是在这儿度过的,吃了连长这一拳,旺德的眼眶竟是有些的湿润了。
连长,我没有顺利的娶到二嫚,而是二嫚怀了我的孩子五个月的时候才娶到家的。连长啊,个中的滋味,旺德用了四十年都没有淡去。
二嫚。二嫚旺德喃喃着那个跟了他四十年的女人的名字,你咋就丢下我一个人,自个儿走了?旺德又难过了,二嫚走了一年多了,旺德难过了一年多。两滴浑浊的硬梆梆的老泪又慢慢的爬出了眼眶。
旺德,你回吧,我家闺女不和你处了,我明天就去找介绍人,把彩礼退给你。二嫚的妈,那个有着一脸横肉的女人,脸冷的像块冰。
旺德拎着两瓶从部队带回来的在当地有些名气的酒。还有两盒包装红红火火的糕点,一脑袋雾水的杵在二嫚家的地中央云里雾里的不知所措。和二嫚书来信往的三个年头,就是复员前还和二嫚通过信的,二嫚巴不得他早些回来团聚呢。
门口晃荡着一条黄色的狗,冲着旺德汪汪几声,哼哼唧唧的又跑了出去,在院心里大声大气的叫。二嫚的爹黑着一张脸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眼皮耷拉着看不见眼仁儿。那股强劲的的旱烟味直往旺德的嗓眼儿里钻,弄得嗓子里像堵上了一团苞米胡子,又闷又痒,难受的直抓心。
二嫚坐在炕捎儿的炕沿上,脸对着西墙,勾着头,手里摆弄着一条花手绢,绞起再放开,放开再绞。
二嫚!旺德求救的的轻声叫着。
二嫚,你自己跟他说!二嫚妈喊道。
二嫚就哭出了声。
你哭啥?你不是不同意和他处了吗,告诉他!二嫚妈横眉,吐出的话一粒一粒的像冰碴子。
二嫚就说:旺德,我们不能了你回吧
咔嚓!咣当!哗啦!西屋又一物件粉碎了。旺德不知道是儿子摔的,还是儿媳摔的。从中午摔到现在。屋里的家什怕是快摔光了。
不过了!不过了!明天离婚去!儿子在喊。
离就离!看哪个乌龟王八蛋说话不算话!儿媳在喊。
你奶奶的,你敢骂我乌龟王八蛋!我抽死你个死娘们儿!
终于打起了交手仗!咕噜噜,叮叮梆梆的摔打声,夹杂这云霞的呼救声,乱作了一团。旺德到底还是挪下了地,不听使唤的两条腿摇摇晃晃的来到西屋的门口,一张脸在灯下闪着青紫色的光,两只胳膊肘卡在门框上,屋里的打斗戈然而止。儿子胜阳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已经挂了彩,不知道是被云霞的手抓破的,还是被地下的玻璃碎片扎的,往外冒着血丝儿。云霞披头散发的缩在衣柜与墙的角落里,胳膊和脸上也出了血。
爸,你回屋,这儿没你的事。胜阳不由分说,将旺德连拉带抱的送到东屋,咔嚓把门关死了。门外响起云霞的谩骂声:这回,你这老的高兴了吧,你儿子休了我话别堵住似的,没了下文。
旺德啊,旺德,这都是你的报应,你的报应啊!旺德揪着自己花白的头发,老泪横流了。
云霞和村长万喜唐的事,旺德早就有了耳闻,儿媳云霞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况且旺德是公爹,不好声张,只想等儿子打工回来让儿子自己问个高低。儿子胜阳是个不善言谈,却是个挺血性的汉子。还没等他跟儿子说起,在外打工的儿子里长外短的都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还没到收工的时候就提前打道回了府,屁股还没坐热乎,两口子就炮火连天的开了战。按说儿媳云霞从前也是一个好女人,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家外全凭云霞一人打理。儿子禹垚也争气,去年考上了县里重点高中,日子红红火火的也好过。只是这云霞闲里爱玩个麻将,玩着玩着就学了坏,四十岁了倒把杏头探出墙外去了。怪也怪这年头,屯子里这档子乌七八糟的事多了去了,麻将桌上手往一块搓,麻将桌下脚往一块踹,搓着揣着就到一块去了。就说村长万喜唐,就是好赌之徒,村子里有些姿色的女人都染了手。
你个挨千刀的万喜唐!旺德恶狠狠的骂道。
还没有入冬,天已经很凉了,尤其到了晚上,更凉。旺德蹲在二嫚家门前柴禾垛的边上等二嫚,他已经等了十几天了,二嫚也没露头。新入家的苞米杆子还散发着清甜的味道,白天的阳光普照过,缝隙里还有白日残留下来的余温。旺德把身子尽量的往柴禾里靠,双手抱膝,望着天。天上的月亮是多半弯的,有几颗星星眨巴着眼睛。眼前的槐树叶子快脱光了,秃了的枝桠在秋风里抖动着。有几声悠长的牛叫,粗粗旷旷的,给这晚秋的夜晚增添了几分苍凉。旺德面对婚事的变故,心有一万个不甘。他要听二嫚亲口告诉他,他才罢休。
二嫚刚一出院门,旺德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起二嫚就走。一直到村前的杨树林里才放下二嫚的手。二嫚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摔在地下。二嫚坐在地下,浑身筛糠似的抖成一团,那双大眼睛里惊恐哀怨的眼神,旺德一经想起,就会滴溜溜的打个冷颤。
二嫚,你听着,如果你变了心,和你妈你爹一样嫌贫爱富,我张旺德屁都不放一个,你起来走人。如果你是被你爹妈所逼,旺德用手指了指地下,今天,这儿就是咱俩的洞房花烛夜!你表个态吧!
二嫚的大眼睛里眼泪成串的往下淌,落在地上滴滴答答的。旺德的心就一寸一寸的凉。他看见二嫚从地上慢慢的爬起来,站稳了,要挪动了,旺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你这个傻瓜蛋二嫚扑进旺德的怀里,用软绵绵的拳头捶打着旺德的前胸,把冰凉的嘴唇堵在旺德的嘴唇上。旺德一声低低的吼,两个人扑倒在地上,惊得满地的落叶四下散去。旺德把憋了二十六的野火一股脑的撒在了二嫚的身体里。二嫚在他的身下,在那个晚秋的有些寒冷的夜里,二十五岁的处女生涯结束了。旺德发泄完了,头扣在地上的落叶里,半天也没动弹一下。
嘤嘤嘤的哭声让旺德恢复了心智,他翻身坐起,看见被他剥光了衣服的二嫚,在月光下裸露着白花花的前胸,正泪眼婆裟的望着他。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把二嫚搂在怀里,两个人哭成了一团。
被儿子关在屋子里的旺德,复又爬上炕,一颗接一颗的抽着烟,抽的狠了,几次被呛得猛烈的咳嗽,那张核桃似的脸在烟雾里拧着黄连一样的苦涩。西屋安静了,安静的让旺德提心吊胆。眼前的烦心事,那些年一拎起来就掉黄渣渣的陈年旧事,揪着他的五魂六魄。他再一次把目光探向北墙上的二嫚的照片,可是这次他没看见,夜太深了,外面的月亮被云彩挡住了。
哎,知道吗?云霞那骚娘们儿又和村长去城里的旅馆开房去了。
可不是,那娘们儿劲儿大着呢,把个村长折腾的脸都灰了。嘻嘻
你说胜阳知道了,会不会休了她?
啧啧啧,胜阳那蔫巴样,孬得很,几脚都踢不出个屁来,能有那壮举?!
也是哈。比他爷们儿的多了,还不是都眼巴巴的让自个儿的娘们儿给戴上了绿帽子,何况蔫了吧唧的胜阳。
你说旺德真是老了,听我婆婆说。年轻的时候挺生性的,那年头都能把媳妇的肚子搞大了,让嫌贫爱富的田家把闺女嫁给了穷得叮当响的他。现在儿媳妇让人霸去了,竟是装聋作哑
兴许人家贪图村长这个权呢。
这年头,也不好说。
旺德蹲在厕所里,脸憋得通红,屎堵在肛门里,像堵在嗓子眼儿里似的,难受得直恶心。
二
天,怎么总是不晴朗呢?是雾。原来一直都在下雾,漫山遍野的雾,把整个世界都吞了进去。旺德走在雾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看不见路。他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雾里撞来撞去。前面传来麻脸姑父的谩骂声,还有牛脖子上的铃铛声。旺德想喊姑父等一下自己,可他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旺德急得团团转,到现在旺德才知道自己迷路了。姑父和牛铃的声音已经远的听不见了。忽然,一只庞大的鹞鹰从雾里横冲而下,带着呼呼的风声冲着他的眼睛啄来,他吓得大叫一声:救我!一下子醒了过来,原来是一场梦。天快亮了,东方有了一抹鱼肚白,远山的轮廓已经能清晰的看到。旺德擦擦额头上的汗,纳闷自己近日为什么总做这样的梦呢?是不是人上了年纪总爱回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就连梦里也往回赶着走呢?他回忆着梦里的情景,自言自语的说:可怎么就梦不见大兰呢?
旺德,我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会不会有了?当二嫚惊惶惶的告诉他这个的时候,旺德的一只手停止了对大兰前胸的侵略。一时间眼神有些的迷茫。天已经到了十冬腊月,冷得嘎嘎的。北风卷着白毛大雪封了山封了河。旺德和二嫚躲在水塘旁边的电力的小房子里,没有门的一座水泥小房子,透心的冷。
你是说,你怀孕了?旺德的眼神依然很迷茫。
二嫚点点头,如果是真的,我爹我妈非打死我不可!二嫚忧心忡忡的说。更加偎紧了旺德。
他们敢!你是我老婆,他们感动你一根汗毛,我就对他们不客气!旺德把二嫚搂的更紧一些,我明天就去找你爹你妈,告诉他们你怀了我的孩子,我要娶你过门。
当旺德站在二嫚家,把这些话说完的时候,二嫚他爹第一个反应,就是操起炕上的笤帚朝他没脑袋没屁股的狠揍。二嫚她妈把炕沿拍得啪啪的山响:张旺德,你个遭天杀的!你敢祸害我闺女,我告你去!
二嫚她妈没去告他。二嫚她爹把一把笤帚打个粉碎,旺德的棉袄被抽的稀烂,后背肿了一个星期,消肿以后留下了无数条於紫的疤痕。最终,在二嫚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旺德以通常五倍的彩礼把大肚子的二嫚娶回了家。
五千块彩礼钱是管姑父借的。旺德和母亲把所有的亲戚从这头巴拉到那头,也只有姑家拿得起。
可是,你姑父不好说话呀!母亲忧心仲忡。
就是漩坑子我也得往里跳,我不能对不起二嫚!
旺德赶到姑家的时候,姑姑和姑父正在吃早饭。姑父就着几碟小菜正喝着小酒,脸蛋喝的红扑扑的,脸上的麻子越发的明显。旺德高高大大的立在屋地的中间,心里有些发怵。自从爹去世后,旺德很少和姑家走动了。追其缘由,是这个姑父从来就没瞧得起姑的娘家人,穷的叮当响的旺德家,更是没拿正眼瞭过。
姑招呼旺德吃饭。旺德下意识的添了一下干巴的嘴唇,告诉姑,他已经吃过了。
旺德,这么早过来,是有事吧?姑父拉着长声,并不看旺德,依然呗儿一口酒,吧儿一颗花生米。
是的,姑父,我要结婚了,娶的是屯子里田久望的二闺女
好事啊。就你这穷酸样,能把田老三的闺女娶到家,不易。
是啊,我侄儿娶媳妇真是天大的好事,你爹泉下有知,也瞑目了。姑姑抹起了眼泪。
就是彩礼钱不够旺德的脸憋成了猪肝色。
缺多少?姑父停下了筷子。
五千旺德这个数字是从嗓子眼儿咕噜出来的,轻的几乎听不见。但姑父还是听清了。
什么?什么?五千?你是借钱娶媳妇,还是抢我来了?姑父的脸色大变。
旺德,现在娶亲大价一千块钱,你咋能用五千呢,这有点不靠谱啊。姑姑也不信。
不是她家不愿意,我回来就要退亲可是二嫚愿意现在二嫚怀孕了
你他妈的,没钱你祸害人家闺女干啥?你这个败家子姑父从脑瓜顶子到脚底下,从心肝肺到九曲十八弯的肠子给旺德撸了一遍。旺德觉得自己被姑父撸成一张薄纸,姑父在上面一戳一个窟窿,一戳一个窟窿,从里面往外冒着白色的血浆。让旺德不知道了疼,也不知道该留还是该走。
我没有,爱上哪借上哪借去!把旺德数落个茄子皮色,到头来还是下了死亡通知书。
旺德的的火气往上撞,拱得头皮炸了似的疼。
他爹,你看孩子来了。没多有少我哥已经不在了,就这么一根独苗,你不能坐视不管啊。姑姑的话让他停下了想挪动的脚步。
五千,太多了。我就是借给他,他搁啥还?没出息,当了六年傻大兵!要是能提个一官半职的,人家也不至于要这么多彩礼!
他爹,想想法子吧,姑姑看着姑父,对了他爹,你不是要找个帮手吗?咱儿子不愿意干,你就让旺德跟着你干吧,欠的的钱在工钱里扣,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姑父右手的食指开始在饭桌上敲,一声一声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旺德脆弱的神经上。又是一口酒,又是一粒花生米,嘴巴蠕动着,贼精贼精的小眼睛咔吧着,旺德像等待法官判刑的罪犯,紧张得快要爆炸了。
旺德,你愿意跟着我干吗?姑父终于开了口,旺德没再计较姑父的轻视的口吻和几近羞辱的目光。
我愿意。旺德没有选择。
那好。看在你姑的份上,我把钱借给你。咱丑话说头里,你必须先还欠我的钱,然后才可以拿工钱。
我同意
天终于亮了,旺德擦了擦昏花的眼睛,觉得这夜晚真是太长了,漫长的像经历了半个世纪一样的折磨人。旺德向院子里望去,大门大敞着,几只猪仔在菜园里啃食着那些蔬菜,细看几只鸡也在里面。猪圈里的老母猪吱哇的嚎叫。
咳!旺德打了个咳声:好日子不得好过呀!他颤巍巍的挪下了炕,来到外屋,前后的门也大敞着,地下几泡鸡屎,锅盖上也有一泡。西屋的门也开着,儿子胜阳不在屋里,儿媳云霞横着躺在炕上,脖子上脸上的血迹还在。地下满是摔碎的家什的碎片,从东面窗子里射进一些阳光,照在那些玻璃碎片上,折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线来。旺德看着这一切,心翻着个儿,,泛起的都是悲凉。
门口的狗叫了起来,旺德向外望去,见一个人正从大门走进来。旺德眯着眼睛,看不清来人的脸,但从个头儿上看不是儿子胜阳。他筛着步子紧走几步,把西屋的门关上了。来人已经到了前门口。
旺德大哥。是陈惠生,上届的老村长。
是惠生老弟呀,屋里坐。旺德招呼着。
陈惠生为人正直,但也不乏圆滑,工作能力也强,开个会讲个话啥的,不拖泥不带水,在老百姓中口碑不错。去年改选时让万喜唐打了个措手不及,竞选失利,从村长的位置上跌下马来。
旺德大哥,知道不,咱村的东山被卖了!陈惠生开门见山。
谁卖的?那是咱台子沟唯一的山,那上面埋着各家各户的祖宗呢!旺德把眼睛瞪大了。
就是,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你也是老党员了,咱得管啊,山没了,咱的祖宗往哪搬呀?!
真是作孽呀,掘祖坟的事也做得出来!谁呀?
还能有谁,万喜唐呗。
旺德的火往上撞,这万喜唐自打上来,就没干过一件好事!吃喝嫖赌样样俱全!
陈惠生从衣兜里掏出一叠纸来,展开放在旺德的面前,那上面写满了名字,还有红红花花的手印子,像万民书。
我们要联名上告,他万喜唐怎么搞都行,就是不能把祖宗的山给卖了!陈惠生边说边打开一盒印泥,已经有一百零三户签名按手印了。
旺德想起自己好好的一个家,因了万喜唐这个王八蛋,眼看就要散摊子了,就怒发冲冠了。他顺着陈惠生的手指的地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毫不犹豫的把右手的食指戳进印泥里,有些凶狠的盖在自己的名字上。
黄昏里的东山,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肃穆,满山满坡的坟茔,白花花的墓碑,没有规则,像高低不均的白色林子,透着一股阴阴的气息。旺德拄着一根木棍子,喘着租气站在他家的祖坟前,那张紫黑色的脸,一绺儿一绺儿的汗顺着勾勾叉叉流淌着,只站了片刻,就力不从心的跌坐在地下。等喘息平息了一些,从怀间掏出一瓶酒来,拧开盖淋在父亲的坟头上一些,往自己的嘴里灌进一些。
爹,万喜唐这个王八蛋,搅得咱家不得安生,听说他又要卖山了,爹,我不会让他掘了咱家的祖坟的,有我旺德在,他休想!又一口酒灌进口腔里,旺德的脸有些狰狞的可怖。天边刚才那几片酡红色的晚霞不见了,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昏黄,有些可怖的昏黄,萦绕在一冢一冢的坟茔间。旺德拧着眉头顺着山坡向山底望去,一层雾正向山上漫来,一点点的吞噬着他的视线。
三
第一次跟着姑父去贩牛,就赶上了下雪天。那天的雪下得真叫大,像一团团白棉絮从天而降,一会儿的功夫,山也白了,树也白了,也找不到路了。头一次的旺德赶上这样的天气,纵使有再多的力气也使不上,跌跌撞撞的跟头把式的往前走赶。
加紧点,天黑之前感到秃岭子歇。姑父说完骑着那头毛驴头里走了。脚下的雪和旺德一起呻吟,大团大团的雪砸在头上,旺德竟然觉得有些的疼。渐渐的姑父不见了,那些牛儿们也越过他,走在头里去了。旺德走不动了,他停下来想喘口气,就一屁股坐了下去,不料一块隐在雪里的尖石咯在屁股上,疼得他一咧嘴,,挪动了一下,仰面朝天的跌进一个雪坑里,索性就那么仰着。任一团一团的雪打在脸上,他张开嘴,雪就掉进嘴里,瞬间就融化了,冰凉的雪水就顺着食管滑了下去,凉凉的苦苦的。
奶奶的,挺尸呢,还不快走?!前面茫茫的雪里传来姑父的谩骂声。旺德知道姑父是连人带畜生捎带着一起骂了。他握紧了拳头,就是不想起来。只一霎那,他就无力的松开了拳头,因为他一下子想起了挺着大肚子的二嫚来。他泄气的从雪坑里慢慢的爬起来,甩开步子,踉踉跄跄的向前追去。
傍晚时分,他们赶到了秃岭子。呈现在旺德眼前的其实就是一户人家,坐北朝南的五间房子,因为下雪,也看不出好坏来,看门脸已经很旧了,但是倒也整齐。房子东西是山,山上有树,松树柏树,还有一些果树,都脱光了叶子,此时驮着一些落雪。身后是一面秃秃的山坡,大概秃岭子就自此而来吧。北坡与东西两山之间都有一个空隙,应该是两条山路。姑父告诉他,山里面还住着几户人家。
大妹子,接客人了!姑父大声地招呼着。
棉门帘一掀,走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来,齐耳的短发,有些显胖的圆脸上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尽管眼角添了一些细碎的皱纹,但是并不影响那双眼睛的灵气头。
呦呦,我的麻哥呀,咋赶上这个天儿呀!咯咯说话的声音少女一样的·甜,却让人觉得有些的作秀。
大兰,快来帮你麻叔把牛圈好。
棉门帘一挑,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闪了出来。和那女人有着相同的大眼睛,肤色也是黝黑的,身材比那女人苗条,修长,胸前鼓着两座小小的山峰,一走路,就颠颠的颤动着,浑身充满了野性的灵气。大兰熟练的帮着旺德把牛圈好。姑父和那女人已经进了屋。
晚饭不算丰盛,但很好吃。旺德已经知道了这是两母女,女孩叫大兰。姑父和大兰妈推杯换盏的对饮,一瓶老白干一会就见了底。在大兰妈的盛情下,旺德喝了一小杯,姑父就发话了:别喝了,吃完早些歇着。已然是一副主子的嘴脸。
那也好,大侄子,也累了,早些歇吧,转脸唤她闺女,大兰,带你大哥去西屋歇吧,锅里有热水,侍候你大哥洗洗。
他随着大兰来到西屋,房间并不大,布置得整整齐齐的,有一股幽幽的香味。这不像给他这类人住的,倒像是一间闺房。大兰给他打来一盆水放在地下的一个凳子前:大哥洗洗吧。声音甜腻腻的,有些爽还有些柔,有一种贴心的温暖。没有那种作秀的感觉。他这边洗着,那边大兰已经给他温好了被窝。被是绿色的底缀着大朵大朵的红色牡丹花,枕头是纯红色的,上面绣着的也是牡丹花。喜庆的让人如入洞房花烛夜的感觉。旺德洗过,再加上这温馨的氛围,心里有一种放松的舒坦和温暖。
谢谢你,妹子!旺德钻进被窝里,见大兰还在地下站着,就礼貌性的道过谢,闭上了已经发沉的眼皮。
你干嘛?旺德迷迷糊糊中见大兰脱得一丝不挂钻进了他的被窝里。旺德的怀里瞬间像被扔进一块烫手的山芋,激灵灵吓得睡意全飞。
你瞬间两片温润的滚烫的嘴唇堵住了旺德将要冲出口的话。两条胳膊滕一样将他的脖颈缠起,两条大腿已经把他盘得紧紧的。
哥呀,这是我的闺房啊,你问我想干啥,我还要问你想干啥哩?那双勾人的眼睛让旺德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想从大兰的被窝里钻出来,他确实有些不舍得。大兰的身子滚热滚热的,大兰的性子野的像山中的小母兽。大兰身体的每个部位都会说话,那话是野的是软的是柔的,贴着男人的心肝,让你想不堕落都不行。这天上掉下来的际遇,让他张旺德无意间做了一回花心男人。但他不后悔,他那被磨难压迫的几近残缺的生活,在大兰这得到了释放和修复。尽管只有十九岁的大兰,已经不是闺中之女,这于他张旺德又有什么关系。旺德又用力抱了抱大兰,起身穿衣服。
旺德,麻利点,雪停了。姑父敲打着窗棱子。
大兰的胳膊又纠缠过来,环腰将他缠住,热烘烘的手挠着他的肚皮。他又被大兰撩起了兴致,复又俯下身子,嘴巴凑到那红红的小乳头上,用牙齿轻轻的咬住。
旺德,快点!快点!姑父催命一样的叫唤。
旺德掰开大兰的胳膊,迅速穿好衣服,边系着裤带,边吻了一下大兰的唇:妹子,哥走了。
大哥,你就这样走了?大兰盯着他看。他懵懂的看着大兰。
大哥,你真不懂啊?大兰显得有些不高兴了,咋的,你打算白睡我?
旺德差点钻进自己的裤裆里!直到现在旺德才明白自己干的是啥勾当。他的血开始往头上涌,脸色急剧的变换着,奶奶的!他在心里骂着,不知道是骂大兰母女俩,还是骂姑父。
你要多少?这变了调的际遇让他愤懑,却也无可奈何。
大哥,你看着给呗大兰嗲声嗲气的说,大哥,嘻嘻,你真棒嘻嘻那双大眼睛盯着他的脸。
旺德觉得有些恶心。手伸进裤子的兜里,摸索着那五张有些潮湿的纸票子。他捻出三张,犹豫了一下,又捻出一张,最后五张都抓在手里,掏出来扔在大兰的枕头边上。他没再看大兰,他也有些的胆虚,他不知道这五十块钱够不够睡她一宿的费用,要是不够这人他张旺德如何丢得起。他只得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在转身离开那间屋子的一瞬间,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漫上心头,那是欠二嫚的,和二嫚肚子里的孩子的。
姑父已经骑在毛驴的背上,屁股底下多了一个毛垫子。月亮还挂在天边,天已经响晴响晴的了。月光下的山山岭岭一片白茫茫的干净。旺德心却像被盐煮了似的,蔫蔫的灰突突的,没有了生气。
咋的,没捞着实惠的?姑父把那张麻脸凑过来。
为啥不告诉我,她们是做皮肉生意的?旺德的火气又被姑父扇了起来,我凭啥花钱睡一个婊子?
哎呀呀,你以为你谁呀,要不是跟我混,就你那穷酸样,哼,一辈子别想摸大兰那样的女人!姑父挪榆道。
我不稀罕。旺德把牛栏的门打开,吆喝着牛。
奶奶的,捡着便宜还卖乖,真他妈的好人难做!
那可是我五十块钱那!我是管人借的!
姑父听了旺德的话,嘿嘿的干笑起来:你真是太嫩了,我睡大兰她妈,就一张票,就是第一次给大兰开包,也就你那价儿。你小子,跟老子学着点吧。姑父那张麻脸上的每个麻坑里都写满了俗气透顶的小人得志的神情,仿佛全世界的便宜都给他占了似的。
大兰的第一次是你?你多大岁数了?你简直猪狗不如?你,你对得起我姑吗?旺德的两只眼睛冒火了,瞬间被烧的通红通红的。
你对得起二嫚吗?别他妈的不识好歹!老子带你出来挣钱,你少给我扯王八犊子!姑父荤的横的甩臭狗屎一样甩在旺德的脸上,旺德立马就蔫了,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他再没有开口论高低的权利了。
不过,我告诉你,第一次睡大兰,她才十六岁,啧啧啧,够味!还真是见了红了姑父摇
头晃尾地陶醉在美妙的回味中。拍了一下小毛驴的屁股,得得的走了。
哇的一声,一股酸臭的液体冲出旺德的喉咙,喷在雪白的雪地上,参杂着星星点点的血丝。
儿媳云霞,两只胳膊肘支在门框上,脸阴沉着:爸,我听说你也签字画押了?
他想卖山,掘祖坟。旺德有点惧云霞。
你说你都这样了,还跟着瞎折腾啥呀,又不光你一家的祖坟,再说人家又不让你白挪,挪一个坟给一个坟的钱,人家白道黑道都有人,你惹得起吗?再说就他陈惠生能翻多大的跟头?!到头来还不把自己整进去呀。老实的得俩钱得了。云霞数落着他,你给陈惠生拿的两千块钱,我要回来了。云霞说完这句话,人已经到了前门口,越老越不知道好歹!
云霞的话也不无道理,昨天晚上陈惠生来了,告诉他区里县里都告败了,只能往上告。陈惠生动员签名画押的出些资费,用做上告的路费。听说要花钱,有一半的人打了退堂鼓。旺德汪着一口气呢,就掏出两千块钱给了陈惠生。
咳!旺德望着儿媳的背影重重的打了一个咳声。
挖山动工那天,热闹非凡,全村在家的人们全都涌到东山通往南边的乡道上看热闹。顺着南边的道上,排了足有五六十辆的大型翻斗车,还有十几辆的挖掘机。轰轰隆隆的车声,铺天盖地的灰尘,台子沟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热闹过了。陈惠生领着一帮胆大的立在道的中央,一条横幅:要想开山,除非在我身上压过去!大义凛然,气壮山河!那些欲进的车辆搁浅在与东山有一百米的距离处。
双方僵持了五个小时,那些车辆才退了。扬起满天的灰尘,好久才散了去。
山里的雾多,每一次都会遭遇雾天。尤其是早晨和黄昏,雾就像涨潮的海水,一点点的漫过来,一会就汹涌的化都化不开,能见度很小,一米开外都不得见。要不是走孰了这道,不迷路那才是怪呢。旺德走在后面,姑父赶着二十头牛走在前面,已经看不见了,被雾埋了。偶尔有一两声吆喝牛的声音响起,才知道姑父和牛就在前面咫尺的地方。
旺德看了看时间,估计了一下:如果顺利,天黑之前能赶到小庙山。就冲着雾里的姑父喊快点赶,今晚上小庙山歇。他并不喊他姑父。
这次旺德下决心不去大兰那。自从上次他把大兰和那个熊瞎子一样的男人堵在被窝里的时候,她就恨透了大兰。五年了,他第一次对大兰没有了念想。婊子,就是没情没义。
太阳终于从雾里挣脱了出来,雾就像战败的士兵,转眼就溃退的干干净净,山山岭岭都显出了原型。姑父赶着牛,五短的身材在这浩渺的山野里显得越发的矮小。旺德瞧不起这个姑父,势力,庸俗,没有人情味。要不是念在姑的情分上,他不会让他跟着自己。五千块钱他足足让旺德还了三年多,三年他没让旺德拿回家一分钱。如今他做大了,姑父没得做了,点头哈腰的讨好他,旺德是越发的瞧不起他。
下午四点的光景,天阴了下来,一股潮乎乎的风从南面刮过来,天上的云堆积着,一会已经是厚厚的一层了,一场雨眼看着就要来了。都说早雾晴,晚雾阴,这年头好多事都有意外。旺德掏出烟来,想吸一支。却顺手带出几张百元钞票出来。
上次他把三百块钱摔在大兰的脸上: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恶狠狠地,没留一点退路。自从上次看见大兰依然与别的男人有染,旺德把什么都看透了。偶尔的一次相聚,他使劲的折腾大兰,他骂大兰婊子,骂她水性杨花。大兰就拼命的向他要钱,以往的情分一笔勾销。
大兰依次捡起三张钱,一张一张的撕碎,然后摔在他的脸上。嘴始终没漏半个音,眼睛充满了仇恨,两行晶莹的泪冲出眼眶,他看见大兰把嘴唇咬出了血。
你?旺德感到意外,欲伸手给大兰擦泪。
滚!大兰一声低吼,像发怒的母兽。
天还是下雨了,先是小雨,后来越下越大。姑父从牛群里钻出来,一张麻脸堆满了献媚的笑,手搭在眉眼上,假惺惺的看天:旺德,这天不好样啊,怕赶不到小庙山了。
旺德没搭言,继续往前走。
旺德,往南叉,去秃岭子吧,要是一会下大了,小庙山那条路可不好走,牛也受不了。姑父拿眼睛在旺德的脸上扫来扫去的。
旺德心里明白,雨要是这样下,就是他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得去秃岭子歇。但是,他还得拼一下,实在不行再去。
只走了二十分钟,雨已经如瓢泼一般了,眼睛一刻也睁不开,那二十头牛就在原地打磨磨,如何的吆喝抽打也不肯挪动脚窝。
他奶奶的,人算不如天算!旺德骂一句,无可奈何的顺了秃岭子的方向。
大兰妈接了出来。大兰妈也快五十岁了,有白头发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啊,旺德就想起他第一次来秃岭子的情景,那时候二嫚还没生呢,如今儿子都已经五岁了。
麻子哥,大侄子,可有些时日没见了。还是那脆生生的甜腻腻的,只是仔细听来有些的粗糙了。
赶上这么个天,淋坏了吧?我这又没有男人的衣裳大兰妈那双眼睛直往姑父身上飘。旺德知道他该找个地方走开了。
大侄子,你去大兰那屋歇着吧。
不用了。
大兰没在家。
他停下脚步,回头用眼睛询问着。
大兰,嫁人了,前个儿嫁的。
旺德没问大兰嫁哪了,也没问嫁了个怎样的男人。他径直走进大兰的房间。房间阴沉沉的,没有丝毫的暖气儿。旺德没有嗅到那股幽幽的香气。但炕上的被褥依然整齐的放着,就像大兰以往那样,身子偎在红花绿叶的被子上,大眼睛里小火苗忽闪忽闪的撩着他的心性儿:旺德哥,我在等你旺德脱光了所有的衣服,钻进被窝里。被窝是冷的,没有了大兰,被窝当然是冷的。他忽然之间就涌上一股凄凉的失落感。他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大兰,笑的大兰,哭的大兰,发嗔的大兰。
丫头,找个好人嫁了吧。
不,旺德哥,我就守着你一个人。
要不,旺德哥,你把我娶了吧?
大兰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没有那抹野火,纯净的让旺德的眼睛都湿了。想起他没钱的日子,有了第一次睡大兰的教训,第二次他再不敢冒犯,直接在外面的一个放柴禾的棚子里歇了。夜伴被大兰偷偷地拉进她的房间。以后每次都是。大兰再也没有要他一分钱。
丫头,别再找别的男人了,哥养着你,养你一辈子。
旺德哥,我就守着你了,
四
那天,旺德是穿着湿衣服上路的,湿衣服直往肉上贴,很不舒服。回来后,旺德就买了一辆运输车,在去贩牛的时候,再也没有走过那条山路。
东山还是卖了,那些土石说是填海用。每天大翻斗车排成行的往外运土石。台子沟也因此兴旺了起来,那些水果,土特产什么的,有了销路。儿媳云霞开了一个小卖部,生意红火着呢。万喜唐给拉了很多的司机到小卖部来消费。那些祖宗的坟都迁到了自家的地里,每个坟得了四千块钱的埋葬费。陈惠生到底去了京城,状没告下来,被县里的上访部门从京城接了回来,一股火,得了脑血栓,瘫了,话也说不利索了,
万喜唐在开山前拉来两卡车的大米,全体村民每人一袋,上到白首老翁,下到刚出生的孩婴,算是平息了一些人心中的盛火。那天旺德和几个人一道去看陈惠生,陈惠生结结巴巴的含糊不清的说着比划着,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把陈惠生急的满头冒汗。最后大家都安慰陈惠生好好养着,别再操心了,身体是本钱呐。旺德知道,大家都听明白了,东山卖了上千万,一袋大米就把我们打发了。这是陈惠生说的,但是大家都说没有听明白,
孙子禹垚回来一趟,儿子儿媳就和好如初了,不再提离婚的事。儿子胜阳又去打工了,云霞经营着小卖部,偶尔还有风言风语说她和万喜唐的风流事。
旺德的类风湿更重了,整天坐在炕上,望着二嫚的相片,絮絮叨叨的说:二嫚,把我接去吧,我给你做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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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10-08 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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