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湖畔
一
今年的暑假刚结束,在H省西部的一个高校里任教的郑克非,天不亮就催着妻儿起床,要到久别的故乡拜访自己的恩师严锋。
一路上的青山秀水、村野风光像一幅幅移动的画卷,不停地从车窗外变幻着绮丽的图案,引得姚清凤和儿子郑濂不住地称赞。开着车的郑克非感叹着说:老家的变化的确太大了!不知道这些年不见,严老师变成什么样了。妻子姚清凤打趣地说:等见了您的严老师,好好给他鞠几个躬。严老师今年有多大年龄啊?
今年该有六十五岁左右吧!
严老师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中央电视台正在寻找最美的乡村教师,我真想推荐他。他对我太好啦!他
你说过N次了!姚清凤打断了郑克非的话,转身对坐在后座六岁的儿子郑濂说:是不是啊,宝贝?然后,转身俏皮而又认真地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我倒要看看你的老师是长沙傅还是翁同龢?
车终于停在了村外西边的一座用不规则的粗细竹竿夹杂着的木棍儿围成的大园子前,他们兴高采烈地来到了栅门前。栅门两侧的篱笆墙上,爬满了盛开着紫艳艳、粉嘟嘟的牵牛花藤。园子里,一座青砖红瓦的房子静静地矗立在田园间。靠着瓦房东山的搭的木棚架子上,似绿云若绿雾的满架葱绿,在阳光下飘逸着熠熠的绿意。一个个青绿的小葫芦,一根根嫩绿的长丝瓜,悄然地扒开绿得欲溢棚下的翠幔青纱,探着可爱的小脑袋,惊喜地望着园外的来访者。瓦房前面,一畦畦碧绿鲜亮的蔬菜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十来株向日葵灿烂地挺立在菜埂上,几只小粉蝶在金色的花盘上翩飞着。瓦屋前的葡萄架上,闪着绿波的叶子下,嘟噜着一串串的葡萄。一丛玫红的月季花灿然地绽放在葡萄架旁。瓦房后面,是一碧的原野。
好清雅的园子啊!姚清凤不由得赞叹道。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小郑濂摇头晃脑地背起了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的诗来,爸爸,快点带我到的园子里看看吧!我要捉只蝴蝶做标本。小郑濂指着在菜畦间飞舞的粉蝶,已是迫不及待了。
严爷爷在家吗?小郑濂高声喊叫着。
紧接着,园子里的葫芦架下传来了几声犬吠。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推开风门从屋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只摇着尾巴的黄色小豺狗。
恁是谁呀?找谁的呀?她向栅栏边张望着。
婶儿!我是克非啊!我们来看严老师您二老了!生怕老人耳聋,郑克非提高了嗓门对她喊着。
咦!克非?!你咋回来啦?她快步向门口走来,快点进来!
栅门打开了,婶儿亲热地拉住着姚清凤的手,看着郑克非,这就是你信上提到的清凤吧。看,多俊的媳妇啊!一朵绯红的云朵飞上了姚清凤的脸颊。奶奶好。郑濂有礼貌给婶儿打招呼。多好的孩子啊!克非,你真有福!婶儿拉着郑濂的小手向屋里走去。小黄狗摇着尾巴跟在小郑濂的身后。
这么长时间没回来看你们,心里想得慌啊!郑克非喃喃地说着。
郑克非站在屋中,扫视着简陋又整洁的室内:对着门摆放着一张漫漶的八仙桌,上边放着洁净的茶具。一只玻璃壶里沏着碧绿透亮的银杏茶。八仙桌上方的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毛泽东像。东边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张老式的木板床,床上叠放着整齐的旧被子。窗户下,放着一张老式的写字台,写字台的书架上放满了书籍。一盏罩着玻璃罩的油灯下,摊开放着一本泛黄的书。老师还在读书?郑克非疑惑地拿起一看,是《古文观止》中的一篇《报任安书》。《古文观止》的旁边,放着一本褪了色的旧笔记本。漫翻笔记,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奔放遒劲的字体映入了克非的眼帘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克非默读着。
别站着,快坐下喝杯凉茶降降温吧。婶儿端着两杯银杏绿茶水递了过来。
奶奶,我要吃西瓜。郑濂指着门后放着的两个碧绿圆滚的西瓜说。你看我这脑子,光慌着倒茶水呢,把这茬给忘了。说着,婶儿端来一盆凉水,拿来了一把菜刀。
我来切吧。姚清凤切开了洗净了西瓜。红沙瓤的。凉甜。他刚从地里摘回来的。
婶儿!老师呢?克非顾不上吃西瓜,四顾寻望着。
他又去钓鱼了吧!婶儿一边给郑濂递瓜,一边说道。
钓鱼?去哪儿钓鱼?郑克非迷茫地问道。
莫名湖!婶儿眉头微蹙着。
莫名湖?郑克非一脸地疑惑,我以前咋没有听说过呢?在哪儿?在屋后呢。我去叫他回来。说着,婶儿就要往屋外走。
我也要去钓鱼!郑濂抹着嘴巴上西瓜水说着。
你们在屋里先歇着,我去把严老师叫回来。
房屋的后面,约有四亩来地的园子里种着一畦畦的花生、大豆和红薯等农作物。郑克非静静地在绿毯似的地里搜索着莫名湖。他看到,在一汪明亮亮的水洼旁,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一棵粗壮的柳树下垂钓。
郑克非向着那个水洼走去。这大概就是老师的莫名湖吧,这是个大约三十来平方米的水池,一池清亮的碧水中,挺立的数枝荷花于碧绿的荷叶间,摇曳着满池的清香。池边的垂柳树下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手握钓竿的老者,他神情专注地望着垂在池水中的钓线。
看着眼前的这幅莲池独钓图,阵阵酸楚涌上了郑克非的心头。这么多年郑克非虽不在严锋身边,可他在他们平时的电话中知道了些发生在严锋身上的一些事情。
郑克非远远地望着严锋思绪万千:这些年他受的委屈太多了啊!郑克非从师于严锋三年,从父于严锋六年,对于严锋的教书育人、为人处世的风格,郑克非还是极为熟悉和佩服的。在郑克非看来,他生命里奔泻出的是大拙而淋漓的奔放线条,而线条后面游动着的还有恩师那汪洋恣意的洒脱和蛹束网缚的羁绊。
沉悒的郑克非放轻脚步向严锋走去,生怕惊动了严锋和莫名湖里的鱼儿。
湛蓝的天空和婀娜的垂柳倒映在明净的水面上,一只轻剪白云立日影,照水嬉荷点清流的蜻蜓,在钓竿上轻轻地扇动着透明的红翅膀,忽地飞到了一支盛开的莲花上。一个年轻学者的倒映立在了垂钓者的身边。
你你是克非?严锋回身打量着穿着一身西装,带着近视眼镜的郑克非问道。老师,是我啊!我回来看您了!
严锋吃力地连忙站了起来,向着郑克非伸出了皲裂粗壮的手,郑克非连忙搀扶住了严锋。
郑克非叫了一声严老师就紧紧地攥住了严锋的双手,他感到老师的手在微微地颤抖。那个伟岸挺拔、风华正茂的一介书生哪里去了?这个满脸沧桑、落寞孤寂的老人真是我的恩师吗?百感交集的郑克非眼里浸满了泪花。
老师!我回来看您来了!一向在大学讲坛上口吐锦绣的郑克非此时竟语哽言塞了,只是激动地望着老师那清癯黄瘦的脸庞。池塘边,柳影婆娑,清风盈香荷。十年梦,一朝相逢,竟无语凝噎。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拼搏,不混出个样子我不敢回来见你啊!他们并肩坐在池边的草地上。严锋不停地蠕动着嘴唇,揉着昏花湿潮的眼睛。
你们生活得好吧?严锋关切地问。
郑克非点着头看着眼前的鱼戏莲叶中的莫名湖。湖的两边各有一条涓细的水沟,淙淙的流水中泛着阳光鲜亮的影子。一条流向园外与绕村的清河相连,清河水看来是莫名湖的源头,另一条流到园子里浇灌田地。从谈话中克非得知,这是老师退休后的宏大工程整整花去了一年多的工夫,才把村里荒废的试验田承包并改建成了现在的彭泽家园。
老师,你的情况我都听到了,他不该这么对你,这对你不公平啊!咱必须找领导把问题反映反映啊!你不能一直在这样憋屈地生活啊!
当听到这个他字时,严锋的心里仿佛被一直凶恶的大马蜂蜇了一下似的,阵痛阵痛的。
他,一个依仗高官妻哥,跋扈在权势巅峰、见利忘义的教办主任,一个直接导致严锋落寞的往日的好哥们甘瑞婉
都是往事了,不去想它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么!况且,这些年的磨砺,我的心已平复了!从严锋平静语气中,克非还是听出了其中隐隐的惆怅。
看着老师苍凉凄迷的眼神,一阵的酸楚涌上了郑克非的心头:是啊,那些郁结的往事谁能忘却得了呢?这几年中,老师看似恬静般的生活掺杂着多少落寞与心酸啊。凄凉的朔风撕裂的心能平复得了吗?
郑克非从老师的眼神里读出了坚毅与倔强不怕再碎,只求在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碎得问心无愧。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连续不断的激进主义、冒险主义、保守主义的博弈,不仅一次次阻断了中国经济自然演进的路程,而且最终摧毁了中国人传统的道德堤坝。严锋突然的这么一句话,令郑克非听起来感觉模棱两可,此时他觉得老师的眼神中透射出一束奇异的光灿。
老师,你说什么?郑克非疑惑不解地问。
我们要前进,两腿踉跄蹒跚,我们要拼搏,双手苍老无力。我们有权力在我们曾经奋斗过的废墟上进行艰难地寻找和选择,可他却冒充一个观望般的赤子,还伪造出一种什么也不必承担的轻松和浪漫。严锋没有回答郑克非的提问,而是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些令郑克非听着似懂非懂的话。
老师,你能把你想说的话对我说说么?这对于你也是一种解脱啊!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严锋仿佛是没有听到郑克非的问话,凄迷游离的双眼望着波纹激荡的湖面,低声吟起了岳飞的《小重山》来。听着老师低沉哀婉的吟诵,郑克非心里一阵酸楚。老师的处境和心情述与谁听,唯有在夜深人静时,付与星辉下的瑶琴听。
我有一本散记,你有空了看看吧!严锋似在回答刚才郑克非的问话,你可能会从中得到你想知道的东西。
二
郑克非是一个苦命的孩子。
他十一岁那年父亲病故,由于无法应付郑克非婶母三番五次的无力取闹,郑克非的母亲勉强在过了郑克非的父亲百天之后,只好瞒着郑克非带着郑克非六岁的妹妹远走他乡,从此音信飘杳。自此,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靠着街坊们的帮助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白天在学校有老师和同学们陪伴他还能勉强度过,可是夜里,邻居们都不知被郑克非的哭声惊醒了多少次。但是,年幼的郑克非又不愿意到外村跟着舅舅生活。叔叔的软弱无能,婶子的无赖蛮横,姑姑的胆小怕事,把郑克非逼到了生死的悬崖边上。
那时,严锋是他们村里的一个中学语文教师,凭着自己对教学对学生的满腔热忱,赢得了学生们的拥戴。
郑克非的情况是严锋在办公室与老师们的闲聊中才知道的。
一天中午放学后,严锋向郑克非家走去。推开了用高粱秸秆绑扎的厨房门,严锋弯着腰走了进去,这个用泥巴糊成的低矮厨房里,满是灰垢的灶台上,放着半碗混着黑星点的面糊糊,几只翘了皮的冷馒头在断了几根竹篾的箅子上胡乱地躺着,它们黑青着脸冷漠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人。严锋皱着眉低着头退出了让他辛酸的厨房,他转身向隔壁的郑克非的叔叔家走去。
在与郑克非的叔叔交谈无果的情况下,他告诉郑克非的叔叔他要把郑克非领到自己家里照顾。郑克非的婶母听到后,撇着嘴扭着柳腰端着饺子馅去厨房做饭了,郑克飞的叔叔低着头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烟雾在他那张无奈复杂的脸上升腾着。
红漆大门外,郑克非他叔紧紧地拉着严锋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严锋鄙夷地看了一眼这个软弱无能的人,使劲抽出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从此,在严锋的安排下,郑克非吃在严锋家,住在学校里,直到他离开家乡去省城师范学院上学。
临行前,婶儿还和以往一样,抻着穿在郑克非身上的新衣服,满意地笑了。克非依依不舍地频频回头望着这个给予了他寒酸又赠予了他温暖的村庄。
严锋陪着郑克非来到了师范学院,一切安置妥当之后,严锋要返程了。郑克非把慈父般的恩师送到了学院的大门口。
好了!别送了!回去吧!
郑克非此时恐怕是他词语最匮乏的时刻。他握着严锋的手,只是看着泪光中这张慈爱的面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照顾好自己,孩子。有事写信告诉我!回去吧!上课时间快到了。
郑克非噙着泪花,依依不舍地向学院走去,在离严锋十多米的地方,他突然转身快步向严锋走来,激动地拉着严锋的手,哽咽地说老师,我想叫您一声爸爸。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严锋柔和的目光里溢满了幸福,而后,慈祥的脸上又流露出了严肃的神情。
克非!你听着,从现在开始你有两个任务,一是好好学习,好好做人;二是利用你的同学来自四面八方的优势,尽力寻找你的母亲和妹妹!你放心,每到清明节我会到你爸的坟地去的。
郑克非站在学院的大门口,目送着严锋一步步远去。望着严锋那几乎驼背的身影,回想着这些年恩师对自己的无私的付出,他百感交集,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向着严锋的背影用力地磕头。
在师范学院里,克非是唯一的拥有双金的学生凭着优异的成绩,他获得了奖学金,又借着贫困生的条件,获得了助学金。四年的大学时光一转眼就过去了,郑克非以出类拔萃的才智和朴实淳厚的品质被留校任教,后与该校的一个女助教相爱结婚,伉俪情深,鸾凤和谐,二年后,小郑濂在希冀的目光中诞生了。
十多年来,郑克非一直牢记着严锋的谆谆教诲,一刻也不放松对学问的研究,他不像北京某学院的袁某某副教授那样,沽名钓誉,在百家讲坛上胡侃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惹来文化界一阵阵的哗然与抨击。他耐得住清寂,一心钻研学问。多篇有价值的学术论文被刊登在国家一级教育刊物上,主编了学院教学用书。只因他心目中至善臻美的道德法度始终没有懈怠过。就在学年结束时,一纸放射着奇异光芒的金色任命书,在众人的艳羡下摆在了郑克非的面前任命郑克非为某某学院副院长。半月后,他就要随同省教育厅到德国考察学习了。
今日,带着恩师的夙愿回来了,带着一颗思乡之心回来了!
三
严锋和郑克非在园子里边走边谈。他们走到了园子西边的一座用木棍树枝搭成的亭子里,亭子里放着一张简易的木板方桌和两只木墩。原生态的家具,很环保。严锋不觉笑了起来,我的这座西亭咋样?
郑克非心里明白,恩师的西亭与柳宗元的西亭一样的清寂。他仿佛看到夕阳西下、飞鸟归林时,一位落寞的老者坐在木桌旁,或饮酒吟诗、挥毫泼墨,或帙卷在手、独自吟哦,或在稻黍、瓜果的馨香中舒展着愁郁的额头
唯有在这方清雅之处,才能荡涤尘世的浮华。.
西亭的风景胜过九嶷山,绝对羡煞五柳先生。等我退休了,一定回来剪韭试春盘,把盏宴清欢。郑克非想用欢愉的心语来掩饰刚才幽寂情结。
投寄山水地,放情咏离骚。在这里,累了,我饮茶歇息。闲了,我看书著文。闷了,我写诗赋词。烦了,我邀朋把盏。一些退休的和现在在岗的教师来到这里看我时,很羡慕这里的生活环境。可是,这样清静的环境也赶不走盘庚在心里的烦闷。哎一声低沉叹息,仿佛要把心底的积郁全都倾泻出来。
爷爷---爸爸----饭做好了,回来吃饭吧。一声稚嫩的童音传来,师生二人才感到午间阳光刺眼、热辣。严锋摘下挂在亭柱上的两把蒲扇,递一把给克非,自己拿着一把轻摇慢扇起来。
走,该回苦茶轩吃饭了,也该见见他们娘俩啦。严锋在亭子不远处的地里,摸出了几只黄中泛着白光的天鹅蛋。这瓜贼甜。让孩子尝尝鲜。一股清爽的风,裹着香瓜的芬芳,直往鼻孔里钻。园子醉了。
婶儿从靠着瓦屋西墙的厨房里端来了刚做好的菜肴:一碟凉拌蒜泥苦瓜,一碟凉拌五香黄瓜,一碟切成几何图形的香辣热狗肠清凤他们带来的郑濂爱吃的,还有一碟韭菜炒鸡蛋。一一地摆在了葡萄架下的饭桌上。望着嫩黄翠绿的菜肴,闻着香味扑鼻的饭菜,小郑濂吸溜着鼻子,望着爸爸妈妈。阿黄吐着淌着口水的舌头,眼巴巴地卧在葡萄树下。
你们边吃边聊,别让孩子饿坏了。我去下捞面条。婶儿拿来了一把新筷子。
严锋慈爱地看着郑濂香甜地吃着炒鸡蛋。
西红柿、茄子、豆角做成的卤浇在了凉水滤过的捞面条上,婶儿淋上蒜汁、香醋和麻油后,端给了郑克非。克非的眼睛红红的。好多年没有吃过这样的饭菜了.每逢看到省城的饭铺里打出的地锅饭,手擀面时,我就想你们克非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姚清凤碰碰他的胳臂,递给他一张餐巾纸。
午饭后,婶儿哄着小郑濂躺在葡萄架下的吊着蚊帐的木床上午休,他们三个走进了屋里。严锋从书架上找出了一本老教案递给郑克菲。这是我这些年的心里轨迹,你拿去看看吧。而后,他又在书架上抽出一本漫漶的日记本,认真地翻着。郑克非站在严锋的身后,听着严锋哗啦哗啦翻动纸张的声音,仿佛比对流前的炸雷还要响亮刺耳。
你看看我写的这首无题吧!说着,严锋就把那个日记本递给了郑克非。
郑克非接过了日记本,坐在小凳子上看着,姚清凤也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郑克非的身旁,两人不约而同地念起《无题》:
杜鹃啼血傲冬伏,孤云随风不自主。
熙攘集贸今难见,胡亥握剑问扶苏。
天悖地逆人欠和,吾辈倾心理又输。
雕楼玉栏今犹在,难见昔日傻子姝。
两个人的声音停止了,郑克非又认真地读了一遍,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姚清凤,姚清凤会意地点点头。郑克非小声对妻子说:如此洒脱的情怀,如此真诚的勇敢,出自一个在这里孤寂生存了这么多年的老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是一种真正精神上的孤寂无告,对于他来说,世间没有比这更让他痛苦的了!
太不可思议了!看下一首吧!姚清凤说着眼泪已掉了下来。
四
屋里太闷,他们就到屋东山的凉棚下休息。
严老师在躺椅上闭眼休息,郑克非和妻子在翻看着教案和日记本。他们听着老人鼾声微起,不觉相视一笑。
履薄临深谅无几,且将余日付残编。这是题写在日记扉页上的诗句。品着这句诗,看看熟睡的老师,郑克非的心里酸酸的。
我和他认识已经三十多年了。我比他大四岁。我们刚在一起教学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年轻的小伙子,我们在一个屋里办公,在一个屋里睡觉,每晚临睡前总要在楚河汉界大战几个回合,觉得都累了,才想起再吃些晚饭时从伙房偷拿出来的凉馍,然后上床睡觉。其实,我们的床是并着放的,这样,既防止被子被滚掉,又能相互取暖。天冷得厉害的时候,我们就干脆躺在一个被窝里。有时候,到了星期六晚上,不是他跟着我回我家吃饭,就是我们一起到他家吃饭,有时候还兑钱到街上吃五分钱一碗的丸子汤。
我们的被子彼此不分,我们的桌子彼此不分,我们的饭碗彼此不分,我们的袜子彼此不分,就连我们办公桌的钥匙也放在同一个地方。
那时,他是一个刚从高校毕业的学生,我则是一个拿工分的民办教师,可我们并没有因为这些悬殊的身份而影响我们之间的友情。一天不见就觉得想得闹心。难怪当时有些同事说我们是同性恋。
我们都是年轻人,也都没有结婚,各自的家里有啥好吃得都不会忘记给彼此带一些。万一谁有个头疼发热的,另一个就会守着他,端水拿药,无微不至。
郑克非不忍心再读下去了,姚清凤把本子要过去装进了手提包里,无奈地看着郑克非流泪,她几乎不忍心去替郑克非擦掉脸上的泪痕。
有了朋友,再大的灾难也会消去一些;有了朋友,再糟的环境也可能顿生风光啊!郑克非这样自言自语着,又看了看姚清凤,你看,他们哥俩那时关系多好啊!可现在
五
小郑濂醒后的吵闹声惊醒了严锋,他洗了把脸说走,克非,咱俩到园子里转转去。
郑克非跟着严锋漫步在园子东边的杨树下的小径上,他清楚老师绝对有话要对他说。但是,他们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程也没有听见严锋说一个字。郑克非揣摩不透严锋的心思,也不便多说话,以免引起老师的不悦,只有默默跟着严锋,浏览着园子里景色。
几只嘤嘤嗡嗡的小蜜蜂在金黄色的豌豆般的花朵上萦绕着,翠绿、繁茂的花生秧铺满了一地,欣欣然地沐浴着午后的阳光。花生地的西边是浓绿的玉米地,粗壮的玉米茎顶上,轻摇微晃着嫩黄色的缨穗。微风轻拂,莎啦啦哗响后,一阵儿沁人心脾的凉意掠了过来,一股儿素淡的花粉馨香让人神清气爽。
小径一直向着东北角的几丛斑竹延伸着,他们走到了竹林前方驻足。
东斋有竹数竿,翠蔚可喜,望着一丛丛繁茂苍翠的青竹,郑克非不禁脱口而出。
东隅琅玕数千丛,一竿明月万株风。萧萧寒夜霜落处,春秋皆在一盏中,严锋接着低声吟道,而后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看,这些竹子长的多好!我每天都要来看它们几次。严锋指着竹林下的几块光滑的石块,示意克非坐下来。
每次过来,它们都回给我上一堂人生教育课。我受益匪浅哪!说着,严锋弯下腰,很小心地把竹子根部的已经开始枯萎的叶子剥去,轻轻地把有些竹叶上看似虫害的地方用手捏一捏。克非啊!其实,这里早就应该立一块碑了。将来,要是能给它们立碑的话,我一定刻上一句话: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仍虚心。他蹲下身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站起身:你发现没有,竹子不能长得太高,长得太高了它就会弯。
郑克非静静地听着严锋的这番话,仔细地想着老师刚才吟过的诗,郑克非终于明白了那首《无题》的含义了。郑克非觉得:严锋的天地全都沉沦了,于是,他只能在这些褶皱的破纸上捡几个看似枯燥的字词,来拼凑出这些属于他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在这些几近破碎的纸页上,那些单调无生机的方块字,集结在一起形成了一颗颗富有情思的鲜活的心。它们虽然并不对应着什么个体的人,但分明有一种方块字本身所无法彰显的功能,与园中的那些生机蓬勃的竹子和种类不同的作物,共同指向一种独特的精神氛围。
接着,他们不由自主地再次来到莫名湖边。严锋双手背在身后,对着莫名湖长长地叹了口气。莫名湖里,一泓清澈的水静静地泛着光亮的涟漪。
严锋又坐在了柳树下的草地上。
其实,我当年在尧宝中学当校长的时候,就想做一件事,那就是用我的学识和热情,以外地经验为蓝本,结合我们本地的实际,广泛征求老师们的意见,制定出切实可行的学校管理实施办法,在我的工作实践中逐步地完善,也好给后人留下一点儿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来。当时的教办主任也给予了大力的支持。他还把我的这些不成熟的管理理念向县教局进行了汇报,局领导亲笔批示,要把这项措施逐步完善后在全乡进行试点推广。
后来,我利用到省会参加校长培训的机会,接触了咱省几个相当有名的校长,向他们请教学校管理及教育教学的先进经验。回来后,我又把学校管理实施办法进行了完善和修改。
在办法实施的过程中,县局领导亲自到我乡进行调研。以往那些管理混乱的学校,终于有章可循了。敬业的老师们在激励措施的鼓舞下,更加满腔热忱地投入到教育教学之中了,但是,这是措施也大大地刺疼了某些散漫懈怠的教师的利益。
自古以来,每次的鼎新革故,都会在推动历史向前发展的同时,经历一些意想不到的逆风冷雨。我的这项学校管理实施办法也不例外。但我在冷言热讽中,我顶着压力,团结一切新派力量,努力地推行着这项管理措施。也就是在进行着学校管理的改革中,我彻底地理解了王安石《梅花》的诗韵梅花凌寒独放,变法临风前行,诗人的心境通向了墙角寒梅孤寂艰难的处境。
而那时,你们的甘瑞婉老师还不是教办主任,他与我一样都是中学校长。他也非常支持我的管理办法,并且在他学校率先实施。
身为高校教育专家的郑克非,当然听明白了严锋的这番话。他知道,在我国教育的转型期,一些新的理念,不会立马被某些因循守旧之人认可和接受,更何况是在秉烛夜读的农村学校?
本该完备和亮丽的管理设想或者说是幻想,越来越接近于共鸣性的互渗。这种互渗在空间和时间之间游动,而自己的老师却在游动的拉扯中小心翼翼地行走。生命的发射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屈从于群体惰性的熏染,有些时候,刚直不阿的灵魂也会被绚烂的重担慢慢地压得变形。
想到这里时,郑克非的手心里已攥得汗涔涔的,看着情绪亢奋的严锋,他连忙站起说,老师,我们再走走吧!
严锋被郑克非搀了起来,他们绕着莫名湖慢慢地走着。走到莫名湖的排水沟时,严锋蹲下身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排水沟里那涓细的流水。
克非,假如让你给这条小河起个名字,你会儿给它起个啥名?
克非笑了笑,摇了摇头。
愚溪,你是知道它的。严锋幽幽地说,我的这条愚溪虽不能善鉴万类,锵鸣金石,但也是清莹秀澈,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
克非眼前好似看到了一个荷锄提篓的老者,在愚溪边种黍收菜,独钓寒江雪。伶仃落寞地住在万山丛中,在重重叠叠的恶势力包围下,陷于孤独悲愁中而不能自拔。
老师啊,你把柳宗元的愚溪当成了你的心灵栖息地啊。严峰黯然地想着。
克非,你知道吗?那些我用心血和汗水凝结成的学校管理细则就是从这里被漂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啊!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它啊!
严锋用手揉揉了眼睛后,接着说道。
我和你婶儿刚来到这里时,并没有这个莫名湖,当初种麦子的时候,我给你弟弟说一定要留出一块空地,就是这里,我将来有用。刚开始,我是想挖一个坑,专门埋葬我被撤职后从学校带回来的材料,后来,干脆挖个大坑,种几株荷花,养几条鱼,也好怡怡闲情,弄弄雅趣。结果,在开挖过程中,逐渐就挖成现在这个样子。有时,我寂寞的难受了,就带着以前的那些材料来这里,看一页就撕一页,撕一页就放到水里一页,让水把它带到一个属于它的世界去。
听着恩师满腹的幽怨,克非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来安慰自己的老师。看着悠悠慢流的河水郑克非陷入了沉思:
潺潺溪流带走的不仅是恩师十多年的心血,还是恩师书就的可能只是属于他自己的悲怆回忆,而个人历史的脆弱性就在这里,有时一念之差,就会改弦易张,而把他逼到这一念之差境地的则是甘瑞婉这样的小人。小人能够办成大事,是中国独特国情的功劳。
就如文化大师余秋雨所说的那样:说谎和造谣是小人的生存本能,但小人多数是有智力的,他们编造的谎言和谣言要取信于权势和舆情,必须大体上合乎浅层逻辑,让不习惯实证考察的人一听就产生情绪反应。
戏剧《梨花案》就应该让每一个当权者观看后反思不能让奸宄者的阴招蒙蔽了双眼,致使忠臣良将受害,奸佞小人得志。当代文化界教育界的这些小人层出不穷,他们靠着智力,巧妙地伪造着至尊红颜时代的匿名信,传承并弘扬诬陷的手腕,使很多苏东坡在乌台诗案中难以突出重围。余秋雨大师就深受其害,痛恨不已。
郑克非的紧紧地蹙着额头,他的思绪仍在漫飞,飞到了学院评聘副院长的会场上,飞到了学院党委书记桌上的那封匿名信上
哎他不由自主地轻轻叹息着。
放眼满园青绿,充萦在心中的郁结才舒缓了一些,然而,克非从老师严锋的语气和眼神中感觉到:这个小小的园子,虽然种着富有生命力的作物,但它也是孤寂的,像严锋一样忍受着寂寞。但是,寂寞能使人净化,寂寞能使人异化,寂寞能使人意志消沉,寂寞在这里孕育并创造了一个浓重的精神世界。
郑克非跟着严锋边走边思索着。
他们的前方是出现了一片挺秀的杨树林。杨树下,放着两块石头。一块是过去盖房时用的门礅,一块是当时的生产队从南边的密县拉回来修桥用的石墩。严锋入住这里后,专门让儿子找了几个年轻人,把这两块石头拉到了这里,作为石凳。严锋好像有些累,一屁股就坐在了那个大门礅上,他指指光滑的石墩,示意郑克非也坐下。
我想站一会儿。您先坐吧!郑克非不想坐,他的确是不愿意坐。他看着那块石头发呆,不知有多少人多少次坐过这块石头才能把它坐得今天这样的光滑。再看看这片树,它们的成长可是记载着老师的寂寞与寄托啊!
这里是我排遣郁闷的地方。我和你婶儿经常来这里坐坐,有什么痛苦就像这些树说说,有什么寂寞就过来听听树叶的欢乐,想你们了就来看看这些小树,挂念你们了就过来摸摸这些小树,抱抱这些小树。现在,我老啦,树大了。
严锋的声音哽咽了,他揉揉了发酸的眼睛,看看了一脸戚色的郑克非。
在这里忍受寂寞的同时,我也在享受着寂寞。充足的时间让我思考、反省我的过去。记得以前,有个老师说我锋芒外露,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当时,我还振振有词地辩解,现在细想,还真如此在某些老师忙着拉关系,谋求晋级晋升的门路时,我却在闭门苦读《中国二十四简史》,《中国古代文学》,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文学概论》;在他们觥筹交错、夜酣马戏时,我却在秉烛研读《教育研究方法导论》、苏霍姆林斯基《给教师的建议》等一些与教育教学有关的书籍;在他们运筹帷幄策划陈桥兵变时,我则啃干粮,饮冷水,骑着除车铃儿不响全身都响的飞鹰在外乡拜访名师。
全乡教学交流会上,我激动地念着熬了半夜写成一沓发言稿,我幸福地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下了会台全乡公开课上,我穿过纷纭的目光自信地走上了讲台..办公室里,教师们羡慕地翻看《教学随笔》省出版社出版的教育读物,我的一篇《浅析孔乙己》入选其中。我踏着红地毯,走进了县政府的表彰大会上
宾馆里,推杯换盏,烟雾缭绕。莺声燕语,丝竹袅袅。新上任的某校校长在此摆宴庆贺..教办甘主任家里,霓虹闪烁,一曲舞罢,庄家开张这里,不是我出入的地方。那时,我可能伏案备课,或者高挽裤管,在干旱的麦田里挖渠浇水。
我真是太不合时宜了!!!我该读的书是《社会关系学》,我该了解的是《市场经济学》,我该出的书是《名人是这样炼成的》。我多的是勤勉孤奋,耿直清高,我缺的是趋炎附势、八面玲珑啊!我不会靠着局部的花纹取悦于人,如石头上的纹络,树木上的瘤癍,正是这些用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是他们的毛病所在,而你们的甘老师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石头和树木。
六
小郑濂在菜畦里满头大汗地捉着蝴蝶,阿黄跟在郑濂身后,在豆角架与黄瓜架间穿来钻去,毛茸茸的身上沾着几朵娇嫩的小黄华和小紫花。姚清凤看着菜畦里的情景,高兴地笑了。她想起了严锋的那本诗集,便从手提包里拿了出来。
姚清凤认真地读着严锋的诗词,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她觉得严锋的词从古音韵和词律的角度分析,都显得十分的不规则,但她又想,一个没有受过专业培训的教师,能通过刻苦自学,获得转正,实乃不易!并且,还能用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自己的心里轨迹,更是难能可贵!她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她刚刚看过的那首《清平乐.暑假》上,极为认真地研读起来。酷暑论经,雏英聚东宫。西北西南论盛世,半个逆字无形。四面楚歌唱起,突出重围艰难。花园天空气凝,徒有浊泪暗弹。
姚清凤读出了词中的浓郁惆怅和悲愤情怀。她终于明白了郑克非多次提到的恩师遭遇,凭着一个汉语言文学教授对文辞的敏感,她觉得严锋的这首不规则的小词,在操纵着自己的情感,在促使着自己的泪水无声地流下。
面对着这简单的几行字,她想象着在这个似乎很宽阔的园子里一个年已六旬老人的寂寥与无助,她好像感觉到了老人精神压力的巨大,她意识到了一个离群索居的老人所忍受的凄凉,同时她也仿佛看到了老人的身边聚集着无数个理解与良知,她似乎听到了聚集中的宽慰和笑声,但值得敬佩的是,老人以超乎寻常的抑制力,忍受的孤寂中的无奈与痛苦,不然,一个在老公郑克非心目中的刚强大汉怎么会有徒有浊泪暗弹的痛楚呢?
七
当太阳的最后一抹余辉被夜幕吞噬殆尽的时刻,严锋和郑克非才走出园子,踏着暮霭向瓦屋走去。空气中飘溢着农家特有的饭菜的清香。小郑濂正在鸡舍前念念有词呢:两只红公鸡,穿着花外衣。一只白公鸡,穿着白锦衣
怎么没有炖柴鸡给孩子吃呢?看到满桌的素菜时,严锋问妻子
郑濂不让杀,他说公鸡美丽,是人类的好朋友。
看着可爱的孩子,姚清凤的脸上飞上了幸福的云朵。
克非,你喝酒吗?你知道的,我是从来不喝酒的,家里也没有酒啊!让你婶儿去村里代销点掂一瓶。说着,严锋就要喊妻子买酒去。
他呀!烟酒不沾。不要买!姚清凤边往碗里盛着米汤边说着。
这是什么灯啊?怎么这么暗?今晚上停电了吗?小郑濂看着这个昏暗的柴油灯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这是爸爸小时候经常用的照明工具,有时就这也用不上。爷爷,奶奶这儿离村庄较远,这里不通电,只好用这种柴油灯了。郑克非转脸看了看妻子,接着说:你看,这灯虽然不亮,可是它温馨啊!你说是不是?
哎呀!你看着我干吗?其实这才有回家的感觉么!
好了!赶紧吃饭,吃了饭你们开着车到县城去住旅店。那么远
叔,婶儿!我们在家就商量好了,今晚,我和郑濂陪着婶儿睡在屋里,克非陪你躺在车里。再说了,郑濂长这么大了,还没有陪奶奶睡过呢!姚清凤不等严锋把话说完就接过话茬说。
这哪能行?委屈你们啊!婶儿急忙说。
这就是我温暖的家!我怎能到外边留宿呢?饭后,我还要到树林里摸爬叉呢。明天我给你们做油炸麻辣爬叉吃肯定比中原饭店的新鲜。小郑濂神往地听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一桌散发着原始香味的饭菜,在欢声笑语中被吃个精光。
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了林梢,照得满园明亮亮的。郑克非和姚清凤领着郑濂在屋前的菜地摸爬叉。不大一会儿,就摸了大半碗。郑濂端着泡在清水碗里的爬叉让奶奶看。
别摸了,歇歇吧,累了一天了。明晚接着摸。婶儿心疼地说。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郑濂偎依妈妈的身边,望着明亮的圆月,背起了在学校学过的这首《古朗月行》,妈妈,老师说,瑶台镜是天上的仙女用的镜子,又圆又亮的。是不是就像今晚的月亮啊?
郑濂和妈妈聊着聊着就张不开眼皮了,婶儿把郑濂抱到屋里。
背诵《古朗月行》的小郑濂,让严锋思绪翻涌: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小郑濂没有背出这句诗,因这句诗在选入课本时删去了,选入的却是能表达诗仙浪漫情怀的诗句。那些曼妙绮丽的诗句,
为孩子们打开了一个梦幻般的神话世界,然而删去的才是诗人最想表达的情感忧郁愤懑。不谙世事的孩子们怎能读懂?明月,是诗人精神的寄托,是诗人释放压抑情绪的空灵之地。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愁心是寄去了,夜郎西却没有走到几经波折磨难的诗人终在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轻舟上获得精神上的解放,揽着一轮明月进入了逍遥的梦境。而我呢,本将痴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唉轻轻的一声叹息,蕴涵着多少的无奈啊!严锋的眼睛里蓄满了浑浊的泪水。
看着悒悒不快的老师,郑克非碰了一下姚清凤的手,清凤心领神会地说:难得能看到这样的明月,朱自清的月下荷塘很美,老师您的月下田园会更美。我们不如到那里赏月吧?!
姚清凤跟着严锋和克非地走在月影婆娑的田园小道上,呼吸着清爽甜润的气息,看着明澈月辉下的朦胧绿意,宛如走进了少年闰土的沙滩瓜地里。三两声的鸣蝉拨动着神秘的夜色,时续时断的蛐蛐声增添了夏夜梦幻的色彩。
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美的月夜!姚清凤由衷地说道。
这也我看到的最美的夏夜。郑克非也由衷地赞叹着。
这里的月夜是很美的啊。严锋意味深长地接着他们的话茬说。
他们在花生地里的小径上停住了脚步,捡了较高的田埂面向明月坐了下来。严锋依然抬着望月,清冽的月辉泻在他苍老但却坚毅的脸上。昨晚,我填了一首《沁园春.夏夜》的词,你们给改改吧。严锋说过后,就低吟了起来:
子时暑醒,万籁声歇,独享寂寥。望天空莽海,灿星辉耀;村野庭径,夜掩清宵。黑云骏马,亭亭白杨,欲与悲鸿赛逍遥。想晨曦,观万里河山,无限妖娆。神州千古竞秀,看华夏、清明多舜尧。叹楚汉长河,赤壁雪涌;隋唐风云,漫卷群枭。
湘江洲头,神州激荡,万丈豪情舞狂飙。喜盛世,民物阜康,红旗飘飘。
姚清凤依偎在郑克非的身边,他们在聆听着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的慨叹!而这种万籁声歇的寂寥生活,在老人看来是无比的激荡与逍遥,老人的心中涌动着清明,妖娆的晨曦,而万籁声歇,黑云遁去后的晨曦到来时,正有一个妖娆的盛世被万丈豪情舞狂飙的神州的舜尧们和谐着一个更加民物阜康的楚汉长河来!此时,他们意识到:人类生活、生存的本能和经济本能就像野火之后的劲草,岩石覆压下的深根,不屈不挠。只有深谙世间炎凉者才能准确地解读人生百态、体悟社会的风云诡谲。老师啊,您就是劲草、深根。郑克非感慨着,思绪在夏夜里翻飞着
你和甘老师的关系以前那么好,真想不到会有今日的症结。郑克非的思绪仍在感慨的漩涡里沉浮着。
说来话长啊!那时,我们都是中学的老师,我教中三的文史,他任中三的理化。教学中,我们文理兼顾,生活中,我们文理相同。但自从我们分别担任了校长后,我们的人生观、教育观就不在和谐融洽了,甚至是大相径庭。随着他职务的晋升,我隐隐地感到,他的官欲也在暗暗地膨胀。他的牌友酒友多了,且是些官场中的有脸面人物。他在妻子面前的腰低了,因为他妻哥的官位高了。
他很早就有想当乡教办主任的念头了,只是他没有过早地暴露出来,他就像篡权的王莽那样,政变前谦卑勤勉,赢得了忠良贤臣的美誉,可谁知这副和善忠厚的外表下却是一颗包藏着的奸宄之心。
他曾经策划并参与了推翻三个乡教办主任的活动,但是,他都不是最大的受益者。第一次策划活动成功后,他由中学校长晋升为教办成员,当他满怀信心地组织发动了第二次活动后,原先担任教办主任的梦想被县局考察小组的结果给毁灭了,只戴上了一顶教研主任的帽子,不过,前两次的策划活动虽然没有达到理想,但也为他成功地发动第三次策划积累了经验。
这三次活动前,他都动员我参与,可能是想利用我当时在全乡教师的影响力吧。我可没有被他的鸿鹄之志所左右,反而帮助他分析我乡可圈可点的教育形式,要他以大局为重,为我乡的教育事业着想。不要混淆视听,搞乱教育局面。
我深知:每任乡办主任都有他们自己的工作作风,有的雷厉风行、干练果敢,有的学识渊博、业务精炼,有的沉稳慎重、坦率真诚。虽然他们在工作中有疏漏的地方,但作为有责任心的老师们可以开诚布公地向领导提出自己认为较合理的建议,不至于让他们被黑幕裹挟而下吧。历史上的政治家也是阴谋家,一旦在权欲膨胀之时,什么手腕都会使将出来。
说到这里,严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第三次的操纵比前两次要周全得多啊!他几乎动用了一切能够调动的教育力量,还使用了文革中的宣传伎俩,对前任的教办主任进行造谣诬蔑。每个学校的大门口都贴上了教办主任的累累罪行,他还利用逢集日,散播传单。一时间,搞得我乡教师人心惶惶,学生外流,家长怨声载道。更有甚的是,他还利用妻哥的权威和军界的某中将是好哥们,时常带着具有军衔的证件活跃在政界、商界和军界,声名远胜明朝的沈万三。据说,这位中将是开国某元老的儿子在县局领导亲自召开的全乡教师会上,迷惑众多的社会名士大闹会场,致使将要宣读的县局任命不得终断收场。
长吁短叹后,空气沉闷了。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望着灰暗笼罩的夜色,严锋低沉地说道。
这次,他终于成功了,终于辉煌地划出了他人生的分水岭坐上了梁山的第一把交椅。而这次的策划成功也是我们关系的分水岭,挚友已与我渐行渐远了。权势对他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严锋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郑克非和姚清凤,还是在问着迷蒙的夜色。
望着在全乡教师会上就职演说中慷慨激昂的他,我疑虑重重,忧虑满腹:一个丧失灵魂的人,一个玩弄权术的人,能把我乡的教育引向何方?
姚清风接口说道:教育界有这些人把持,倘若鲁迅先生地下有知,他该是多么地激愤啊!冲飙激浪的笔锋一定会写出惊世骇俗的《教育惊诧论》。
当我看到他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那灿然的一笑时,我仿佛看到了靖难之后挂在朱棣脸上的那一抹灿然而又不失威严的笑容,但我还望见了明成祖励精图治的疲惫身影。在无奈的微愠中,一丝希冀升腾于忧心忡忡中,但愿他修正果,把长今乡的教育带入永乐盛世。
郑克非听着听着,边站了起来,在严锋的旁边踱着步。蛐蛐无声了,蝉儿不鸣了,此刻的夏夜出奇的岑寂,刚从云中钻出来的明月,轻轻一颦,又躲到了另一片西移的云中。一阵轻风拂过,凉意漫过了全身,不知何时,露水已打湿他们的鬓发。他们默默地踏着满园的清凉,向透着橘黄色灯光的屋子走去。
夜深了,除了几声犬吠外,再无声息。看着葫芦架下蚊帐内躺下的老师,郑克非钻进了车内,借着车内的灯光,拿出了老师的日记本看了起来。
当看到这首《七律.自嘲》以及老师后面的评述时,克非难抑起伏的心情:
雾里观景眼昏花,寒风凛冽热泪洒。化蛹为蝶夕阳路,吞歌饮恨遁嚣哗。富春江清好观鱼,昆明水前激浪花。蛰居井天品苦酒,人生为何冬与夏。
一切有志于积极探索的人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孩子,孤独的走路,默默地识见,既没有表演欲也没有抱怨心,只是暂时性的清理了一条路,干净了一片地。有时,义无反顾地出发并不见得能达到自己预想的彼岸啊!
郑克非合上了本子,闭着眼睛体味着刚才的诗情。
八
回家的第二天,也是郑克非比较忙碌而安排紧凑的一天。
上午刚吃过早饭,他们一行就来到了郑克非父亲的墓地。
姚清凤在墓前摆好了供品,郑濂放上了特意带来的一束绢花。
郑克非跪下点起了纸钱,难抑的泪水洒在了父亲的墓前。姚清凤也拉着儿子跪在了克非的身边。
老哥!克非领着媳妇和儿子回来看你来了。他没有给咱丢脸哪,我的老哥!严锋的眼里也噙满了泪花,他拧开了一瓶酒,倒在了墓前:老哥,我又陪你喝酒来了。这次,你看到孩子们,一定会开心吧!可你也被挂心,克非一定会把她娘俩找回来的。严锋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回身拿把铁锹清理起了墓旁的杂草来。
爸呀!我是克非呀!儿子回来看您啦!这么多年,我努力求学,就是为了报答您啊!爸!您好好看看您的儿子吧!我是个不孝的儿子啊!爸!郑克非伏地恸哭,姚清凤和小郑濂也泣不成声,涕泪涟涟
郑克非和姚清凤带着儿子给父亲的坟头上添土。
在覆盖了一层新土的坟前,郑克非跪了下来,使劲磕了个头说:爸,我以后会经常回来看您的,我不再让您寂寞了。我也要领着妹妹回来看您。爸,您安息吧!泪水再次从郑克非红肿的眼睛里流淌了出来
从郑克非的叔叔、姑姑家回来已经是下午了。郑克非感觉有点累,躺在葫芦架下的床上睡着了。严锋和老伴儿领着小郑濂到后面的树林里捉知了去了。
姚清凤坐在床边,看着郑克非额头上的伤痕,抚摸着郑克非小时候切菜时切伤的手,再想着那些年严锋对郑克非的照顾,她不知是感激得还是难过地流出了眼泪。
姚清凤从包里找到了严锋给郑克菲的那个褪了色的教案本,认真地翻看着:
2004年7月27日星期三晴
这一天,在我的人生词典里注定是一个悲哀、耻辱的日子。
早饭后,我正在闷热的玉米地里背着药桶打药,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要我带上学校近几年的账本马上赶到县教委接受审查。我顾不得劳累,顾不得换一件干净衣服就急忙骑上破旧的电动车,走了二十多里路,从学校的档案室里拿着账本就匆忙地向县教委赶去。五十多里路,我走了整整两个小时。县教委的纪检领导接待了我这个在全县相当出名的校长。为了使我能在天黑前赶回家里,这个的领导把举报信的复印件交给了我,要我回去后好好看看这份举报材料,29日下午2点来县教委接受调查。
返回到学校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我借口支走了护校的教师,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封举报信。
我们学校的严大校长,长期以来,官僚主义思想严重,不抓教学,不学无术,把学校搞得乌烟瘴气。还利用权力打击迫害教师,侵吞国家公款,掩护严重违犯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教师举报信洋洋洒洒二百多字,把一个心思扑在学校的校长,把一个曾受到k市教委几次表彰的先进教育工作者,把一个s县教委评为首届s县十大杰出的校长,十大学科带头人的我说得一无是处。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愤怒的情绪,抓起茶几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板上。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随即拨通了县教委那个纪检领导的电话,请求县教委派调查组来学校彻查举报信的内容,并要求与举报人当面对质,还自己一个清白。
夜深了,校园里静的像死了一般。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教学楼前的文化广场里,望着高悬的月亮陷入了沉思我首先检索了自己工作中的失误和因为工作对不住老师的地方,又回忆了自己这些年在学校管理方面作出的积极而又大胆的探索。我觉问心无愧,完全经得起组织的审查。唯一使我愧疚的是在绩效工资的分配上太过于认真了。我完全按照教育主管部门的关于绩效工资的发放办法执行的。我早就应该清楚,按工作业绩分配绩效工资已经触及到了极个别教师的灵魂,他们迟早会报复自己的。至于掩护严重违犯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教师的事更是让我哭笑不得。那是一个经教办甘主任特批的请假的人哪,作为一个基层校长,我又有什么资格去驳回领导的特批?我需要做的就是为了领导的这个特批而进行的调课。
我茫然了,这些年为了长今乡的教育,我的付出竟然换来的是这张举报信。
在任校长期间,我曾经接手了两所困难相当大的学校。第一所是尧宝中学。在我刚刚上任时,那所学校只有学生340人,一栋能够满足500人正常教学与生活的教学楼,一排12间瓦房兼教职工的住室。我在这个学校苦心经营了十年,当我在甘主任上任后调离这所学校的时候,学校已经发展成为远近闻名的农村中学:普通教室有十四个,有初具规模的物理实验室,化学实验室,生物标本室,学生图书室,教师阅览室,音乐、美术教室,教工之家。校园文化建设已经启动。学生已达到1280多名,教职员工有五十八名。学校不仅吸引了本乡的学生,而且邻近乡镇的学生也慕名而来求学。曾受到县教委的多次奖励。因为当时还是地方政府办学,这哪一项成就不浸透着我的心血和汗水呢?
随之继任尧宝中学的校长是一直追随甘瑞婉的教师新秀贾琪林。甘瑞婉以我的工作能力强为借口,把我调到了我乡最偏远最落后的韩庄小学。
这所小学,校舍破旧且严重不足,学生流失现象严重。学校占地面积和建筑面积都远远低于国家规定的标准。为了学校的发展,衔着一颗对教育事业的赤心,我再次横下心来,一定要把韩庄小学办好,让家长们不再为孩子的学业担忧,让孩子们在这里健康地成长,得到全面的发展。我不厌其烦地到韩庄村委会协调教室的维修事宜,我顶酷暑,冒严寒,三番五次的到县财政局、教育局申请教学楼的专项拨款。我在尽心地学校的硬件建设上打开突破口的同时,也着手着重地抓学校的软件建设。
一年之后,一座新的教学楼矗立在学校的前院,随之而来的是,学校的水泥操场也在这一年的秋季建成。又一栋新的具有多功能的教学大楼已通过了审批,不久的将来,师生们就可以在媒体教室、仪器室、图书室、餐厅、活动室、办公室里学习和工作了,不但保证了本村的孩子留守儿童的学习生活需求,还可以接收外村的20多名留守儿童。
此时,我看着月光下亲自选定的新楼址,不禁感慨万千,浑浊的泪水滴在了精心培育过的花草上。
2004年7月28日星期四雨
天阴沉沉的,一场大雨将要来临。一大早,妻子就催促我去玉米地里施化肥。昨晚睡得太晚,我的头昏昏沉沉的。撂下没喝完的稀粥,我拉着装着化肥的架子车就去地了。
西南边的天空上,卷着黑边的乌云向东北的天空漫了过来,一道道闪电好像一把把金鞭,在鞭笞着黑马般的乌云,隐隐的雷鸣似黑马在嘶叫,在长啸。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一人高的玉米地里,闷热难忍,钻进去不大一会儿,浑身衣服就被汗水浸湿了。顾不得黏贴的衣服,我端着盛满化肥的盆子不停地撒着。
呼呼呼,哗哗哗,大风挟着大雨兜头浇来了。化肥没法撒了,只好把盆子里化作冰凉雨水的化肥倒在地里,拖着拉车,顶着交加的风雨走在打着漩涡的泥水路上。
湿热的身子被冰冷的雨水一激,我感冒了浑身酸软无力,头晕目眩。晚饭后,吃包药我就躺下了。听着窗外如注的檐下雨,我的思绪恰似这哗哗的雨水流泻不已:
去年的春季,广玉兰和樱花开满校园的时候,县教委的领导们,考察并参加了我校的教学改革现场会。他们和全乡的教师们一起走进教室,观摩我校优秀教师的课堂教学,走进会场,听取我校老师的教改汇报。一月后的校园里,满树的棠梨花灿烂地绽放了,笑微微的百日红迎来了我校又一个教学新局面教育局长带领教委成员莅临我校考察我校的教改成果,一同前来的还有邻近县的教委领导。
离开学校大门时,局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给我县的教学改革带了个好头,老师们的教改经验可以在全县推广。一所偏僻的农村小学都能拿出一套完整的《教改实施方案》,难能可贵啊?他回过头来,问跟在他身后的甘瑞婉主任,你乡的《教改实施方案》怎么还没有送到局里?韩庄小学的教学改革临县的老师就知道了,可你竟然没有向局里汇报过?要不是两月前,祁县的老师打电话说要来韩庄小学参观学习,我们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啊。
甘主任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又向局长做检讨又向我道歉,恭承与歉迫的分寸拿捏得极到位。
教改的目的不是为自己涂脂抹粉、增添业绩砝码的,而是让孩子们真正地感到学习的乐趣写字像钓鱼,读书像放风筝。为孩子们的终身着想。
不几天,我接到了甘主任的电话,让我校承办一场大型的教学新秀选拔赛,让全乡的中小学教师全部参加。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想让学生开阔视野,增长见识,我也想此次平台,为全乡的教师提供一个学习交流的良好契机,为促进长今乡的教学改革做点贡献。
初夏的早晨,金色的阳光抚慰在我疲倦的脸上,也照耀在举着一枝枝红艳艳的紫薇树上。一场有史以来的全乡大比武终于在我校拉开了序幕。我没有想到的是,甘主任笑容可掬的身后是一行浩浩荡荡的人马县广播电视剧的影视记着们来我校了
几天后,在我县的教育频道上,甘主任满面春风、侃侃而谈地出现在了千家万户的电视屏幕上
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我烦躁不安,浑身酸疼,心口堵得难受。我起床倒了杯热水。搪瓷杯口的热气在氤氲着,而我却感到心里凉丝丝。窗外如泣如诉的雨声,把我的思绪拉倒了去年秋季的一个雨夜。
没电。在点着蜡烛的学校办公室里,我和年青的副校长华子滕在促膝长谈。
华子腾就是去年秋季开学时,由甘主任亲自提拨并任命的副校长。
我快退居二线了,我想在我离开领导岗位前,把我校的校园文化建设再深化一步,还打算请市里的教育专家在我校召开一个学生家长大会,讲一讲当前教育的误区,讲一讲家长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的重要性。我还想领着教师们到到省城的名校参观学习,邀请城镇的优秀教师送教下乡。
你的这些想法都很好!他从嘴里吐出烟蒂,用脚使劲地踩了一下,用一丝亮光刚闪过的黑幽小眼睛看着我说,你如果退居了,你准备让谁接着干?
谁接着干,要听从上级的安排。听到他幼稚的问话,我不禁笑了起来,我说了能算吗?这也不符合任命程序啊。
你觉得我咋样?你有没有打算向教办、向教委推荐我?
他这直言不讳地一问,把我问蒙了。我惊讶地不知如何回答。
但我相信组织,上级绝不会任命那些工作散漫浮躁,喝起酒、码起牌忘记上班时间的教师,也绝不会让那些结党营私、沽名钓誉者进入领导岗位。华子滕就是这样的人。他体校毕业,不懂得教育教学,但又不喜读书而手机常玩在手,时常喝酒磕得脸上的黑疤不断。我是不会昧着良心推荐这种人的。
昏暗的烛光在摇曳,照在他忽明忽暗的脸上。他黑幽的眼光盯在我沉默的脸上。
甘主任已经找我谈过话了,要我好好地配合你工作。他轻轻地诡秘一笑后,摸出一根烟燃上了,一圈一圈的烟雾在他的口中飞腾着,在秋季无电的雨夜飞腾着。雨夜,显得神秘莫测。
霹雳的炸雷响过,此刻窗外的雨声更大了。端着茶杯,喝口余温尚存的茶水,我的心里冰凉冰凉的。
只顾着听雨忆旧呢,县教研室郝国安主任发来的手机短信我都没有听到。郝主任的短信温馨而又确实带有某种信息:超越时代的人,往往不能被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所包容。激流勇进是一种勇敢,但有时候激流勇退也是一种勇敢!
2004年7月28日星期五阴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驻了,但天气闷热闷热的。今日一大早,我就带着准备好的近几年学校的各种材料,骑车赶到了县教委。我索性直接面见了新上任的教育局长李钟伟。他热情地接待了我。
李局长认真地翻阅着我带来的那些材料。他不时地向我询问着一些问题。而后,他情绪激动地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请通知组织书记,纪检书记,教研室主任马上到我办公室来!然后,他倒了杯凉白开递给了我。
几个领导先后来到了李局长的办公室后,看到我后,平静地给我打招呼。李局长拿着我送来的材料,对他们说;看来你们认识这位被举报的严锋校长啊,他的工作想必你们也了解一些吧。他扫视了他们几个后,看到了他们肯定地点了点头后,李局长把材料递给了纪检书记,你好好看看这些材料,是不是与举报的内容相符。纪检书记认真地对照着举报信查看着材料。在教研室的郝主任与组织书记在向李局长如实地回报着我的情况。
李局长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他走到我的身边静静地说:只要我们领导干部心怀坦荡,不做违法乱纪的事,不做损害人民利益的事。我们就不怕举报。刚接到举报信时,我就有疑虑,一个原先不足百人的山区小学,能在办学条件简陋的情况下,取得这么大的成就!没有一个务实求真的好校长怎么能行?我看县城的一些小学也未必能比得上吧?哪个学校在一年之内能承办得起三次规模宏大的教改现场会?
一个只有八名教师的学校,一年之内,就有四篇论文在市级刊物上发表,两篇教改材料在市级内部交流,三名教师被评为市级教改标兵,两名教师评为县级教学新秀。我们县这么多学校,全县评十个明星学校就有这个韩庄小学。没有校长的努力岂有如此结果?
李局长提起水壶,又往我的茶杯里添了些凉白开,然后温和地看着我说:当然啰,你的工作中,难免也有不被人所理解的地方,也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但是我们培养一个校长不容易,培养一个好校长更是不易啊!对你的工作我们是肯定的。不要有顾虑,还要积极的努力工作。不过,今后要注意工作方法。吃一堑长一智吗!
他回过头,问正在看材料的纪检书记:查到问题了吗?
现在还没有。纪检书记摇着头说。
那好吧,您先回去吧。如有事情,我们再通知你。
听到我的咳嗽声,李局长关切地问:怎么了?感冒啦?昨天被雨淋啦,不碍事的。大老远的,天又这么热,你要注意身体啊。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吧。
李局长清风般的话语,驱走了我浑身的燥热。
一路上,凉风习习。笼绿盈翠的田野里,一派雨后的新绿。
九
郑克非睁开了睡意朦胧的双眼,看了看托腮沉思的姚清凤说:你这是怎么啦?
没想到,老家的教育界竟也这么复杂。你的老师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中工作实在是不容易啊!姚清凤把手中的教案本递给了郑克非,你也看看吧。
郑克非揉了揉眼,接过教案本看了起来:
2004年8月16日星期一晴
临近中午时,我正在校园里和教师们顶着炎炎的烈日清理杂草,忽然接到甘瑞婉主任的电话,让我马上赶到乡教办,说有急事相商。带着一身的泥水和汗味,我匆匆地走进了甘瑞婉的空调间里。刚才还湿热粘黏的衣服,逐渐地在凉爽宜人的空调间里渐凉渐冷,湿冷地裹在了我劳顿的躯体上。
我刚才接到县委纪检华荪稼书记的电话,他向我了解你利用公款乘坐飞机去海南旅游的事。他捏着冒着袅袅轻雾的半截苏烟,眯缝着被烟雾缭绕的双眼说,这是举报信上说的。还说你伪造假帐,骗取拨款。
这些你不是最清楚的吗?你怎么不向县委纪检会如实地汇报呢?我镇静地反问道。
咳咳这怎么能汇报?他干咳两声后,从疏淡短眉下的细眯眼儿里,挤出了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我要是说了,全乡岂不乱成一窝蜂?每个校长都要受牵连。笑意随着变化的语气,在他油亮白胖的脸上变幻成了一朵凝云。
锋哥,别站着,快坐下。他递给了一瓶冰镇的绿茶。
久违的锋哥从他红润的唇间不自然地飞出时,我感到颇为涩疏,耳朵里好像钻进了一只小虫子,极为地不舒服。自从他升任教办主任后,以往谙熟热乎的锋哥就被晦涩阴冷的哼哈代替了。
他想干什么?我的心里一激灵。我太了解他啊,前三任的教办主任就被他和善、谦顺和亲恭的假象蒙蔽了。他这亲热的一呼后面又隐藏着什么玄机呢?
我利用公款坐飞机去旅游,除非我吃了熊心豹子胆?
今春五一黄金周后的一个校长会上,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张飞往海南岛考察的机票落在了我们的面前。喜悦、惊愕、疑惑分别写在了校长们的脸上。快些回家收拾一下,晚上六点在教办门口集合,十点赶到南航新安机场。甘主任说完,夹着公文包走出了会议室。
我尾随着进了他的办公室,我近来实在太忙了,抽不出时间出外考察,我已经给县城的光明小学联系好了,本周我校教师要轮流到光明小学听课。我不能离开学校啊?你把机票给退了吧。
你不是没时间吗?那好吧,就让你校的华子滕副校长代替你去吧!甘瑞婉用不容否决的语气回绝了我的请求。
我无奈地退出了甘主任的办公室。门口,站着五六个捏着机票的校长,见我退票无果,只好无奈地回家收拾了。
你不给县委纪检会说明,我去解释。拉回思绪,我决然地说道。
嘿嘿,你能说得清吗?就算你能说得清,你考虑过后果吗?你将会是全乡校长的公敌!他冷笑着说,最好的选择是你默认了,不要牵连其他人!你说是不是,锋哥?
一片阴鸷的云雾在我的眼前漫卷着,欲有把我湮没之势。
我怔怔地坐着,面对着我昔日的好友,当今的领导,面对着这些突如其来的英明决策,我茫然了,我仿佛看到自己此时正在波涛汹涌的一只破旧的小船上,被卷着乌云、裹着巨浪的狂风吞噬着,肆虐着,而此刻那些既熟悉又模糊的身影,正在江边的邀月楼上酣饮醉歌呢。
鼻子好酸,心好痛。欲辩已无言,明月坠谣诼。唐尧神圣事,怎不任蹉跎?
中午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我推着破旧的电动车,心情黯然地独行踽踽在炽热的柏油马路上,伴随在我左右的是那张似笑非笑的大白胖脸和软中带硬的话语。
锋哥啊,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怎会亏待?等你辞职了,我一定给你安排个清闲的工作。这几年,你太劳累了,该好好歇歇了。一会儿,我请客,我们去县金沙湾国际会馆钓钓鱼,桑桑拿。好吗?甘瑞婉主任和善地对我说,明天,我开车去你家接你,我亲自陪你到纪检会去。
晚饭后,我躺在楼上的凉席上纳凉。三三两两的星星在浓重的云团中若隐若现,丝丝的凉风抚慰着烦闷的夜空,却拂不去我心头的惝恍和郁悒。在这个溽暑盛夏的中午,那场令我欷歔郁闷、永不消弭的谈话,仍在我的脑海里盘桓着
锋哥啊,那些账册、票据你也会给纪检会一个满意的解释的。是不是?甘拍着我的肩膀,故作亲热状。我心里一阵恶心,鸡皮疙瘩骤起。
我今日已经让教办的甄会计把乡教办所有的账册完善齐备了,
但还有一张票据需要你签字。他把从抽屉里拿出的一张税票推在了我的面前。
我看后方知票据上清楚地写着:韩庄小学购买教学设备,四千八百元,我皱着眉头说:我校啥时候买设备了?尴尬在他白胖的脸上稍纵即逝后化为了愠色,不这样改,你学校的考察账怎么报啊?
瞒天过海,胡填票据,是甘继任以来我乡教办的一贯做派。记得有次我去乡教办领学校的教学经费,钱没多领98元,可却领了一大厚厚的票据。
攻讦者说我做伪造假账,我哪有神通去弄这些正规的国家发票?可笑!可耻!
想着这些邈远玄虚而又俯拾即来的举报内容,满腔的幽思苦语我对谁诉说?
凄黯混沌的夜色,何时能迎来一轮明月呢?
爸爸,你看啊,爷爷给我捉了一只大知了。小郑濂满头大汗地捏着知了的翅膀跑了过来,后面跟着婶儿和拿着一根长竹竿的严锋。
看到他们过来,郑克非连忙合上了教案本递给姚清凤,刚才他和清凤那满脸的悒云被孩子的欢笑驱散了。
爸爸,妈妈,大园子里很好玩呢。你们也去吧。
夕阳像一只大红石榴,挂在树梢上。
田园的缕缕青烟袅娜地融在了满野的霞光里。蜻蜓在低飞,蛐蛐在吟唱,蝉儿在奏鸣。
薄雾笼远岑,清泠出溪流。菡萏留晚照,归鹊唱枝头。好一派美丽的田园风光啊。郑克非和姚清凤站在西亭上,欣赏着余晖下的美景。
婶儿拿着小棍儿在一堆火旁扒拉着,脸上像花猫似的小郑濂手里拿着一串烤得焦黄的蚂蚱,津津有味地吃着。严锋拿着串有一竿小鱼的竹竿在火上不停地翻烤着。吊在木架下的瓦锅里,升腾着裹有花椒姜葱和鲜鱼香味的团团白烟。火堆下的小洞里,烤得软甜的红薯、香嫩的玉米、串串的毛豆,散发着让人垂涎欲滴的味道。
妈妈,爸爸,你们快来吧。合家欢野炊开始了!
满园的欢声笑语淹没了鸟鸣虫唧,淹没了金柯唱晚,幸福地飞在了一帘霞暮中
十
晚饭后,严锋被村长叫去磋商村里筹办文化活动中心的事宜了。小郑濂带着婶儿有趣的民间传说,到梦里和他的小放牛哥哥去深山找白胡子神仙了。
丝瓜架下,郑克非和妻子凑在玻璃罩的油灯下,看着严锋写在教案本上的日记,他们的心情随着跌宕起伏的日记而慨然凄然着
2004年8月16日星期二多云
吃过早饭。我刚推出电车,王庄小学的校长谢宜夏就来到了我家。他问我暑假中去甘主任家汇报思想了吗?他已经得到了甘主任的电话预约,昨天卖了两亩的西瓜才凑够了汇报的条件。他听说我校的副校长华子腾已经汇报过了,并且超出了汇报的条件,甘主任特别地满意。
我从来不搞这一套!我生气地说。
你啊,吃亏就吃在这方面!你看我乡那几个春风得意的校长,哪一个不是经常陪甘主任码牌,并且都输得心甘情愿?谢宜夏瞪着我说。
要去你去吧,我现在还有急事要办呢。我拧开了车钥匙。
球!我还不知道你的吊事,有啥稀罕的。哪个暑假不整出些这样的球事来?你忘了,去年,我乡高庄的孔士贤校长的举报信不是送到了县纪检会吗?经过多方周旋后,不是安然无恙吗?我们去县跑跑门路吧。谢宜夏说完后骑上车就要和我一起去。
你赶快回家忙吧。我不需要这些。我回绝了他。
不信走着瞧,你非得吃大亏不可!就你这秉性。现在不兴你这种人了。
县纪检会的办公室里,我浏览着华书记递给我的举报信。举报信里面除了甘瑞婉说的利用公款旅游、伪造假账外,还罗列了很多我的让人唾弃不齿的行径,越读越觉得这种笔法好熟悉,不错!完全是《竞选州长》中的那些报纸上诋毁我的内容翻版,字字义愤填膺,行行声泪俱下,就差一点没有写上9个刚刚学走路的、包括各种不同肤色、穿着各种各样的破烂衣服的小孩,冲到一次民众大会的讲台上来,紧紧抱住我的双腿,叫我做爸爸。看来,在学校读的书以后还真有用得着的时候我们经常告诫学生的一句话,千万没有想到学生用在了这方面我一直在质疑我们的教育:是分数重要还是人品重要?什么是真正的大语文观?
看来,我还得穿越一下,到一百多年前的美国去找马克.吐温,请他删除时空里的这篇文章,避免以后有人再借鉴《竞选州长》中的诽谤之法谮毁他人,然后告诉他:你奶奶的人生阅历已经out了生平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的人,到后来竟不如斯坦华脱?勒?伍福特先生和约翰?特?霍夫曼先生的人生辉煌。
我愿意和举报者当面对质,配合纪检会澄清一切事实。我忿然而又诚心地向华荪稼书记请求。可能吗?当今有哪个举报者会在举报信上署上自己的大名?我们会针对举报的内容一条条地核实的,给你一个交代的!华荪稼书记面无表情地说。
查票的查票,问询的问询。一阵紧张忙碌过后,我在纪检会的问询薄上签了字,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纪检会的高楼大院。
回家的路上,我感觉往日那炎热蓬勃、温暖和煦的太阳此时是那么地昏聩颟顸、寒冷萧瑟。
云淡星疏,夏夜寂寥。阑珊河汉,旧梦漂遥。我望着沉寂的夜空和西沉的残月,辗转难寐:怀抱明月天地昏,满目霜雾不见春。醉卧松风朦胧问,古今尧舜有几人?
昏黄的油灯凄然地照在这首《夏夜》上,也黯然地照在两张欷歔不已的脸上。郑克非轻叹一声说:以前,我只听老师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过自己辞职的事情,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这么复杂?
我以前认为,只有我们高校的某些人有本事扎进围城里,搞些左踢右蹬、欺世盗名之事,谁能料到,偏远闭塞的山区还有李定、舒亶之徒。姚清凤忿忿地说道。
余秋雨说得很对,诽谤在中国,是一场巨大的历史灾难而不是个人事件。即使你是一个明哲保身者,一不小心,挡了别人的道。那你就得陪着韩非子在囹圄里孤愤,陪着孙膑在泥淖里爬行。往往这些被诽谤者不是满腹经纶,就是旷世奇才。这就是历史的悲哀啊!一个视教育为生命的求索者,一个对理想教育的追梦者,一个为教育事业孜孜不倦的奉献者,却要陷于这些谮言诽语中,实乃教育界的悲哀啊!少年强,国则强。少年如何强?惶惶的灯苗在晃动,郑克眉头在紧蹙
2004年8月28日星期二晴
秋后加一伏,天热似老虎。虽然立了秋,但秋老虎更加变本加厉地向大地熏蒸着热浪,疯狂地抖落着余威,整个大地被秋老虎熏烤得皱巴巴的。这淫威不减的燥热,又给骚动不安的世界平添的几多烦忧,又让聊赖与闲愁多了份爱上层楼,欲说还休的无奈与寥落。
室内的电扇不停地扇着热浪,呼呼的热浪搅着忧烦一阵阵地向我压来,压得我心里透不出气来。一想到前天下午在甘主任办公室的一幕,我的心里就酸痛难忍。
甘瑞婉在他的办公室,夹着冒着一缕淡雾的苏烟,在老板椅旁走来走去。看到我的到来,那双细眯眼儿里的一束幽光,忽闪了一下后就阴暗了下来。
今天上午,县局李钟伟局长来电话,责令我立即协调好你的事情,不要让事态扩大。县纪检会正在着手彻查教办和其它学校的账务了。好多的校长在向我抱怨呢。据我分析,如果不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举报者还会到市里、省里上访。你是知道的,稳定一贯是我们工作的主导方针。说完,他把手中刚点燃的苏烟,扔进了垃圾桶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绷着个白胖脸,瞟了我一眼,看我不做声,语气缓了下来。
锋哥啊,我知道你憋屈,可是我也没撤儿啊。从小处讲,你得为我考虑考虑啊,不能把我牵扯进去、抖擞出来;从大处讲,你得为咱乡的教育局面着想啊,我知道,你最不愿意看到的是我乡混乱的教育局势。是吧,锋哥。甘的细眯眼像两颗尖利冰冷的图钉,钉在了我的脸上,我的心里刺痛极了。
我听出了他的这番软硬兼施的话语中的味道,他是在让我主动提出申请辞职的。
我的心真的凉透了,真的伤透了,真的碎透了。这就是我曾经同甘共苦的挚友!这就是我为之横刀立马的领导!一股难抑的热流在胸中翻滚着,上涌着。热流翻滚在了我冰凉的手心里虽然室内零上二十八度,热流上涌在了我浑浊的眼睛里。
锋哥,我绝对不会亏待你。我说过的,我会给你安置个好地方,让你歇歇身体,养养心我的脑海里一片浑黄,而他白胖脸上红润嘴唇却在不停地噏动着..
此时,我看到我家屋顶上吊着的电扇上,全是旋转着的扭曲的白胖脸,而浑红成雾条的嘴唇仍在噏动着
而这时,王庄小学的校长谢宜夏冒着一头大汗来到了我家。
看看,被我言中了吧。你终于吃上大亏了吧。要是听我的话,你现在不至于这样吧。你倒好,把一个苦心经营的全县名校轻而易举地让了出去。你知道谁是你的继任?谢宜夏埋怨之后问我。
县局已经考察过了?咋这么快呢?前天我才申请的辞职。我满脸的疑虑。
你咋还不醒悟呢?你吃亏就吃在这方面。华子腾已经坐着甘主任的车去骊溪避暑山庄请客了。我刚从乡教办开会回来,甘主任今天下午在会上亲自宣布的。谢宜夏安慰了我一番后就回家了。
是的,我该醒悟了,是该到醒悟的时候了
十一
深穹天宇中的那轮高悬的明月,寂寂无声地倾洒着朦胧的月辉。远处模糊的文秀峰和双雄峰缥缈在夜雾里,近处的山川、村野皆在清瑟的夜色里沉寂着。空旷寂然的田园里,姚清凤和郑克非在默默地走着。这本应该是一个浪漫的夜晚,本应该有一些浪漫的事情发生,然而,月华如水的静园里却没有催化浪漫的酵母剂,有的却是一园的清冷与满眼的抑郁。
孤寂的西亭向他们走来,幽静的竹风掠过了他们的耳际,一轮皎月漂浮在莫名湖清幽明寂的湖水里,在凌水挺立的荷花间微漾着。扑通一声,一颗小石块被郑克非踢进了湖水里,皎月化作了无数的粼粼明辉。
此时漫步在这寂静的田园里,我才深悟了恩师日记本上的那些诗情,你听听这首《落叶》诗,其中的无奈落寞多么地让人心痛啊!若如流云不自主,卷地随风知何处?寒秋不念满枝春,严霜无情更不顾。潇潇一暮穿帘雨,吹落残梦别枯树。窗外画角悲声起,残曲萧索怎得赋?清凤啊,读到这首诗时,我的心酸疼酸疼的
郑克非说不下去,鼻子抽搐着,怔怔地望着湖水中的微波在漾着碎银似的明辉,一点点,一波波,在轻闪慢漾着
我的心情何尝不是呢,当我读到老师的这些落寞伤情的诗句时,我的心里也和你一样的难过。他是你的恩师,也是我的恩师啊。你听听这首《秋夜》中的无奈与酸楚吧:秋夜萧萧远山空,一曲谢眺意万重。倾杯云亭醉孤寂,览尽月魄逐孑翁。鸿鹄落寞荒沙地,将军遗恨羽矢中。繁华春秋沉沧海,齐鲁凌云坠西风。。克非啊,如果人生中一旦遇到了的这般境遇,这样的环境,谁都会感伤的。更何况是一个时刻忍辱的孤寂老人?
愚溪在悄寂地流着,流着一溪的朦胧,流着一溪的清亮。克非和清风站在愚溪边,望着一会儿明澈一会儿幽暗的溪水。月光穿过垂柳,把斑斑驳驳的明晕洒在溪水里,淙淙的溪水载着一溪的明晕悄然地流淌着。
清凤,我以前给学生讲《愚溪诗序》时,总觉得还有余音未尽之意,但又找不到诗情中的凄凉、愤激的感觉,可在此时,这种感觉萦怀而来。郑克非感慨地说道。
可不是吗?要想读懂诗情词意,必须先读懂诗人啊。在这里,我读懂了《吊屈原文》的内涵,我读懂了柳宗元,我也读懂了你的恩师啊!姚清凤望着这静寂的夜色,看着月辉下朦胧的田园景物,想着莫名湖中的清荷和东隅的丛丛翠竹,还有眼前的这条寂然流淌的愚溪,她无限感慨地说,只有田园山水才能慰藉落寞之人,让他们朝天吐吐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郁闷,竹笔诉诉刘伶今日意,异代是同声的心曲。
在寂静的深夜里,在一盏昏灯下,姚清凤听着郑克非在低声地读着恩师的诗词,他们一同咀嚼着恩师难以遣怀的苦闷和孤寂:
《秋夜》其一:秋叶噙珠悟笙歌,如血残阳抱萧瑟。大漠冷月泡孤魂,泪光映入黄花魄。游人弄汝骑黄鹤,咫尺遥念布寥落。冷眼看破风尘路,万户粪土泉台阁。
《秋夜》其二:天高人疏又一秋,地阔心冷淡丝愁。望穹睹地思往昔,余华难携踏鲁沟。忘却已逝沙丘垢,浪花飘逸留鲨秀。泰山黄海劲风冽,宜觉脚下滚石球。
十二
早饭后,郑克非让郑濂跟着奶奶到村里找小朋友玩,他们三人要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去看望甘瑞婉。
一路上,郑克非边开车边和严锋聊天。
你为什么提出要去见甘老师?他不是有负于你吗?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落石下井,这样的人还值得你去看望吗?郑克非的情绪激动了起来。
沉默过后,严锋的脸上一阵抽搐,好像被蝎子、毒虫蜇过后的伤口又发炎了,难忍的伤痛不禁浮在清癯的脸上,昏花的眼中涌出了混浊的泪水。
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说:在我的人生履历中,他毕竟与我有过一段值得追忆的美好时光。虽然他有负于我,但我不能在他遇到不幸时而不顾往昔的情谊。
从师生二人的谈话中,姚清凤得知,三年前的某夜,,甘瑞婉打了一夜的麻将,起身时忽然倒地,不省人事。检查结果是脑部大量瘀血,急需马上开颅手术,否则,性命不保。手术后的性命是保住了,可落下了大小便失禁、全身瘫痪、失忆失语的残身病体。
我常常在梦里看到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情景:读书。打球。以茶代酒,练习猜拳。偷看女老师的情书。夜里骑车到县城看电影严锋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幸福的笑意,我们那时无忧无虑,多么地开心啊!不知他一会儿看到我后,是否能想起我这个老朋友?
车内一阵沉闷后,郑克非问起了继任校长华子腾现在的工作如何。严锋沉默了,他不知用什么措辞来答复郑克非的问题。对于华子腾,严锋的确痛恨。他辞职后,有些校长和老师经常到他家安慰他,看望他,而华子腾作为曾经的领导班子成员,不但未曾登门看望,而且还散播、扩大举报信上的内容虽然这些内容是诬告,可他却乐此不疲地大力宣传和广播。他继任校长已经让很多的教师们不满了,而他的这些狂言妄语,自然引起了老师们的怀疑举报信一定是他写的,也只有他这样的痞子老师,才能不择手段地做出尔等卑劣之事。
敢怒不敢言的老师们来到严锋家里,把自己的怀疑和佐证告诉严锋。一位深夜造访的老师肯定地告诉严锋,说他在一家酒店亲耳听见华子腾与人说起举报信的事,并且大言不惭地承认了是与人合谋而为之,当好奇的酒友问起合谋者是谁时,他却神秘兮兮伸出大拇指地说:高人!高人啊!惹来酒友们阵阵放浪的笑声。
在严锋辞职后的第二年冬季的某一天深夜,华子腾因醉驾致死晚上,他和几个校长陪着甘主任、华荪稼书记在县玫瑰休闲中心打麻将,酣战得人困马乏时,与绿衣红袖们玩起了隔座送钩春酒暖、登山迭唱大风歌的游戏来,至酒酣耳热时,腾云驾雾后,各自心满意足地开车回家了。
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少顷,鹅毛般的雪花就在西北风的卷挟下向着黑黢黢的群山、寂野袭来,俄而,远山戴白帽,寂野披白纱。朦胧一天地,层林挑白花。华子腾的车迎风冒雪在山路上飞速前行,当车疾驰在双雄峰的转弯处,就一个猛子扎进了双雄峰下的黑龙潭里。失踪三天后的华子腾,直到第三天的傍晚才被警察找到。华子腾的以身殉职,一时间轰动全县。
他已经死了,几年前就死了。严锋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在说着一个于己不相干的人。
克非默不作声地品着恩师这句平淡的话,他最了解自己的恩师表面越是平静,内心却越是激荡。他感到,老师的内心一定在被什么牵扯着,撕裂着
现在你学校的校长咋样?一定不会像华子腾那样吧。郑克非一边专注地开车,一边关切地问着。
你有时间的话,可以上百度贴吧。我听老师们对我说过贴吧里有条关于美女老师吃空饷,直线上升当校长的发帖。虽然严锋没有直接回答郑克非的问题,但郑克非还是清楚地知道了长今乡的教育现状,他眉头紧蹙,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
是谁提拔她的?咱乡的教育怎么能够这样搞?姚清风忿然地问道。
从严锋的缄默和无奈的表情中,姚清凤和郑克非已经知道了答案。
车,默默地向着县城驰去
十三
橡树玫瑰城的小区内,布局合理的洋房和耸入云天的高楼矗立在绿树红花中。中心花园的喷水池中,一柱冲天的喷泉从昂首的石龙口中喷出,四处飞溅下的晶莹水花,飘落在环绕花池四周的小石龙的口中,正好与小石龙口中吐出的水柱碰撞成团团水雾。在阳光的映射下,水雾中出现了一弯七彩飞虹。
车绕过中心花园,驶进了地下停车场。
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座淡紫色的镂窗曲墙围着的一栋白色的洋楼。曲墙下的一株凌霄花在使劲地向上攀爬着,交错粗壮的枝藤,爬满了鎏金的朱红门楼。翘首开放的簇簇凌霄花,像一只只金黄的小喇叭,鼓着腮帮使劲地吹奏着朝天阙。
按响门铃后,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保姆打开了大门。郑克非把手中拎着的两只咕咕叫的芦花鸡和一兜柴鸡蛋递给了保姆,严锋也把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递给了她。
三人迈进了大门,一个精致的山水胜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院子中间,一座一人高的假山上,几只振翅欲飞的丹顶鹤,挺立在葱茏的法国吊兰的垂蔓间。半腰间伸出的石崖上,一座红色的小亭子屹立其上。几株泛着油亮青绿的蕙兰,在山麓下繁茂地生长着。一练泠泠的飞瀑从假山上的幽洞里飞泻而下,溅到假山下清亮的水池里。水池里,三五成群的小金鱼欢快在睡莲间游弋着。此时其境,不由得让郑克非联想起朱自清笔下的梅雨潭来。
曲墙的东西边,各有一座绿柱翘檐的红顶亭子。西亭旁挺立着一株高大的苏铁,东亭旁直立着一棵翠绿的棕榈。
洋楼两侧,各有一座镶靛蓝边、嵌彩绘的紫砂颜色的大花坛。花坛里,姚黄、嫣红的美人蕉仪态万方,粉红、淡紫的大丽花妩媚动人。
进得客厅,姚清凤不由得睁大了一双明亮的丹凤眼:客厅的东墙上挂着一部四十英寸的超薄液晶电视,电视柜旁,摆放着一对两尺多高的景德镇花瓶,凝玉似脂的白釉上,一只绘着虢国夫人游春图,一只绘着韩熙载夜宴图。装修有素雅暗花的西墙上,挂着一帧装裱精美的双面汴绣清明上河图。泛着光泽的一套红木家具整洁地摆放着。
天上人间不同春,山乡村野有花魂。莫道秋近夕阳路,撩开岁月见真人。进入甘府,郑克非心中百感交集,可严锋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些高雅的情趣,他在急于地寻找那个他想看到的人。
啊啊客厅旁的卧室里传出了嘶哑的呼叫声。保姆擦着手急忙地跑进了卧室,严锋他们也赶紧跟了进去。
靠窗的一张席梦思床上,保姆正在吃力地扶起一位眼窝深陷且目光呆滞、脸色蜡黄而两腮干瘪、口流粘条儿的人。严峰鼻子一酸,扑簌簌的泪水不觉顺脸而下。他推开保姆,小心地扶起了这位瘫痪的病人,然后紧紧地握住了病人枯槁蜡黄的双手。
甘老师,我们来看你啦。你还认识我们吗?郑克非俯下身子,望着甘瑞婉说道。
啊啊甘瑞婉痴呆地睁着浑浊无光的双眼啊啊着。
瑞婉,我是你的锋哥啊,我来看你啦!严锋哽咽地摇着甘瑞婉的手说着,一滴滴滚烫的泪珠滴落在了甘瑞婉的手上。他拿片湿巾轻轻地擦拭着甘瑞婉嘴边的口水。
甘瑞婉痴痴的眼光盯在了严锋黑黄清癯的脸上,忽然,严锋感觉甘瑞婉的手颤动了一下,继而,浑浊的眼泪从甘瑞婉无光的眼中涌了出来。
啊啊他一边直着嗓子大声地啊啊着,一边流着眼泪看着严锋。
郑克非和姚清凤的眼中已经是泪花莹莹了
甘瑞婉抖擞地抬着不听使唤的双手,望着床边的轮椅啊啊地大叫。严锋和克非把他抬进轮椅里,姚清凤拿条羊毛毯盖在了甘瑞婉的腿上。
啊啊甘瑞婉望着靠墙的衣柜不住声地啊啊着。几个人不知所措地相觑着。啊啊甘瑞婉急得哭了起来,眼泪和着鼻涕流进了张开的大嘴里。
瑞婉,不要急。这样不便于你的身体恢复。保姆,你看他是想干啥的?严锋握着甘瑞婉绵软无力的,为他擦拭着鼻涕。
啊啊甘一个劲地望着衣柜中间的抽屉啊啊着,看到姚清凤走向了衣柜,他的啊啊声才减弱,但泪水却不住地流着。
姚清风指指衣柜里的抽屉,问甘瑞婉是不是要打开。甘瑞婉点了点头。姚清风把放在抽屉里的文件和信笺拿了出来,放在了甘瑞婉的面前。啊啊甘瑞婉流着眼泪,示意严锋翻给他看。
莫非甘瑞婉还想重温旧梦,找回教办主任的风采,郑克非思忖着。
严锋一份份地拿给甘瑞婉看,他都摇头流泪。当看到一封长今乡教办主任甘瑞婉亲启的信笺时,他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严锋抽出信纸看了起来,扑簌簌的眼泪打湿了信纸。郑克非接过信笺和姚清凤一起看了起来。
瑞婉主任:
你好!关于你乡韩庄小学校长严锋被举报之事,你要妥善处理,不要让求真务实、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的严校长寒心,要关心保护这位优秀的基层校长。
我局的纪检会已经明察暗访过了,举报信上的内容实属诬告。对这样投机钻营、道德品质卑劣的举报者,如发现后,局里定要严惩不贷。请您务必要安抚好严锋校长,让他安心工作,不要被举报信所囿于,让他放开思想,继续引领全县的教育教学工作。
另外,我代表县教委通知你,于明日上午8时,务必把你乡教办的所有财务账薄送到教委纪检委员会。
李钟伟
2004年8月12日
哇啊哇啊眼泪和着鼻涕流到了粘着口水的嘴里,甘瑞婉痴痴地盯着严锋不停地哇哇大哭着。不能一吐为快的痛苦像刀子似的剜割着他的神经,蹂躏着他人性复苏的灵魂,咬噬着他痛彻心扉的悔恨。在他遭受了这场死神给予他的劫难后,他尚存的一些思维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残损的大脑,让他的人性和良知日夜游离在痛不欲生中。为了解脱痛苦,他曾绝食和拒绝治疗,在苟延残喘的冥冥之中,他在等待着一个解脱痛苦的日子。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当他模模糊糊地认出严锋时,仿佛大脑里注射了一支强心剂,他的思维渐渐清醒了,他要在频临人生尽头的时刻,剪断煎心熬肺的痛苦羁绊,让他的灵魂安静地回归于清净的心灵家园。
甘瑞婉在哇哇大哭,严锋握着他的手在簌簌落泪,清风和克非默默地泪涌
该走了,郑克非站起身时,甘睿婉软绵无力的手拉着严锋的手,不愿松开。
保姆推着甘瑞婉慢慢地向外走去。到门口时,一种师生间特有的原始性使郑克非痛心地回过头,甘睿婉痴呆地坐在那里,口水还在流,右手在膝盖上无力地微微抬起以示送别,只是眼神中透出一种异样的亮光。看着他,郑克非的心中不禁一阵难过:看来,再壮丽的航程,也隐藏着回归之线啊!
在返回的路上,严锋坐在车里,默不作声,他能说些什么呢?唯有不停地在脑海里翻出相见时的定格镜头,细细地回味着。
郑克非慢慢地开着车,心情极度的低沉:恩师既没有甘老师坚厚的社会基荫,也没有甘老师丰富的人格缺陷,他以一颗博大包容之心原谅了甘瑞婉给自己造成的极大伤害,他以一种冷峻的理性提炼了属于自己的良知,并逐步使之成为一种自我清醒的生存行为。
十四
一轮红日向着远处西山的文秀峰轻移款步,万缕金辉笼着云峰雾川。园子外,郑克非握着严锋的双手,一声老师,您保重后,泪水不觉盈眶而出。姚清凤拉着婶儿的手说:明年暑假,我们还会回来的!阿黄在小郑濂的面前不停地摇着尾巴,两只小黑眼儿紧紧地盯着郑濂手中的蝈蝈笼两只青绿的大蝈蝈抵着触角在笼子里较着劲。
车,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园子,慢慢地向前驶去。村庄、山野缓缓地向后移动着,渐渐地在车镜里变成了模糊的小点。车,突然停了下来,调转车头,向着莫名湖的方向疾驰而去。
近了,更近了,他们看见两位老人还在园子的门口站着,金色的余晖洒在两张苍老、安详的脸上。
爷爷,奶奶,再见!放假了,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小郑濂探出头,向着满身金辉的两位老人挥着小手。
老师,婶儿,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还会回来的!您二老快回去吧!姚清凤的眼圈红了。
车,依依不舍地向前驶着,郑克非的思绪在翻飞着。他不知到过多少地方去旅过游,观过光,但那些地方给他的都是一种视觉行为的享受,却没有能使他产生出沉重而又宁静的感觉,而这种独特的感觉,只有在莫名湖畔才能萌发滋长。快到文秀峰的转弯处了,他停下车,回望余晖下的那片静美的地方。
姚清凤了拿出了分别时,恩师送给他们的一首昨晚填写的词,轻声地念给郑克非听:
《念奴娇.夏夜》,2012年7月6日,微风软抚,踏月影,舒袖闲庭漫步。暑色万余,远岑外,阡陌天渊飞度。颔首蛰处,经史子集,笑吟古今赋。夕阳欲暮,残阳如血豪诉。细品卅年杏苑,花繁欣陂处,灿然万树。笑意古今,轻飏袂,魔法佛经遁惧。劲草疾风,坎坷无奈我,其乐穷慕。为问夏夜,黎明星河尚驻。
郑克非的思绪在恩师的这首词里奔涌着:对某些人而言,岁月就是一帙最好的人文读本。在漫长寂寞的岁月长河中,荡涤了春夏的繁华与浮尘,砥砺了秋冬的清冷和萧索,让一个个俱怀逸兴壮思飞的理想种子,落在柳州,落在惠州,开出曜古烁今、名垂青史的高标风骨。
他,一个曾经被岁月忘却的人,一个曾经独自在断残零落的心迹上行走的人我的恩师,他却没有辜负岁月,而在这一方沉寂的莫名湖畔,营造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豪华而又奢侈的栖息之地。
在这里,他,一个孤寂的老者我的恩师,在寂然的岁月里,不时地剥离着自己身上的每一点异己的东西,哪怕这些东西曾经给他带来过名声、欢乐和荣誉。他渐渐地回归于清纯和无为,而这种清纯和无为迫使他渐渐地习惯了淡泊和静定。
他,一个清风明月下的信步者我的恩师,在星辉盈盏中,品出了岁月赋予的高远与深广。他,真正地成熟了,成熟于时光飏起的一场场风霜雨雪中,成熟于岁月带来的思想意识的再生中,成熟于这沉寂的莫名湖畔
发布时间:2022-10-02 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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