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叔死几年了,没人给他守五七,没人给他祭坟,没人在中元节烧纸。他在黄泉有不有屋住,人们不知道;有不有衣穿,人们不知道;有不有饭吃,人们不知道
他死的时候没有狮子、龙灯、乐器,连正儿八经的孝子也没有。
死时就放了一挂鞭炮,表示他死了。出殡时就放了一挂鞭炮,表示他离家上路了。掩完土时就放了一挂鞭炮,表示他入土为安了。
从此以后,人们就渐渐地开始忘记他了。
不过人们也有不忘记他的地方,那就是他用自己的一生创造的那首贱字歌:
人生只有贱命好
无妻无子牵挂少
人家贱你早忘了
不知忧怨和烦恼
一筷一碗百家跑
一人吃了全家饱
周围贱事我来搞
管他娘的活到老
他唱起贱字歌的时候,就有一群孩子跟在后面跑。他在前面唱一句,后面的孩子就学唱一句。
这一道有声有色的风景线,在我们村上流动了几十年。搞得我们那里的人,从老到小都会唱贱字歌。不仅会唱,而且也会用。比如说:
谁家的丈夫被妻子骂了,这丈夫只要一唱:人生只有贱命好,无妻无子牵挂少就会出现奇迹妻子不闹了,丈夫消气了双方都朝春叔想了。
谁要是被人欺负了,心里不服气时,只要唱一句:人家贱你早忘了,不知忧怨和烦恼也就拿春叔相比,胸窝就自然平了好多。
谁要是粮食减了产,做生意亏了本,打工没有赚到钱,烦恼来了,一唱一筷一碗百家跑,一人吃了全家饱就自然联想到春叔,所有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谁要是派到重活儿、脏活儿、累活儿,唱一句周围贱事我来搞,管他娘的活到老就想想春叔,心里就吃得消。
春叔就是我们村里的范儿,他一辈子只会唱这一支歌,这一支歌他唱了一辈子。
(二)
春叔真的是个贱命!
他还没有出生父亲就死了!死在1936年的11月
刚出生一个月母亲就投水了了!投在1937年的6月
他的父母死在两个家族的门规和世仇冲突中。
在那个年代里,杨家和胡家水火不相容。两个家族住在河的两边。杨家在河东,胡家在河西。两个家族就为那一河水,若干代视为仇人。每到雨季涨水的时候,两个家族为保护自己的垸子,常常在水位危险的关头强行挖对方的堤,由此引发激烈的械斗。这样,两个家族就断绝了任何正常关系不通行,不通商,不通言;当然更不能通婚。而且还把这种不交往写进了族规。
可悲的是,两个家族的世仇,到了春叔父亲一代,并没有被所有的年轻人严格执行。春叔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
话说1936年的雨季没有涨大水,两个家族垸子的稻谷都丰收了。河里长满了菱角。一天,胡家的女孩莲花背腰盆(一种椭圆形的浮水工具)在河里摘菱角。那菱角又密有大,红红的薄壳板菱又甜又脆又诱人,莲花不到三个时辰就摘了差不多两竹篮,这时,她的腿、脚蹲得久了,感到又酸又麻,想从腰盆里站起来活动一下,不想腰盆一失去平衡,就翻到河里了。可是,她在河里扑腾了几下,双腿被菱角藤给缠住了,一个劲儿地喊救命。恰好被春叔的父亲听着了,他急忙赶了来,脱光衣服跳下水(如果穿衣下水就会被菱角藤缠着难得脱身),双手猛力拨开菱角藤,向莲花游去。这时,莲花已经沉到水底。春叔的父亲游到莲花沉水的地方,一个猛子扎下去,把莲花顶了起来,翻背在自己的背上,浮到河岸上。
这时莲花已经昏迷。春叔的父亲虽然年纪才17岁,但在水乡长大的孩子是有基本常识的,他马上蹲下来,把莲花正面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端着,让莲花吐出喝进去的水,在水差不多吐完后,又把她仰面平放在地上,口对口地做人工呼吸。经过他这样一番折腾,莲花竟然缓过气来了。
莲花清醒过来后,看到救她的竟然是他而且是赤裸裸的他,羞得简直无地自容。又联想到胡家的训诫,推开他就跑了
莲花虽然跑开了,但两个孩子短时间碰撞过的心灵火花并没有熄灭,相反还点燃了一种微妙的欲念。两个本来都是青春萌动的年轻人,一个是救命恩人,一个是初感了异性的神秘酮体的人,都免不了背地里羞涩浮想。接下来,河两边的两个青年男女几乎天天都想找个割草、摘菱角或放牛的理由来到发生青春碰撞的地方,手头做事,心头化主意。
有一天,河这边的听到河那边的歌声:
天上的乌云赶乌云哟
地下的麻雀赶长城嘢
那白鹤只赶长流水啦
啊情哥只把情姐追哦
河那边的唱完就听到河这边的对唱:
风吹那麻叶片片白呦
对面的哥哥你晓得嘢
这里的花儿为谁开啦
啊胆大你就爬过来哦
这样几番你来我往地轮番对唱,唱得血脉膨胀,唱得情窦开放,唱得胆压族规。终于把春叔的父亲唱过了河。于是,面对河神,私许终身;几次大堤为床,草毯做被,鸳鸯交媾,竟然暗结珠胎。
谁能料想3月不到,莲花常常呕吐,每思酸食,裤带捆不住日渐膨胀的肚子,被细心的母亲发现,逼问出真情。这一下就惹翻了天世仇又添加了羞辱的催化剂。于是,胡家的族长带着一帮人,拿着刀、叉、棍棒,过河来到杨家祠堂,找到族长,兴师问罪。
这当然也羞怒了杨家的族长和族人,大家都愤愤地指责春叔的父亲不争气,给族人泼了面子,马上抓来春叔的父亲,执行家法面对胡家人,把春叔的父亲绑捆在梯子上,倒插进了河里
胡家族长回家后,一定要对败坏门风的莲花执行家法,幸好莲花的母亲心下不忍,通知了住在城里的妹妹,她妹妹和妹夫连忙赶来,把莲花带走了。莲花的姨夫是个有身份的官员,思想比较开化,向来不以落后的民俗以为然,来后还用孙中山先生的男女观念发了一番感慨。
这莲花感念春叔的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也可怜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因她而死,说什么也要为他家留下一脉,就忍辱负重,在姨姨的家里一住就到十月胎期圆满,孩子呱呱坠地。在孩子满月之后,就向姨姨、姨父告别,带着孩子出城回乡来。可是,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杨家。这时,春叔的父亲因为羞辱与怀念儿子,痛彻心骨,一病不起,已在一个月前逝世。春叔父亲的大哥大嫂接待了她,他们看到弟弟的孩子,痛哭了一场,表示一定要将他带大。
莲花这才放心返回胡家。她到家后,跪拜了父母,与父母抱头又是痛哭了一场,于深夜来到河边,站在倒插她的孩子的父亲的河段对岸,望着黑暗里无声无息流淌的河水,凄惨地大叫道:
他爸!我来陪你了
这凄惨的声音刚被黑暗吞噬,接着一声扑通,在静夜里渺远地传荡
(三)
从此,无父无母的春叔,就由他的伯父伯母抚养着。
春叔从记事开始,就知道了自己是谁。因为在族里的孩子中,没有不知道他的身世的,没有不知道他的出生的。尽管有伯父伯母的尽力呵护,但只要他一走出家门,一与其他孩子在一起,他的代名词就是私伢(私生子)、贱种。挨骂挨打受羞辱是家常便饭。可以说,他是在被一些人的轻贱中长大的。
在轻贱中长大的孩子,渐渐地体验到自己不如人,因而就在心理注入了贱的性格,习惯了贱。从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听不脸红,习惯了被人轻贱的的行为,习惯了过贱的生活。
在一些轻贱他的人中,他怕的是那个狗日的强吧。
一次,他和孩子们一起在路上玩,一头水牯牛走过来,那贱牛偏偏在他前面拉了屎,强吧指着路上的牛屎对他说:
私伢,你是很的,就把牛屎摸到脸上
他果然抓起牛屎就往脸上摸。逗得一群孩子哈哈大笑,他也跟着笑。
强吧又戏虐他说:
牛屎香不香啊!
他却说:不香。很热乎。
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这是他六岁时候的事。
春叔7岁了,人家孩子都上学了,他自由散漫惯了,不想上学。其实伯父伯母还是送他上了学的,只是他到学校里没有座位,那时教室里都是双人桌,谁都不愿意和他坐。就为这事老师作过多次调解,但同学们在老师在的情况下不动声色,不在的情况下就甩他的书包,吐他的唾沫,还用铅笔戳他,每次都是强吧带的头。他的手上、脸上被戳得大眼小眼。他不敢把情况向老师、伯父伯母说,如果老师和伯父伯母知道了,回家的路上强吧就要邀一群孩子拦截着打。为这事他吃过亏。他想去想来,觉得上学划不来,就决定不读书了。为逼他上学伯母打过他,他认为挨伯母的打总比挨别人的打好受一点,所以宁肯挨打也不上学。
春叔玩荡到8岁的时候,农历四月的一天,是个星期日,他又和几个孩子玩到了一起了,他们玩到恶老妈的菜园地的时候,看到恶老妈的菜园地里的黄瓜结了,强吧出歪主意对他说:
私伢,你是很的把恶老妈的黄瓜摘几条来!
他果然去摘黄瓜了。他一下摘了6条,连还带着花蒂没有长大的都拧下来了。他摘来的黄瓜大家一人一条拿着正吃,不想被从后门里出来的恶老妈发现了,她赶了出来,问是谁摘的,强吧指着春叔说:他!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春叔被打倒在地上,一群孩子都吓跑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后,耳朵轰鸣了好几天,他不敢把这事向伯父伯母有半点吐露。后来被打的这边耳朵就发炎了,以后就失聪了。
(四)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春叔二十几了。要说是个好劳力,可是由于缺饭吃,他饿得黄皮垮瘦。那个时候,这里天旱三年,连北民湖都见了底,再加上蝗虫成灾,粮食严重减产,稍微高一点的田,就颗粒无收。老百姓吃草根,啃树皮,还有的捉蝗虫为食。狗日的强吧,不知什么时候偷了一袋谷,被人发现了。村里的民兵就到处搜,搜了几家没有搜到,可是在春叔屋旁的草堆里被翻出来了强吧不知是什么时候藏到春叔的草堆里的,民兵就认定是他偷的,不由他申辩,把他捆着游了一天乡,边游边打,快游完的时候,被人一棒打在右小腿上,小腿断了,他栽倒在地,腿锥心地疼。后来被人抬回了家,从此成了跛子。当时他心里对强吧那个恨啊,就是把北民湖的水舀干了也说不完。
强吧做了这件缺德的事,心里也不好受,又后悔又自责,但更不敢承认。只是在春叔养伤的那些日子,常在他的土窗台上放一些吃的,常吩咐孩子他娘给春叔洗洗衣服床单。这样,春叔也就渐渐淡化了怨气。
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了跛子的春叔,在队里搞事就拿不到正劳力工分了,甚至连妇女都不如,每天出工人家12分,正劳力妇女7分,他就只有五分。因为他肩不能挑重担,栽秧割谷搞不到前面。这五分按当时的工值,只有一毛钱。这一毛钱怎么生活啊!他想到自己反正名声不好,要活命只能猫儿蹲灶洞任承鼻子黑偷,饿了就偷。春偷菜麦夏偷瓜,秋捞稻谷冬捞鱼。反正只要是当时集体的,他见什么偷什么,为的就是要填那个老是叽里咕噜的肚子。
而强吧呢,自从看到春叔的现场后,再也不敢偷了,他就靠自己和堂客的劳动吃饭,但当时的劳动能养活一家四口吗?天天出工也才一毛七!自己吃饱都不够,就甭说养活孩子了,但为了孩子,他好多时候就忍着,时间久了,竟得病身亡,丢下两个孩子,一个5岁,一个才3岁。这顶梁柱一倒,家里的生活就更加无着,两个孩子常常饿得哇哇地哭,孩子的母亲急得没有办法,只有陪着孩子哭。那时的人,几乎都接近了死亡线,谁也管不了谁。但这凄凉的哭声就在春叔的屋后,春叔一听到就一阵阵揪心,管他的爸爸是不是害过他,他毕竟成了死鬼。这孤儿寡母伤心的哭,想必跟他被捆绑着、鞭打着游乡时一样痛苦。这样一想,他就不去考虑什么了,出去偷点能够吃的给这幼儿弱女,以后每每听到哭声,他就要捞一些萝卜、红薯、南瓜、稻谷什么的来,这一家竟然在的资助下度过了难关。
他的盗物助人的行为,很快被左右邻舍知道了,家里生活困苦的几乎都来找他。这样,受到春叔的盗物资助而得以存活的,就不止强吧一家了,我们队上的20多户,基本上都得到过他送的食物。
这样,春叔的偷盗行为就默默地受到当时的父老乡亲的掩护,每到天黑,就自然有人给他放哨,好多人都等着他偷的食物做晚餐,我们那里的一句歌谣早饭中午过,中饭日头落,夜饭还(huan)你有,只要不睏着,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
春叔把粮食等活命的食物一偷回来,不少人就到他的茅棚里分成你挖一点他挖一点,常常搞得他还落空。不过他也不计较,大不了再搞一会。
在那个时刻跟阎王打交道的年代里,老百姓真的到了有一口则活无一口则亡的地步,周围的队里饿死了好多人,而我们队里的人还顽强地活着,除了强吧以外,人数还比较完整,这与他的偷盗很难说没有关系。
(五)
三年自然灾害结束后,生产生活都恢复正常了,又聋又跛的春叔虽然出工搞事比不上正劳力,好多活儿比妇女还差,但队上的人还是照顾了他,让他的工分比正劳力低一点,比妇女劳力高一点。而且工值也比以前高了许多。这样,他就基本上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后来连续几年丰收,他和左右邻舍一样,家里有了积蓄。这样,他也就萌发了家的意识。
什么是家呀!有堂客有孩子才算家。春叔去哪里找堂客生孩子呀?他感到自己没有门道,就把想法向队里公布:
哪个给我找个生娃娃的堂客,我就给他500元钱!
70年代初的500元钱是什么概念一个正劳力要劳动一年、可以做一间土砌瓦盖的房子、可以买到500斤稻谷、可以称700多斤猪肉。这诱惑谁不干!
当时给他找堂客的不少,但要给他做堂客的却没有见到。附近的人把女人一送到春叔家后就要钱,要了钱就走。可是有一次,媒人拿钱了前脚才出门,那女人就挑这挑那找个理由后脚就走了。春叔连堂客的味道也没有尝到,感到这不是法子,于是又公布:
哪个给找的堂客上了床,才能拿到500元钱!
这样,还是有不少人给他找来了堂客。但这堂客虽然和他上了床,却日子同的并不长,一般是10多天,上1个月的很少。
这样一来二去,春叔手里的钱给套光了,一年找了四五个堂客,却没有一个和他过年的。
他渐渐地感觉上了当,于是就收回了前面的公布。
他感到自己就是个没有讨堂客的命,就熄灭了找堂客的念头。
这念头一熄就几年过去了,春叔的日子过得也平淡。可是有一天,是个农历八月的天气,秋高气爽,晚稻黄了,棉花白了,他的心情不差,吃过早饭,哼着不知什么时候完成的贱字歌,拿着包袱去队里捡棉花,这时,强吧的堂客来了。
强吧的堂客一踏上他的稻场,就带着喜悦的腔调喊道:
春叔!我给你带来一个你看看!这次是真的呢
不要了不要了不等强吧的堂客把话说完,春叔把头一低,把右手往前一伸,边摇边说,想刹住强吧堂客的话头。
你这人真是你看也不看,怎么就这样起码要人家到你屋里讨口水喝嘛!
春叔把强吧的堂客和她带来的女人让进了屋里,搬凳、端水,顺便看了那女人一眼,见她面貌也还周正、垂着眼、衣服却打满了补丁,脸色黄瘦憔悴(正是鲁迅说的第二次到鲁家的祥林嫂的模样儿),不觉楞了一下。
怕抓鸡不成失把米是不是我不要钱的强吧的堂客爽快地说。
可是可是春叔想说什么。
可是么的呀!
人家愿意跟我过日子吗?
这次跑了我包赔
原来这个女人是强吧堂客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姓黄,住在津市的东北边,离这儿40多里。她出嫁在一个渔民的家庭。男人以打鱼为业。本来收入也还可以,可是,这男人手里有不得钱,一有钱了就要嫖要赌,把辛辛苦苦赚到的钱不明不白地花光了还不算,还把她一瓢潲水一把糠喂大的猪也在她看病出去时给卖了。她看病回来,没有分文钱买药,眼看肝腹水一天比一天厉害,他连问都不问。这堂客就埋怨了男人几句,男人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甩倒在地,打得浑身青红紫绿,末了把她提起来往外一推,喝斥她赶快滚,把她的衣服也扔了出来。她当时还有身孕,就拿着几件衣服,凄凄惨惨、跌跌闯闯地回到了10多里路的娘家。
这女人回到娘家那晚,就小产了。
她的男人通知了也没有来。
她在娘家住了差不多8个月,男人从没有过问过。
她娘托人去劝过那男人。可是去劝的人回来了却说:我没有劝,他屋里有了女人,你各就自己打算自己算了。
就这样,强吧的堂客这次回娘家后,就在那女人的娘老子的要求下,把她带来了。
听了这一番介绍,春叔的眼泪都出来了
他感到都是苦命人,都受人欺负,而且这女人还能够生孩子,当下也就应承了。
这女人见春叔同意了,脸上也就露出了少有的笑意。都老大年纪了,也算是过来人,这女人也就用不着客气,马上帮春叔整理房间这个没有女人打点的乱七八糟的房间。
而春叔呢,裂开嘴出门捡棉花去了。
(六)
家里有了堂客,生活就是不一般。
春叔告别了饥一餐饱一餐的日子,每天都有三餐饭吃,热菜热饭,有香有辣,有肉吃还有汤泡饭。家里床上床下,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早上有热水洗脸,晚上有热水洗澡洗脚。这有板有眼、有滋有味的生活,他这才感受到。春叔逢人便说,堂客的味道就是好!
人们明显地看到他的精神面貌比以前好多了,可以听到他每次出工来去的路上,在做事的时候,口里就得意地反复地哼着那支自己编词自己谱曲的贱字歌。不过他要欣赏的倒不是那歌的词义,那歌词眼下肯定过时了,他欣赏的是那个腔调,怪有趣的。
人们明显地看到他穿的衣服整洁多了。人们从衣服上赞赏他堂客:会伺候男人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折叠线规规整整;特别是那补丁,针线密,行针直,补巴布料颜色配得好他再也没有穿散发着臭味的膏药片衣裳了好女人啊!人们这么评价,他也得意洋洋!
人们明显地看到他干起活儿来也比以前有了劲儿。虽然腿还是一瘸一拐的,但做事不躲懒。一次队里抽水,猪棚后面的沟渠里满是漂浮的猪粪,给把抽水机机泵的水下莲蓬头叶片给堵塞住了。三月的寒冷天气,两米多深的水,一层猪屎粪,谁都不愿下去,只有他,不由分说,脱成个赤条条的就跳了下去,一连扎了几个猛子,钻进粪水里,把缠住莲蓬头叶片的草抠出来了。他呛了几口粪水,起来时浑身冻得通红。就为这事,他的工分终于提高了,达到了正劳力的水平。
春叔发生了变化,他堂客也发生了变化,他堂客的脸上比刚来时多了两个东西,一个是红润,一个是笑意。堂客的身体和精神明显好转,这个勤快的女人,除了搞家务、伺候好春叔,还出工劳动。她还是捡棉花的能手,每次称斤两,她比一般妇女都多。人们称道春叔遇到了福气。
春叔也很关心他堂客,他舍得花钱找医生给堂客看病,经常陪堂客到乡卫生院和县人民医院治疗她的肝病。经过差不多半年的治疗,她的肝病终于好了。
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堂客蹲在地上呕吐起来,他慌了神,生怕她又有什么病,忙把堂客扶起来,要去找医生。堂客一把拉着他,款款地说:
蠢啊找么的医生
你病啦,那么不找呃?
猪啊你搞的事那么不晓得呃?
春叔楞了一会,抠抠脑袋,突然像明白了什么,把堂客抱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轻轻地放在床上,接着傻乎乎地跑到外面,面向天大喊:
我有啦菩萨嗲嗲睁眼啦我有啦菩萨嗲嗲睁眼啦
他一连喊了几声,就向住在屋后的强吧的堂客家跑过去,对她高兴地说:
我有啦我还是有啦菩萨嗲嗲睁眼啦
强吧的堂客开始也是一愣,等到明白的时候,手指着他说:
你很你很你真很这才几个月就有果果了!这该感谢我吧!
这还要说这还要说果果出来了我请你坐上席喝酒!还买鞋!
从这天开始,他的脑壳里像有一颗种子那样,在发芽,在成长。他每天都要把耳朵贴在堂客的肚子上听听。
堂客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肚子里那日渐清晰的嘣嘣声,听起来真舒服。于是,他这个时候的得意歌完全换了汤头,贱字歌变成了嘣字歌,这便是:
嘣嘣嘣嘣嘣
嘣嘣嘣嘣嘣
嘣嘣嘣嘣嘣
嘣嘣嘣嘣嘣嘣嘣
听到的人开始误以为他脑壳有了问题,后来才知道,他堂客有了。
这样一来,天天有人给他道喜,道喜后就敲他:
春叔,么的时候接俺喝酒啊?
快啦!快啦!果果一出来就接!他满口应承,大方地说。
(七)
春叔讨堂客的第二年农历四月,麦黄杏熟。
一天,春叔出早工回来,还提了几个从水沟里捉的鲫鱼,刚一进屋,堂客给他端了一盆洗脸水,接过他手中的鱼,对他说:
家里有人捎信,说妈妈病了,我要回去看看
那要去,那要去,把这鱼也提去,你先走一步,我把那几垄菜籽割完了就来,牛等着耕地呢!
急忙吃了早饭,堂客就走了,走时春叔一再交代:不要慌,走平路,慢点,小心点,不要惊吓了肚子里的孩子。
他扒了几口饭,就割菜籽去了。不到晌午,菜籽割完了,耕牛下了田,他给队长请了假,来不及吃午饭,就到丈母家去。
眼看到丈母娘家了,看到丈母娘正在菜园种菜,心里有点纳闷:
这是一会么的事啊?她不像有病的样子
春叔走近了就叫道:
妈!您病了那么不多休息一会哈?
丈母娘一下懵了:
哪个说我病了?有神经啊?
她没有回来啊?
魂回来了吧?
春叔见门子不对,忙说明了原因。丈母娘一下明白了什么,赶忙把老头子喊出来说:
你丫头只拍没好事了她前头的那个剁脑壳的只怕找她了!快去看看!
原来春叔的堂客离开了她原来的老公到春叔家后,这无赖在她有病的时候不找她,听说她好了就要找她了。
她被打走抛弃后,虽然找了个女人回家混了几个月,由于脾气和习惯不好,把那个女人也给打走了。打走后就要人捎信,假说春叔堂客的妈妈病了,要她回家,可是,在她出门走到半路,就把春叔堂客绑架了到屋里,他看到女人怀了人家的孩子,怒火万丈,又拳打脚踢一阵。
春叔和他丈母娘赶到的时候,堂客的下身流血了,他晓得孩子小产了,悲痛地去抱她,被这个汉子一把拧住,甩在地上,恶狠狠地对他说:
我打自己的堂客与你屁相干我们是合法夫妻,没有拿离婚证的,你插了一杠子老子正要找你算账呢!你今日给老子来得好!
说罢拿起一根棍子就对春叔一顿猛抽,把春叔打得鼻青眼肿。幸好邻居晓得了来拉着,才没有伤性命。
可是堂客已经昏迷过去了,地上流了一滩血。血还在流。
邻居在丈母娘的哀求下,制止了那汉子的狂暴行为,赶快找了一张鸡公车,把女人往医院里送,可是还只走到半路,那可怜的女人与春叔和睦相处了8个月的堂客,就带着她还没有看到世界的孩子、春叔的希望离开了人世
(八)
春叔从丈母娘家回来后,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
强吧的堂客,还有80多岁了的伯母,坐在他的床边反复劝他。
可是有什么用呢?劝得活堂客和孩子吗?
他的精神有点失常了!
他跪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喊道:
老天菩萨嗲嗲你这么不睁眼,我不娶堂客了!
我不娶堂客了我的命贱哪个堂客跟到我都是贱的你这就喜了吧乐了吧老天
是我害了堂客是我的贱命害了孩子
从这时开始,路上又响起了他唱的贱字歌:
人生只有贱命好
无妻无子牵挂少
人家贱你早忘了
不知忧怨和烦恼
一筷一碗百家跑
一人吃了全家饱
周围贱事我来搞
管他娘的活到老
又有一群孩子跟在他后面跑。他在前面唱一句,后面的孩子就学唱一句。
他唱到那里,哪里的人都摇头叹息。
在吃饭的时候,就有人给他端一碗饭,他就站在人家的门旁吃完。
吃了又继续一瘸一拐地流浪,继续唱。
这时候,他已经是蓬乱的长华发、杂乱的胡子渣、膏药片的乱衣服了。
这歌一直伴他73岁躺到棺材里!
发布时间:2022-10-02 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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