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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姓王，祖籍陕西。听父亲说她是在逃亡的路上被我大老爷半碗玉米棒子粥给救了。后来就成了我大老爷的婆姨，也就成了我那个说着一口陕西话的梅姨奶奶。
记得第一次见到梅姨奶奶的时候，我才九岁。外婆把我拉到梅姨面前，还没有说话。梅姨奶奶就一下子喜上眉梢地一把将我抱在怀中，不管不顾地在我的小脸上亲了几口。嘴里不住地啧啧道：哎呀！我的柱啊！想死娘了！
我说我不是柱。梅姨奶奶便把脸一沉，随即又疼爱地把我揽在怀中说道：柱啊！你不认识娘了？俺是你亲娘啊！
于是。我便记住了这个说着外地方言的满头银丝像雪般透明的梅姨奶奶。还有她眼神中深深地对我的疼爱。
小的时候我经常在外婆家住。梅姨奶奶离我外婆家只隔着一条小胡同。每次得知我来之后，梅姨总是显得异常地高兴！高兴的像个孩子似的。人还没有走进院落，便能够听到她叫我：柱娃，你来看娘了？见到我之后是又搂又抱又亲的。闹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不过我知道梅姨奶奶喜欢我。我也喜欢梅姨奶奶。喜欢她给我讲这样那样的故事。喜欢她偷偷塞进我口袋里那些散发着薄荷清香的糖块。
梅姨奶奶很爱干净。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利利落落的。我外婆是个小脚，从小我就对她的那双小脚充满了好奇！而梅姨奶奶的脚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此更引起了我的好奇。梅姨奶奶就告诉我说：那是因为自己小时候受不了裹脚的那些痛苦，就在夜里趁自己的娘睡着后偷偷地把裹脚布解开。天亮了再缠上。于是，她的脚就成了半成品。所以梅姨走路的时候就比我外婆快一点。不像外婆那样一摇一晃的，梅姨走路很好看，若风过柳梢。虽然梅姨早已苍老，却不难看出年轻时的她是多么的俊俏和美丽的。只是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叫我：柱娃！问外婆，外婆才叹了口气说道：你梅姨奶奶一生命苦！她把你当做了她的儿子。然后又无比疼爱地抚摸着我的头说：这么多年了。只有在你梅姨奶奶见到你的时候才像个人。你就把自己当做你梅姨奶奶的儿子吧！
当时我年幼，不懂得我外婆的意思。加上自己对梅姨奶奶的喜爱，也就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自己不是我柱舅。等我再大一些的时候，梅姨奶奶和外婆都老了。老的走路都不再那么利落了！又因为自己还要上学，就很少去我外婆家，见到我外婆和梅姨奶奶了。直到得知外婆过世的消息，我才再次见到了我那愈发苍老的梅姨奶奶！那天送殡的人都回去了，梅姨奶奶却拉着我的手在外婆的坟前站了好久好久。秋风吹乱了她额前稀落的白发，像是一种童年的记忆般散落着。临了，她轻声地对着外婆的坟头念叨：妹子，谢谢你！谢谢你让俺对军子这么地疼爱！你就安心地去吧！还有俺继续疼这娃的。至始至终，梅姨奶奶没有落过一滴泪。我外公说：你梅姨奶奶的眼泪早就在许多年前流尽了。
关于梅姨奶奶的故事，是在我外婆去世后我外公说给我听的。
梅姨奶奶七岁时便没了娘。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十二岁那年闹灾荒，贫苦无助的父亲为了不让梅姨奶奶冻死饿死。含泪将梅姨奶奶送给了外村的一个小财主做童养媳。因为受不了那家财主的无情打骂，梅姨奶奶在过小年的那个冬夜里在财主家的柴房里放了一把火，趁乱跑回了家。和父亲连夜流亡。一路乞讨来到了西安，寄住在梅姨奶奶母亲的远房表弟家里。父亲做长工，自己则给表舅家放牛。十七岁那年，日本鬼子打到了西安，表舅和父亲被日本鬼子拉去挖工事。一个月之后表舅被鬼子活活烧死。接着，自己的父亲则被鬼子生生打死。梅姨奶奶在给父亲收尸的时候又被一个日本军官看中，强行拖到到军营里意欲糟践我梅姨奶奶。挣扎中梅姨奶奶拔出了鬼子腰间的手枪，将鬼子打了个脑袋开花。自己则躲在了没有来得及掩埋的尸体堆里死里逃生。又惊又怕的梅姨奶奶连自己父亲的尸首都没有掩埋。一口气逃出了西安城。孤苦无依的梅姨只好再次沿路乞讨来到了渭南。以为自己逃出了一种厄运！却不曾想祸不单行，又被下山的绺子绑上了山。匪首癞子脸见梅姨奶奶生的俊俏想让她做自己的压寨夫人。走投无路的梅姨奶奶假意答应，当夜便用黄汤将其灌醉，再次一把火烧着了土匪的马棚。趁乱跑下了山。跑到山下后梅姨奶奶再也经不起连续的惊吓和疲累，昏倒在一家铁铺前。被我大老爷用半碗玉米棒子粥给救活！后来！她便成了我大老爷的婆姨。也就成了我的梅姨奶奶。
当时，我的大老爷也是逃难逃到那里的。铁铺的掌柜见我大老爷有一副好身板，是个打铁的好材料，人又老实，就收做了徒弟。听我大老爷说：刚开始梅姨奶奶是不愿意跟着我大老爷的。嫌我大老爷人木讷！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踹三脚不会放出一个屁的。后来自己想想孤苦一人，无家可归，又兵慌马乱的，万一再遇什么不测！自己恐怕就没有那么幸运地从死神手里逃出来了。且见我大老爷实心实意对自己，也就安了心了。不过！我梅姨奶奶性格要强，见不得我大老爷人前人后忍气吞声的样子！她总是指着我大老爷的鼻子数落道：要不是当初你那半碗玉米棒子粥救了俺的命！俺才不会跟你这么一个木头人呢！大老爷每次听到梅姨这样数落自己，便总是很是幸福地笑笑。露出他那口渐渐铁黑似的牙。仿佛！他听到的是梅姨奶奶说给自己的独有的情话。
其实。大老爷心里是知道梅姨奶奶对自己的好的。
第二年，梅姨奶奶就给我大老爷生下了一个闺女。梅姨奶奶说长的特像自己，俊俏无比。而我大老爷却不怎么乐意了！毕竟那时候的人们都是重男轻女的。因此上我梅姨奶奶没少受我大老爷的痛打。他每次喝醉了就往死里打梅姨奶奶。梅姨奶奶每次都不跑，任凭我大老爷打累了自己睡去。她也从来不哭！只是等我大老爷睡去后抱着我秋姨（我梅姨奶奶的女儿）来到村前的河边一坐就是一夜。嘴里自言自语地说道：俺咋嫩不争气呢！俺咋嫩不争气呢！再看看怀里早已睡着的秋姨，叹气：你说你要是个男娃娃该有多好啊！
再后来，梅姨终于给我大老爷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取名铁柱。可把我大老爷给高兴死了！打起铁来那胳膊抡的老圆老圆了。就好像自己又年轻了好几岁。闲着的时候坐在场院里抱着我铁柱舅唱他那生硬的陕西民歌，驮着铁柱满院子的爬。自此，大老爷再也没有动手打过梅姨奶奶。
铁铺老掌柜原本有个女儿。想要招我大老爷为进门女婿的，却被日本鬼子给糟蹋了。自我梅姨奶奶生下一双儿女之后，便把铁铺交给了我大老爷。说是有家有业才像一家人。老掌柜病逝后，我大老爷披麻戴孝为其送终，视为养父。
虽然当时仍然是兵慌马乱的战争年代。可毕竟我大老爷他们身处偏僻小村，倒也安稳！原以为生活会这样平静幸福地继续下去。却在我秋姨六岁那年再遭变故。
我听我大老爷说当时已经听到日本鬼子就要战败的消息。却不曾想那个偏僻的小村竟会成了一小队鬼子溃败时的报复目标。那天中午时分，正在铁铺里打铁的大老爷突然听到了一阵枪声。仓惶地跑到村头时，村口已被鬼子团团围住，并疯狂地挨家挨户地烧杀抢掠。我大老爷急急忙忙地跑回家，抱起正在熟睡中的铁柱舅和我梅姨奶奶向后山躲避。等爬到后山山顶的时候，山下已是一片火海。梅姨惊魂未定地抓起我大老爷的手，问道：娃他达，咱秋娃呢？大老爷才想起来秋姨去河边放牛去了。梅姨狠命地给了我大老爷一耳光。转身想向山下跑。却听到一群鬼子的嬉笑声，和我秋姨凄厉的惨叫。鬼子拖着我秋姨的头发把她拖到了村口的石桥上用刺刀撕碎了她的衣服。梅姨踉跄着往山下跑，却被我大老爷一掌打昏了过去、、、、、、。
那天的黄昏很黄。黄的像是一块浸着血的裹脚布。大火烧到深夜都没有熄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寂静的街道上鲜血像初春的梅花那般浸湿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天，黑的像是失去了黎明。梅姨奶奶抱着秋姨早已冰冷的尸体哭的声嘶力竭。而我大老爷则一声不吭地跪在黑夜的桥头。一下一下地磕着头。手中紧紧地抱着秋姨那件粉红色的棉袄，老泪横流。
一直到离开那个地方。我大老爷都不敢看我秋姨一眼。包括秋姨孤零零地铁铺屋后的坟头。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秋姨！并因此会愧疚一辈子。
自此。梅姨奶奶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心神恍惚，神神叨叨的。时常深夜里突然惊醒，对着窗外问：秋娃，是你吗？你回来找娘了吗？
秋姨惨死之后没多久，我大老爷便带着梅姨和铁柱舅回到了河南老家。他怕我梅姨会因承受不住这样的伤痛而得了失心疯！而梅姨奶奶却再也没有跟我大老爷说过半句话。直到大老爷过世。
回到河南老家的第二年，抗日战争就获得了胜利。我大老爷仍旧打铁，我铁柱舅很像我大老爷。性格沉闷，少言寡语。
一九五八年的那个冬天。我铁柱舅为了给我生病的梅姨奶奶抓药。深夜独自一人翻山进城，在回来的路上遇上了狼群。
我大老爷说我铁柱舅被饿狼吃的只剩下半条腿。那年他刚刚才十七岁。梅姨奶奶得知这个噩耗后一口血痰便昏死过去。整整昏死了四天四夜。醒来后疯也似的向山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呼喊：柱啊！娘的娃啊！你快回来吧！快回来吧！你要了娘的命了啊！
梅姨疯了！
整整疯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里她见到女娃就叫秋娃。见到男娃就叫柱娃！
再后来。梅姨的失心疯渐渐地好了许多。只是还时不时地犯迷糊。即使在她清醒的时候也不说话。见到谁都一样！直到见到了儿时的我，她才好像从那些深不见底的迷糊里走了出来。我老爷说我像极了我铁柱舅！也许这才是慢慢解开梅姨奶奶心结的重要原因吧。而我却没有见到过我铁柱舅，只是知道他的衣冠冢就在梅姨奶奶房后的大杨树下。每年清明或者他祭日的时候，梅姨奶奶总是给他烧完了纸一坐就是一天。不动不语，目光空濛！
老了的梅姨和我大老爷是分开住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给我大老爷说过一句话。就像有着深仇大恨似的。不过她却照顾着我大老爷的饮食起居。梅姨奶奶做好了饭送到我大老爷的屋里，放下就走。等我大老爷吃好后把碗筷放在门口。梅姨奶奶再默默地端走。仿佛！因为一些灾难，让他们彼此伤痛的心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大老爷病故那天我在外地。听说后心底哀伤不已。为了他那无奈且疼痛的无法言说的一生！也为了我那同样疼痛且无奈的梅姨奶奶。第二天便又听说梅姨奶奶也去了。心中唏嘘不已！回来后才听我舅舅说：大老爷病故后，梅姨奶奶执意不让下葬。说是再等一天。众人不解！第二天早上，我舅舅却发现梅姨奶奶把自己收拾的利利落落地陪大老爷一起去了。
我想：梅姨奶奶早已原谅了我大老爷！也原谅了自己孤苦哀伤的一生！或许？唯一不能原谅的只是那段不为人知的岁月！在那边，她们一家人就再也不会分开了！再也不会了！
梅姨奶奶，对吗？
发布时间：2022-09-29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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