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符【作家选刊10期】

　　英子去墓地了。
　　那天是八月十五。月亮懒洋洋地从黑压压的云层挤出了脑袋，阴沉着脸。
　　英子跪在父亲的坟前，耷拉着眼，脸又黄又廋，枯黄凌乱的发丝顺着脸颊垂了下来。他死死地盯着墓碑抽泣着、哽咽着，眼里流淌着迷离和空洞。
　　起风了，刀子般呲溜溜地窜动着。坟前，阴森森的，一股幽幽的寒气冒了出来，肆虐地喷在在英子脸上，火辣辣地生疼。她熟练地用食指在坟前一块干湿的空地上，划了一个圈，很圆很圆。他点着了一摞黄表纸和冥国用的钞票，火苗滋滋地燃起，旋起一阵阵烟雾。风有点嚣张，时不时卷走一些没烧尽的纸钱。英子追过去，把它捡回来，重新搁到圈内，点燃。一点也不敢浪费。一阵灰色的烟雾，猴急似的窜上了天空，很快消失了。
　　英子静默了几分钟，顺手把脖子上带的一个平安符摘下来，细细地打量着，摩挲着。不觉中泪水从眼角滑落，打在平安符上，湿了一坨。他抬眼，视线慢慢滑向远方。朦胧中，他看到父亲了，离她很近，很近，就站在半米远的地方。脸很白，很瘦，依然穿着那件补满补丁的矿工服。
　　英子愣怔着，突然一双大手落在英子的肩上了。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了。英子终于醒悟过来，她顿了顿，便转过身，见丈夫强子僵硬地站在那，脸色灰暗，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强子说，不早了，咱们快回去吧！
　　英子说，我想再多待一会儿。
　　墓地的风又舞得更急了。
　　那是五年前发生的事了。
　　矿上发生了一次冒顶事件。当时，英子的父亲老王是安检员，到井下检查安全工作，见二个工人背靠背蜷缩在角落打盹。老王突然黑起了脸，气冲冲地走到跟前，推搡了他们一把。两工人醒了。老王狠狠地骂道：你们难道不知道，工作期间睡觉就是违章吗？他们站起身，梗着脖子，哼哼唧唧的，不服气。老工人狠狠瞪了老王一眼，让老王觉得很不舒服。年轻工人嘴撅得高高的，目光如探照灯一样狠狠砸在老王脸上，见老王穿得邋里邋遢，一双矿工服布满了补丁，像土狍子，就嘿嘿地干笑起来，说，你凶什么凶，我刚累了，打了一会盹，你把我能怎么样。这时候，只听轰隆一声，工作面顶板突然破碎，一场大冒顶眼看就要发生了。老王眼快，狠命地将两人推到一边。老王试图去打支柱，顶板冒落，碎矸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老王被一米多厚的残渣给埋住了。两名工人几乎吓傻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土里土气的老王师傅，把他们从阎王爷手里夺了过来，两人凑巧躲过了一场灾难，算是捡回一条命。
　　工友们卯足劲，把老王从煤堆里挖了出来。老王气若游丝，被送往医院重症室抢救。英子守在父亲的床边，扯着嗓子嚎叫着，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她披着凌乱的长发，枯陷的眼神里一片死灰。老王吃力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红色的平安符，颤巍巍地递给英子，说，这，这是你妈给我庙里求的平安符。前一次，我的一根指头在井下不慎被砸坏了，她劝我以后不要下井了，我犟的很。我说，矿山不下井，还能做什么。你妈拿我没办法，只好依着。自打上次出事后，你妈就犯了一块心病，整天提心吊胆的。也不知道时候，她喜欢上逛庙会，经常烧香拜佛，于是就从庙里给我求了这个物件，还神神叨叨地说，带着他，菩萨会显灵，时时刻刻保佑你！
　　英子死死地捏着平安符，说，爸，你会好起来的。
　　老王，脸色变得越来越白，一双干柴棒的手低垂着，他吃力地伸出手，亲昵地滑过英子的脸，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哎，你母亲是愁死的，为我愁了一身病，最终还是走在了我前面，我现在不能照顾你啦。我只希望你以后找个中意老实的人好好过日子。可千万不要再找煤矿工人，他们的命运悬着呢，一脚踩着阳间，一脚踩着阴间。记着，把平安符带着身边，一定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老王咽下最后一口气，是带着微笑的，那是暖暖的幸福。英子明白父亲的心思。在他弥留之际，拯救了两条鲜活的生命，也许，是对他最大的安慰。
　　人始终逃脱不了命运设置的怪圈。两年后，英子嫁给了强子。强子在井下采掘一线上班。
　　有一天，强子从矿上回来，已经是凌晨四点。英子从被窝里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去了厨房，拾掇着给他做点吃的。
　　强子像一滩烂泥一样，软弱无力地靠在沙发上，脸歪向一边，脸色弥漫着氤氲。他没说什么，随手从衣兜里抽出一根兰州烟，吧唧吧唧地抽起来，抽的很带劲。
　　英子泡了一杯清茶，给强子端了过来。强子眯着眼，英子细细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当视线移到胳膊上时，突然目光停住了。
　　英子蹙紧了眉头，急急地说，强子你怎么啦，你手上怎么有血迹。啊！你是不是跟别人打架？
　　强子呷了一口茶，惆怅地摇摇头，脸扭的像麻花一样。：现在矿上越来越不好干了。昨天上班，我的工友王建鹏把腿砸折了，我们送的医院，医生说，弄不好可能会落下残疾。
　　英子追问，有那么严重吗？
　　强子说，王建鹏在1211-1工作面排除溜子故障时，由于不慎，左脚趾被溜子刮板压成粉碎性骨折，左脚与左腿腿已经发炎，肿得又粗又大。他的左脚第三趾被切除，另外四趾做了钢丝串链手术。
　　英子一听，懵了。
　　英子走到强子身边，细细地看着强子。他耷拉着熊猫般的黑眼圈，瘦瘦的脸庞，像蜘蛛网一样布满了皱纹。英子帮他开揩掉眼角屎，心疼地说：你上班太辛苦啦！我很担心你啊！
　　强子把英子紧紧地搂紧了怀里，说，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英子沉思了一会，便从脖子上取下了父亲临终前送给了平安符，递给了强子，并讲述了父亲生前关于平安符的故事。
　　强子细细地掂量着平安符，感觉他的分量很重很重。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到兜里。
　　这天，强子上早班去了。一大早，就听到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她好奇，穿好衣服下了楼。原来，王嫂的孩子煤炭技校刚毕业，第一天实习，由于操作不当，自己不小心卷到皮带里去了。那真是个惨啊。英子看见王嫂鬼哭狼嚎地跪在地上，鼻涕炭灰糊的满脸都是。她时而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时而攥着拳头狠狠地在地上砸。我的儿呀，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下井啊！
　　凄凉的哭声，在冰冷的空气里抖动着。英子心里揪揪的，胸口憋闷的透不过气来。紧接着胃里一阵痉挛般的抽搐，她想呕吐，却吐不出来。英子眼前感觉发飘，父亲和强子的身影从脑际频繁地划过。她回到屋子，定了定心，便拨通了强子的手机，强子，你下班了没？
　　强子说，他下班一会，这会在洗澡呢。
　　英子嘴皮蠕动了一下说，我给你的平安符带着吧
　　强子笑了，说，带着呢，你放心。
　　冬日的一天，天色晦暗。灰色的阴霾布满天空，浓浓的云层密密实实地笼罩着。
　　强子上早班去了。英子心里感觉空落落的，总感觉不踏实。不知道为啥，她右眼跳个不停。中午吃完饭，她去矿山转悠。井口门前已经围了很多人。哭声、吵闹声、喧哗声混杂起来，致使空气变得很沉闷，很压抑。她扯住一名旷工的衣袖说，师傅，发生了什么？
　　老工人搓搓了光溜溜的脑袋，摇摇头说，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今天上早班的人无一幸免。哎，太惨了！老工人脸黑挂起来，他用手搓了搓眼角屎，然后别过脸，伤心地哭泣起来。
　　啊，天哪。英子懵了。眼前的一切让她几乎晕厥。她感到眼前模糊起来。她呆呆地瞅着井口，看见矿工们抬着担架，把一具具尸体从井下陆陆续续抬出来。英子身子软塌塌地耷拉起来，啊，强子，你在那？她疯子般地拉住一个清瘦的工人说，我丈夫叫陈强，他上早班，你见他了没？那人回过头，指着不远处的空地。说，去那边看。英子回过头，她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井口门前的场地上，阴森森的，横七竖八地躺着40多个工人的尸体，血肉模糊，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她摇摇摆摆地走进前去，看见人群不远处的空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熟悉的红色的挂件，啊，那不是强子的平安符吗！英子浑身筛糠般地颤栗起来，她恍惚了，耳边嗡嗡地作响。她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英子走过去，颤抖地捡起了平安符。然后跌跌撞撞地走进那一群尸体，他们用白布盖的严严实实，她来回翻开白布慌乱地找着，看见矿工们的脸，血色和黑色混杂着，看不清楚面目。
　　英子！从耳边传来一阵粗重浑厚的声音。
　　英子转过身，见一个人黑不溜秋地站在原地，浑身的汗珠簌簌地往下掉，啊，是强子！
　　英子哭泣地走过去，擦掉强子额前的汗珠说，啊，吓死我了，我以为你！
　　今天早上上班迟到了，队长狠狠骂了我一顿，说要罚款还要做深刻检查。于是，我没有下井。谁知道，井下发生了严重的瓦斯爆炸事故，今天上早班的人，全部遇难。
　　你怎么把平安符丢了，那是你的护身符啊!
　　刚才和工友们一起忙着到井下寻找遇难的工人。
　　英子喊着泪说，你忘记了没，今天是我的生日。
　　强子说，哦，我还没有送你礼物呢？
　　英子把捂热的平安符塞到强子的衣服兜里，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强子说，我不要什么礼物，我只要你平平安安，这就是你给我最好的礼物。

发布时间：2022-09-26 1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