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秋（小说）

　　一九七五年的阳春三月，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迎风招展，醉人的花香弥漫了整个下河村。时值午时，水库边上，专业队的民工们躲着三月的暖暖阳光，坐在桂花树下乘凉，抽烟休息，吹牛聊天。
　　不远处，给专业队做饭的燕秋正一手提茶壶，一手拿茶缸步伐轻快的走来。明亮的阳光底下，年轻姑娘的窈窕身姿如同三月的杨柳般妖娆，粉嫩的脸蛋就像盛开的映山红一样的灿烂，一下就迷住了这帮男人的眼。刚才还嘻嘻哈哈聊天的男人们顿时像中了邪似的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全都聚焦在艳秋凹凸有致的身体上。但仅一瞬间，百无聊赖的男人们就又都开始窃窃私语，好像是要试图用话语来按住他们一颗颗躁动不安的心。
　　靠在树下躺着休息的许明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一双深邃的眼睛痴痴盯着由远而近的燕秋。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最终却还是在叹息中结束。许明和艳秋来自同村，都是到下河村修水库的专业队民工。许明二十四岁，是专业队的骨干，也是个帅气的小伙，就是成份不好。大家都知道，他喜欢燕秋。可生性腼腆的他从未曾坦露，再说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家成份不好，他怕给不了燕秋幸福，所以就没有勇气向心爱的姑娘表白自己的心迹。而是将一切爱恋都深深埋藏在心底，人前人后装得像个没事人似的，一直就这样默默的煎熬着。同在一起劳动生活了几个月，各自心中都揣着心事，偶尔的单独相处常常让他们尴尬又甜蜜。
　　燕秋是个开朗活泼的姑娘。其实她是明白许明心思的，但作为女孩，他不说，她也就只能是装糊涂，刚才，她从大伙的嬉笑言谈声中，似乎也觉察到了他们那不怀好意的玩笑。所以一见面她就洋装生气的娇言道:你们在说什么呢？满嘴胡言，嘴巴再不干净就不给你们水喝啦！这帮男人在火热的太阳光下修水库累了一上午，这阵子人人都渴得口干舌裂，满身如火似燎，早就盼着这口水喝了。见燕秋这样一说，就都纷纷嬉笑道：没有，没有，我们能说你什么呢？话毕，就一窝蜂的倒水喝。你一缸我一缸的轮流共一茶缸喝，一大壶水咕咚咕咚一会就喝了个滴水不剩。
　　喝罢水，大家都吆喝着干活去了，许明最后一个离开，燕秋还没有走，他舍不得离开，只想抓住每一次跟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机会，哪怕是这样默默无语，他也会觉得特别的甜蜜和满足。燕秋低头忙着收拾东西，没注意身后的许明，一转身看见故意磨蹭着系鞋带的许明，问道：你还没走啊！嗯许明应声道。说完，就拿上农具匆匆走了。留下燕秋在那自言自语:什么人那，话也不说一句。
　　吃晚饭的时候，专业队的队长前来给大伙下达了任务。说修建下河村水库是今年镇里的重要工程之一，要大家加把劲，争取在年前完工。还额外给专业队带来了个好消息，为了给大家鼓劲，下月底村里将出钱给大伙包两场电影看。听到这一好消息，大伙都把巴掌拍得啪啪直响。谁能不高兴呢？，修水库几个月来，工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伙都快闷死了。听说放电影，谁能不欢欣鼓舞呢？燕秋听说要放电影，也从厨房里出来凑热闹，一扭头，就瞟到了正看着自己的许明。于是，转过身去，十分不好意思的进屋去了，留下若有所思的许明在原地呆头呆脑。
　　吃完饭，大家都各自回房休息去了。许明拿了两件脏衣服准备去洗，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其他的民工都是五六天才洗一次头，他最多两天就洗，衣服也是上工一套装，下工一套装。所以，不上工时的许明在大家面前一定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俊小伙。农村没有自来水，洗衣服只能是在厨房水缸里舀水洗。今天，他洗衣服也许就是故意的，醉翁之意只有他自己懂。
　　许明走进厨房舀水洗衣服的时候，艳秋正好在洗碗。二三十几个工人吃饭的碗筷放得满厨房都是，东一个西一个的，燕秋一个个的捡拢来清洗，看得出她已经精疲力尽了。一天三顿饭，又是做饭又是洗碗的，没个帮手，能不累吗？许明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落忍。于是，就帮起燕秋收捡碗筷，燕秋看了一眼许明，心中除了感激，多了些平时不曾显露出来的柔情来。其实，她也是喜欢他的，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就不说出来呢？一个大姑娘家，他不说，她也就只能是等待。
　　这以后，许明又隔三差五的在饭后帮过燕秋几次忙，燕秋空了也会顺手给许明做些洗洗衣服，缝缝补补之类的事。两人的感情在这一来二去的交往中慢慢变得明朗起来，相处的时候也不用再那么尴尬了。专业队的人也都看得明明白白，常常还会开开他倆的玩笑，但都被艳秋嬉笑着挡了过去，可许明始终还是没有捅破那层纸。燕秋想，也许他是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和环境。
　　四月的山村夜晚，凉风穿过树林沙沙着响，几只麻雀站在枝头欢快的叫着。今晚，下河村委要在村小操场为专业队民工们放电影。吃过晚饭，收拾妥当一切后，燕秋又洗了个头，换了件白底兰花的衬衣穿上。这时天色已暗，燕秋急急的朝村小操场走去。一阵晚风吹过，飘散着的长发拂过脸庞，整个人显得格外的清纯秀丽。到达地点时，电影已经开始了。顺着电影放射的光芒，燕秋一眼就瞧见了靠边上站着的许明。于是，悄悄的来到许明身边，轻声问道:什么电影？儿女亲事，说完，两人就在夜色的掩护下，紧挨着认真的看起电影来。这部电影讲的是解放初期新婚姻法颁布后的爱情故事，片中的男主角叫王春贵，女主角叫李秀兰，他们冲破种种旧习俗最终走到了一起。因为是部老影片，片中也就没有了恋人间的亲热场景，唯有情感的相互依托和眼神的心灵交汇。但就是这样的场面，还是深深触及了燕秋和许明的心。两人靠得更紧了，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握在了一起。看着唯美的电影画面，两个人都不由得一阵激动，丝丝爱意在心头泛滥盛开。这样的场面，致使第二场影片演了些什么两人都毫无所知，电影就在两颗心的激情涌动中稀里糊涂的结束了。
　　爱情之初就是这样，一经破土，就势不可挡。激情会冲破一切世俗民风，躁动的心会形成排山倒海之势压倒面前的重重困难。艳秋和许明也是这样，他们的眼睛和心里唯有对方，生命只为爱情而美好。皎洁的月光下，燕秋依偎在许明的怀里，秋，你真美明，你会一直这样爱我吗？会的，只是我家成份不好，我怕会连累你，许明答道。连累什么呀，只要你真心对我，我就什么都不在乎秋，放心吧，我会好好爱你一辈子的，永远都不变。月光如水般温柔，山村的小树林里是多么的寂静，唯有春虫啾啾的在夜色里鸣叫，月光穿过云层照在燕秋白皙的脸上，此刻的她显得越发的美丽，许明不由得把燕秋搂得更紧，随着两颗激荡的心的升腾，一对热恋的男女就这样交互了对方。
　　爱上一个人，那是因为心动，感动以及荷尔蒙的原因；爱上一个地方，那是因为这个地方曾经带给人一种美好和甜蜜。从这以后，小树林就成了两人秘密幽会的地方。这里留下了他们的欢声笑语，爱意和激情。他们像走过绝地沙漠的人，贪婪的狂饮爱的甘泉。小树林就是他们抛开世俗，忘记一切的伊甸园。爱情的美好和超强的诱惑力，让他们都毫无顾忌。在这个幽静美丽的环境里他们一次次用激情种下了甜蜜的苦果。他们殊不知在这个贫穷混乱的岁月里，前方并非都是阳光灿烂，怡人风景。
　　六月，天气热得跟个火炉似的，这天燕秋悄悄做了许明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想晚上带到小树林里给他解解馋，她一边做菜，一边甜蜜的想着见面时的动人场景。做好后又忍不住的用手夹了块到嘴里，刚入口胃就一阵恶心袭来，让她特别的难受。虽然没有结婚生过孩子，但燕秋马上就想到了嫂子怀侄儿时就是这般样子。她不由得担心起来，仔细的算了算时间，例假的日子已经过去十来天了，毫无疑问，她怀孕了。想到这里，燕秋更加的害怕起来，在这个封闭落后的农村，未婚先孕那可不是简单的问题。燕秋的心此刻冷落到了不知所措，她要立刻见到许明，唯有许明才能给她最好的答案。
　　吃过晚饭，心事重重的艳秋带上糖醋排骨来到小树林。许明还没来，她独自坐在石块上沉思，心里郁闷极了。燕秋，怎么啦！微微夜幕下到来的许明轻轻问道，燕秋没有做声，只是站起来扑到了许明的怀里，乖，到底怎么啦许明，我怀孕了是真的吗？嗯一阵沉默之后，许明终于信誓旦旦的对燕秋说:秋，别怕，我去找队长，我要娶你他会批准吗？我想，一定会的听许明这样一说，笑容重又回到了燕秋脸上。有这样敢于担当的恋人，燕秋觉得幸福极了。她拿出糖醋排骨，夹了一块放进许明的嘴里，好吃吗？嗯，好吃！好吃！，两人你一块我一块的就这么高高兴兴的吃着排骨。担心了一下午，燕秋心中的不安也减轻了许多，有了许明的承诺，这一夜，她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的睡个好觉了。
　　几天后的午饭时间，队长来到专业队。这次他又着重强调了工程的进度和质量，并给几个主要负责人下了死命令，如果不是病得要住院，谁也不准请假，谁要是违抗了，就别怪我无情。特别是某些成份不好，需要改造的同志，千万别给我惹出什么麻烦。这样斩钉截铁，纪律如钢的话语，无疑就是针对许明来的，许明有些怯弱了。本来想好今天跟队长提结婚的事，面对这样的情景，谁还敢提，无奈的只好算了，看看再说吧。
　　看许明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燕秋也不好再为难他了。他家本来就成份不好，常常受排斥打击。这个时候给他压力也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反正时间还早，也不显形，忍忍再说吧。燕秋是个倔强的姑娘，她多么想自己解决好这件麻烦事，每天她都担水，劈柴做最累的活，在火一样热的夏天偷偷的用布带一圈又一圈的裹紧肚子。一心想用这样的方式来打下这个孩子。可是一切都是徒劳，这孩子也如她一样的倔强顽强，怎么用力都不愿意离开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许明又几次的跟队长提起，但他也只能说请假之事，不敢把实际情况说出来，那样的年代，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燕秋和他都会没面子的。为了颜面，他只能含含糊糊的说。所以每次许明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不行，现在正是工程关键时候，年底完不成任务，连我也要受重罚，因为自己的家境原因，他也不敢跟领导顶撞。为此燕秋常常说他胆小怕事，有时他也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同样的问题提过几次后，许明也疲倦了，甚至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跟燕秋好，不该做那些事，害了自己也害了燕秋。于是，以后的日子里，他就索性的躲着燕秋。他不敢面对燕秋，怕他流泪的样子，更怕她说自己的懦弱。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你越是担心的，它就来得越快。一晃几个月就过去了，燕秋的身子终于有些遮不住了，微微隆起的小腹像世人宣告了一切。七十年代人们的思想，远不如现在这般开放，未婚先孕那就是伤风败俗的事，摊谁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小小的山村砸开了，人们开始在人前人后的议论，看，这姑娘还没结婚就已经要当妈了谁家的闺女，这么不要脸破鞋，看谁还敢要她姑娘一旦这样就不值钱了所有的闲言碎语铺天盖地的朝燕秋涌来，燕秋终于顶不住了，私下里，眼泪流了又流，夜夜难以入眠。
　　于是，她再一次的找到许明，许明，你说怎么办？我真的扛不下去了，不是我不娶你，队长不批准，我有什么办法，等等看吧！许明此时的回答，已经多了些无赖的本色，完全不是当初的痴痴恋人了。燕秋彻底的失望了，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那里，爱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颜色。她再也不能指望这样的男人来为自己找出路了，也许这就是命。泪水像决堤的河水般流下，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心里如寒冬般冰凉透顶。
　　十月的天气渐渐开始寒冷，冷风吹到脸上冰凉凉的，燕秋已经没有了眼泪。夜里，她为自己梳洗打扮好，穿上那件白底兰花的衣服，她不能再受别人的凌辱了，她要找一个干净安宁的环境来安放自己，求得一个心灵的解脱。
　　清晨，不见炊烟。人们在她的房间里找到她的时候，她悬在房梁上，已经很凉很凉了。人们翻找了她的房间，但她什么也没留下。
　　也许是出于害怕，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许明没有来看她。她的两个哥哥和乡邻用一张她睡过的席子把她裹着，然后抬上了一辆平板车将她拉走。路上，寒风呼呼的刮，平板车上娇小的她看起来是多么的孤单无助。一路行程，也没有像其他那些去死的人一样放鞭炮，撒纸钱这样的热闹场面，就这么寂静的从街道路过，朝家的方向走去。也许，这正是她要的安静。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走到半路的时候，一直都稳稳躺在板车上的她忽然从车上滑到了路上。按照农村的风俗，死了的人是不能落地的，落了地，就不能再运回家了，只能就地安葬。于是他的哥哥就把他葬在了回家的路边。后来许多人都说，这条路是许明赶集和回家都必经的道路，她是想让许明在每次经过时都能看见她。也不知道是出于报复还是想念。总之，她就这样天长日久的看着这段路过了许多年。
　　更有好事的人说，有一次许明赶集路过，从燕秋的坟地边跑出一条毛狗，一直跟着许明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人烟密集处才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听得人毛骨悚然。当然这是在人们潮热于聊斋故事的八十年代流传的，不可为信。但燕秋的悲惨遭遇却是我听来的故事，事实人生。 　　　　　　　　　　　　　　　　　　　　　　　　　

发布时间：2022-08-31 0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