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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打的异乡,流水的你我
也许这真是个漂泊的年代,注定有些人正在路上,有些人准备登程,而另外一些人尽管已停下,但关于漂泊的记忆早就融入血脉,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有一千个理由走向远方,比如家贫,比如想求取一份更像样的生活,甚至仅仅是渴望着浪迹天涯
漂泊让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生活背景:异乡。在异乡的土地上,我们曾经欢笑,曾经抛洒汗水,也流淌过泪滴。异乡的城市,承载了千万个你我的光荣与梦想,屈辱和挣扎,还有刻骨铭心的爱。我们肯定把一部分青春遗失在异乡了,也许无任留意,无任在乎,但总有一片城市的树叶知道,总有一屡从出租屋窗户射入的阳光知道。那是珍藏与沧桑岁月深处的往事前尘。
我们以何其卑微的方式改变着异乡,异乡也以何其强大,冷漠或者魅惑的方式改变着我们,包括我们的生活轨迹,我们的情感和未来,以及注视这个世界的目光。
不曾漂泊的人生总是平淡的,在漂泊中迷失自己的人生是可悲的。
铁打的异乡,流水的你我。明天你又会在哪个城市驻足?你背着行囊默然走过的长街,也许只有车水马龙的尘嚣;你抬首往楼隙久久瞩望的天空,也许找不见熟悉的鸟群。但你一定不能忘记,无论如何选择,都要保护你自己,不辜负自己,农民应有土地一样的质朴开阔坚硬。
一
下江口摆渡的船走下进城赶场的农民,背着家禽或红海椒以及刚刚从菜园地摘下的鲜蔬。自行车和摩托车在流线的人群中像跳动的音符,越过五线谱,一拍二拍按响高音先一步在前,溅起的泥水难免飞到乡亲的身上,引来一声责骂:鬼在追你!
秋阳这时已然透力,可以听见水蒸气在草叶上爬动的嗞嗞声。白术搭了同乡老泉的车,在柳树林下了车。老泉说先去城里接滑头,回头再联系找工作的事。白术目送老泉绝尘而去,便掏出手机给白鹭打了个电话,说在河边柳树林等她。茶庄老板见有客人来了,忙过来招呼,白术要了杯素茶,在临江的水边坐了下来。顺手拿起茶客遗留的旧报纸晃眼看起来。眼睛看着报纸,心头想着白鹭。字只是思想河床上标点,看过一篇文章的最后,已然不知读过,于是又重新读。认真看过几行,又被思想荡开来,仿佛三维立体图,全然虚化了目前。他有些心情浮躁,搁了报纸,看江心一只水鸟在鱼船的棚上立着,静如一了百了的了草字。
到了下午的时候,还没有见白鹭回来,打电话又无法接通。便漫无目的地进了城,路过以前和白鹭一起读书的学校,想象和白鹭同窗共读的日子,见校园里银杏树上飘落下来的扇叶打着漩儿,飘落到院外来。
手机突然响了,白术激动地拿起手机接听,是老泉打来的,问他接到白鹭没有,他说没有。老泉叫他去一个叫老街的地方喝酒。他叫了三轮到旧城老街。老街在柳树的掩映下,灯火昏寐。门面大开的理发店,小姐们正在梳妆打扮,洗发香波的味道和着香粉的胭脂飘过来。粉红色的玻璃窗里,若隐若现地可以看见穿得很少的小姐和先生逗猫搭爪,不时从窗口飞出一坨口香糖的橡皮泥,叭地掉到地上,成一坨白屎。
街上昏暗,白术给老泉打手机,老泉拿腔拿调说:啊,白术老弟啊,我在喝酒呢,快过来,我在快活林烧酒店等你。
白术转身一看,快活林烧酒店就在侧边,老泉正在向他招手,白术走过去,老泉正跟峦桥村外号叫滑头的喝酒。老泉问白术接着白鹭没有,白术摇摇头,又拿出手机拨了一下,仍然没有回音。干脆关了手机,向老板要了两瓶啤酒,弹掉盖子,一口气灌了一瓶。
午夜过后,白术已醉得不省人事,老泉把他安排在倚梦旅馆。和二杆子滑头到柳树街逍遥去了。
明早邑城天亮的时侯,白术、老泉、滑头三人走进虹桥职介。中介老板走过来,问他们找什么样的工作?看了三人,大概按相符的职业介绍了一番。这时有个招工的老板走过来,问他们愿不愿意搞修建。
白术说:做什么工?
建筑砌体抹灰,人越多越好。
工资怎样算?
记件,月薪都可以。
建筑老板四五十岁,看一眼白术说:如果你能组织四五十人,除记件外,每月给5000元管理工资。
我们社上有十多个泥工在家。老泉说。
你找得到人吗?白术问滑头。
我回去找一下才晓得
老板,这样,你留个电话,我们回去三天后给你回话。
要的,一言为定。老板握住白术的手。
职介老板过来说:噫,老板,打擦边球啊?又看看三人我做的是介绍人生意,找工作是要交钱的,体外循环要不得哟。
我们又没说就要去上班白术分辨。
钱,钱,钱,锤子掉在眼前,火钳要不要嘛?滑头甩给老板一个话头子。
你娃儿想咋子?
算了,我给50元,八字还没有一撇,哪有收钱的道理,走。
老板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白术。白术看了一眼,包工头叫杨西舟。
双方事先说好便分了手。临走,滑头没钱又向白术要了100元。白术和老泉赶车回到老家。
白术和老泉在全村访了一下搞建筑的民工,大家刚回家秋收还没有出去。听了白术的介绍,开的工资也理想。其中一位是施工,是白术的远房老表树根。初步统计有二十多人,平素民工都是跟着老表树根在干,一听说要五六十人,树根说:先打电话联系一下,其他还有亲戚老表,怕莫得好大问题。
树根是个实心人,具体的施工预、决算他都在行。
到了第三天,杨西舟打电话询问民工组织的情况,白术已组织了四十人,其余的还在组织。杨老板说,于九号到火车北站集中买票,短途的白术先垫上,过后到公司报销。挂了电话,白术忙给滑头打电话,滑头答复有二十个人。要白术先把车费给他打过去。白术说,要的。
九号的时候,白术包了两辆中巴,直接把人拉到北站,滑头的人已到了。正要给杨西舟打电话,他已从候车室走到广场来了,大家背包提袋跟着他进了候车室。大多数的民工没有出过远门,都有些激动和兴奋,三五一群的熟人在一起交头接耳,想不到他们的老板这么年轻。几个妇女主动把白术的行李带上。一会杨老板买好票过来,白术把车票分发下去,交代说,捡好票,上车要查票的。
大家扛着大包的行李上了火车,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足足占了大半截车厢。
火车启动,渐渐的离开了成都。穿过秦岭后,窗外是另一番景象,一望无垠的中原大地展现在眼前,远丘推向了天边,浮动的白云像羊群一样滑过人们的视野。隐隐可见红柿子在人家的土坯墙上张望,黄土岩垂直的呈现新裂断痕,川内的花岗岩和灌木不复存在。土坷垃上的干枣树,伸着它的利爪,抓破了青天,血色的晚霞在天边燃尽它最后的热情,给冷淡的大地批上了一件灰衣。
窗外的夜已黑沉了,偶尔的远处灯光一闪而过,仿佛灵火,冷风从窗外灌进来,白术忙合了窗匣。这时候杨老板说:敲下警钟,晚上睡觉的时候警防小偷。大家警惕地检查了一下包。白术想起该给白鹭打个电话,开机拨过去,白鹭说:那天到了成都临时有事,又飞回了青岛。白术释然便置之度外,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听到车厢口在吵。白术猛然惊醒,过去一看一个民工还是遭了小偷,连裤子也划烂了。白术问,遭了多少钱,200元,大家一时没了睡意,就这事议论开来。
到陕西咸阳已是早晨八点半。大家下了车,赶公交车直接到五里铺。工地就在往渭河大桥的秦隆步行街。围墙上新鲜的广告十分醒目。一行人在杨总的带领下进了工地,安排在用钢管搭好的的工棚里,铺陈楼上楼下两层。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大家很困乏了,随手把被卷扔在铺上,躺倒下来。白术说:大家简单收拾一下,吃了饭再来铺床。
大家吃过早饭,整理铺陈。床只是竹胶版,还得去买草垫。每两人一铺,被子就盖一床垫一床。中原的天气与盆地的天气,白天区别不大,晚上却要冷一些。
白术叫老泉和滑头拖了工地上的斗车到工地后门的农贸市场买了回草垫,大家三下五除二铺好,都躺下休息。到了中午大家也没吃饭的打算。白术接到公司通知:下午开动工前的安全会议,要求每个民工到指挥部安全办公室登记,领取安全帽,照相,发出入证。杨总带白术到伙食团,向司务长介绍了情况,每人预支20斤饭票,50元菜票,晚饭就可以在伙食团就餐。白术出了伙食团,民工已在安全科的门口登记、领了安全帽,等第二天发放出入证。白术趁大家都在,把饭票分发给了大家,告戒大家从家里带来的钱要节约用,半月以后才预发工资。完后按技术力量的搭配,自由组合成八个小组,由一人任组长,负责质量安全、人员调配。树根负责总施工、质检。老泉和滑头协助树根负责工具及浆砌材料供给,保证施工的顺利进行。事毕,大家都去赶街了。白术一个人到工棚,脑子里一团乱麻。一时困意袭来,躺在被盖上睡着了。
白术醒来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工棚里没有一个人。他锁好门,一个人走出工地,往西走一公里处,就是渭河。白术靠在河边的柳树下想起杜牧的《阿房宫赋》:
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白术走下桥头,走到河堤,渭河公园隔着围墙,公园内大树的枝叶伸到堤上,已掩隐了路。他坐在一块石墩上,心想着今后的一些打算,面对陌生的局面,他心里没有底。想到这里,他给杨西舟打电话,杨西舟叫他明天一早到工地办公室签合同。白术觉得自己好象是栓上槽的牛,只有任听使唤了。这是先前该做的事,现在才补救,心里未免伧促。
白术走回工棚,迎面碰到树根,两人走到后门的一条街巷。白术说,老表你有何打算?树根常年在外做工,具体给白术说了想法。白术点头称是。树根给白术点上烟,白术抽了一口,想起老泉和滑头,问,他们呢?树根不知道。树根说,这么多兄弟全仰仗你了。白术说,相互搂起。说着见老泉和滑头,二麻二麻的刚从酒店出来,白术心紧,叫着了他们。老泉,你明天早起,带五六个人先到南幢楼下搅好灰,打到二楼。老泉说:好的。
第二天已是十一号了,白术一早和老泉起来,安排妥当。找到杨西舟,领取了斗车和铁锹、灰桶交由滑头管理,收发。大家吃了饭,各个班组分派在南幢三楼和西幢二楼。
咸阳的河砂不比四川的青细砂,很粗,砌体又是加气砖,工人做起来不习惯,较慢。在框架构造柱上打了孔,每隔三四层砖加插一根辅助横筋,这使速度快不起来,工人有些怨言。白术和树根来到办公室,杨西舟也在。杨西舟说,白术的人马强大,可以做四五栋楼。树根插言,先做两栋再说下一步,白术也赞成。白术看了一下合同,条款都是套用甲方的,于实际情况有出入。杨西舟说,我们是这样接下来的,没的谈头。工期呢,暂时按总工程的进度而顺延。白术撤漂是不可能的,勉强应承下来。
工人干了一天下来,进度欠佳。树根向甲方施工交换了一些意见。万事开头难,五天下来总算纳入了正轨。白术松了口气,工人已无当初的紧张,收了工都闲散地四处游荡。
二
出工地大门,过了小十字往东是渭河公园。梧桐树下,摆了旧书摊。白术晃了一眼,拿一元钱买了一本旧《读者》,便进了渭河公园。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园林工人在布置菊展的花坛。白术无心赏花,绕过声光水池,来到一座土山造就的树林。白术奇怪这山没有石头,记起旧书上说三秦大地是皇天后土,这厚土倒是名副其实。爬上高高的土山,俯览渭河公园,是由两个大湖组成的,中间一座虹桥贯通。湖边林下零星的钓鱼人,这是川内不常见的。白术站在一株老柳下,在老柳的旁边,一块朴实的石碑后面有一土堆,近前细看,石碑上记录着一九九五年一个女学生在湖中救落水儿童牺牲的事迹。想她的青春化作尘土,白术折了支柳条插在十五岁学生的墓前,多了一份崇敬。一只白鹭从高树飞到湖岛上,掉了一片白羽摇摇地滑过白术眼前,他想起在青岛的白鹭。白术坐在老柳下,其心完全不在树下,湖中白鹭的远去,他觉得自己就是掉在水里的羽毛,完全没有分量。
公园里的人渐渐散去,白术还坐在老柳树下女学生的墓旁。他总觉得少女前世和他有过约定似的,多少年了,他就这样怀念。其实他是在守候白鹭,他觉得白鹭会投宿到这里。他等得苦的时候,隐隐觉得那女学生就在咫尺的林间轻诵,正是白鹭读书时的声音: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白术回到工地的时候,还没从心境里走出来,工友下班都逛街去了,只有滑头一个人在工棚里。滑头说,哥们烟酒钱没得了。滑哥,再坚持十天,预支款就发下来了,没烟酒可用饭菜票去服务部换,将就一点,我也是显山露水了。白术递给滑头一根白沙烟,滑头接过,一口吸了小半截。白术拿出只有两根烟的烟盒:你拿去烧。滑头见盒里只有两支,拿了一支出去了。
白术躺在床上,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那头很自豪,要白术放心,家里的一切他照顾着呢。白术受了感染,散杂的思绪集中在工程上。
树根进来叫白术出去走走,俩人穿过梧桐掩隐的一条小巷,不远处就是广场,楼上的舞厅霓虹灯字幕闪烁不定,踢踏踩的乐奏震撼着地面,摇曳着惯于夜生活的人们的心旌。
树根说:老表,进去喝杯茶。
他们上了二楼。容纳好几百人的舞池,带设了雅间,像珠玑散着各色的光彩。浓郁的印度香洋溢着温馨的气息,一曲《真的好想你》舒缓的情调有几分伤感。歌女一袭素白的长裙,歌声缠绵悱恻,浓妆的眼睫有泪光闪烁,声情并茂的演唱感动了白术。他默默地坐在白净的软皮沙发上,紫色的灯光扫在他的脸上有些恍惚。他想起了在学校的一次晚会上,白鹭也是穿了这么一件白裙,云鬓高髻,纯洁得如白天鹅。就从那一刻,他暗恋上了白鹭。
那时候白术在紫藤文学社担任社长,在学校小有名气。时常见他在学校的小树林里走着,一副孤芳自赏的样子。就是在那次学校的联欢晚会上,白鹭朗诵了他的诗《白鹭你去何方?》:
秋天,瘦了岷江
白鹭,你去何方
当白鹭朗诵这句的时候,他感动了。白鹭的标姿独秀,卓尔不群,舞蹈表现得淋漓尽致,生动感人。白术觉得这诗就是为白鹭写的。他把这首诗工整地抄在一本精美的硬抄上送给了白鹭。
歌女唱完一曲《真的好想你》,接着唱《茉莉花》。树根叫了两瓶啤酒,俩人就瓶喝起来。一曲完罢,舞池人尽,华灯明亮,坐在池边的雅间,情侣舞伴,在浪漫的灯影里怡人的温馨中耳鬓厮磨。白术和树根有几分寡默。
俩人下了楼,走过农贸市场,这是一条老街,属于待拆迁的旧城,理发店和按摩院集中在这带。白术一见按摩院中粉红色的灯影,便有一种本能的反应,迫使他记起不久前的事,他想起那个逃跑的女学生。树根常年在外,走南闯北,已经习惯这种流离的生活。俩人闲聊着,转过一家面饼店,看见滑头和老泉正从一家按摩院出来,见了白术,俩人嬉皮笑脸的走过来,给白术递了一支烟。白术看了一下手机已九点了。对树根说:
明天要初验,各班组要收整一下。
树根点头。快要走到后门的时候,杨西舟从后门出来,对白术说:
正要找你。走,边走边说。
树根说,失陪了,我明天还要出工。
杨西舟拍着白术的肩膀:老弟,要给老兄撑起,别给我丢死耗子。你的兄弟伙做事不是很落教哦。
你是说墙体抹灰?
好多地方都有问题。
杨老板多担待。
到了一家整洁的丽人发廊,杨西舟说是四川老乡开的,走,进去照顾一下。
发廊老板跟杨西舟熟悉。干洗带按摩,人均消费50元。发廊妹把杨西舟安在椅上,态度很随便,看来他们是老相熟了。一个长发的洗头妹把围布围在白术的颈上,神情冷漠。白术如坐针毡,想那洗头妹把自己当作异类,心头很不舒服。这边见杨西舟和洗头妹谈笑风生,言语暧昧。白术冷着面孔,一言不发。按摩的时候,白术闭着眼睛,整个心随着长发女的一双纤手游走,于是,他专心地享受着。
结账的时候,白术坚持付款。杨西舟告诉他明天到办公室先预支二万元。白术感激,几日来的困顿一时消解,这晚是白术到咸阳睡的最熟的一觉。
国庆节中午,食堂每人免费供应肉一份。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浑身沾满泥灰的民工,或蹲或坐在钢筋砖块、水泥板上吃饭。锑盆米汤,洗碗水溅湿的路上,一滩浊水正从水龙头蜿蜒出去。砖块垫步的路上,走来一位打扮时尚的女子。赤裸着上身的老泉眼尖,先看到白鹭,大声喊叫白术,众人听见,把目光集中在白鹭的身上,白鹭穿着别致的秋装,在杂乱的工地上如一朵白色的牵牛花,牵引着民工的眼睛。白术听见老泉的喊声,忙从工棚出来,见了白鹭有点意外。上午刚从工地上初验下来,还来不及换洗一身的尘土。白鹭笑盈盈地走过去:哎呀,吃苦了。
这一声让白术心软得糯成一团。看见众人围着老泉问这问那,这才想起该叫白鹭进屋坐。白鹭进屋,白术忙拿了图纸垫到床上。
白鹭一直笑着,这让白术有些发毛。问她:
你咋不打个电话?
白鹭靠近白术弹弹他身上的灰尘,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套名牌秋装,眼睛一直看着白术。
白术问:吃饭了吗?
吃了。
门外民工正远远的往这边看稀奇。
白术看白鹭剪了长发,烫了时髦的卷发,心头酸酸的怅然若失。他一直心仪白鹭乌黑亮丽的长发,那种清纯古典。
这时白鹭的电话响了。
好,马上出来。白鹭向白术莞尔一笑:对不起,我要走了。
她握握白术的手,从包里拿出一捆票子递给白术:
做工程要花钱。
白术送白鹭到大门口,办公室走出一个富态的老总,和白鹭上了一辆小车。开门的时候,白鹭向富态的中年人介绍说:
文总。这是我的学弟,白术。
中年点头,算是招呼。
白术目送小车上了立交桥,交织在车流中。白术的心如一片秋叶在掉在池塘,打了个漩,沉没了。
回头的时候,几十个老乡站在自己的身后,他突然想起一部电影里那首《走西口》的歌,眼眶有些湿润。
白术回到工棚,大家用刮目相看的眼光望着他,老泉说:兄弟,这会心落了。
白术趁大家都在,拿出一本记录本,要老泉按人头500元预支给工人。大家签名领钱。把民工的预支款发了,白鹭给的三万加上预支的二万还有结余,这让白术的心头踏实了许多。
晚饭后,白术接到杨西舟的电话。树根说,又来起砍了。白术明白,这是工地的规矩,大凡预支、结算的时候是要办包工头的招待的。招待的好坏,决定着后路是否通泰。树根说,白术你去吧。
白术见到杨西舟,还有张施工。一路上张施工总是说工人的活干得里扯火,看在四川老乡的面上,他说了很多浮水话。白术连说感谢。
白术看一眼杨西舟,去哪里?
老地方,丽人发廊呗。
三人进了丽人发廊,张施工说找长发妹,长发妹先上来招呼白术,张施工很尴尬,给他另外安排了一位。
杨西舟和张施工进了包间。白术说,我只洗下头。
长发妹从镜子里望一眼白术,白术觉得这女子与众不同,产生了好感。长发妹说:两块臊坛子。
白术听见里间打兔翻玩的笑声,问长发妹哪里人。
长发妹说:安岳的。
长发妹给白术洗头的时候,一个人进来了一下,见她不空就坐在沙发上等着。长发妹介绍白术说:
这是我老乡,白老板。
白术递支烟给他:打工仔。
来人见白术一时半刻不得完,先告辞走了。
你男朋友?
不是,社会朋友。
长发妹奇怪的从镜子里看白术一眼,白术自知唐突,不觉脸热。
你们这些包工头,很有钱呵。
啥子包工头啊,土碗工。
白术看镜中的她,很纯的样子,那纯不是天真,是老于世故的自命不凡,是另一种聪明。她和白术东扯南山西说海的过了时间。杨西舟和张施工出来的时候,她手上的活路也完了。结算的时候,一共三百。白术吃了烟子打不出来的喷嚏。三人出来发廊,张施工说买包云烟,一模手上忘带钱了,白术忙替上,顺水人情拿了两包,也给杨西舟一包。俩人心满意足地去了。
白术看时间才九点。漫步到广场,漫漫的秋风扫动着花园的树叶,把光影弄的很迷离。几个街舞爱好者聚成一堆,人群围成一个圈,轮流上阵展示各自的绝技。白术挤进去,只见一个妙龄女子正翻手腾挪,辗转一个鹞子翻天,头顶地,脚朝天,风车似的旋转。白术见了觉得倒像青蛙投水,陷在烂泥潭里的挣扎。正在他疑惑的时候,那女子一个鲤鱼打挺,长发甩动如飞镖绕场飞跃起来,赢得全场掌声。
白术退出人城,见老泉和滑头从超市走过来,滑头从西服襟里拿出一瓶西凤酒,老泉说:
狗日的,硬是眼快手快,好摸烟袋,好久下的手?
你晓得都完球。
白术说:乱整要不得,逮到脱不了爪爪。
老泉说:走,把它洗白。
三人进了农贸市场的一家冷啖小馆子,要了一盘驴肉,三块鸡腿,把一瓶西凤裹腹了。
酒桌上,白术警告滑头班组的施工要注重质量,要不验收的时候麻烦。滑头说晓得,放心。白术见他粘粘自喜,警告:才发了钱,干这勾当,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第二天白术和张施工上三楼的时候,滑头班组正在加紧完成砌体的扫尾工作,收拾落地灰。张施工大声说:白老板,你自己看,这样子能交工么?
白术给张施工递上烟,看了一下现场,没有多大问题,只是落地灰撒得多点。忙喊滑头过来。
张娃,你妈的别歪起屁股整人。
我整你啥子?
你心知肚明,不就是没请你吃喝嫖赌嘛,我看了别的班组,有哪点区别?
好,那我不管了,交不交得了,关我雀事。说完就要走。
其它民工见了都围过来:混球帐!
滑头向张施工靠过去,拳头已顶到他的面门:
锤子锤,打闷雷,说钱就是锭子会,早就听说你娃屁眼黑,老子们不要了,今天就要锤你杂种的肉。
几个民工上来把张施工架到了窗口,要往下扔。
丑话说在前头,做事讲天良,你们以这种手段整了好多人?我们是换来的第三拨人了。白术,你不晓得,龟儿子坏球得很。
白术说:要不得。
滑头给他递了个眼色。
验收的字,你签不签?滑头问被民工抬起的张施工。
不签字就把他娃丢下去!
众人把张施工的前半身移到窗外。
你敢。
哼,下去后,我们尽都说是你不小心掉下去的!是不是?
是的!众人齐声说。
甩
我签!
大家放下脸色煞白的张施工,滑头拿出验收单递过去。
尽都是四川老乡,何必呢。张施工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签完字,悻悻地下楼去了。
滑头见愣在那里的白术,说:莫来头,他娃儿屁股上夹得有屎,别怕他。
白术说:该修整的还是要修整,等两天要交工了。
说完,追着张施工的背影下了楼。张施工见他后面下来,三步并作两步,下得更快。白术忙给树根打电话。
树根和老泉过来,叫滑头把该做的做了。滑头安排后,四人便到渭河公园商量对策。
树根说滑头说的是实话,杨西舟这帮人是黑。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他们手中,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面对七十多个民工的工资,除去生活预支,还有十多万的工资,咋向民工交代?!权宜之下大家还是忍点气。白术沉默无语,他在想如何下杨西舟的软楼梯。眼看时间不早了,白术让他们先回去,还是做好下一步。
三
三人走后,白术在法国梧桐树下的凉椅上,捡起一份三秦都市报,看见报上登了一则秦隆步行街的消息,心头似乎有了底。
白术吐了口长气,爬上土山,湖边的柳已赤条,梧桐树叶也透黄憔悴。他发现女生的墓前多了一个花环。女生玻璃镶嵌的遗像在石碑上已有些褪变,如花的笑容依然灿烂,已被风蚀化成秋叶的颜色。白术用手抹去灰尘,女学生的短发明丽地衬着月白的脸。但是光阴陨落的英华还是那么稚嫩。少女的容颜,白术在民国的书香里见过她,而与白鹭是那么的相象。他想起古时明月照今人的诗句,觉得那半圆的坟茔,就是蒙寐的古时月,多少个夜晚,这样照亮过他的心境。白术不明白自己的古怪念头是什么时候有的,他很喜欢夜晚或常人视为阴森森的地方,一湖静水,一片幽林,灵魂自由的在叶上走,在水上泳。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想到这些诗句他就多愁善感起来,这莫名的情绪让他很悲观,他也就更不理喻自己了。
国庆节和白鹭来的老总,也就是她的老板了。是专程送白鹭来咸阳,为什么就匆匆地走了呢?他没有问过白鹭。现在的白鹭已非田间小溪沟捉鱼虾的水鸟,这是白术明白的事。白鹭的出手大方,这往往让白术觉得很不真实。这次伧促的出走,是否预示今后人生的改变,他没有想过,好像水边玩水的孩子上了船,被一阵大浪打走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白鹭那天的举动让他很感动,似乎白鹭支持白术走这条路,但好像又不关心他的发展。白鹭长白术一岁,历来在他心中是姐的身份,白鹭的聪明才智让他在许多事情上唯命是从。这让白术很懊恼,潜意识里他要做点样子给白鹭看。于是想到前期工程的结算,他觉得有必要给杨西舟联络一下感情。
走拢工程办公室的时候,李总叫着了他。这之前他不认识李总,因为是在杨西舟的名下干,他也不想去钻营其他。李总对他很客气,白术想工程的质量问题,心头七上八下。
你那批人干活还可以,小伙子,好生干。公司想招一名采购,你可以报个名。
谢李总了。
白术出来办公室,望着楼上的砖已装完,下一步该抹灰了。老泉在楼上向他招手。他爬上三楼,遇到张施工,张施工像见到鬼一样避开他,这让白术有些担心。
上了三楼,老泉和树根都在,刚才杨西舟上来过,初验已全部通过,下一步去五幢装砖,问白术的意见。白术说,晚上约杨西舟出来商量一下。
因为要赶在年前完成一至五幢楼,公司已三令五申要杨西舟抓紧时间,现在工地上就只有白术的人马,和张施工带的一批加上他手下的人。所以他生怕出意外,对白术很担待,过精过脉的地方也流水放松了些,白术这几天的担心也放下了。见到杨西舟的时候,杨西舟以为他有啥想法。说:
今天我办招待,去咸阳最日壳子的休闲会所耍一盘。
你去,我不想去。
走!
杨西舟招来了的士,拉着白术上了车。
新开张的金海岸富丽堂皇,桑拿洗浴、宾馆住宿、歌舞休闲,服务齐全。走过卐字过道,服务生带他们进了一间包房。包房内布艺沙发,莹灯昏寐,轻音乐《月光下的凤尾竹》悠缓地舒出来。俩人坐定,安排的服务小姐先给他们斟了一杯洋酒,酒色在灯光下显出琥珀的晶莹,小啐一杯,小姐各自依偎在两位身旁。高档香水的味道,刺激了白术,他揉了揉鼻子。对面杨西舟已把小姐揽入怀中,小姐穿着黑丝袜的长腿跨在他的膝上,杨西舟的脸庞窝在小姐的酥胸,白术看到的是小姐的玉背和跳动的卷发。音乐忽然高亢,似有翻云覆雨荡涤灵魂的惊呼,化作游蛇入洞的呻唤,本昏寐的玫瑰色灯光暗淡成猩红。陪伴白术的小姐漂亮而又白净,冷艳的表情如冬梅绽雪,小姐的纤指抚着他的颈,口吐兰气,温软在他的耳边,他迷醉地闭上了眼睛。轻音乐从遥远的天边响过一阵滚雷,接着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滴在树叶上,汇成山溪流入池塘,掀翻了荷叶,露出颤抖的荷花,串杆子鱼欢跳着,天色完全迷茫。
白术想起了老岩松上明月夜,白鹭靠着他的肩,月光象蓝色的雾泻在她的发上,山风吹拂的黑发就在眼前飘飞,沁心的温柔让白术陶醉。那时侯他向白鹭许下了今生今世的心愿:无论何时白鹭就是他的生命。白术沉浸在往事,灯光忽然变成了湖蓝,音乐里传出《黄玫瑰》的歌声:
黄玫瑰
别落泪
所有的花儿你最美
受了伤
别伤悲
别让泪珠湿花蕊
别让我看见你的伤悲
我会为她心碎
别问自己对不对
心中有爱就很美
即使告别了春天阳光
你依然要开放
别害怕
别犯傻
别轻易剪去长发
我会站在你的身旁
给你依靠的肩膀
别说话
微笑吧
回头是灿烂的笑
我默默的祝福你
感觉到浪漫
海角天涯
哪里不是你的家
别怕啊
别傻啊
哪里都能开花
白术扪心听过,止不住眼泪盈眶。小姐莫名地望着灯光映着白术的泪眼,忙拿面巾纸给白术,白术轻握她的手,端起酒,和小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谢谢你。
小姐异样地看着白术,心底掠过一丝感伤。她很敬重地和白术保持一定的距离。拿起白术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摁下自己的手机号码,也不问白术姓甚名谁。
杨西舟和小姐耳鬓厮磨,云水无心地温柔过后,已鲜藕断节丝丝缕缕断为生疏。酒过三巡,四人开始聊白,东说南山西说海,完全不着边际。年轻的白术如梦方醒:人生很多时候在演戏,演员都是顾影自怜的,他不禁一阵悲哀。
临走的时候,他真诚地握了小姐的手,这点小小的收获,让杨西舟付出了三千元的代价。小姐是花,只是点缀一下男人的空虚心灵,一点稀薄的芬芳,可以除去铜臭,换得虚拟的幸福,人生的一丝得意。这让白术想起罂粟。自己似乎有点轻微中毒,他留恋地望着小姐离去的背影,长发一飘一荡,漾进他的梦乡。
第二天,在杨西舟的办公室,双方签了两幢楼的工程合同。
却说滑头这两天阔起来了,整天带着他的哥们在外面吃馆子,三天两头要求白术涨工资,消极怠工。白术说这怎么可能呢,来时不是讲好了工资待遇吗,咋半途就翻脸呢?那你给兄弟伙讲。
树根和老泉过来,老泉说:
离了红萝卜不办席了。不干就别想领工资。
我们只找滑头。
滑头,他好滑,老子们捏过的泥鳅没得悬。
滑头听了老泉这话跳出来:
说话留点口德,你以为我是吃素的嗦。
老泉一把扭着滑头,将滑头的手抽起燕儿式说:滑头,说话,当初是哪个带你出来的,你娃儿活长了。
滑头咧着嘴:不是我不记情
白术让老泉松了手,说:涨工资,下一步再说。先把前期工期干完。大家都是出门人,啥子叫同舟共济。我白术当初是看到滑头僚倒,才给他指条活路,你们才沾光到咸阳来挣钱。看到钱要到手了,半路扯拐,我没有拿到钱,又拿啥子给你们,大家都是合伙求财,有啥子想法,心平气和地说。
滑头抖了抖被老泉扭痛的手:
白术,兄弟们的意思是把前期的帐结了。我也不管他们了,随他们去,我也是没得抓拿。
白术想,这批人也难缠,考虑再三,把树根拉到一边商量了一下。
树根说:滑头想打翻天印,我看他跟张施工这两天打的火热。
白术想,如果滑头的二十个人撤漂,剩下的四十人在一个月内是无论如何都完不成四五楼的工程量。他忙给杨西舟打电话,电话那头无法接通。白术想了一下,只有缓兵之计了。叫过滑头,到工棚算一下工天和工资。
晚上白术把滑头找到一起,想探一下他心头的虚实,滑头就是不松口,坚持说是弟兄们不想干了。白术心有疑虑也无可奈何。滑头说完,慌忙分手。他的两个铁心豆瓣在远处向他招手。白术见滑头的远去怅然若失。他盲目地走过一条条街巷,望着车来人往的大街上,没有一条路是自己的,群楼林立下,更没有人开车把他送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街上的人已稀少,只有几辆跑深夜的的士,亮着空灯,扫尽街边逗留的夜游神。
明天白术四人到办公室找杨西舟结前两幢的帐。杨西舟说,原合同结算压20%的维修金,要增加10%,只结已完工的70%。这样下来工资就差了一大截。白术说:
杨老板,工资结不清,下批工程我们无法干了。
签了合同的,石板上钉钉子的事,十条牯牛都拉不出来的,我不管,一切按合同行事。
我没法执行。
那就按合同违约处理,只付完工工资的50%,除去预支生活,就只剩二万了。
杨西舟甩出两墩钱。先下手为强,滑头上去就抢。
杨老板,你说的哈。老泉转身说:
不干了,罢工!
白术没签字,滑头抢了两万元跑了,他手下的人跟着追出去。杨西舟慌了,叫白术签字,白术双目一瞪:
杨西舟,你心太黑了,我白术不吃你这套。
大伙齐声吼起来,白术说:
别让他走,我去找李总。
杨西舟忙拉着白术说:这跟李总没关系,这里的工程是我全包的。合同是你给我签的,小伙子,火气别那么大,坐下来商量嘛。
老泉在一旁不吭声,牛卵子眼睛鼓起盯着杨西舟。
算了,我自认倒霉,把滑头叫回来。杨西舟说。
白术给滑头打了电话。张施工和滑头从二楼下来,白术已察觉其中的诡计。
事情照原合同解决。白术把全额工资划给滑头,余额20%年底一并结清。滑头一帮人志得意满地去工棚分工资去了。
白术、树根、老泉和老乡也回到工棚发了工资。面临四五号楼要在年底完工,人马一下少近一半,既已签了合同,还得完成。经过商量,树根已打过电话,在西藏打工的一批民工近期因气候寒冷不能施工,马上回川了,一星期后,白术和树根回家一趟,再招兵买马。
晚上工友们在工棚打扑克斗地主玩,有几个买来花生下着烧酒。白术心情欠佳,躺在床上,顺手拿起一位工友放在床上的书随便翻看,想不到这个文化古都黄书这么泛滥,书的作者还是大名鼎鼎的贾平凹,不过是欺世盗名的假冒伪劣,这有辱贾大作家的美名。白术闭目养了一会神,斗地主的一伙人,赢家办招待喝酒去了,只有光棍土元抱着那本淫书啃,因为近视,眼睛快钻进书里去了。白术叫他看好屋子,自己出去走一转。他没有回过神来,听了后半句,脸红筋胀,不好意思捞了一下裤裆。
土元目送着白术出了门。又动作飞快地把手凑到灯前细读起来,白术想起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话,觉得垃圾也是食品,当然对乞丐而言。
白术从工地的后门出去,几条小街巷白天冷清,晚上摆鬼饮食的摊贩在梧桐树下牵了电灯,遮了红伞,摆三五张翻板桌卖起了各色小吃。紧邻的那边就是休闲一条街,洗脚,按摩的都聚集在这里。白术遇见三五个一堆的工友,跃跃欲试,有那个心却无那个胆。白术看见滑头和张施工进了一家叫望乡歌厅。
白术想起滑头,狗改不了吃屎,心里隐隐的难受。抬头见已到了丽人发廊,透过塑料门帘,看见只有长发妹一个人。长发妹探头看见了他,叫他进去小坐,他怕见长发妹的眼睛,觉得心怀鬼胎似的。长发妹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问他遇到啥子不开心的难题了。白术便把今天发工资的事讲了一遍。说到滑头的所作所为,长发妹说他心太软:
对这种人就该还他点颜色,给他二两膏子就想开染坊了。要不要找人收拾他?
白术说:算了,去是终须去,留也留不住。
长发妹说:轻松一下吧,今天免费。
说着在白术的肩上捏捏揉揉,白术闭上眼睛,身心都给洗白了似的。
到了11月1日。白术理好账目,把它交给老泉。要他做好每天的流水账,他三五天就回来。走过工棚的后面去取晾晒的衣服,看见张施工和滑头在新基上测土方,一帮人在摆基础,白术才知道是张施工给滑头撑腰,打翻天印吃独食子去了。
四
四天过后,白术和树根带着新组织的十多个民工,从成都火车北站赶开往西安的火车。因为白术突然接到一个同乡的电话,要从红牌楼带几个技工过来,他让树根先走一步。
滑头贴上张施工后,前期工人的工资截留了一半在手头,整日出入茶房酒店,花街柳巷,趾高气扬。向来疾恶如仇的老泉见不惯,一直手痒要收拾他。碍于白术的面子,忍了。以前两帮人用的施工工具都是白术签字领取的,滑头单干后,就要分开使用。加之前期的斗车、灰桶已损坏不少,各班组都争抢好的工具。工地上四面八方几百号民工、十几个班组,工具都由各班组负责保管使用。
为了赶进度,有班组起了奸意。树根早有防备,把工具都编了记号,结果还是发现新车变了旧车,好车成了烂车,老泉听了火冒三丈,他在各班组找自己编了号的车,结果在滑头班组里找到一部新车,在杨西舟直属队里找到三部。找到了车,老泉也不由分说,从搅灰工手里,倒掉灰浆,叫人过来拉起就走。自从白术回家后,张施工和杨西舟的人合二为一,做七八幢的基础,用灰量远没有白术组抹灰的用灰量大。灰浆跟不上需要,抹灰的工人在架上发气。杨西舟一天打十次电话,催促加紧抹灰进度,到期未完工,每延误一天,按工程总款的10%惩罚。他们明知道杨西舟是耗子拿枪,起了打猫心肠,却找不到理由反驳,加之白术又不在,他也是鬼火冒。这下老泉找到了出气口,连骂带咒地操起了先人老子。杨西舟和张施工的人听了不干,抓着老泉就干仗,一棒打在了老泉背上。老泉岂是等闲之辈,反手缴了木棒,劈面给对方一顿老拳,鼻血长流。在场的搅灰工见同乡挨打受伤,便抽了挑灰的扁担,围着老泉就打,老泉哪里把几个幺爸放在眼里。硬挨了一下,抓起一个就往灰池里扔,架上抹灰的同乡见了都从架上跳下来帮忙。老泉要跑,踏在涵管上一滑,摔倒了,卡在缝里。一阵棍棒袭来,老泉头破血流,腿上劈开了一条大口子。树根闻讯带来兄弟伙,提来钢管钢条一起撵拢,双方展开了一场血战。杨西舟和张施工赶到已控制不了局面,公司领导忙打110,警察到来才制止了械斗。警察要把几个闹事头子带到派出所,公司领导出面调解,说是一场误会,要不就要罚施工单位一大笔款,老总和所长去办公室耳语后,事情暂时平息下来。街上看热闹的人已是人山人海,把工地大门都封了。
伤者都被送进医院,老泉皮泡眼肿腿伤了不能走路。杨西舟到医院找树根,说了公司的解决意见:闹事班组各罚5000元,伤者由各班组自理,医疗费用暂由公司代付,结账时一并在工资中扣除。老泉刚缝好伤口,有气也出不了口,树根让老泉安心养伤,他去看一下那些轻伤员,外伤科站满了人,有几个还在缝伤口,传来呻唤声。树根清点了一下伤了的有十几个人,好在公司垫付了所有的医疗费,伤员算是安定了情绪。
白术带人到了工地,见没有一个人干活。问过在工棚的土元,才知道工地上出了事。到医院看见缠满绷带的老泉和十几个受伤不同的同乡,问起缘由,心里难过,忙跟杨西舟打电话,杨西舟说,先把伤养好再说。没见到滑头,问树根,树根也不知道,他的几十个人正在找他,工人已十多天没钱了。滑头的人见白术回来了,都过来不知道咋办,白术一阵心酸,看见都是从四川过来的老乡,他们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白术和树根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他们收留下来,等滑头回来再说。树根带着新来的人和滑头的人回工地安排。这时白术接到李总的电话,叫他到办公室去。白术安慰了老泉去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李总脸色凝重,杨西舟和张施工也在,整个工地的管理人员都在。在白术到来之前他们已开了一上午的会,叫白术来是宣布处理意见和决定。
先是要杨西舟把前期工程结算出来,交到财务。
白术的人明天继续施工,后续部分直接跟公司结算。
明天,除老泉和伤员继续养伤外,民工都出工了。工地上一时井然有序,按部就班地做好本职工作。通过这场无为的械斗,大家明白了道理,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漂泊异乡的乡亲,相煎何太急。
白术被李总抽调到供销科,工程上的事几乎是树根和老泉担待着。白术心里放不下滑头,一直不见他的身影。
北方的天气渐渐冷了,晚上气温只有几度,工棚封闭不是很好,半夜格外寒冷,常常被冻醒,不断听到咳嗽声。因为不适应北方气候,好几个工人病倒了。白术叫老泉到百货公司买了电热毯,一人一床,这才解决了寒冷。公司一再催促工期,工人晚饭后休息一个小时,加班到晚上10点。上下都处于紧张状态。
白术做了采购的工作已不住工棚,李总把他安排在公司租的一幢办公楼上,房间里有暖气,进屋感到很温暖。等暖了手脚,盘腿坐在床上,望着场外的树影出神,天冷了,也不想到外面走。回想跑了一个月的供应,李总对得起他。现在他与公司直接签合同,杨西舟那部分的利润也就归他了。另外公司每月给他3000元的额外工资。于是,他盘算着年后买辆小车。
正当他作美妙的遐想时,手机响了。白术一看号码,是本地的小灵通。白术接通:
帅哥哥,做啥呢?
请问你是谁?
贵人多忘事啊。
黄金海岸
白术想想,也许是那位漂亮的美眉。
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嗔怪的京腔,声音很好听。
喂,我在你工地门口。白术疑虑时,对方说:
等你。不见不散。
白术于是答应了。他下床穿上羽绒服,到了大门口。见
美眉和她的一位女伴站在电杆下等他。美眉自我介绍,叫寒霜,另一位是秦露,白术点头握手,自介:白术。三人朝渭河边上走。寒霜说:明天我们就放寒假了,路过这里想和你告别,奇怪吧?
透过路灯白术这才注意到寒霜胸前戴着电子科大的校徽。
那,找个水吧坐一坐。
我们要回学校了,改天。
那,我送你们一程。
寒霜是咸阳本地人,对咸阳的地理文物比较清楚,他们一边走,寒霜引经据典地解说,白术知道了关中八景之咸阳古渡:从南阳街一出城,渭河水浩浩荡荡的穿过咸阳桥,这里曾是驰名世界的丝绸之路必经的渡口,从长安西去饯别的驿站,北边城墙榘垛如山,南岸芦荻残稿,杨柳依依,不知曾有多少伤心离别。
王维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写的就是古渡的一曲绝唱。寒风拂动着芦荻枯稿,路灯也冷缩为一点,摔打着三人细长的身影。犹如历史的过客。旧曲唱道:
秦宫隋苑徒遗臭,唐阙汉陵何处有?山,空自愁,水,空自流!
寒霜和秦露俩人靠着手,风吹乱了她们的头发,在白术看来有点离乱的感觉。寒霜将白色的围巾紧了紧,回头望一眼白术,他紧走几步,前面就是科大的校园。校门口有几个学生在灯影下走过,宽阔的操场后面,树木掩隐一幢教学楼。
和寒霜、秦露告别,寒霜握过白术的手,眼睛却不看白术的眼睛,说:再见,一路小心。
白术走到咸阳古渡,他被王维《渭城曲》所感动,在这个寒冷的季节,生灵都蛰伏的时候,他记起了历史上忆昔秦王按剑超,诸侯膝行不敢视的大秦一统。就在咸阳又经历了自是此地天地醉,不关秦地有山河的暴秦灭亡。山河破碎,在空旷寂寥的历史时空,渭河水上一叶小舟载着一个人,他就是太史公司马迁,忍辱负重,泼涉伏案数十载,撰写了无韵离骚《史记》。
白术站在咸阳古渡,只有在诗人的五律七绝里去领会昔日的风物了。他折了一根芦荻,穿过小道、大街、都市,回到工地。
五
冬天的渭河公园,游人杳杳。菊花的败残萎成一团乱黄,在干燥的空气中风干,白术已一月没来公园了。寒霜的辞别,让白术明白她在黄金海岸是充当应召女郎的角色,临时捕获生活的补助,又觉得不仅仅如此,于是想了很多。
走过虹桥的另一端,一个面积不大的湖岛,树林里有一个中西合璧的廊亭,六角形的木屋,是小小的咖啡屋,三两张桌子,只有一个年轻人,在靠窗的一方小茗,一本杂志放在桌上,油墨的馨香隐隐可闻。白术靠窗坐下来,要了一杯巴西热咖啡,一筒两克的浓奶,一块方糖,一杯白瓷带耳的浅杯,散发着浓香,白术将浓奶倒入杯中,再放入方糖,油黄深色的咖啡与奶汁混合发出醇厚的香味,白术轻啐一口。青年好像被白术搅动咖啡的声音影响,回头友好地望一眼白术,白术觉得他好像在等人,而那人迟迟没来,他一直望着跨在湖畔的虹桥。白术问:
你的书,可以看看吗?
青年把书递给白术,是咸阳本土的刊物《秦都》,上面有青年的文章,还附了他的照片,白术便知道他叫乔雨。白术递了支烟给乔雨,俩人攀谈起来:
你是四川人?
白术点头。
我在成都川师大读过书。
现在在咸阳工作?
在报社。
记者?
有人推开门进来。青年叫:白鹭。
白鹭惊诧:白术?
乔雨愕然,看看白鹭,望望白术。
你们有事,我先走了。白术起身欲走。
白鹭也不捥留,向他挥手再见。
再会。乔雨目送白术出了咖啡屋。
白术头也不回地走过石桥,出来公园门口,在左边的一家咖啡屋坐下来。他不在咖啡里加糖,喝着苦咖啡,眼睛不离公园门口。一直等到公园关门,才见白鹭跟青年一路出来,俩人谈笑着上了白鹭停在门口的小车,消失在冬天的暮色里。
晚上白术关了手机早早地睡了,像一只蜗牛卷缩在壳里舔舐流血的伤口。他很想睡过去,再也不醒来,可是由于咖啡的作用,久久没有睡意。自己就是一粒咖啡豆,听见研磨机粉碎了自己,研磨了自己的头盖骨,搅在白鹭笑声的漩涡里,被一只残忍的手端起来一饮而尽,完全被消化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术昏沉的听到了敲门声,他懒得理会。又沉沉睡过去,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响声。他勉强撑起来,也不开灯,塞了鞋去开门。以为是老泉,也不问究竟,又回到热被窝。来人这才进屋。白术闭着眼睛,见来人不说话。
朦胧中,借屋外的灯光看见白鹭站在床边,俯下身来,摸他的额头。
起来,你还没吃晚饭吧,去吃点宵夜。
白术起来,开灯披上羽绒服给白鹭倒了杯开水。
穿好衣服,别凉了。
白术也不看她,穿好衣裤。只感觉到冷,寒彻心肺。
走吧,去吃点东西,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白术上了白鹭的小车,一路上,夜在车边化成一河流水。白术感到行人和街灯以一种优美的姿态笑谈着他,自己只不过是小车主人的宠物。白鹭要带他到三星级的酒店,白术不肯,只在一家苍蝇小店,要了一碗馄饨,一卷烙饼。他吃的时候看见白鹭无地自容地袖手在一旁,心里有一种欲哭无泪的高兴。吃了饭,白术再不上白鹭的车,他在路边的梧桐树下走着,白鹭的小车在路边跟着他,白术不走,白鹭就停车叫他上车。白术索性不走了,坐在路边铁铸的凉椅,冷眼看着白鹭。起初白鹭怕冷,坐在车子里,后来也坐到冷凳上,俩人不说话,看车辆和行人夜鸟归巢似的消失在一幢幢楼梯后,一扇扇的窗户亮了,灭了。
不眠的路灯洒着寒光与对岸的玻璃幕墙与那些不锈钢栏杆和一条流浪的小黑狗,还有一条冻僵了的蛇在老树洞里,映着白天的假象,有光无热地包藏着黑暗和冷酷的世界。暖气管像肥肠一样在高楼的肚腹里,有多少寄生虫醉生梦死。零星的雪片在粉红色的天空中从路灯下飘落下来,触即化。雪越下越大,大团的雪影照在玻璃幕墙上,六角的姿态飞旋成一道风影,可以隐隐听见她的啸声。于是,一小时之前,二小时之后,咸阳城在一片白色中迷茫了。有一个捡垃圾的老头背着夹背在垃圾桶里寻找着值钱的东西,可他背回家的是白雪。他把雪抖在门外,把垃圾收藏起来,雪献出自己的白净后,落进了阴沟。白术看见老头抖在郊外简易棚屋外的一堆雪,越堆越厚,他明白了财富与价值的关系。白鹭一直望着白术,不说一句话。白术实在不忍,他总是被白鹭的执着毅力屈服,他用手拂去白鹭肩上的雪,白鹭冷冷的眼睛闪出异样的光。
俩人弃车沿古城墙走到咸阳古渡,身后的车已是一块白馒头。野渡的一遍芦荻枯蒿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白术不禁想起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诗句,轻吟起六百年前秦康王送他舅父重耳归晋的诗《渭阳》:
我送舅氏,日至渭阳
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白鹭接吟道。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
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这便是秦晋之好的典故。俩人相拥在一起。可是白术又怎知白鹭的城府,也许在很多年之后他们会记起这个雪夜,想起他们的从前,可是,路一旦成了路,就难免有许多的脚印,层层叠叠迷失了最早的两个脚印。
白术扶着白鹭回到车上,车打燃火却不发动,而是打开了空调。白术看见白鹭放在车上的手机不停地闪烁,白鹭拿过来干脆关了机。白术说:
鹭,年底我就回去,不来了,你也不去了,我们在家!
白鹭不说话,揽过白术,抱在怀里,摩挲着他的头。白术久违了她的体温,心里充满着幸福。仰望着白鹭圆润的下巴,大滴的泪水从上面坠落下来。
白术,等几年我们一定回去,再也不分开了。
白鹭弯下腰吻着白术:
我好想好想把你装在心窝里。
我也想进去啊,永远在你的心窝里。
你要相信我,我永远爱你,即使我白骨现天那一天,我的骨头也刻着你的名字。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呢,到年底我就挣了十万,再回去包一座山,放一群羊
我不仅仅是要活出人样,要活的尊严高贵。一些事情你慢慢会懂得。白鹭除了江湖还要有天空。
白术挣起身,虽看不清白鹭的脸,分明知道她的心高气傲。
白鹭,我只要你好好的。
白鹭点点头。扭开音响,窗外的雪已掩了玻璃窗。女歌手嗓音磁性中透出幽怨《哭泣的月亮》:
冷寂的夜晚
在一个冬天的夜晚,我想念你
这个冬夜我好孤独,没有你
飘飘的雪,却看不见你
哦,雪在哭泣,你去了哪里?
许多孤单的夜晚,没有你
期望我们俩常聚不离
让飘落的雪,掩盖悲伤
爱情鸟的翅膀,随风飞走
渴望你的出现,爱是永恒
孤单的夜晚,你知道吗?
独自一人,我正在想你
雪仍然在下,我在渴望和等候
突然,你的笑颜闪现在黑夜,草和树相要拥紧
轻轻地唱起歌,唱出美好的回忆
有一天,你将回来
那充满热情的爱
那首在我心中烙印的歌,永不消失
天已蒙蒙亮了,雪的世界真干净。白术送别白鹭,迎着雪后的晨曦回到工地。
工棚的屋檐下结满了冰凌条子。工人们还没有起床,炊事房的炊烟滚滚在白色的房顶上透出奶黄的颜色,留在地上的积水已经结冰,踏在上面发出嚓嚓的声响,工地堆积的建材盖上了白棉絮,静谧而落寞,四周楼上的居民除了窗外都被刷上了粉白,仅存的一颗杨柳已成了琼枝玉条,人撞上像碰上玻璃棍,哗地碎了一地。白术踩着溜滑的路面,回到自己的宿舍,三下五除二脱掉衣裤上了床,他太困太冷了。
这天,工地停止施工。白术到下午才睡醒起来,饥肠辘辘,去面馆吃了一碗馄饨,街上只有很少的行人,每家店面里都上了火炉,楼堂里都开了暖气,门口挂着塑料门帘。环卫工人拿铁锹和扫把扫雪。车压过的雪硬滑,车辆都慢行减速。不落叶的小叶榕都浮肿发胖,人过树下,枝叶支撑不起,哗地就会掉下一团,落在路人的脖颈,引来一阵哗然,白术抖掉头领的白雪虽冷却快乐,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小车像一群白狐穿行在雪的世界,往日的喧嚣都被雪唰唰的飘洒给减轻了。
天似乎不曾有,有的只是让人恐怖的联想,莫名的塌陷仿佛人间不是原来的样子,绵延的风雪什么都看不清,脚下吱吱的不稳,总有人摔倒,拍打一屁股的雪泥而狼狈不堪。远郊的村庄已消失在茫茫一片,无边无际。白术原有的好奇心因为雪的越下越大,挥之不去而感到困塞。渭河大桥也粉刷一白,江岸的雪到江心,被流水消融,清冷地不屑一顾滑进雪的漏斗,天地切割成一坨,逼仄得视野只有周围;有人不是你我,只是移动的树,盛开着雪花。恢复那些城墙显现那些榘垛,有飞狐就在古代历史的旷野中,踏爪留迹,秃树的枝上有只乌鸦啼叫。他沿着破城墙,走过渭河的堤岸,消失在一片茫然的白色中。
六
北方的天气,一旦晴朗起来,便连续几天的好天气,工地上,工人为了早些完工回家过年,都在加紧赶工,一片忙碌的景象,几乎一天一个样。树根欣慰地告诉白术,进了腊月中旬,工期内完成任务没问题。听见老泉大声武气的在楼上吼,指挥着吊灰浆的塔吊,喝叱小工供料要赶上技工进度。白术叫他下来抽支烟,老泉抱着钢管一下滑到了地上,拍了拍手,接过白术的烟。三人边抽烟边望着架上抹灰的工人,叫他们务必系好安全带,注意窗框靠尺掠直,山墙的勾缝要上下匀称。
白术来到搅拌机旁,河沙夹了不少的瓜子石,全都翻筛了一遍。土元忙着上水泥,脸上,身上全是水泥灰,手忙脚乱还是赶不上。一双脚成了水泥柱子,沾水带泥的胶鞋,早分不清里面。白术叫老泉从架上调一个工人来协助,免得累的累死,耍的耍死,要安排合理,老泉便叫外号花鸡婆嫂子下来搅灰。白术见抽了口长气的土元,连眼窝都盖了灰,又忙着上水泥、河沙。白术对站在身边的树根说:给土元买双胶鞋,帐算在我名下。
甲方的施工从办公室走过来,告诉白术,有人在办公室找他。
白术去了办公室,见是白鹭。白术看见文总双手为她围好围巾,暖抚着白鹭的手他轻轻退了出来,到建楼的底下给白鹭发了条短信,关掉手机。目送文总牵着白鹭的手上了小车远去。
白术从工棚回到寝室。打开电脑,挂上QQ,便见白鹭留了短信,问他在哪里,还关了机。白术拿出手机,才知关了机。
快到年底了,想起杨西舟的帐,电话又打不通,只有单刀直入去找杨西舟,白术径直去了东城区。
工地上正在举行奠基仪式。
远处三五一堆的市民在小声议论。白术寻视了一圈没有看见杨西舟,便朝左边的工地项目部去问。见到张施工,张施工也说不知,问及其他人也不知他在什么地方。白术只得给滑头打电话,滑头说好像回家了。
白术到工地上看了滑头的哥们同乡,大家还认真地做工,见了白术过来,忙说:快过年了,白老板。公司工资好久兑现啊?
白术说快了,不超过腊月十五吧。
滑头从那边的厕所出来,生怕白术怪罪。白术说,杨西舟来了务必给他打电话。
白术走过已散场的戏台,权贵和商贾已坐车去赴盛宴,一些工人正在拆台。台子的后面,挖掘机正在挖掘钉子户的一颗百年冻青树。冻青树根盘地角紧紧地抓着故土不放,铲车机头几乎昂起来了。
白术看到树就想到山村,树一生都没有选择过,随遇而安,树是木和对组成的,因此树总是对的。树为人提供适宜的诗意栖居。
白术听说因拆迁而气绝的太婆,是一位旧时代的才女,想她年轻时,多半和情人在树下约会,树下有花有草,随手拔起一根春生的小草,赠与情郎:匪女之为美,美人之怡。树下才有令人心醉的单纯朴素。佛祖为什么选择在树下坐化呢,释迦牟尼是怀着对树的敬畏之心坐到树下的,七祖惠能说:菩提本非树。
白术猛然听到身后吭哧一声,冻青树倒下了,夹着一股风,撕下一片云翳,匍匐在地上成一滩绿殍。同时听到一只狗的惊叫,跑得远远的。
白术不忍回身,想到白鹭,想到生存的痛苦。思想是痛苦的分泌物:穷人需要财富,富人渴求自由,白鹭天上地下寻找她的江湖,又可知江湖险恶。
白术一边乱想着,穿过老街陋巷,在一垛老墙下见一个老叟拿着收音机,里面传来黛玉葬花的歌,老人听得如痴如醉。有位收荒匠走过他的身旁,长长地吆喝:
有破烂卖莫得。
老叟并不理会,收荒匠提高了声音,拉着架架车,敲着他的破锣,破书旧报纸,破铜烂铁拿来卖!
当当
石板街上。瘦骨嶙峋的老叟把收音机贴在耳边,生怕遗漏了一段,痴痴的听入了骨。白术走近,才看清老叟坐的地方是一家禅院。门口两边一朵云石,老叟就坐在一把老黄的斑竹椅上,见他的妆容不像出家人。白术心苦困惑,进院烧了一炷香,出来,老叟依然故我,只是不再听收音机,而是在看一本发黄的书。白术觑得书名:《本来面目》。出于好奇,便近前叨谈,老先生抬起头,老光眼镜在鼻梁上盯着他,扁嘴一语:坐。白术便坐在他对面的矮凳上。白术以为要给自己算命,倒也借闲听他一派胡言,眼睛不离他手中的书,老先生把书递给白术。白术翻看了一下,是竖排的繁体,便摆手看不懂。老先生便给白术讲解《本来面目》所说的故事:
香严智闲禅师是百丈禅师的弟子,饱学经纶。后来和师兄为山灵佑禅师一起学习。一天,灵佑对他说:听说你一向博学多闻,现在我问你父母生我之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智闲禅师一时语塞,回到住处,看遍书本也找不到答案,再回来对禅师说:和尚慈悲,请你开启我,什么是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
灵佑禅师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告诉你答案的话,那仍然是我的东西,与你不相干,我告诉你,你将来会后悔,甚至会埋怨我的。
智闲禅师一看师兄不指示他,伤心地把所有的经书烧毁。从此到南阳的白崖山去看守慧宗国师的坟墓,昼夜地思考这个疑团。有一天,他在田园除草,忽然锄头碰到石头咔哒一声,顿然身心脱落,从而大彻大悟。于是沐浴焚香,对着为山遥拜着说:和尚你实在太慈悲了,假如当初告诉我,我就没有今日的喜悦了。
白术深深地给老人掬了一躬。走过石板街巷的空响,抬头看见旧城的一角飞过来一群鸽子,黄昏的天色看来,明日又是晴天。
发布时间:2022-08-30 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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