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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守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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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六日,零下二十四度。
  一早,小北风微微一吹,天气嘎巴嘎巴的冷。晓东打开车库,上了自家的那辆八五板车。车库是冷的,驾驶室也是冷的,只有大衣包裹下的身体是热乎的。他打个冷战,随即端坐,晃了一下档杆,左脚踩下离合器,右脚带一下刹车板,旋动车钥匙,启动,起动机嚓嚓地开始旋转,这是行车前的热车,冬天里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光着头,没戴帽子,也没带手套。方向盘是冷的,档杆手柄也是冷的,制动器也是冷的。他深呼吸,喘出的气体冒着白烟,很快地在前挡风玻璃上形成薄薄的一层水汽。温度太低了,他感到有些不适。
  近些天来,头痛、涨,高烧接二连三,让他萎靡,更让他无所适从。可是一大家子人需要他挣钱,大女儿在读大三,小儿子才上小学六年级。
  把车暖风调到最大,他还是感到透骨的冷,水温还没上来。他裹紧了军棉袄。
  那军棉袄已经洗过多次了,洗得发黄了,多处地方破了还露出了棉絮,但他就喜欢这军棉袄,天天穿着它开车,他说暖和。
  那年他十八,一米七五的个儿,魁梧,一身腱子肉,还会几套拳,晨起跑步耍钢鞭,自悟一身好武艺。穿军装,开军车,真枪实弹,叱咤风云多威武啊,能不想吗?他的梦是参军当将军,光宗耀祖。耀武扬威,侠肝义胆,报效国家。屯里来官兵招募新兵,晓东喜滋滋地报了名。可是父亲知道后,瞒下了队长送来的体检通知书。新兵体检那日,父亲带他去了大山里,砍柴,一个锦绣前程就这样还在未启程之前便画上了句号。
  五十刚刚出头的他,白发已经盖过了青丝。透过他魁梧的身材,不难想象他年轻时的俊朗。
  他驾着车,双手握着方向盘,把脖子高高挺起,眼睛目视着前方,用余光扫着倒车镜,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他开上车就是这样,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即使是身体万般不自在他也不会走神。车是人操纵的,机器是驱壳,人的大脑才是车的指挥中心,这也是晓东经常告诫侠的开车宗旨。
  智慧的人,让人踏实,无论他从事什么职业,都是敬业的,睿智的。此时的晓东尽管病着,却仍以一个睿智司机的身份在工作。
  车在宽敞的板油路面上匀速前行,两旁的白杨紧抱着身子一对一对远远撞来,大地上雪迹斑斑,她用干裂的嘴唇舔着呻吟的风丝儿,草儿被北风吹得瑟瑟发抖,晓东的脸越发显得紧绷。平时喜欢说笑的媳妇,此时也大气不敢喘了,闭上了嘴巴,默默地瞅着来路,时不时地又抬头看看丈夫,她好像突然担心起来,心里有些打鼓,怕会发生什么似的。几只喜鹊或停或飞,在晓东眼里煽动着黑白分明的翅膀,应合着树梢的摇动仿佛在和西伯利亚的寒潮做着无声的较量。晓东用余光扫视了一下跟驾驶无关的视角,氤氲的气息从西北侧的湖面包抄过来,硕大一望无垠的湖面,杳无生息地收容了昨日的繁华,一轮似有似无的旭日发出惨淡的光芒,他分不清陆地和湖的界限,他感觉到他快要被吞噬了,并且一刹那感到头又开始胀,该死的头痛!他骂了一声。媳妇有些茫然,八成要变天,明天大雪,她怯生生地看着他。他没言语,一脸沉闷。是头痛又在折磨他,他能抑制住,全神贯注地开车已经不错了。因为整个冬天他的头疼又犯了,伴着高烧反反复复。昨天他生日,远处近处的姊妹都来了。他没喝一滴酒,饭后蜷缩在炕里,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不与任何人搭腔。姊妹们呆了很久,互相聊了很久。无休止的头痛吞噬了他的欢颜,姊妹们都劝他再去省医院查查。
  在晓东还是个不知轻重的小伙子时,父亲便撒手离去了,多病的母亲和一串大大小小的姊妹,让他一下子懂得了长兄的责任;九年前老母亲也去世了,辗转他回到了老院子,接替了父母的责任,担起了大哥的职责。
  侠在货车上翻着货物,大小不一沉重不等的箱子被她翻来倒去,她在付货。满满的一车货物。品种规格不一。即使摆放整齐,在车行过程中,由于惯性作用货物之间间隙几乎是零。想拿出底层的某一货物,即使你的手玲珑纤细,也是难上加难,不仅需要力气还要有巧劲。她索性甩掉了本来就薄的手套,光着手掏货,数九寒冬的零下二十几度,她的手指甲磨薄了折断了,边缘的倒角刺撕开了口子,鲜红的血冒了出来,玲珑的手惨兮兮的,让人心疼。这已经是寻常事了,冬天就是这样,都习惯了。炎热的夏天不也不好过嘛,一天额头上的汗不见干。虽然冬天冷辛苦些,但是收入比起大哥晓东来还是蛮可观的。同时她感觉自己又是幸运的,奔走大小超市,天天有生意做。自己的生意,自己做主。操心多一点,努力多一点,付出多一点,还是值得的。即使在数九寒冬,心里依然还是热的。
  天色有些发暗,侠感到胸闷,进而烦躁,和客户贿货心不在焉,看得出她强压着情绪。熬过了中午。好像事情就是那么凑巧,电话开始响个不停。她是做生意的,每天电话都不少,但是今天有点不一样,她刚把电话装进衣袋,电话铃声又开始响起来。错觉知道吧,那首歌王娅的爱情错觉是她的手机铃声,是她喜欢的歌曲,有些缠绵带着忧伤:
  看窗外的世界,繁华喧闹的夜
  孤独的身影随风在空中摇摇欲跌
  秋风萧瑟凛冽
  漫天飞舞风雪
  因为你的出现打破所有的一切
  月儿阴晴圆缺
  她有些不知所措,来电有客户的,朋友的,哥哥的,姐姐的,丈夫的,嫂嫂的,有一个人一次的,有一个人多次的紧凑的,她几乎不能干活了,就接电话吧。一个接一个地接听,手机还有未接电话提示。那种忧伤的曲调一直萦绕着她的大脑,此时那铃声已经不再是优美缠绵的音乐了,像蜜蜂甚至苍蝇一样在她的大脑里嗡嗡飞绕。她疯了一样在车厢里翻倒货物,一边清点给客户一边接听着电话,一边收钱一边接电话。她感觉心里七上八下,仿佛有事情马上要发生一般。
  太阳从地平线上消失了,不,确切地说是傍晚掌灯的时间了,因为太阳好像被嘎嘎冷的北风冻感冒了,被氤氲的气息吞噬了,一天都没有照面,所以人的心情也莫名地蒙上了阴郁的成份。
  她到家了,清冷的院落在等着她。
  嫂嫂又来电话了,车坏了,大哥晓东她俩还在修理部一时半会回不来,要她去她家给小侄子做晚饭。她感觉头有些木,下意识地进仓房收煤。
  乡村的上空显得愈加混沌,烟囱肆无忌惮地吐着大朵大朵褐色的云,几点星星努力地撩着眼皮。侠的肚子咕咕叫。农村平房没有供暖,得生炉子取暖。她拿起炉钩子开始生火。她的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节奏,响个不停。她一边接电话,一边生火,米崴在碗里,还没下锅。打开自来水水龙头没水。她要崩溃了。
  昏黄的路灯照着磨盘大的方寸,她骑着自行车,车筐里装着小侄子的晚餐,两袋方便面,向大哥家飞骑去。她的电话还是那个节奏:看窗外的世界,繁华喧闹的夜
  孤独的身影随风在空中摇摇欲跌
  秋风萧瑟凛冽
  漫天飞舞风雪
  因为你的出现打破所有的一切
  月儿阴晴圆缺
  照着疲惫黑夜
  它像催魂曲一样,响个不停,响个不停。她昏头涨脑,尤其那个不争气的浪荡丈夫,从街里酒桌上醉意十足地拨打她的电话,从中午到现在一遍又一遍,一直说着不明不白的酒话。她极力不想大哥的近况,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一直往外冒,往外冒
  侠安顿好小侄儿,转身往回奔。因为她家炉子里生着火,那个喝醉了的人还没回来。
  旋动门钥匙,她发觉手有些木,冻得不听使唤了,没带手套啊,有点麻酥酥的揪心疼。
  她开始打理家务,没有水,就生火吧!
  过了很久,电话不再响了,她有些不安。
  他回来了,油门大得出奇,她夺过钥匙,把他挒进屋里。电话也突然不再响了。又过了很久,他们彼此不再说话,电视静音管有图像在蹦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驱使侠拨响了大哥家的电话。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了小侄儿的声音:我爸说冷,围着被还说冷。她更加不安了,大哥一发病就这样,可是她走不了,因为有一个醉了的人已经卧在沙发上。
  终于,电话铃声又一次忧伤地响起,身影随风摇摇欲跌!她怕极了!她看了一下号码,是嫂嫂的电话,电话的那一头传来急促的声音:侠快点来!
  侠张大了嘴,手有些颤抖,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她急速灭掉厨房里着着的炉火,拿了兜里的所有现金,锁上房门,开出了家里的车。
  二
  晓东斜躺在炕上,意识有些模糊。他分明知道先后进屋的三妹春,四妹侠,朝他要体温计并且给他打了一针的赤脚大夫,妻子慌乱急切带哭腔的呼唤声。他还清晰记得,还有,还有旋动车钥匙发动汽车的声音,而这一切又似乎于梦中。他试图睁开眼睛,他还是失败了,觉得眼前昏黄不清,他不能动了,似乎神经末梢不再听他的大脑指令了,可此时大脑又在做什么呢?他已经没有气力思考了,他觉得眼前出现了死去多年的父亲,还有经常摩挲他的母亲,他们都来了。
  夜里六点半钟,北方城市的路况仍是晚高峰,闪耀的广告灯幻化着光陆离奇的幻境,密如蚂蚁的车辆把本来并不宽敞的单行线挤得严严实实,像排成行的巨型萤火虫闪烁着黄绿色的光芒,让人感到沉重压抑和某种不祥。
  她的眼睛盯着来路,她不敢错眼神,因为今天开车送大哥急诊的是她的丈夫。一个喝了三顿酒,走路打趔趄,眼睛直打架,说话嘴里冒唾沫星子的大喊大叫的蠢货。她的愤怒并没有抢得过他手里的钥匙。有时候一个喝了很多酒的男人,使出的蛮劲不亚于一个二百公斤级的摔跤运动员,有过之而无不及。途中几次,侠试图让他停车都无济于事。中街过单行线的时候,一个紧急刹车差点撞上分流口的护栏;等信号的时候,又差点几次追尾。谢天谢地,车子通过拥挤的单行线,过了一个个红绿灯,十几分钟后,车在医院急诊室门外停下了。
  担架,急诊,挂号,大哥吐了。急诊大夫急速开出了脑CT检查单。
  住院部二十七楼的楼道里,主治医生尚,早已等在走廊里了。他接待了他们。他打量一下被护送上来的病人晓东,只见病人双目紧闭,硕大的身躯蜷缩着,陪同的家属个个神情慌张。
  尚医生一个手势,家属跟进了医生办公室。他迅速坐在电脑前调出晓东脑CT图像,对着放大了的脑CT图像严肃地跟家属讲解了病人的病情,并说:咱们的小医院无能为力,建议你们带上CT片子,尽快到省军区医院。
  尚医生打了电话,随后救护车停在了住院部门外。
  农历十月二十五,夜里七点一刻,低温直线下滑,逼人的小北风抽得人心生疼打颤。躺在担架上的晓东,已经分不清他在哪里,他将被抬到哪里。他只觉得很冷很冷,几乎让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他感觉他的灵魂在飞,在张望,他看到了爸爸妈妈笑盈盈的向他走来
  不一会,他又看见一根藤,藤上挂着成熟的不成熟的类似小番薯形状的果实,一个个的泛着金灿灿的亮光。这根藤匍匐向前攀援向上,几乎完全探出了森林。秋天来了,大自然越发妖娆起来,红彤彤的叶子,金灿灿的果子。霜来了,漫天飞舞着离殇,霜打过的叶子有些斑驳,藤却越发坚韧起来,整根藤上的果实依然精神抖擞,光彩照人。饱满丰盈了的果实,挤一下能冒出香喷喷的乳白色的奶液。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寒战,他感到自己快不行了,马上就会被那几个白大褂抬上车辆,拉到一个未知的什么地方。一个医院或是一个被活着的人称为天堂的地方。他仿佛听见有歌声在唱:
  看窗外的世界,繁华喧闹的夜
  孤独的身影随风在空中摇摇欲跌
  秋风萧瑟凛冽
  漫天飞舞风雪
  因为你的出现打破所有的一切
  月儿阴晴圆缺
  一路救护车风驰电掣,随车跟行的姊妹,心都提到了嗓子根。晓东不停地呻吟,脸青一阵白一阵,四肢无力却一直在动,时不时地就哕、呕吐。随行的大姐眼泪吧嗒吧嗒顺着面颊往下掉,她用冷水不停地给晓东擦额头,嘴里唱着自编的歌谣,像个妈妈,并不停地喊:晓东晓东,你别睡觉别睡觉啊!三姐夫背向大哥,面朝车窗哽咽,大男子汉也落泪了啊!侠没有眼泪,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哥,他的每一次肢体动向都牵动着她的心脉,她的心快蹦出来了
  终于,车来到了省军区医院。在急诊值班医生把当地CT片拿在手上的那一刻,几姊妹悬着的心似乎一下子有了着落晓东安全了!同时一种新生的忐忑,无法言表。
  值班医生三十多岁的样子,微胖的面庞慈眉善目。她询问了家属病人发病前后的情况,那认真聆听的态度让人感到心里踏实。她认真地查看了CT片子,然后果断地给晓东开针剂。甘露醇,止血针静脉滴注!
  用药的过程中,晓东的意识开始有了恢复。她观察了一会儿病人,接着她拿起了电话,就晓东的情况她积极联系了脑神经外科主治医生前来会诊,态度严谨,言辞恳切。晓东的姊妹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时悲喜搅在一起。
  几分钟过后,应该是从楼上,至于几楼不知道,下来一个戴眼镜的大夫,和值班医生做了短暂的沟通,抬头瞅几眼躺在病床上的患者晓东。晓东此时的状态看上去很平静,微合着双眼,面色退去了来时的苍白,有意识,能动能正常说话,看上去不像生命垂危的病人。他跟值班大夫开玩笑地说: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意识模糊,小萧你可把我坑苦了,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呢!快写病志吧!他来时的状态不好,我都记录在他的病志里了。这是我接的第三十五个病人了,从片子和家属交代的情况看病人很危险。我建议他做脑部3D扫描,加强磁共振,你们做决定。她指着电脑对前来的医生说。前来的医生,看着晓东的脑CT片,敲打着电脑键盘,一会儿,又打电话下来两个医生,看胸前的牌儿大概是博士的字样,他们交流着,有个高个子在晓东的床前绕了一圈,扒开晓东的眼皮瞧了瞧说:眼睛动一下、知道你在哪吗?晓东做点头动作。
  他们离开了,晓东的可移动病床被推进了重症红区。望着重症红区的灯光,想象着晓东的样子,几姊妹默不作声,家属候诊大厅内显得异常沉寂。他们交流了一下目光,然后大姐坚定地走在前头,昂起了头;三姐夫大步流星地走,但还是没能忍住哭出了声音;侠的大脑一片空白
  赶来的侄女,她低着头,两只手使劲地拧着拎兜袋子,眼泪吧嗒吧嗒往地上掉。她才刚满二十岁,她还在上学啊。好久,侠搂过侄女说:丫头,要挺住!侠嗓音沙哑,有些哽咽,无论如何,我们要尽全力!
  候诊大厅里的长椅子上倚满了人。淡淡的灯光下,三五成群的或停留或不安地走动着,他们也是病人家属。整个楼层的人,都跟病人有关。
  过了很久,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或者更久,说不好,灯光下人的视野开阔起来,也亮堂了许多。晓东从重症红区被推了出来,重新来到急诊黄区!家人一窝蜂似地拥了过去,他们控制着绞痛的内心,极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一脸的悲情顿时化作春天的暖流,热切地抓住床扶手、被角,衣襟,大呼小叫地喊:哥、晓东。刚用过药的晓冬好人一个!可以和人交谈坐起来甚至走动也没什么不行,全然不像个患者,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晓东开始打电话,他打电话给在途中奔来的弟弟说:别着急,没啥事,检查检查就回去了。我有钱,你嫂子带了两千,银行里还有三千,你手里有就带点,等我回去取了还你。晓东,我的哥你咋那么傻啊!
  五年前的那个三月中旬,晓东高烧四十一度五,屡屡不退,他去了省医院,这已经不是是第一次了。小到尿检大到血液培养,全身各个部位该检查的都检查了,彩超,CT,验血,化验,体温计血压计轮番上。医生吩咐,不明病因一粒药不能吃,喝白开水降温!高烧一起来,大杯小杯喝白开水,喝得他毛孔冒汗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滚,衣服一拧哗哗淌水。历经一个多礼拜,花了上万元,毫无结果,专家来查房大手一挥让回家!没病,你说怪不怪?晓东想,说不定这次闹大发了,也不过是打几天吊瓶,兴许和头五年的那次没什么区别,也会不了了之了呢!
  后半夜的值班医生换了,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她身材高挑,一脸白皙,樱桃小嘴透着几分矫情,走路一歪一扭的,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瞧她的屁股。侠记着扫地大爷的话呢,头半夜在班的萧大夫是个好大夫,她给你安排的磁共振你后半夜早点开检查单子,要不然明早排不上号,这个苗大夫你指不上
  医生,我想把哥哥做磁共振的检查开出来!侠用沙哑的嗓子尽量把声音柔和起来,苗大夫,是上半夜进来的患者李晓东。开什么检查?苗大夫用杏核眼冷冷地瞄了一眼侠,樱桃小嘴撇成波浪号,漫不经心地打开患者的病志档案窗口。大夫说写在病治档案里了,是脑部3D扫描和加强磁共振。侠怯怯地补充着。苗大夫停下了手中的鼠标,瞅了一眼侠,你说开我就给你开出来,做上做不上我可不知道。苗大夫耷了着眼皮,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这并没有使侠感到灰心,她想哥哥看病要紧,她没工夫和她这样的大夫较劲,她这样的大夫多了去了,或许见了红包态度就不一样了。
  侠手里拿着交过款的票子,一趟一趟地找寻从重症监护区去往磁共振室的路线,因为没人告诉她下一步干什么,怎么做。头一次来这医院就医,谁知道磁共振室在哪?怎么个流程?一些有关细节得先知先明,不然会耽误事的。她瞧护士忙的忙,玩手机的玩手机,患者一个接一个地往急诊进。
  最后侠在一个门卫那里得知,急诊病人有特殊预约资格,可以插队预约。侠有些兴奋,她想,说不定一早哥就能做上磁共振了,明天就能知道结果,后天大夫就安排哥手术了她越想也兴奋,看看腕子上的手表还不到凌晨两点,她嘴角露出一丝自信的喜悦。在她眼里,大哥晓东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他秉性耿直,豁达乐观,看重手足,疼姊妹超过疼他自己。
  侠拉着哥哥的手,好像睡着了,她梦见了小时候。她穿着小碎花棉袄,扎着羊角辫,哥哥下学回来,一进屋放下书包就把她高高举起来,举过头顶,喊着她的名字,她高兴地咯咯笑着,喊着;她上山刨药材,哥哥顶着暴雨去接她;她下学,车子坏了,哥哥照着电棒去迎她;她成家立业后,有屁大的事儿就烦大哥帮忙拿主意。
  她还清晰地记得,三姐和二哥在上原上高中,来回过河接送都是大哥晓东背着。河宽几十米,水没腰深,背了这个,调头再背那个,之后自个再趟回来。站在河边,望着对岸,风冷飕飕的呀!滴答淌水的裤管紧贴着身儿,直到再也望不见三姐和二哥他才转身往家赶。那三十里路,又冷又寂寞,其实那时他们身高都差不多了啊!
  护士来试体温了,侠醒了,或许她根本没有睡着,大哥睡着着。她替大哥拭去眼角的泪珠,摸摸大哥的额头,会心地朝大哥微笑。
  晓东醒了,左顾右盼,好像在找大姐。他被浑身黏贴的器具,桎梏着,几乎不能动。护士吩咐过了:凭感觉不行,不能随意下床,病人随时有危险。
  三
  整整一夜,大姐也没合眼。大姐快六十岁的人了,侠担心她吃不消,希望她尽可能地休息一会。她找了一张纸板要大姐眯一会儿。大姐也曾是从生死线上闯下来的。她在哪个姊妹身上不是惦记这惦记那的,就是说话有点不饶人。瞧在家把大嫂数落的,大嫂都哭了。侠想到这里,心一酸,眼泪掉了下来。她贴心地拢了一下大姐枯干的头发,要她躺下歇一会,如此她才觉得安心许多。侄女默默地守在她父亲身边,她努力地微笑着,尽管心里在挣扎着,但无论如何,她的爸爸晓东也没能从女儿稚嫩的面庞上看出一点破绽。在他心里,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挂几天吊瓶就好了,检查都是徒劳的,他还惦记着他刚刚上来的江米面,后屯老郝家还等着蒸豆包呢!刘二送来的三桶酒,西北图的王二魔怔胖三花,还有立生等着要喝呢!他一心想着他的买卖,好像越想越精神。丫头唠着学校的事,亲昵带着几分哄乐的成分。侠知道,她在极力绕开话题,分散她爸的注意力。侠看着他们父女,虽不插言,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急忙转过身去。
  磁共振的结果出来了,有了更为准确的数据,医生很快和家属沟通了晓东的病情,拿出了治疗方案,并说手术费十万打底。
  过去我国医圣华佗,看病讲究个望闻问切,同样医生向病人家属又仔细询问了病人之前的情况,这一沟通,麻烦又来了。
  近十年来,晓东年年都有几次频率不尽相同的高烧,而且都以不了了之的结果而告终。就依这种情况,医生要患者再观察几天再入院,再说医院的床位太紧张了啊!
  一扇刚刚打开的天窗,骤然间又砰地一声关上了,让人感到不知所措。李晓东的情况实属特殊。神经外科医生(高个子博士)做了短暂的思考后,拿出了一张纸,从怀里掏出笔,在纸上急速写出了几个字递给侠,瞅着侠的眼睛说:拿着这个字条,明早去找我的师父,看他能不能帮你。随后起身,修长的身体,嗖嗖地上了楼。望着上楼远去的医生背影,侠心里又喜又忧。
  第二天一早,还没吃饭,大姐就挤进浩浩荡荡的人流。他们都是排号专家门诊来看病的。因为患者都有陪同家属,整个就诊大厅人流涌动。他们手里拎着CT片子、塑料袋子、饮水瓶子,挎着背包、抱着厚重大棉袄,或扶着病人,他们来自全国各个地方。今天这个门诊专家就是晓东的救星那个师父。大姐身子骨不好,几日来折腾得两眼干涩,嘴唇干裂,面色更加苍老了!显然她瘦了许多,就连和别人搭腔都有些力不从心了。可是今天她还是拼命地挤进了头排,为了弟弟她浑身都是劲。排在前面的十多个病人都陆续地被叫了进去,又都一个一个出了诊室,当她前面没有人了,该她进去了,她一摸那张字条没了!她左摸摸衣袋右摸摸衣袋,又翻了翻裤兜,她的眼睛开始冒金星,她感到天旋地转!别人从她身后绕过来进了诊室,每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目光。有好心人将她扶上了走廊的椅子,有人递水,有人捶背,紧接着有人拨通了侠的电话,侠来了。
  原来她怕大姐年岁大,弄丢了那张救命字条,在天还没亮之前就揣进了自己的衣袋。此时她就排在离大姐二十几位的位置上,不同的是她手里拿着序号,她是个很细心的妹子,她懂得没有序号即使到了诊室门口同样也不能进诊室,那是医院的制度。大姐一脸的嗔怒,但还是放心不下地坐在那里,等待见那个师父。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踏实。
  快到九点了,终于她们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那个专家师父,他接过字条看了一眼,就和颜悦色地和她们说:来到这里你们就放心吧,既来之则安之,其他的就不用再想了。马上安排你们入院!侠高兴地几乎跳起来,从这个年轻专家从容的态度里,她仿佛看到了更近的希望,而且这个希望让她坚定,因为这个年轻的专家竟是她们的老乡,赫赫有名的神经外科主任,曾亲临汶川地震灾区,经他手术的患者不计其数,她们是遇到了好人啊!
  很快,晓东就成了十八楼住院部的患者,这个师父是晓东的主治医生,晓东的手术要他主刀那是板上钉钉了。整个十八楼这个楼层的患者清一色的头部肿瘤,同一个病房的患者尽管来自四面八方,但是到了这里甚为亲切,因为四个字同病相怜。
  家属互相聊的,除了病情还有人情。所谓的人情,那就是红包。当提到医院的红包,恐怕进过医院的人都不会陌生,耳濡目染的不无见解。侠还试着询问了几个不同病房病人的家属,关于红包的细节。甲说:我妈手术,给主刀大夫塞了两千。乙说:我媳妇手术给主刀大夫塞了五千。丙说:我老爹手术给主刀大夫八千,麻醉师三千。我的爷爷我的奶,我们可如何是好呢?!侠一边往本楼层休息大厅走,一边心里犯嘀咕:大哥手术,红包是送还是不送?!家里的情况她不是不知道,大哥家本本分分的庄稼院,一口人一亩三分一厘五的土地,加在一起打的粮食卖了钱还不够交大女儿半年的学费,平时开车倒腾的小买卖挣得的零钱才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睡,要是大哥知道给自己动手术,开颅,还要给主刀大夫送红包,还不就地拔掉身上的管子,挣脱了往家跑?侠犹豫着,清着嗓子,蹑手蹑脚地进了病房,她生怕大哥晓东察觉出什么端倪。她一夜没睡,不仅仅是红包这只活跃的兔子在她心窝里跳,还有她的腿凑热闹,酸疼酸疼的。她感觉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缠在身上,需要她全力以赴地拨开,如若不然,她会倍受煎熬。
  终于,医生通知晓东的手术被安排在本周五。全家人心照不宣,希望满满的。来去回家的人屁股还没着炕就连夜赶了回来。病中的人晓东看上去有些傻气,乐呵呵地。他说,脑瓜子开壳,挨了一刀,睡一觉,就好了!医生就是这样说的。专家师父在手术前和他们照过面。
  大姐年岁最长,深知此次弟弟手术非同寻常,那是开颅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浇油的机械不差事,弟弟的手术红包不塞,主刀大夫的刀万一跑偏了,我可咋向弟媳侄女还有姊妹们交代啊!她踌躇再三,拉着侠姐俩在病房的走廊过道里小声商讨着,最后决定还是送吧。
  一早,侠和大姐在护士站旁转悠,试图能见到主刀大夫。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们还是没有看见要见的人。晓东剃过头,在妻子的帮助下洗净了身子,然后赤身穿上病服,躺在病床上。侠觉得他望着病房顶棚在出神。他先后剃过两次头了,并刮了胡须,整个脸庞洁净,两只眼睛凸凸的,安静地近于没有表情。
  病房的门开了,进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一高一矮,高的魁梧,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露在口罩外边,手里拿着一张CT片子,显得成熟淡定;矮的年纪略小些,看上去像个学生模样,腋下夹着医生记录薄,看上去应该是是师徒。他们是主刀和副手。只见师父撩开晓东的帽子,又扬起片子看了一下,然后在晓东的后脑壳偏右较上的位置,用记号笔画了一个近于马蹄子形的一个区域,然后微笑地安慰晓东:不要怕,睡一觉就好了。一家人用热切地目光送这两个医生离去,心里那个滋味,无法言喻,热热的眼泪,顺着笑呵呵的面颊上淌下来,落在地上。接下来就是等待医生来接病人去手术。
  大姐并没有因此停下来,因为在她心里还有一块石头没落地呢,她依然惦记着给红包的事。人家病友都给主刀大夫送红包了,手术的没手术的心里都踏实,唯有她心里不踏实,弟弟还没进手术室呢!现在都兴这个,可多可少,辛苦费嘛,咱家困难少送点也行啊,万一不送,手术有个差尺,那该有多后悔啊,送了,就不一样了啊!她焦虑得团团转,她搓着手哈着腰左一趟右一趟地在走廊里晃来晃去,她无法安定下来,她的手不停地伸进衣袋,衣袋里的两千元钱都快攥出水了。她想,无论如何也得送到师父手里,那样她才安心。想不到这一切的举动被隔门医生看得一清二楚。主刀师父示意大姐进医生办公室,我看看你手里攥的是什么?!他微笑着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说,掏出来。大姐局促着掏了出来,那一沓两千元的钞票已经褶褶巴巴的了,随即她一脸窘迫地说:太困难了,买两包烟吧!大姐,我不能要你们的钱,那是救命钱。医生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让患者获得最大程度的健康去享受自由。这个钱放在我这,一会打到你们的住院费里,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到这里你们把病人交给我们医生就行了!听了医生师父的一席话,瞧那大姐乐的,心里甭提多高兴,她似乎看到了弟弟手术成功站在自己面前似的。而呆在一旁并没说什么的侠,却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是尊重,还是释然,还是有别的什么成分?什么内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哥晓东啊!对于红包,她实在是没功夫想:那拿出去的两千元最终的归属。其实她心里明白,大哥这一进手术室祸福难料。十八楼的阳光很刺眼,侠的眼眶里闪动着晶莹的液体,酸酸的,热热的。
  四
  医生来了,领患者晓东前往手术区。从十八层病房下电梯,辗转穿过就医大厅,左拐右拐,过两道漏风档口,过道里仍是人满为患,家人迅速并小心地护送。然后上行至四楼手术专区,才把病人交给了手术医生和护士。
  手术室外,等候大厅里依然人流涌动。危坐的,站立的,卧睡的,走来走去的,他们个个都是尚在手术中的病人家属。从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侠感受到了同样的不安,还有企盼。它们拧成无限的等待,心如刀绞的煎熬。
  侠眼睛死死盯着大屏幕,寻找着晓东的名字。跳动的大屏幕显示着诸多患者所处手术室,手术进行的进度,或是等待,或是进行中,或是进行中小时的标注,它牵动着他们的心脉。
  手术隔离区一侧的窗口,不断有医生喊出患者的名字,要家属进去。那不定时间断喊出的每一名字成了他们最最关心的声音。有的家属说病人都进去六个多小时了,还没出来。
  大姐抱着侄女埋着头挤在角落里,大嫂抱着行李埋着头不停地抽噎,侠也开始了漫长极尽煎熬的等待。
  这种漫长几近煎熬催人崩溃的过程,侠是深有体会的。在大姐四十八岁那次手术中,陪同的她曾一夜间体重掉了七斤;二姐那年脑出血她也彻夜难眠,往返医院数次;嫂嫂住院,她也曾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过。而这一切没能使她害怕,垮下,太多的苦痛使她明白,守候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传达爱信心还有坚强。能让病中的亲人感受得到,他的亲人是那么需要他,需要他挺过来,挺过来啊!
  她一会儿坐在长椅子上一动不动,一会儿站立直勾勾地瞅着大屏幕,一会儿举着干涩的眼睛走来走去。此时大屏幕是她和大哥晓东之间的唯一交流,看着跳动的大屏幕她才能守住大哥
  手术进行中,空气驿动,不断有病人家属被喊去会话,不断有家属表现悲喜交加或黯然悲戚,不断有患者被推出手术室。于是不断有家属簇拥着手术成功的患者离开,喜极涕零;不断有手术失败的患者头蒙白布离开,家属撕裂心肺哀嚎震天。
  大约有三个小时左右,手术窗口有医生喊出晓东的名字:李晓东家属!一下子侠飞奔过去,紧接着二哥也赶到,在直径不足三十公分的窗口,她见到了寄生在大哥右脑室的家伙儿。
  它被医生用镊子夹起,有个近于豌豆形状的白色气囊般鼓胀的东西,连带的还有白色碎骨头状的东西,在一个小容器里互相搭系着,它们此时被彻底地取出,连同那泡浅色血水离开了哥哥的身体。医生隔着口罩严谨地说出了令全家人长松一口气的结果:比预想的还要好,还是比较偏良性的。侠和嫂嫂姐姐侄女二哥抱在一起,他们高兴得痛哭流涕,终于他们见到了光明,无论明天会如何发展,此时他们是最幸运的幸福的,在不久的一个多小时后,哥哥就能顺利出手术室了!他们瞪大了眼睛,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侠想象着,哥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该是何种情形
  李晓东家属!手术室的出口传来医生的呼唤,哥全家人哗地一下子拥了上去,喜极涕零,顿时热泪成河!
  只见病人半裸着上身,嘴里头上身上大大小小地插着管子,手被绑在床沿上啊!他能微微睁开眼睛,护送的医生大声对晓东喊:别拔嘴里的管子,拔掉你就没命了!晓东示意点头,泪水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姊妹们推着床,去往重症监护区,看着生死线走一遭的大哥,瞬间热泪犹如潮水热泪滚着滑过面颊,落在颤抖的双唇上,滴在晓东的被子上胸脯上亲情在这一刻,见证了血溶于水的传奇,因为喜悦绽开的笑颜毫无修饰地挂满了鼻涕和眼泪
  侠和姊妹们整个一个群体,像雨过天晴的石竹花,开得无比靓丽清澈。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十一号上午十一点四十八分,晓东被推出手术室,意识清晰,认得家人。辗转上电梯,在医生全程护送下,进入重症监护区。
  一个月后,一个生龙活虎的壮汉子,满面笑颜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甚至有人看见他在跑步
  2016年正月十六
  
                         

发布时间:2019-08-26 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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