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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装着以前满满的事,拿给人家一把火做掉后,老房子的事装进了从这间屋头走出来的人的心头了。
老房子建在老鹰岩半坡上,坡下是二道坝河水,弯弯曲曲的河床上长满了茂盛的倒垂杨柳,柳梢似在戏水,在河面来来回回地跳跃舞动,护着河提的还有青翠竹林。在老鹰岩半坡上的老房子一开门就迎接着太阳喷洒大地的光辉。老房子是三开间厢房还外带钥匙头耳间,门口凉嗮谷物的场阳(晒场)在坎坎脚,三间大瓦房只用一根主梁,无痕迹拼接,全是双开门,算起来就有六扇大门,场阳(晒场)也就是院坝要下四道坎子,这是有讲究的,叫不出五湖,四通八达,财源不断,大富大贵之家,这四句是先生堆保坎许下的奉赠。(祝福语)因为取的是四句,也埋有谐音,爱出事!先生没有细讲,出事不出事要自身压得住,先生说。其他土地都是过钱买来的,要栽种庄稼,不敢抛洒。唯一有气派的是在地头头尖角上,有所碉楼的位置,怪,碉楼一建,老房子忽然有了莫名的大气,像罩子(祥云)样罩在它的上空,盘旋深奥,给人的视角冲击就是有钱人家。老房子的气势完全就在有碉,碉楼其实就是标志,碉楼四面都有枪眼,观察口,枪眼,就是养得起枪的人家,不需要说,明摆着的,敢来嘿嘿的,要自家秤过分量,裤裆里头玩火玩不好害了自家。跟这些人家玩,玩得起玩不起要心头有数。
读书仕是这家唯一进过学堂又拿钱给他跑通(到达)南京去过的读书人,从鸣字辈排下来,他排在第五代子来孙的辈理上。是脚不沾泥巴不做活路(下地劳动)的秀才,凭本事赚的名字,问二道坝的读书仕,随不管哪个,立马抬手指朝老鹰岩坡头,老房子后头的哪家,读书仕拿老房子的事当事记在心,别人听说过,只当说散话,哪里捡来哪里丢。就像名字,有的靠本事赋给人名字,晓得读书仕,就是读过书,去过南京城,考过功名,拿书上写的道理当饭吃的那个。有人有名字,人家找不到人,他没有看家的本事附在身上。无法认。找老房子和老房子的事,都会问拢(打听找到的意思)老鹰岩坡上读书仕哪里,只有读书仕,靠他铭记着老房和老房子被人家做脱气(毁坏的意思)的事。
站在碉楼上,河湾上的竹林,躲阴凉的垂杨柳树脚,泥巴坎子背后,都收在眼前。狐狸,黄鼠狼在竹林中翘起尾巴,都无法躲过碉楼上眼睛。包谷草堆堆有人躲里头解裤腰摸摸掐掐,都看得出。外姓人来老房子窜门,大爷爷会带上碉楼去观看,还把碉楼上硬火的东西大声讲给人家听,故意摆阵角造势,其实就是营造碉楼的威风射杀能力,故意讲厉害的地方,还造势等他们四处去传。三绍四绍跟着在一边帮腔纳势,端起吃不完的样子,隐起在肚皮头说:我家有得起碉!好像碉就是他心目中的高射炮轰炸机样了不起。随不管哪个,随玩啦!口气大的要死,惹他就像撞壳阎王样,叫你死。是句话的事。不管怎个讲,从太阳湾到二道坝梁子翻梁子,都是他家老辈人买下的,还有牛洛冲那边还有两支头家门,火厂有一家,茗家沟茶地有一房,全部是鸣字辈用羊皮口袋装银子换来的土地。二道坝的地从坡上到河边有两斗种子的地,山林中有几个人抱不拢的拋杉,放倒做大木(棺材)两盒还要剩头子,拼两盒轮子还够,秋猫树疙兜在垦子(起台的地砍)边斜斜的站起烂去半边,一半躲得起两个人在里头,蕨根和大青竹从坡顶上一直映拢河边,秋天的时候竹根根脚的竹壳干了,一张做双毛布底都还要剩。竹根下流出的泉水牵去几里路都是清凉的,随山脚平出的坝子围成田种谷子,谷子收掉一晃就看见蚕豆花开了。
三绍四绍人小也是不做事的人,喜欢窜门,落脚哪里,都有人管吃管住,全部是叔伯哥子,太阳湾、茗家沟茶地、牛洛冲的地宽,全部是鸣字辈手头拿羊皮口袋装银子换来的山地河坝,总共铺出去六大块地盘,分六大支头。六个儿子各人都有地有山林,有一个工匠修建,开六扇门的大瓦房。地头(里面)吃不完的包谷,拿来熬糖、煮酒,粘酥麻、天心米、核桃,拿燕麦炒面放在簸箕头垫底存起等客人,很媳妇在屋头跑进跑出,观四下,三绍四绍在屋头闲不住,齐(四)处去吹,说二道坝修碉楼的事,有碉,赶场人都绕起路走,像立了个怕具在他们心头样,不敢惹我们!
一到茗家茶地,牛洛冲,那些屋头人就会说,约,昨天喜鹊在门口蹬枝盘旋叫个不停,原来是三绍四绍要来了,三绍四绍于是顺手捡些零嘴在嘴边混,拿笑脸跟家里头人打招呼,随身拿出牛皮做的烟盒,里面白棉纸包包,说是应子辈图好玩,玩的大烟泡泡,递给屋头人作回敬的礼物。媳妇很的车过脊背就把烟包要在手头拿收起,说要记得老人的好,等咳了,吃黑烟灰,熬水喝,都灵;治肚皮窝,窝白的红的再用,白的吃生的,红的吃熟的,不等屋头人放在嘴上,其实她们心里明白,大烟泡泡是药,就要拿它当药,拿它当好东西吃玩,你用在歪处它就害人,它钻你的心,叫你离不得它的时候,不是你吃它,你身上的精血都不够它吃。很媳妇爱守在家人的耳朵边聋(诉说),说是早前跟从老人的嘴巴头捡来的,是一大家人持家的老话,怎个有,都不惹它。女人持家管事是潭水,弯软慈善,怎个都得,玩毒玩赌,怎个都不得,要拿自家当把砍刀,横在他眼睛前,挡起,绊脚绊手的不准惯失(放纵),牛鼻子的索索解开,一沟地都嫑想犁。
二道坝是六支头大房家,上有曾祖,下有曾孙,四世同堂的大家,从老房子进进出出有几十号人,大爷爷是不理锄头铲钯事的,就是在市面上跑,说是做生意,也不看他有什么本钱,看不见他拿什么回家,也看不见从屋头拿什么出去,齐处都有他在场,上上下下跟那个都混的面熟,像是大身份的头子,有一堆大事情拖他的脚后跟,一天到黑不得闲的忙事。出门的时候,长衫子钭撑出去,在家长衫子角角拉来別在腰杆上,烟杆插在脊背上背起,出门烟杆就別在腰窝处或者是拿手夹起,看他的烟杆,就晓得他出不出门,一辈子烟杆都没得离过身。大爷爷不跟一般人见识搬输赢,心头有主目,屋头老母猪帯儿,他定个日子,约几家前后帯猪儿的幺去宣威街子买,一出门就是几十天,看不见他的脚底板粘屋头,在屋头歇的时间少,看见他的时候都是跟团转势力大的人在一起,所以二道坝大小事都由他定夺,有事,人家只认得找大爷爷,他一天跑,还跑出名堂,跑些学问见识在身上,名气自不然的马倒一大家子人。就是被梁子上土匪拴去那次,屋头人都是先盘钱等他出来,靠他去解。还把老的那个拿压给人家。大爷爷人缘广,办事总有人当参谋出主意,晓得那把钥匙开那把锁,再大的事通(到)他名下,在手上理两圈就找到死疙瘩的头头,几顿饭的功夫,冤家结义盘成义气弟兄,他挤个眼睛,就有人抢先站出来抢面子活路,有知事的小兄弟,把脸吃红挣起去做,完全是真的,要钱的事全部拿人情面子压起,双方从两头拉来拴做一头,一个二个的还情愿死去,磕头作揖的抱公鸡,背鸡蛋谢人家。这些本事看不上眼,就是没得人比过。别的换个人,摸不清带带头,随你,点头赔不是,一嘀嘀(很小,一点点的意思)派不上用场。大爷爷的路数不是一两天铺成的。哪回,大爷爷就落惨了,梁子上的土匪,硬是拿竹板把大爷爷的脚底板打炸,回拢屋头连窝不干净的东西都要人招呼,一直到死去都站不起来。梁子上的土匪尽朝毒处治他,他喜欢到处撒,脚跑的勤就指他脚做,抽脚筋,叫他有脚走不成路。拿钱赎回家跟没有这个人,只见有气喘认得是活的跟死的一样。不心够的土匪还撸老的那个,叫他听进心去,最后硬是找不到药解开,老的着多关了差不多半年,憋气在心头,拿给一帮土匪下毒的放痨药,嫑命的掺烂条在里头搅,应字辈支撑不住,自觉自愿的伸出大拇指,盖上红彤彤脚目手印,拿给土匪收在手头当证据压起;是自己开口要的,拿一坨大烟,锟撸撸(完整的一个)的吞在肚子头,活活毒死,随后通知屋头去抬人的时候,还付了烟钱才准出门。应字辈和大爷爷喵害人吃人,是三绍四绍帯害的,早前的事只有读书仕挂在嘴边,心头装着,他晓得倒顺去来。
二道坝的地一直就没有被外姓人家占过,唯独一次,就是三绍四绍惹来的大火,三间大瓦房不见了,坝子头的地也拿纸写成别家的名字。读书仕从老人手里头接守的地盘,在老房子屋基的后侧,是块荒坡,盖两小间房子勉强箍在里头,进出都从三绍四绍的坟前经过。过一次,往事就如同他提在手上的镰刀,会在他心上深深的刻上一刀,新伤旧恨就是在心上不断的割,鲜红鲜红的血不断的从他心上流出。可能就是这件事,不知道那一天,就会把他身上的血流尽,把他送进棺材。他感到苦,觉得血,白流了,他暗地想,只要彦毓庆红廷恁中有个看出他流出的血是红色的,嫑等他带进棺材都行。给他点头应承的人只有一句话:是老!(明白了),还要怎个嘛!话说出有点足(顶撞)他,嫌他啰嗦。读书仕一听,就鬼火哉(冒火),他心想,不是晓得这件事就算了事,要明白,是三绍四绍做事不栽根(不讲原则的意思),惹火(祸)烧身,才把家败在别人手头的!是教训,嫑拿当成龙门阵摆,图好玩。
听读书仕讲这段家史,怎个都听都是过去的事,拿不拿做教训,是各人的事情。读书仕跟低下的后辈说不拢,他不爱听他们说的,他觉得晜孙、仍孙心头上升不出家仇国耻的念头,太老火了,心口就扭起扭起的疼,硬是感到要出点什么扯扯(问题)。
三绍四绍死的时候连绊脚的媳妇都没有找进屋,十六七的样子,跑的地方几乎就是老祖人拿羊皮口袋装钱换的几块营盘,不像大爷爷跑了长出息,他们图热闹伙些不三不四的齐处嚼舌根办嘴(嘴皮子功夫),跟烂肚皮的裹在一堆像糖粘的样,捡人家的孽包话像吃墩子肉样的喜欢,眉毛笑弯成豌豆角,跟过年样美。一小辈子还在壳壳垃渣(不干净)的就钻泥巴洞了,人家操人,奶花花都还喵窝掉呀,纯粹是该他的,来要债的,在作死路,只要逢街子,周围团转的人就会自不然要提起三绍四绍裹的那几个渣皮(小混混),评他们会做出的背湿(令人想不到的)事。读书仕摆三绍四绍做的事,找出事的根由,总结说:没得好的教招,严的看管落得的。他闷起声叹息。止不住自家的思绪,看一眼三绍四绍的坟堆堆,禁不住搜出三绍四绍许多往事。
三绍四绍埋在老屋基尾巴上,廊檐水滴得到的自家的地头,死的时候没有使钱去买坟地,也没有使钱请阴阳先生看风水,阳宅坐北朝南,阴宅的坐像选朝东南,阴是阴阳是阳的分开,阴阳两道各朝各的地方奔,像这样做法称为化煞化冲化解。惹事死去的都是年轻的,人家也是指年轻的做,老的喵都(没有打),先放火烧着碉楼,事前商量好的,怕碉楼上的枪不认人,碉楼是土墙冲的,顶顶上盖茅草,等丢火把烧燃碉的茅草房顶时,枪也响了,子弹乱麻麻的到处飞,这边爬起的七八个小伙子,像吃酒醉的样,硬是软绵绵的去掉四个,哦呵都喵跟着吼一声,就清汤(死)掉,梁子上的土匪看见身边的弟兄脑壳钦(埋)在泥巴里头,着枪干的地方,在噗噗的吹气冒血泡,晓得清汤掉了,匪头子也不抬脑壳看一眼,别的土匪日火(生气)了,就把火摔朝厢房,直接把厢房也拿点燃,断去碉楼的后路。从夜头一直拿通(打到)天亮鸡叫,大爷爷家才摸清楚,来人不是闹玩的,已经出几十条人命了,这边才使人跑朝辅处街上搬救兵报信,五爷爷人小,应字辈搂起长衫撕下大襟,结成一个死疙瘩,拿套在五爷爷的脖子上,喊他去辅处街上找县长大人带人来救命解围。赶拢辅处街上的时候,县长正在吃起床大烟,一看,二道坝的五爷爷脖子栓的死疙瘩,这个是碉楼之间结盟协议,危急时才用的暗号,二道坝全家老小出事,危急几十口人的性命,一个死字求解字,关键,县长吐掉嗓子头的浓痰,站在天井喊管家命令,四角炮楼放出枪声去,树起保字旗在碉楼上,用两班人,药子放足,枪房使人拿绳子拴好撮箕耳朵,像撮花生壳壳样吊去碉楼顶上预备齐,其余人全部放出去把二道坝炸散开,提几个猪儿子的脑壳回来,把保字旗打在前头,意思是以他的身份和大名给沿路的陈家罗家龙家借路走,不许那个扯他的后脚,使阳眼,背底下下绊脚,他们晓得的我遇到大事十万火急的事了。事过之后,我抬猪脑壳,杀羊子谢他们。老县长吸下去的大烟正在兴头上起劲,他精神十分充沛地吩咐低下的人说。
老房子丧在三绍四绍手头,他们把老房子化成灰带起去了,他们还拿命赔在里头。老房子是鳴字辈用羊皮口袋背银子换来的,他们喵管这些,只认得吃,肥自家的肠子,无事无忧的跑,绊脚的婆娘都还喵到找的时候,像野畜生样,急抓火燎的匆匆来,逼债,全部整归一,像地下燃过的烟子成堆黑糊糊的木炭,一夜风吹过就熄灭尽,想找颗旺起来的火子,黑天抹地一颗不剩,几代人燃起的家,悄悄化成青烟飘不在了。这两个就是有来头来要债的。过后,一屋头的人就这么看,他们这样怪罪。其实不肯说白了,是遭天报了。读书仕但凡提到三绍四绍的名下,说到这件事,就有种愤恨,他用诅咒的口吻叙述着二道坝三间大瓦房被烧,惹出祸的根由。
老人评价说,三绍四绍伙的是些渣皮,什么无聊就去做什么无聊的,一帮一伙全是没球得有血浆的猎障,只管作孽。以为是他家的地盘,怎么做都不怕得罪老天,故意刁难人家上下过路人。在路上挖坑坑窝屎埋在里头,几个人把路站完,逼人家穿绣花鞋的女人去踩,等人家糊一脚的屎,光起脚板在石喀拉(大小高矮的石头)上弹跳着走,瞟人家小婆娘柳圆嫩嫩屁股逗他裤裆头那个东西硬,找笑话;看人家下河脱鞋子,露出肉嘟嘟的白腿杆,想床上出汗水,呻吟摇床打飞机的事,想听女人的尖叫声音,故意设圈套在大河水翻水花的石头上拴好几根老蛇,拿麻细细拴在石头上埋在水下看不出是死的,涌在水上一飘一飘的翻白肚,嘿(吓)一帮婆娘害她们裤子都忙不赢拉,蹶子连天魂都不要的跑,等她们歇气,又按倒麻癞癞的癞客宝(癞蛤蟆),一环套一环的恶心人,烂屁眼的缺德事说都说不完,多了。伙的那几个还去狗圈里头等狗一身都淋湿,就在湿毛上一个个翻捉跳蚤,装在洋火盒盒头,拉那些穿花裤腰的姑娘,鼓捣(强行用力)塞进人家裤裆里头,把跳蚤放进去钻松毛洞洞。想不到的孽包事满天室地去收来等赶场天上演,做些不是人做的事。梁子上坡头上的人寒死心,他们早就打算,要找人帮他们出气的了,有个姓龙的出主意说,只要把犁地拉车的牛马牲口逗拢,拿出来请土匪,一头牛一杆枪,五头羊子低一头牛,三头肥猪低一头牛,只要数字合,由他们亲自来点,够一个班的数字,梁子上的土匪就答应出人下山。
姓龙的在梁山坡上两头跑趟子,放信,暗地下给土匪放药子害三绍家。经他串联煽动,逗牲口的那天,坡上的人绝大部分敢比挖人家祖坟都还齐心,帯信说要见梁子上的土匪,怕的心会跑不在得。恨字变仇字,恨字变火字,像一把无名火燃在人家心头,只差拿刀剐他们的皮子出恨了。他们心头马过(衡量),拿给土匪整死是死、最多是逼穷,无论如何心头好过。主意拿定后就咬起牙巴骨,狠起心肠挡倒给人家做丫头的心,硬是宓起脑壳只管从圈头幺牛赶马牵羊幺猪去凑数字,寒起心的去入土匪的伙。
老人摆起提醒说,无屁眼的缺德事做多了,要遭天收的。读书仕就想说这几句给彦毓庆红廷,他心中抱有希望,希望像他一样,把这件事植在脑海中。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像种庄稼样,丢种子,上粪、埋土、薅草、松土,最后见到收成一样,把这件事情串联在一起,看清楚他真正的厉害。读书仕拿眼睛紧紧的闭起,一个个场景浮现在他眼前令他深思。
三绍四绍死在六间大瓦房的老房子里头,大六间瓦房变成了黑泥巴,像皮球戳出眼眼,瘪了,地头头尖角上碉楼塌成黑炭粑粑。天空罩起的祥云,仿佛飘到了山的另一面,二道坝抬起头看不到蓝天看不到白云,看不到每天从坡头上喷洒过来和以前一样祥和的光辉,一幅流着泪水的阴天哭脸。
站出来说话的人,像是挂在门背后做皮影的架子,摆出人的样子,没有心肝五脏。
打碉楼那天,大爷爷和应字辈曾祖被拴去低人质。土匪放火开打的时候,朝碉楼大声喊:他们的人只要被打死,烧房子不算,要喊三绍四绍家出人命钱。一头牛一条人命派来的土匪变成两头牛一条命。把房子和碉楼烧掉后,就把他们父子捉去做人质。逃命的时候放话,十天期限,拿钱来取人,超期就加倍算,老县长派人割去的两个脑壳,要翻翻,之后就天天派人报信催,不放饶,不见拿钱,就拿绑去的大爷爷出气,脚底板用竹板板按倒展劲打,打不出血丝不算,人家晓得大爷爷是个脚不沾地到处撒(跑)的人,就朝毒处收拾他。
读书仕在三绍四绍的坟前坎坎边歇气,隐在心想,肚子里头腹语,从哪里去划!人家搬土匪来打,打死的人要你赔,土匪是跟你玩的!买翻土匪,天不变黑才怪。你不安良心,还有嫑良心的收拾你!
一家人,挑大梁出头露面的着人家捉去!心里头才明白,平时有大的有老的在,凡事自家不去想,心头不会乱,主目有人帮你端着,有把大伞罩在脑壳上,有尊面佛脸帮你撑着家身,日子过的顺,房子上长草,但是他屋头有人,人家不敢欺,个个都正眼看你,拿你当人看,出去,跌倒了有人会扶你一把,牵你起来,找个人怪,怪地下的石头,吐叭口水过去出气,帮你扑去你身上的灰。没有新种子,人家为了巴结,敢借你,愿意送你,还愿意递句话暗示把姑娘嫁给你做儿媳妇,成亲家,有些事就是这样,完全可以看到的,就是看不透,就是差一步能看穿的却看不穿。本来不该做的事,偏偏拿脚踩烂才心够。败家身的事,还以为人家只认惹事的,算他的总账,哪个晓得,船一翻全家跟着翻,差飞飞一锅灭,喵灭掉的也着毒(断)掉红帽烟须,拿做成瘪浆的,成不起器,它欺压起几代人的心,闪几代人的腰杆,硬是无法直起腰杆走。心头有火,火是湿木头点的,不燃不说,秋死人的难过。一家当中做了一桩硬不起的事,随你跳,卵蛋就变巼,放屁都要夹起放。
读书仕说,兴旺才是两下子,背时不要几火镰。老房子传下来的事,一直放在他心上,化成苦水流淌,像大竹林的水淌进埔处河一样,水法不同,苦去心口窝窝,想展劲吐都无法,几辈人的事,一个苦字像生根样长在心上,他守在老房子的屋基旁边,等这个家和家间还记得来上坟的人,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他们听,怎个的去来说个断暂,就是面少,粑粑小,无法两头顾到,来的人比走的时候还急,还到不齐。搅得他的心乱成一团麻!
读书仕已经见到孙子的时候也喵打算搬离老屋基,老屋基上出的事,只有他一五一十的讲得清楚。读书仕担心离开老房子,有人问起老房子的事找不到他,于是他守在哪里等太阳升起落下等清明的一天,睁起眼睛盼,等上百的彦毓庆红廷来,他想把埋藏心里的老房子作个交代。
看六支头的彦毓庆红到老鹰岩挂纸,像是办公差的卒子,来一趟,急匆匆来,敢比急匆匆回去禀报还忙,心的大门拿关起,一个不跟一个接一句话,在坟山上不说坟山上的话,也不说跟坟山不擦半点边边的好歹,怕粘坟的晦气,怕讲出口,被棺材头的人多心,脑壳碰在拜台上磕头,认跪血缘宗亲,就是隐起不说一个字出口,好多去来的道恨变得无声无息。他拿不准适合交代的人到底有还是没有,那个会听呢!
读书仕看在眼睛里,想说一句,还不如不来,莫名其妙在坟面前磕头下跪,面对泥巴堆堆,不拿给人戳脊梁骨的有几个!嫑小看土包包,他就是一个人的血脉,它存孕着一世家风和礼教。活过,死了,都是有数的,嫑拿自己不当数!嫑不信死人傍边有活人站起!
上坟插青烧纸,过河钻老林,为避开人家的眼睛,冷不防钻进祖坟堂里头,把叛人的毛刺科科马桑树砍掉,老鸦眼果刺割在地坎上挡起,马桑树,红籽还有羊奶子粘到地气就活扒起来,长成篱笆围栏,把老祖坟隔成个进不去的城堡。像这样的事读书仕做的多了,
说三绍四绍是天生来逼债的他太不信,牛洛冲,火厂,茗家茶地是鸣字辈手头置办的营盘,人家的大六间,照样是大六间,喵少只角角,大六间,开六扇大门,就是因为有六个儿子,分在不同地方,六间大房屋子就是记号,就是不过节的血亲家门,是吃东西不看牙骨筷子变不变黑,睡瞌睡不拿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放心睡的地方。
茗家茶地是鸣字辈的手头,分出去的一支头,怎么扳都没有扳出个路算,也喵害人坑人,也喵出三绍四绍这样的惹祸包包,想找个惹祸的独苗苗都没办法,人本分勤快,有得是的力气,种不完的地,就栽茶树,满坡的晴隆、普定茶,茶树种是街上县长老人在那边当县长带回老家赏他的,茗家茶地的气候,还有这一房人的厚道,茗家茶地的地名都是因为老县长赏的茶树而得地名,茗家茶地最早喊叫大泡沟,茶叶出产后,敢比大龙袍,普洱茶还好,县长大人就全部包下来用,专门拿来送人亲,走关系,茗家毛尖和辅处板栗是最了不起的牌子,每年茶上市,街上还派人专门来採,茶叶拿付成付银子给他们放在手头,随他去换粮食,烟草,油盐。大六间房子每年都还请人翻瓦,上漆,管家护院只有这支头恁么讲究了,怪,就是苦不出人来。
二道坝当时分的是最好的地,地头是河坝出谷子,是梁山上的河谷江南,想栽什么出什么,苹果花红丢在露天坝中几天不管,乱插都活,青皮梨,黄梨,硬是吃了淌口水,一年到头地头的花猪菜,鹅儿长都是嫩的,门口的果木,樱桃,李子,杏树,花红,随便那条路,拉成网的篱笆科科都结吃的果子,走亲窜戚,最体面的就是,挎起一升板栗黑桃,两斤天心米酥麻糖,又拿得出手,又有种殷实感,是家务所出地下生长的,又是巧媳妇们各家的手艺,各人都在亮本事。牵一两丈远的藤藤结满蚕泡儿,白杆杆藤枝结的黄金色桑葚,紫色成窜窜的马桑,接桃、蟠桃那样不吃了赖烦,河头的白条鱼,脊背都是黄的,想吃了,走拢湾子去一趟,搬开柳树条,堵个水口,故意在这边打水花惊吓,它会活蹦乱跳转鱼笼,要想吃好多吃好多,像自家喂的样,採几匹花椒叶放块姜片在汤头,天然的香味立马牵成线线转你的鼻子空空;哪年子刺花(柿子)熟,摘黄梨不拿蔑箩背去互相走站。读书仕坐在垦子上,裤脚挽齐膝盖骨上头,看着三绍四绍后面郁郁葱葱大山黄松林,摇曳多姿的青冈木,树叶在风中翻舞柳动,若有所思的陷入冥想。
大爷爷跑江湖,生本事不假,三绍四绍也在跑,各人跑的江湖合不合自家船,一个人走着过的日子,躺着混的光阴,要停靠的岸,不是听天的,听心,心是一把秤,处处要拿心做秤砣,没得小数有大数,小人小,抓屎不认臭;一家大小!找不到比的,拿跟牲口比,进出要跟帮,就如同犁地的牛会跟索索,跟犁沟,马能识途,人没得牲口本分呀,牛有笼头它就不乱,马有缰绳帯起,就不会野蹄子,就是规矩管着的,规矩起作用。大的要拿腰带拉起帯上路,老的要拿眼睛角角瞟守,门背后树根桃树棒棒阵妖,树根家法板子,吃饭数落一遍,堵他属牛属虎,没得王法,靠生儿子多,撑家身,假的。读书仕赶上就数落几句,赶不上就对着三绍四绍的坟堆堆说几句话外话,出出闷,像总结,又像对话。败家经历,血的代价,无人在意,要吃回头亏,路边三绍四绍这样,坟头上没有碑文刻记,没有名,也没有姓,没有后人血亲,没有一个家族的辈礼名份,就是一块滑石板挡门,后人两世相隔,给他挂纸钱,簸箩盖齐赞赞跪在地下给他叩头,其实是面对孤魂野鬼下跪,他们一辈子就困在阴沟头还带害应字辈这个大家。面对三绍四绍的土堆堆读书仕常常不由自主陷入悲凉的场景,看见岩石坎坎边被火烧过的秋毛树沧桑地站立着,俯视着二道坝两岸,他想他是不是那场大火中唯一没有被踩灭的火星呢,他想彦毓庆红廷,他想六大支,可是六大支真正能够进入他的心事的不多,彦毓庆红廷不入他的梦!他们不是忙,就是不长心肝,他的心是沉重的是一百个的认真,这些后辈却个个儿戏般,像脑壳进了水,脸上的表情也出雾水!仿佛这些事,远了!不关他们的事!河风凉飕飕吹来,读书仕感觉他被一阵冷风吹得从脊背凉到脚跟。
二道坝老房子被火烧,有人上心有人不上心,有人存放在心中,是三绍四绍帯害了这个家,脚跟脚的传给儿女子孙,好像找到他破败的理由记起,记在心上的人天天过的像读书仕一样,心头长了苦根,有一肚子苦水要倾倒,心是锁死的,个个沉浸在阴霾中,有什么没得什么不敢跟任何人言语,像舌头短了半截,总算找到一个可怪的字,为心中的苦找到了理由。没有理由的时候拼起老命刨根问底的找,找到理由就低下昂扬的头,本本分分地固守着,还深怕这个理由长脚杆跑远掉!于是二道坝火烧房子的事,六支头的大大小小都在传,在各人的嘴巴头,演绎得五花八门,有悟性的把故事讲得精彩落到,提醒彦毓庆红廷做不得伤天害理的事,不记色头的,只讲在生的这辈子,晓的有这件事嫑去犯,算是伤疤,嫑去接!算是件事,算是教训记起,算是子子孙孙唯一不二的踪迹,是不出五福的血脉人脉。还有茗家茶地那边,一坡的茶树从古至今的生长,茶树枝浓密而葱蓉,它弥漫在祖上留下来的大六间房前屋后,笼罩着沧桑的大六间,浓密的茶树枝掩映着所有的路,居然叫人找不到他的进出!像老鹰岩三绍四绍的坟,森严庄实地隔离着普照日月的世界。
三绍四绍没得自家单独的坟,三绍是跟二爷爷埋在一起的,每年都是二爷爷的后人给他挂青,捡个豁皮,坟面前只有一块滑石板,没有字,不是屋头人,那个都看不懂坟里头的脸嘴,得张钱纸,绝大部分时间,连名字都喊不出来,纸烧在坟面前,不知道他收到没有,好得到用!四绍的坟是合墓,旁边是和他一起死的铁弟兄,也没有碑文,对后辈更是一团迷雾。年年茅草野刺科科疯狂的长,像是故意样的把坟瓮在里头,隔绝阳间人世!坟面前不便于祭拜烧纸钱,清明时候柴草使劲的干,一点火星子就会惹起山火。读书仕歇脚的时候,就在想,是不是天家的安排,做的那么绝,连野草都长的奇怪,恰逢上坟祭祀,野草偏偏疯长,叫外边的人无法接近,难道也是坟里头的意思吗!他替坟里面死去的想。
人老了就要找自家的灵魂有没有磕处的事。就像一个成年的男人,成年了他就会自然的要追找自家的姓氏,祖宗,女人不想这些,她们最多想亲生父母,走近路。男人在虚名上做文章,女人就在现实中做实事。生下来就有区别,搬不弯,女人记住的事是自家的父母,外公外婆养育自己的恩情,男人要在历史上去找有名望的仙人来炫耀自家的身份,有句话说得好,你就是一切的根源,今天的你,就是你向宇宙约定得来的。读书仕想,他被自己的上辈人打打杀杀的的事,植在心里了,应字辈四代同堂的情景,被梁子上的土匪一把火烧得没有踪迹,六大间和碉楼在二道坝成了记忆,在老屋基上在没有人打他注意,打散的大六间,不远不近地像山林里面的人参,藏起属于这家人的辉煌,单家小院的过着春夏时光。读书仕的记忆始终留在从前,他默不过来,他的脑海被老屋基洗得什么也容不下,人在当下过日子,心却停留在遥远的过去。而且耿耿于心,把这份无形的责任落在心上,他无法推,就是别的事不办也无所谓,这件事不办好,就是不肯,不办好,睡不安神,他以为自己就是一部可以翻动的历史书,期待着被人翻动被人过问。
三绍和四绍两个人,是一个奶包吊大的亲弟兄,和大的大爷爷不一样,和其他亲戚弟兄也不一样,两个人更像魔鬼,喜欢在太阳落坡的时候,伙团转不做事的浪荡人渣,在人家赶场人回家的独路上,桓垮垮的睡起,叫人家从他们身上踩过,哪个敢踩,都晓得,三绍四绍是二道坝最讨嫌的两个,不敢惹,堵路不说,人家绕路走,还敛拢坡上去睡,说是他家买下的地,想桓在哪里就像柴桐桐桓在哪里,等人家绕远路,或者无路可走,一直要融到太阳下山,害人家老老小小黑灯瞎火、跌跟捕爬的赶夜路回家。路上林子幽深河水又大,妇女些就是几个牵扯搭伴走也逃不脱被土匪起歹猫儿心!他们跟那些害死人的土匪变成一伙。三绍四绍在家门口玩的狗脚迹,害人误事害天理,帮了土匪的好事忙,最后还要被土匪一口吃掉,落的下场还跟土匪一样背起不是人的名声,龌龊到极点,你在明处做土匪不敢做的事,土匪在暗处捞他的想要的好处,不是帮梁山上的土匪拉皮条扎麦子是什么呢,山上的土匪都是土匪了,做歹毒的恶事,人家不敢恨,人家恨的是,二道坝的三绍四绍,好像他们做的绝尾巴事情比土匪还土匪。没得他们,什么事都不会出!给梁子上那伙人当大背篓。做脏事,无人管,它会像树上的松包找伴样随倒你的心一起长,长在心上跟心作伴,害人的心就越变越大。读书仕翻过来倒过去的想起三绍四绍的经历,感觉他近在眼前,又感觉很遥远,仿佛盘旋、回荡在他人生的天空一样。令他迷茫,不知是带他一走了之还是把他留给后人为好!
老房子拿给土匪一把火烧了变成一把灰,再也没有了影子,变成记忆留在读书仕心上,有时候从他嘴里流出。读书仕在三绍四绍面前的尖角地上歇气时,太阳早已落山,他感到河风吹来的寒潮,双手撑在膝盖上站起,面朝三绍四绍的墓门行了个注目礼,嘴里面喃喃地说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呀,然后拖着略显疲惫的身影朝自家房子走去,渐渐远去,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发布时间:2019-08-22 0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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