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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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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女人坐在门口的一条矮板凳上。她望着禾场上的那只老母鸡,它正在柴禾丛里左脚刨一刨,右脚扒一扒,忽而又用尖尖的喙在地上不停地啄几口。不一会儿,它便打了胜仗似地,在有些湿润的草堆中,啄起了一条肥肥胖胖的蚯蚓。它衔着蚯蚓,迅速向身后的小鸡那些弱弱的孩子们奔去。它把蚯蚓吐在地上,看着它的孩子们一拥而上,闹哄哄地挤在一起,抢夺那条还在死死挣扎的蚯蚓,于是,它又转身来到柴禾堆中,低下头,不厌其烦地寻觅起来。女人看着这些小小的生命们,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怜惜来:为了觅得几口食物,填饱肚子,它们就是这样,一天到黑,从早到晚,忙忙碌碌着。她忽然想到了这世间的主宰者人。人的命运跟这些小生命又有多少差异呢?她正这样想着时,忽然听到屋子里孩子的哭声。她直起身子,几步跑到堂屋里,把正在凉床上蹬腿舞手的小儿子飞飞抱在了怀里。这孩子真怪,一扑进到妈妈的怀里,就不哭不闹了。她连忙解开衣襟,将那只鼓鼓的乳房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拼了命似地吮吸着妈妈的乳汁,一不小心,还差点呛住了。她忙用右手拍拍孩子的后背,小声对着孩子说:别急别急。小宝贝。又没人跟你抢。孩子大概是吃得太急了,有些打噎了。她忙把孩子的嘴从乳房上抽开,站起来,抱着孩子走到禾场上。不远处,大儿子伟伟正和刘桐一起,在刘桐家的禾场上打弹珠玩。女人抱着孩子,来到刘桐家的门口。妈妈,到哪儿去玩?伟伟扑上来。妈妈随便走走,你和刘桐好好玩吧。女人左胳膊抱着孩子,右手抚了一下伟伟的头。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伟伟没有兴趣和刘桐玩弹珠了。他脸对着刘桐,有些讨好地对刘桐说,你的小手枪是你爸爸买回来的吧?快拿出来我妈妈看看。刘桐还真够意思,他二话不说,立即转身到屋里,拿出一个五彩缤纷的塑胶小手枪来。还不住地扣动着板机,小玩具手枪一边喷着彩色的光,一边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来。我要爸爸回来给我买一个。伟伟歪着头,望着妈妈,有些哀求地说,妈,爸到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啊?是啊!他,跟自己厮守了四年的男人,如今在哪儿呢?她也弄不明白。在路上。你爸!每次儿子问起她,爸爸在哪儿啊?这时候,她就这样回答孩子。你又要下地了?凤兰姐。女人来到凤兰门口的时候,见凤兰头上戴着一顶乳白色的遮阳帽,推着自行车,问道。嗯,少该那龟儿子懒得要死,一天到晚只顾抹牌,打麻将,我不早些下地啷搞呢?凤兰无可奈何地说,左脚踩在自行车踏板上,一抬右腿,便很熟练地挎到了自行车座椅上。你好半天下地呢?艳姣?凤兰扭过头来,望着女人,你一个人还难搞些,又要招呼娃儿,又要种几亩地,真苦了你!凤兰说完,骑着自行车溜走了。我也该下地了。女人来到婆婆家。妈,我要去扶棉花了。飞飞交给您了。伟伟在刘桐门口玩,您好好看着点。婆婆伸手接飞飞。飞飞赖在女人怀里,死活不肯过去。听话,妈要干活了。女人拍拍飞飞的屁股,不听话,小心妈妈把你卖给人家。飞飞很不情愿地放开手,扑到了奶奶怀里。你也真是的!艳姣,让冬青在家,好好种几亩地,一起抚两个娃儿多好。婆婆长叹一口气,埋怨地说,你放他走啷搞呢?唉,冬青这鬼家伙也是,吃不起苦,只晓得打混混。说到这里,婆婆又望了女人一眼,艳姣,你有没有冬青的消息?他到底啷样了?几时回来啊?唉,你真没等婆婆说完,艳姣就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似地回到自家屋里,推起那辆大桥牌自行车,向马路上走去。我要坐自行车。伟伟跑了过来,扒在自行车后衣架上,要往上坐。伟伟,今天天气太热了,别去了。艳姣把伟伟往下抱。等天凉快的时候,妈妈再带你去玩,好不好?听话伟伟。伟伟听话地下来了,艳姣蹬起自行车,风风火火地朝母猪台那片棉花地的方向奔去。【二】昨夜一场暴雨,下很太突然。风也不甘示弱,把房前屋后的枝叶刮得满地都是。早晨起来,雨也停了,风也息了,太阳从东边天际缓缓地升了起来,红着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经了昨夜雨水的洗礼,菜园子里的茄子,黄瓜,辣椒,番茄,全部湿淋淋的。禾场上散乱的一些杂草也覆着一层水气。八月的天,依然燥热如火,到中午的时候,更是酷热难耐了。现在是下午两点多钟的光景。艳姣来到了自家的棉花地里,看着满田的棉花,被昨夜的一场暴风骤雨,折腾得东倒西歪,艳姣心里好不心疼。棉花地的垄沟里,间或有些积水。艳姣赤着脚,踩在地上,稀泥和渍水溅得满裤脚都是。棉花杆子几乎没了她的大半个身子。太阳也在天空中,发威地肆虐着。她弯着腰,低着头,一边用手将那些歪歪倒倒的棉花杆子扶正,一边用右脚将棉花根部的泥土踩结实。艳姣一个人在这片苍翠的棉花地里,迅速麻利地,来来回回地扶着棉花杆子。在这蒸笼一般的田地里,她热得简单要晕了。棉花地里,不时传出知了的鸣叫,一阵紧似一阵,吵得人心烦意乱。艳姣又热又累,实在是受不了了。她喘着粗气,来到田头的埂子上坐了下来,取下草帽,不住地摇动起来。她望着满满一田的棉花杆子。枝叶上已经挂满了红色的、白色的花蕾。有些枝叶和花蕾正被棉虫在啃噬。讨厌的害虫!艳姣在心里骂了一句。她痛惜这些棉蕾和枝叶,这可是自家一年的收成啊!这一地的棉花,哪一棵,不是自己一手一脚精心栽培长大的?就跟抚育自己的儿女一样。从做营养钵开始,到下棉籽、出苗、间苗、移栽、再到浇水,施肥、打药、锄草,哪一道工序,不要花好几天的时间去捣弄啊?最难做的,就是中耕和垄沟了。因为这时候棉花杆子已经长大了,枝叶已经伸展得婆婆娑娑,脆脆嫩嫩的。硕大一头牛,拖着犁铧,在地里来来回回地耕作覆土。稍不小心,犁铧翻起来的泥巴,就会把棉花杆子压倒,甚至压断。所以,翻耕的时候,就要特别小心。以往,每次中耕覆土的时候,冬青就牵着牛,扶着犁铧,一拐一歪的在田里覆着土,自己则紧随在后,仔细地扶起被压倒的棉花杆子。今年中耕,冬青不在,就靠自己一个人耕作了。耕完了,又要仔仔细细地扶起压倒的棉花杆子。想到这里,艳姣长叹一口气。艳姣,喝口茶吧!田埂上,海子叔和妻子梅幺朝这边走过来了,准备到地里去扶棉花杆子。他家的棉花地,和艳姣家的地隔两家。我带了的。艳姣说,你们家的棉花杆子倒的少。是的。梅幺说,你海子叔每回耕地的时候,沟耕得深,土也覆得厚,所以倒的就少些!他俩在艳姣家棉田前站立了一会,海子叔指指点点地说:难怪你的棉花杆子倒得多,你看,你的地耕得太浅了,棉花厢子根本没有垄多少土,以后要耕地的时候,不会耕就叫我来跟你帮忙!说完,他们就到自家地里扶棉花杆子去了。不知不觉间,棉花田的上空出现了一缕缕白色的雾,棉花叶子上也开始有了淡淡的露水。天气也没有先前那样燥热了。艳姣扶了大半块地的棉花杆子,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了。走了,回去了。明天再来。梅幺已经上到了田埂上,对还在低头扶苗的艳姣喊道。嗯,来了。艳姣迅速从棉株中窜了出来,身体将挨得严严实实的棉杆擦得哗哗直响。艳姣,不是我说你。梅幺嘀咕着,你把冬青放走了啷搞的呢?叫他跟你帮哈忙,你啷会吃这大的亏?海子叔也摇摇头说,俗话说得好: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泥巴砣子出身的,啷要想些洋心事?轻松饭这样好吃?你冬青就是书看多了,才想出这些馊主意的。亏你还听他的!现在晓得吃亏了吧?艳姣没有吱声。她紧走几步,来到路边,挎上自行车,飞也似地向家里蹬。家里还有两个娃儿等着她去伺候呢!
  【三】艳姣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擦黑了。她来到婆婆家,见婆婆用一只小瓷瓢羹在给飞飞喂粥吃。伟伟也站在小桌前,端着一只小铁碗,在往嘴里扒着饭。她接过飞飞,扯着伟伟,往自家走去。冬青有五兄弟。冬青是老四。婆婆和公公单独过日子。柴火油盐由五兄弟共同负担。虽说是单独过,但哪个儿子家里有事,婆婆和公公还是要出手相助的。不过,两老大多的时间,还是帮老三带孩子的。因为老三孩子多,田多,最主要的是,老三两口子迷上了抹牌打麻将,有时候抹牌连饭都顾不上做,几个孩子经常饿着肚子,老人不止一次劝说老三夫妻,要他们不要太迷恋赌博抹牌,但老三夫妻哪里听得进?老人心疼孩子,便帮他们做饭,洗衣,把孩子们操持得温温饱饱。有时还帮老三夫妻喂牛,喂猪,只要做得动的活儿,就一古脑儿地承揽下来。日子一久,老三夫妻就自然而然地把两位老人当做了他们的勤杂工。而做为儿媳妇的艳姣就不一样。她很要强,什么事都不愿意求人。嫁到冬青家时,除了一幢两间旧瓦房是他们的憩息地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婚后三个月,婆婆公公就和冬青夫妻分了家。冬青夫妻从老人那仅分得了几口装咸菜的坛子,和两个水缸,有一个还破损了,用粗铁丝箍着缸口。还有三十斤大米,再就是冬青结婚时,老人为他办酒席,送彩礼欠下的一千多块钱的债务。分家后,艳姣找娘家人东借西凑了三千四块钱。把结婚时冬青欠下的债务还清了,还在村子东头买下了一栋三间青砖瓦房这家的主人搬迁到平阳县城去了。艳姣又请来亲戚,将房子的瓦顶掀掉,砍了些树木,将屋梁全部加固,漏水的瓦面全部整平,然后搬了过来。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起来。妈妈!儿子伟伟在房里不住地蹦跳着,等爸爸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他给我买一个手枪回来。好!伟伟。快过来妈妈帮你洗澡。艳姣把小儿子飞飞安顿好了,又帮伟伟洗澡。她帮伟伟脱掉浑身散着汗臭味的衣裤,伟伟便乖巧地站到那口大洗脚盆子中间,坐下来后,用毛巾在浑身上下乱揉起来。来了,妈妈帮你洗。艳姣接过伟伟手中的毛巾,从头到脚帮伟伟擦洗干净后,便把伟伟抱在床上,又从衣架上抓过来一条小裤衩,伟伟自个穿了起来。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又是泥里又是雨里的日子过了将近半年,艳姣真的感到有些疲倦了。但他想着冬青是为了他们俩的理想和追求,是为了他挚爱着的那份事业,而在四海漂泊,忙碌奔波着,所以她的心里也就释然了。那是去年十月的一天,冬青从粮店卖完稻子回来。天快黑了,冬青浑身上下全被汗水浸湿了,脸上显出十分疲惫的神情。冬青把板车停在厨房的柴禾边,有气无力地对艳姣说:艳姣,这田都没得种了。你看,我们晒了两个太阳,咬得硑硑响的稻子拉去卖,人家硬说晒得不干,要倒在晒场上重新翻晒,整理,还扣了十五点的水分杂质!说到这里,冬青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条来,递给艳姣,叹息着说:粮食贱卖了不说,还没有现钱,这是欠条,说要等一个月才能去领钱。艳姣怀里搂着出生还没满月的飞飞,心疼地说:冬青,真的让你吃苦了。我又帮不了忙。冬青喝了一碗水,接着说,多亏海子叔帮忙,要不是他,我一个人晒谷,车谷,装袋,还要搬到粮堆上,不累死才怪呢!冬青卖谷的时候,海子叔和梅幺也去卖谷子了。到棉花捡拾的差不多有两三百斤的时候,冬青和艳姣拿出麻袋和蛇皮袋子,把晒得又白又软的棉花装紧,搬上板车,拉到镇上的棉花采购站去卖。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虽说才六七点钟的光景,但通往采购站的马路上,却早已摆着一条卖棉花的长龙,大概有一两里路的样子。大部分是板车,也有手扶拖拉机和人力三轮车。车上全部堆满了大大小小装棉花的麻包和白色的棉包。车子很缓慢地向前移动着。有时候甚至个把小时也原地不动。冬青让艳姣守着板车,自己到门口去看个究竟。他来到收购站门口,看到一些有关系的卖主,直接从后面插队过来,挤到大门口,门卫和棉检员,便让插队者直接进入收购场地,还顺利地帮他们验了质,过了磅。冬青看到这里,心里很是悲哀。他想起和海子叔、麻三爷在一起聊天的时候,麻三爷说过的一句话:现在这世道,到茅坑里去拉泡屎都要有人。没关系,一泡尿都会把你涨死。冬青和艳姣在队伍的后面等得快要打瞌睡了。有卖汽水的和卖糖包子的在卖棉的队伍中穿梭着,叫卖着。艳姣从荷包里掏出两块钱来,买了两个包子,两瓶汽水,和冬青一人一份吃喝起来。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采购站的大门关上了。收购人员去吃饭,午休。下午两点左右,大门才又慢慢地打开。那些卖棉的人,个个都心急如焚。可验质员却一付不紧不慢的样子,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喂,我说同志,你们动作能不能快点?你们可是吃饱喝足了,我们清早四五点钟就来了,没吃没喝,受得了吗?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对着验质员吼道。受不了,你去吃啊!哪个拉住你的腿了?验质员也不甘示弱,气咻咻地说。中年男子还要说,他老婆忙止住了他,你跟别人急什么?有本事自己别种田就是了。男人还想说什么,女人忙打断了他,你还说么事?你不怕得罪了人家,别人压你的级?真像个猪!女儿骂完了男人,扭过头对冬青和艳姣说,去年卖棉花的时候,他也是和别人吵,被别人把棉花压了两级,不服,拖回家,害得两个人白忙了一天。过了几天又拉过来卖,跟人家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才勉强没有压级。女人说完,又对男人说,祸从口出!几十岁的人了,还是那个犟脾气,不吃亏才怪呢!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听着女人的絮叨,冬青和艳姣都有些愤愤不平。下午五六点钟,冬青和艳姣终于将他们的两百八十百斤棉花过完磅,两人又把棉花拖到堆放棉花的堆垛边。堆垛很高,艳姣在下面用力顶,冬青将棉包扛在肩膀上,顺着斜靠在堆垛上的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移动着脚步。结帐处,人头攒动。冬青对艳姣说:人太多了,不晓得要等多久?你先回去烧火做饭看孩子。我结了帐就回去。晚上八九点钟,冬青回来了。怀里揣着一张转帐支票。他告诉艳姣:采购站说了,最近资金紧张,要过一个月才能换现钱。不过,采购站门口有收支票的。一百块钱的支票,可以换八十块钱的现钱,我没有换。艳姣望着冬青手里的支票,也摇了摇头。
  【四】地里的庄稼都收获了。村庄里到处呈现出一片丰收的景像,可就是卖不到一个好价钱。冬青和艳姣两口子为此很是苦恼。买农药化肥种子要花钱,人情送礼也少不得钱,孩子有个伤风咳嗽也要钱,他们感到生活的压力增大,不想办法改变现状是不行了。一天下午,冬青对正在给飞飞喂奶的艳姣说:姣,这样的日子过得真的太窝囊了。这样子过下去,我怕我们的梦想还没有实现,心就会死了。那怎么办呢?你说?艳姣望着一脸茫然的冬青,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想学卢迅。冬青说着,把他从报上收集到的一些关于卢迅的新闻报道,递到艳姣面前。关于卢迅,艳姣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因为冬青不止一次地向她提起过。卢迅是鄂西北大巴山区官渡镇的一个农民。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因对文学的热爱,他硬是把《鲁迅全集》全部认真读完,并做了详细的评论和笔记。1987年5月,他把妻子和只有三个月大的女儿送到妻子娘家,揣着500多元钱,满怀着对文学的挚爱,对理想的憧憬,对生活的向往,开始了他的徒步之旅他准备用10年的时间,穿越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收集整理56个民族的风土人情,民俗习惯,为自己今后的文学创作搜罗第一手的素材和资料。撰写关于中国民俗的著作,创作具有民族风情的文学作品。当时国内外许多新闻媒体对此事作了详尽的报道。人家只有小学文化,也有这大的决心和志向,我堂堂一个高中生,啷不行呢?冬青有些激动地说,与其碌碌无为,不如奋起直追,大胆搏一搏。说不准还真能有所作为呢!冬青说得头头是道,有理不据。艳姣听着,有些动心了。可你走了,伟伟和飞飞啷么办呢?艳姣又有些担心地说,家里还有六七亩地,我一个人,又要种地,又要带孩子,弄不过来呀。不怕的。姣。冬青想了想说,娃们现在还小,你让妈和他外婆帮着带,她们不会不帮这个忙吧?冬青说到这里,打开箱子,拿出自己过去发表在省市报纸上的一些文章的剪辑册,递给艳姣,这些你又不是没有看过,多少还有些稿费。等我出门去采风,有了素材,有了积累,回家了就和你专门搞创作。写小说,编电影。赚了钱,就可以到城里买房子,过好日子。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劳而无功,碌碌无为,为生存发愁了。艳姣知道,冬青是个文学狂。家里虽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但他买的书,足足可以装满两箱子。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美学杂志,历史书籍都有。每一本他都如饥似渴地阅读。艳姣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与冬青走到一起,也是基于两人有着共同的爱好。隔壁麻三爷的婆子是自己的亲表婶,那天她到自己家里跟父母介绍冬青的时候,就说冬青是村里的一个小学老师,能写会算,还经常在报纸广播上发表文章呢。表婶口若悬河,把冬青夸得天花乱坠。所以父母亲不假思索,一口气就答应了。自己与冬青见面时,冬青拿了他发表的一些文章,还有他写的一些小说的稿子给自己看。艳姣看着看着就喜欢上了。当时,艳姣也是北京《诗刊》杂志社,邹荻帆社长主办的诗歌刊授创作部的学员,两人可谓是志同道合。没过多久,艳姣和冬青这对有着共同理想和追求的年轻人,便如胶似漆,心心相印了。艳姣知道冬青家里兄弟姐妹多,条件差,但她却一点也不在乎。在结婚之际,艳姣也没有开口向冬青家索要多少彩礼。只是按照一般的成亲形式,走了个过场。为此,冬青对艳姣和岳父母一家感激不尽。冬青在教书的同时,也积极致力于文学创作和新闻写作。他先后报名参加了北京人文函授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函授学习,以及《陕西日报》社举办的西北新闻刊授学院的刊授学习。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还被湖北省作家协会青年诗歌学会吸收为会员。可以说,冬青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还是有所收获的。虽然冬青和艳姣的物质生活不算宽裕,但他们却沉浸在对理想和幸福的一片憧憬之中。然而有一件事,却让冬青的前程受到了很大的打击。那年省级重点建设项目宜黄高速公路在冬青的家乡开工投产了。本来,这是对老百姓有百益无一害的大好事。但作为村支书的王习兵,却胆大妄为地和村里一批干部,把农民的青苗补偿款和集体的土地征用补偿款,大部分据为己有。村里的老百姓群情激愤,怨声载道,都想上告王习兵。出于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良知,冬青遂了民意,写了一篇反应事件真相的读者来信,来到镇邮局,准备寄发给省级某报。结果,王习兵在邮局做收发员的侄子,发现了这封信,告知了王习兵。王到邮局将书信截回撕毁不说,还找借口把冬青民办教师的资格也取消了。冬青家所有的收入只能靠几亩薄地了。听冬青这样一说,艳姣思前想后,觉得冬青说得确实有道理。只有这样,冬青和自己才有出路。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冬青。刚一过完年,冬青就要出发了。虽然已经是初春,但天气却依然有些寒冷。冬青拿出村小学几位老师集体赠送给他的一部海鸥牌照相机,在自家大门口,帮艳姣和两个儿子拍了一张合影照:艳姣坐在板凳上,紧靠墙壁,左手搂着三岁的儿子伟伟,右手抚着四个月大的飞飞。飞飞的一张嘴,则紧紧地噙着妈妈的乳头
  【五】日子在一天一天地滑过。冬青出门后,艳姣每每梦见冬青的时候,都会泪流满面。她和冬青因文学而相聚。现在,冬青又因文学而离开自己和儿子们,去苦苦追逐。这其中,又有多少的酸甜苦辣和无奈啊。艳姣不知道冬青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不知道冬青是否有饭吃?是否会淋雨?冬青出门也有快半年了。刚出门半个月的时候,冬青曾寄回来一封挂号信,此后就一直音讯全无了。这封挂号信成了艳姣最大的精神支柱。每每想起冬青的时候,艳姣就要拿出信来,反反复复地,只言片语地阅读。姣,我的妻子,我是流着热泪给你写下这封信的。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你说。也许是我太过自私吧?就这样抛下你,无助的你,和嗷嗷待哺的儿子们,一个人踏上了这漫漫的征程。前路茫茫,我不知道,我会走向何处?我也不知道,漫漫旅途中,我会遇到什么?会发生些什么?姣,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家,为了我的事业,你,一个女人,勇敢地牺牲着你的爱好,劳累着你的身心,这让我情何以堪啊?也许,是我太过于执着吧?或者,是我太过于天真,竟幻想着能够用我这枝稚拙的笔,写出一部惊世骇俗之作,来改变我们的命运,让我们的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姣,我正走在这条坎坷崎岖的路上。曾经听人说过最美的风景在路上。你不要牵挂,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有了素材,有了收获,我会第一时间回到你身边的。姣,好好照顾好自己。好好抚育我们的孩子。等着我吧。我会给你们一个美好的未来的。爱着你和儿子们的:冬青。读着冬青的信,艳姣心里像有一把钻子在钻一样。她后悔,当初真不该答应冬青,让他独自一人去闯荡。天下之大,江湖险恶,或许,一个眨眼的功夫,你的生命就会变为一柸泥土。贫穷固然可怕,理想的光芒也许会因为自己的无为而黯然失色。然而,生命于人却只有一次。失去了生命的承载,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空中楼阁,水中镜花而已。想到这里,艳姣为冬青的安全和命运而忧心忡忡。这天,艳姣刚从稻田里打稻飞虱回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钟了。她的浑身上下全部被药水浸湿,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呛人的农药气味。由于天气太热,加上长期劳累,艳姣头有些发晕,身体发热,脸色煞白,呕吐起来。是不是农药中毒了?姣!刚抱着飞飞走过来的婆婆,看到艳姣的模样,急得快哭了,她把飞飞放在地上,上前扶住艳姣,姣,这该咋办啊?这该咋办啊?!艳姣的泪渗出了眼眶。她海子叔!快过来帮忙啊!婆婆望着正往家走的海子叔,大声喊叫起来。海子叔身上背着喷雾器,他也是打药水刚刚回来。么回事啊?嫂子?海子叔回应艳姣婆婆。姣她,她中毒了婆婆六神无主,家里一个当家人也不在。海子叔赶紧跑回家,把手扶拖拉机开过来,对艳姣婆婆说:来,嫂子,我们把艳姣扶上车。送卫生院!哎!望着脸色煞白,有气无力,正在输液的艳姣,海子叔叹息道,艳姣真的受苦了!冬青这娃真是,只图自己安逸,一走了之,丢下一家老小,不该啊!不晓得这个鬼东西么时候回来!只怪我这个做姆妈的,没有好好管住他!婆婆也无可奈何地说。不怪他。都怪我不争气。艳姣抬头望了一眼挂在铁架子上的输液瓶,说道,害得你们跟着担惊受怕的。
  【六】此刻,在通往湘西的一条山道上,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人,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艰难地行进着。他的头发有些蓬乱,脸上的络腮胡子也变得又黑又长了,看上去跟一个流浪汉没什么两样。他就是冬青。自从离开妻子艳姣,离开三岁的儿子伟伟和四个月大的儿子飞飞,一个人踏上这充满挑战,充满坎坷的采风之路,冬青的心里时时被矛盾和疑惑充斥着。他总是问自己:我真的是在为自己的文学梦而追逐?还是在刻意地逃避现实?我是个有理想有志向的青年?还是个不负责任抛妻弃子的懦夫?他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了。出门半个月后,他实在是忍不住对妻子和儿子们的思念,在离家五百多公里的荒湖镇邮局,他边流泪,边写下了出门后给妻儿们的第一封信。徒步旅行,最主要的是体力和精力。冬青虽说是农民出生,但真正耕田盘泥巴也没多久,认力气,论精力,他都比不过别人。所以,在路上,他走得很吃力很辛苦。他从家里出发的那天,就沿着三一八国道,一路西行,途经潜江东荆河大桥时,因太过疲劳,坐在桥头的草丛中歇息的时候,一下子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浑身脏得像是从粪坑里掏出来的一样,周围还摆着许多乱七八遭的垃圾和废品。他一下子吓得尖声叫了起来。那是一个典型的流浪汉,精神病人。流浪汉从垃圾堆里掏出一个有些腐烂的萝卜来,递给吓得有些惊慌失措的他,示意他吃下。他像见了鬼似地,立马站了起来,冲着过往的车辆狠狠招手。他甚至忘了白天和黑夜。他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渴了的时候,他到跑到马路边的小沟里,掬几捧水喝下。饿了的时候,他会不顾羞愧地来到公里边的农户家里,向人们讨几口饭菜充饥。徒步旅行,四海漂泊,手里没有足够的资金,那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他怀里揣着四百块钱。那是小儿子飞飞满月时,亲戚朋友们送的人情钱。艳姣舍不得花掉一分钱,硬是要给他带着到路上花。可他哪里舍得花一分钱啊?要用钱的地方比比皆是,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会轻易出手的。冬青选择采风搜集素材的第一站,是位于鄂西北的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做民办教师的时候,他就读过作家马识途的长篇小说《清江壮歌》,读过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作家王振武写的《最后一篓春茶》,对鄂西这片充满传奇色彩的土地,有一种由衷的憧憬和向往。尤其让他感慨的是,这片土地上,还孕育出了刘德培、孙家香这样一些闻名海内外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刘德培、孙家香老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鄂西这片贫瘠而又封闭的土地上,他们没有文化,就连山门也很少离开过,然而,他们却神奇般地牢记着几百万字的各个时期的各类传奇故事,讲得津津有味,绘声绘色,让人赞叹不已。冬青到长阳的时候,已经是三月艳阳天了。美丽的清江,号称八百里画廊,两岸奇峰峭壁,怪石嶙峋,如鬼斧神工。清凌凌的江水,处处险滩急流,清澈见底。江底缀满了色彩斑斓的鹅卵石。冬青被这大自然的神奇画卷深深地吸引了。他走在江边的一条羊肠小道上。这条小道是通往榔坪镇的。他环视四周,映入眼帘的,是满山满坡的茶树。嫩绿的茶树,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地列队站立着。到处是一片春光乍泄的景像。云雾缠绕在山间,在缓缓地飘逸。霞光洒下道道彩虹,美丽的茶山如仙境一般迷人。茶山上,采茶的姑娘们歌声悠悠,笑语串串,一缕缕嫩绿优质的茶叶,在她们灵巧的手指间瞬间变成一个个美丽的梦幻。似乎可以嗅得到那清茶淡淡的悠香。冬青简直陶醉在这天地之间美妙的梦境里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的最美丽的风景,难怪这里的人们是那样灵气,那样聪慧。冬青想。榔坪是一个百年古镇,面朝清江,背靠青山。满街古朴青色的石板路。那神奇庄重而又充满神秘感的吊脚楼,让人顿觉土家人的智慧非凡,不由得浮想联翩,肃然起敬。冬青来到小镇上的一户旅馆,花十块钱住了一间客房。一个多月的劳累奔波,日夜兼程,他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他连澡也顾不上洗,刚一倒在床上,就一下子沉沉睡去。待他醒过来时,已经是翌日上午十点多钟了。老板,我想问问您,怎样才能见到孙家香老人?冬青来到旅馆服务台,问正在看报纸的老板。老板四十来岁,矮矮的个子,走路左脚有些跛。你是来采访故事大王的?老板笑了笑,又摇摇头说,孙家婆子现在可是大红人了。哪一天少了开小车的人来接她?中央的省里的市里的县里的,来了一拨又拨。报社的电台的电视台的,把个老婆子都忙死了!老板说到这里,呷了一口茶,有些蔑视地说,不是我说你,这位同志哥,像你这样子的身份,人家会接待你?别做白日梦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同志哥。旅馆老板的一席话,让冬青开了窍。他想:我这笨脑壳,怎么没想到呢?那咱就去找普通老百姓,不可以吗?
  【七】鄂西这片土地,的确有很厚重的文化底蕴。这里大部分是土家族和苗族汉族混居。尤其是长阳、五峰、来凤一带,土家族的民俗与众不同,有其独特的历史渊源。冬青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人们忙着采摘春茶的时节,也是山民们赶街采购春播农资和种子的时节。看着满山满坡,满街上忙忙碌碌的人群,冬青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无事干一样。自己的家乡现在也是春播的大忙日子。艳姣也该在买肥买种子了,棉花营养钵也要做了。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种负疚的感觉来。临出旅馆的时候,老板对冬青说:同志哥啊!我看你还真像个文化人。我就告诉你一个事儿吧!出了小镇,往北走十五里地,有个寨子叫陆家寨,那里有个奇人,人们都叫猴女,你去看看,看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冬青想:原来这里的人都这么热心啊!真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背起背包,告别了旅馆老板。在一个小吃店里吃了一碗炒米饭,准备到陆家寨去找猴女了。陆家寨大约有三十多户人家。清一色的吊脚楼,全部簇聚在一片平坝上。寨子里的大部分人,都出门干活去了。冬青陡然听到一家吊脚楼上,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子的声音。吹的是茶山飞出金凤凰,曲子随着山风传得很远,冬青被这笛声吸引住了。他赶紧朝那幢吊脚楼走去。只见一位穿着土家服饰的少女,坐在吊脚楼的围栏边,双手握着竹笛,也在凝望着他。哪里来的客人?辛苦了!少女从楼上跑下来,热情地对冬青说:我叫周琼兰。在村里的小学教书。来,到我家喝碗茶!冬青被少女的热情所感染,他连声称赞:谢谢你!姑娘!你们土家人太热情了!少女为冬青倒了一碗茶水,看着冬青:你是哪里来的啊?同志哥?我,我是平阳人。冬青有些紧张地说。到这里来有啥子事嘛?少女又问道。听说寨子里有一位老人叫猴女,我想听听她的故事。冬青如实回答道。女孩的眉头陡然一皱,脸色也变得有些严峻起来。看到女孩的表情出现了变化,冬青赶忙打住,赔不是:哦,对不起了。我说错了。请原谅!女孩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又说道:不碍事的。我告诉你吧!女孩便将猴女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冬青听猴女是我婶娘。听寨子里的老人说,婶娘的母亲在一个晚上突然失踪了,过了几天后才回家。婶娘出身的时候,是冬天。当接生婆把婶娘接生下来的时候,吓得目瞪口呆:婶娘的脸部有些颀长,颧骨高突,眼窝深陷,鼻子扁塌。一双手也朝里微微弯曲,长得跟猴子一样。所以,四面八方村寨的人,都叫我婶娘为猴女!说到这里,女孩又长长叹息一声,摇摇头说:婶娘一出身,就被人当做一个怪物看待。婶娘的爹被活活气死了。她母亲一个人带着她长大,不知受了多少人的冷漠和白眼。因为婶娘相貌的缘故,自小婶娘就没有上学。她跟着母亲上山打柴,采茶叶,摘松子,种药材。反正,只要有做的事,她都做。寨子里不管谁家有事需要帮忙,她也不由分说,帮到底。婶娘从小到大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到二十八九岁的时候,也没人看上。她母亲急得快发疯了。看我听得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女孩又帮我倒来一碗茶,接着说,人都说好人有好报!一点不假。有一年,我叔到大公山上去采药材,下山的时候,一不小心,脚下踩空了,叔叔从山崖上跌了下来。当时婶娘也从山上挖药材回家,正好途经大公山。看到了浑身鲜血、失去知觉的叔叔,她忙把自己挖的药材咬碎,敷在叔叔的伤口上。又三下五除二,扯下自己的衣襟,将叔叔的伤口包扎好。婶娘的力气大,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把叔叔抱起来,背在背上,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山地,把叔叔背到了镇上的卫生院后来,叔叔在我爷爷奶奶和亲戚朋友们的一片反对声中,和婶娘成了亲。说到这里,女孩又长长嘘了一口气,有些骄傲地说:婶娘后来为叔生了一儿一女,都长得挺好看的。而且,我这两个堂弟堂妹,都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成绩都很优秀。这都是好人有好报!少女还告诉冬青,后来,市医院的专家们,还专门免费帮婶娘进行了各方面的科学检查,说别人的传说都是无稽之谈!婶娘只不过是罕见的基因变异。说俗点就是返祖现像。与她母亲失踪的事毫无关联。婶娘一家人的心情也开朗了。少女正说话间,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跑来了,她长得十分清秀,一身学生装显出青春的风彩来。秀云,你回来了?少女叫着。明天周末啊!你都放假了,我们咋不能放呢?被叫着秀云的女孩望着冬青,问道,姐,这是哪一个啊?少女笑着:远方的客人!又侧脸对冬青说,喏,这是我婶娘的女儿,好聪明的!在鄂西山区,清江之滨,冬青收获了太多他前所未闻的奇闻异事,山歌俚语,风土人情。这些故事,大都具有劝人向善,激励人心,鞭挞丑恶的共同特点,让人心灵震撼。冬青觉得自己也跟着提升了不少。他想起一句名言:观山可以励志,游水可以怡情。想起这段时间,自己所经历过的一些人和事,他忽然有一种深深地感触:我到底为何而写?又该为谁而写?
  【八】艳姣一个人忙了孩子忙地里。忙了水稻又是棉花。地里的棉桃陆续吐絮了。艳姣围着包袱,勾着腰,在棉田里一边左顾右盼,不停地穿梭搜寻、采摘着吐絮的棉桃。一边回想着昨夜的梦。她梦见冬青把抄得工工整整的文章,递给一位杂志社主编。主编认真阅读后,用赞许的目光对冬青说:小伙子,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杂志社决定采用你的稿件。冬青一听激动得蹦了起来太阳烤得人热汗淋漓。艳姣把采摘好的两蛇皮袋子棉桃,搬到自行车上,用绳子扎好,然后往家里奔。刚到门口,婆婆从家里拿出一个大牛皮信封,递给艳姣,是冬青的来信吧?婆婆急切地问。艳姣赶紧拆开,一行熟悉的字映入眼帘姣:告别了鄂西的山山水水,告别了这片热土上纯朴善良的人们,我的心一下子飞到了你和儿子们身边。我多想把你们拥在怀里!可转念一想,我还有重任在肩啊!我怎能半途而废,给你们丢脸,成为别人的笑柄呢?我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沿着枝柳线,向湖南,向广西,向云南,向贵州挺进。我想撷取更多,更厚重,更完整,更有价值的第一手资料,为日后的文学创作,奠定丰厚的物质基础。踩着这条铁路线,我不由自主地踏上了湘西的这片土地。湘西的山,湘西的水,湘西的女人,是人们永远说不完,写不够的话题。湘西的山,奇峻,陡峭。山间古木参天。瀑布飞悬。石林,溶洞,暗河,急流,处处鬼斧神工。一部《乌云山剿匪记》,把湘西的神秘和诡谲演绎得淋漓尽致;一部《芙蓉镇》,把湘西的风土人情,描绘得出神入化,让人耳目一新。一部《边城》,把湘西的古朴,石板路,湘西的油纸伞,湘西凄厉的山风,忧郁的酉水,那么逼真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湘西的山水让人魂牵梦断,湘西的女人更让人心生怜惜。我过去最喜读散文了。每次读到《湘西女人》那篇散文时,都会被文章中描述的,那湘西秀美的山,那湘西柔情的水,那湘西水一般灵秀的女子而心旌荡漾。在我心中,湘西的女子啊,就是上天恩赐给湘西的宠儿。她们不但如水一样柔情,秀美,百媚千娇,更是心灵美的化身。她们吃苦耐劳,心地善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在湘西,我听到最多的,就是:湘西的女人,自己可以不吃不喝,但决不会亏了丈夫和孩子。耕田耙地的,是她们;打药割谷的,是她们;砍柴挑水的,是她们。她们像男人一样拼命劳作。而她们的男人,则可以坐在家里,悠闲自在地抽烟,喝酒,打牌,带孩子。有时脾气不好,还可以对刚刚从地里劳累归来的女人破口大骂,大打出手。我真不明白:湘西的女人,那什么会生出这付菩萨心肠?为什么能有这样的韧性和耐性?在湘西的每一天,我都被感动着,从湘西女人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你的影子。姣,莫非你就是湘西女子的化身?而我,就是那个不懂体恤、怜爱女人的湘西男子么?这一天,我来到离吉首市不远的一个小镇上。人们敲锣打鼓,好像在迎娶新人。我感到好奇,也挤在人群里跟着看热闹。原来,还真的是一位姑娘出嫁了。这位新娘子穿着鲜艳夺目的民族服装,头上戴着一顶漂亮的缀满饰品的帽子。看上去很年轻,也十分漂亮。我想,这姑娘也才不过十六七岁啊!怎么这样小就嫁人呢?我小声问身边一位看热闹的女人:大姐,这女孩这样小,她父母怎么舍得将她嫁人呢。你是谁啊?关你什么事?妇女大声呵斥着。我,我只随便问问。我嗫嚅着。生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遭人打骂。因为上次在路上,我问别人一件事时,被人打过。别人还骂我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咚咚咚,锵锵锵!锣鼓的声音,越来越响,我的心里,似乎也越揪越紧。仿佛这新娘子的命运跟我有关联一样。我走在人群后面,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起来:美云这丫头太可怜了。从小到大没过一天好日子。我挨上那个说话的人,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她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脸上有些雀斑。大姐,我想问问我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你问这事做什么啊?有用吗?她停下脚步,把我扯在一边,低头说:你是外地人吧?我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女人告别我,这个叫美云的女孩,今年不满十七岁。她父亲是个赌棍,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抽,样样都来。老婆好说歹说就是不听,还把她往死里打。女人受不了这样的气,跟人跑了,男人便把怨气和怒火往两个女儿身上泼。美云是大的,十一岁就辍学了,帮家里栽秧收谷,割草喂牛,什么都做。这次,她父亲输光了钱,把不到十七岁的她,抵给一个比她大十一岁的债主做老婆听着这女人的诉说,我心里有一股怒火在燃烧。我为女孩命运悲叹的同时,更为她那禽兽不如的父亲,感到羞耻和不齿!我多么希望,这世上少些丑陋和罪恶啊!晚上,我来到吉首红梅旅社,写下了一篇小说《花儿为什么会流泪?》,发给了杂志社。我要用手中这枝锋利的笔,去讨伐这害人不浅的陋习,还有这丧尽天良的人渣!对了,在鄂西,我还听到了一个猴女的故事,也一起讲给你听。不知你喜欢不喜欢听看到这里,艳姣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缕希望的光。
  【九】到了收获水稻的日子了,艳姣清早就做好了饭菜,她把中午吃的饭菜用一个饭盒装好带上。又将孩子们托付给婆婆,便骑上自行车,来到自家水稻田里,开始割起稻子来。艳姣是个好手。在娘家时,父母每次栽秧割谷,她都不缺场。母亲总是跟她说:做个女人,不能落别人的后,让人瞧不起。自己多学些本领,将来派得上用场。所以,诸如纳鞋底,裁剪衣裤,搟面,熬糖,打豆腐,做土酱这些农村妇女必备的生活技能,母亲都一五一十地教给她,并叮嘱她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珍藏。母亲的话,艳姣总是很乐意听,母亲吩咐的事,她也总是很认真地去学,去做。所以到了婆家,她什么也不用求人,总是一个人硬撑着。结婚几年,冬青几乎都是躲在艳姣这棵大树荫下乘凉的。艳姣动作十分娴熟地割着稻子。清晨的露水格外大,她的衣裤全部被浸透了。水稻田里有一种小飞虫,平阳人称为阴蚊子的那种极小的蚊虫,在她的脸上,身上到处乱窜着,啮咬着。她的脸上现出大一块小一块被啮咬过的痕迹,又痒又疼。她割着稻子,想着几年来,每次割谷栽秧的时候,冬青总是陪着自己一起,虽然他的动作有些迟钝,但毕竟是两个人。至少有个做伴和说话的啊。可现在,偌大一块田里,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刷刷刷的割谷声。路上开始有人走动起来。也是到地里来割稻子的人。水稻田里还有蝈蝈的鸣叫,不紧不慢,让人听着也有些心烦。艳姣不知道冬青现在到底在哪里?这一刻,她只盼着他能早日回来,与她和孩子们厮守在一起,哪怕日子过得再苦再累,她也不在乎了。她想,人这一生,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不能舍弃亲情啊!此刻的冬青,心里同样也在思念着家乡的妻儿们!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外出几个月了,他不知遇到了多少常人难以想像的困难和坎坷。脚上不知磨破了多少道伤口,鞋子也不知道换了多少双了。没有钱吃饭,他会像小偷一样,跑到路边的庄稼地里,掰几个玉米棒子充饥。有时候,也把别人庄稼地里的花生扯上一把,一边走,一边吃。他像一个踽踽独行的愚者,在荒山野岭中踯躅着。现在,他正走在位于广西西南山区,号称十万大山的钦州市的一条山道上。他的头顶是白晃晃的太阳。他的四周是莽莽苍苍的群山。山峰一座紧挨着一座,一座比一座陡峭,险峻。山脚下是一条左冲右突的溪流。望着茫茫的群山,他顿时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和胆怯。在进入这条山道之前,他仔细看了路标,那是个三岔路口。向左,是通往那彭古镇的山路。可自己,在这条山路上走了半天,越走觉得道路越狭窄。林间阴森恐怖。他又转过头来,往来的方向走,面前却又出现了几条岔道。他怎么也走不到他想去的古镇!冬青心里开始发慌,汗水在脸上下雨般往下直掉正在冬青感到无助和恐慌的时候,从他的身后走过来了一个身背黑色背包,怀里抱着小孩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脸疲乏。冬青如遇到救星一般,赶紧跑上前去,对年轻人说:大哥,请问你,到那彭镇往哪儿去啊?那彭?年轻人一愣,打量了一下冬青,那彭不往这个方向,到那去还有百把里呢!冬青一听,长叹了一口气,天哪!我今天不是白走了几十里地!兄弟,你去那走亲戚吗?年轻人问冬青。冬青想都没想,开口说道:不是。我是湖北人,到这里来是采风的!年轻人两眼直直地盯着冬青,问道:你说什么?你说你是湖北人?嗯!冬青点了点头,但他又感到有点不对劲。年轻人说湖北人的时候,眼里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光。湖北哪里的?年轻人平静了下来,又问冬青。平阳。冬青谨慎地回答道。他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哎哟!年轻人脸上显得有些激动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就是从平阳来的!你?从平阳来的?不可能吧?冬青感到太不可思议了。我叫于学洋。孩子妈就是你们平阳的。年轻人取下背包,坐在上面。你叫什么名字?他望着冬青,今天到那彭肯定去不了了。先到我家去住一宿,明天我带你去吧。冬青有些疑惑地望着于学洋,问道:你孩子多大了?他妈妈呢?冬青的话,像触到了于学洋的神经似地,他垂下头,失望地说:哎,都怪我太老实了。我不该太相信她的话了!过了一会,于学洋又哭一般地说着,只怪我太穷了,没有能够给她爹妈一笔钱,如果我有钱给了他们,她也许会和我一起回来了。喂,到哪里去?两个?一辆三轮车陡然停在了他们身后。司机伸出半个头来问。哦,是榔头啊?太好了。可以搭顺风车了。于学洋转过身来,他认出了司机,欣喜万分地说。学洋呀?你不是到湖北去了么?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司机走下车。他打开三轮车后面的车厢门,上来,我带你们俩回去。好。多谢你了。冬青感谢地说。榔头,你到伯劳去干啥了?于学洋问。拉猪仔去卖了!三轮车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奔跑着。路两边是起伏跌宕的山梁。有的长满了刺杉。有的则是满山的杂草和杂树。有的则长满了又高又细的绿皮甘蔗。两三个小时后,三轮车颠簸着来到了一个大山坳中。
  【十】村庄隐藏在一片重峦叠嶂的群山之间,村子里大约二三十户人家的样子。山民们依山环居着。整个村子呈一个大圆盆形。山脚下是一汪碧绿的坑塘。如果不是亲自到这儿来,冬青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样的深山老林之中居然还住着人家。于学洋的家单独建在一座半山坡上。屋后是逶迤的大山,屋门朝南,整个村庄的二三十户人家,一古脑儿地暴露在他家的面前。屋子不高,共有五间,中间是堂屋。屋子的左边,是一个不大的厢房。屋子前面的山坡是45度角度斜着上来的。山坡下不远,是他家的几个猪圈和鸡舍。打水的竹井也在猪圈旁边。见于学洋回来了,他的母亲忙迎上来,接过他怀里的孩子,惊诧地问:孩他妈呢?洋儿?翠花咋没回来呢?她看到站在儿子身边的冬青又问道,这个是哪一个啊?我一个朋友!于学洋回答道。好好好!稀客稀客。快请坐!于学洋的阿妈右手抱着孩子,左手从旁边抓起一条小长板凳,放在了冬青面前。冬青坐了下来。他的眼睛很快地扫视了一下屋里的摆设。堂屋正中,是一个神台,上面摆着神翕,还有香纸和蜡烛。屋子左边是一个大风车。右边是一驾不大不小的驴车。阿妈倒来一碗茶水,端给冬青后,就到厢房里去洗锅做饭了。天快黑的时候,于学洋的阿爹和两个弟弟回家了。还有三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大家全部围在门口的一条长方形的矮桌子旁,喝起米酒,吃起饭来。随后,于学洋的两个弟弟分别带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另外一个女人则单独回到了一个房间。于学洋把孩子交给阿妈,打来一桶井水,让冬青到屋后的一个简易冲凉房冲了凉。这些日子来,冬青虽说很疲惫,但现在在这个深山老林里,在这个陌生的朋友家里,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对于学洋一家的好奇心,十分强烈地驱动着他。学洋,你老婆是咋回事?能跟我说说吗?冬青好奇地问于学洋。好。我好想找个人好好说说。说说我,说说我的家于学洋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我们山里人的日子,太苦了。一般人是难以想像的!我阿爹阿妈今年都六十多岁了。我家有七姐妹,三个姐妹早就嫁人了。对了,你不是说要到那彭镇吗?我大姐就嫁在那彭镇担坳村。四兄弟中,我是老大。我下面的两个弟弟是双胞胎,今年二十四岁了。幺弟今年二十二岁。两年前的八月份,我们村子里有人带了五六个女人来,实话告诉你,那些女人都是被人贩子拐来的。我阿爹让我去买个回来。我在那里挑的时候,看上了翠花,就是你们平阳的。她也说愿意跟着我。她比我小五岁。当时才十七岁。我花了五千块钱把她买回了家。这可是我阿爹阿妈攒了两年的甘蔗钱啊!到我家后,翠花先前很不愿意跟我同房。甚至有逃跑的念头。你今天来了也知道了。这里山高林密,坡陡路窄,一个外地人死也跑不出去的。没办法,日子久了,加上我是真心对她好。所以,翠花从了我。我们有了孩子,一个儿子。我阿爹阿妈喜欢得什么似地。从来到我家,我啥也不让翠花做。看到她和我那样好了,我心里高兴呢!我也放心了,不担心她会逃跑了。可是两个月前,她跟我说,已经两年多没见过她爸妈了。她说好想他们。让我和她带上孩子去见见他们,然后再回来。我看她泪都流下来了,就答应了。我们到他爸妈家后,刚开始几天,他们对我还好。可慢慢地,他们开始给脸色我看,甚至连孩子也不让我看一眼了。翠花也经常躲着不见我。我开始担心起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恳求翠花和我回来。哪知翠花没好气地跟我说:跟你回去?你以为我在你那个穷乡僻壤没有受够吗?我傻眼了,后悔当初真不该让翠花回家。我央求她,央求她的爹妈。让翠花和我回来好好过日子,可他们哪里管得了我?翠花最后还说:要跟你回去可以,你必须给五万块钱我爸妈。他们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我不能苦了他们。我知道,这只是翠花拒绝跟我回来的一个借口。尽管如此,我也愿意拿出这笔钱来,孝敬她的爸妈。可我却实在拿不出这笔钱啊!看样子,我知道,翠花是不可能跟我回来了。一天中午,趁他们一家人不备,我偷偷地抱起儿子,一个人跑回来了于学洋说到这里,显出一付无可奈何的表情来。我知道,你们那里条件比我们山里好,也想留在翠花家过日子,可翠花一家人压根儿看不上我。我别无选择啊!他望着冬青,叹息一声,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翠花娘家的人。如果你回去以后,有机会见到翠花的话,一定要替我看看她!问她好!
  【十一】第二天早晨,于学洋很早就起床,在屋后的山坡上摘了一些青菜回来,开始烧火做饭。他的弟弟弟媳也开始喂猪喂鸡,阿爹准备牵牛到山上去吃草了。冬青看着于学洋的两个弟弟和三个弟媳都很忙碌的样子,问道:你弟弟弟媳关系都挺好的啊!于学洋苦笑一声,说:我这人是个老实人,实话实说,我三个弟弟的老婆都是买来的。不止我家兄弟,就是整个村子里的男人,大都是买来的媳妇。我阿爹阿妈,还有弟弟们都把她们看得很紧,平时几乎不让她们出门的。老二两双胞胎的媳妇都有了孩子,阿爹阿妈和弟弟只让她们带孩子。阿爹阿妈看着她们。幺弟买幺弟媳的时候,借了人家几千块钱,别人上门讨债,没得钱还,幺弟就跑出门了,到珠海帮人抬鱼去了。幺弟媳一个人在家养几头猪,在后坡上种点菜。还不知今年过年幺弟回不回家?听着于学洋的话,冬青心里十分沉重。他知道,山里人勤快,善良,可日子却实在是苦。因为大山里的交通不便,地势险峻,环境恶劣,思想封闭,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就这样,在贫困和无奈中,默默地度过了他们的生命,留下了无尽的痛苦和遗憾。冬青在心里为大山的子民们哭泣着!呐喊着!吃过早餐后,于学洋把冬青带到村头。那里有一辆很陈旧的三轮车,是山村通往山外的交通工具。车上已经坐了四五个人。于学洋说:明天我儿子云辉满周岁。我到那彭镇买些菜回家,接几个姐妹来吃顿饭,庆祝庆祝!于学洋这一提醒,冬青忽然记起来了:下个星期一,也就是十月二十七号,是儿子飞飞的周岁生日啊。他想起了艳姣,想起了两个儿子。在平阳乡下,无论是谁家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周岁和十岁生日是一定要请客的,而且十分隆重!否则,会被人耻笑和谩骂。他想,此刻,艳姣应该也在为飞飞的生日在筹备吧?他觉得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事业,他负他们娘仨太多了。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相册来,拿出他出门前帮艳姣和伟伟、飞飞拍的那张照片。艳姣满脸柔情,坐在板凳上,背靠大门前的墙壁,左手搂着伟伟,右手抚着飞飞。飞飞正咬着妈妈的一只乳头,尽情地吮吸着!一路走来,冬青觉得他经历的人和事太多,看过的风景太美。此刻,他突然发现,他一直在苦苦追寻的,那道最亮丽,最美的风景,其实,就在他的心里
                         

发布时间:2019-08-12 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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