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的时候,我们一起抵达故乡。
车子开进村里,停在长满荒草的空地上。祠堂的那两扇木门是敞开着的,没有上锁。神坛前有一些人影在晃动,香炉里还有几柱没有燃尽的香烛,高高的天井下面,摆了几张四方的木桌子和一些塑料椅子。下了车,母亲看见一个熟识的乡人,便站在那里与她拉起了家常。我在祠堂门前的人群中寻来寻去,竟没有识得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晃间,离开故乡二十多年,这里的一切,对我而言,是熟悉而又陌生着的。
祠堂大门口有一口干涸的池塘,大片的莲叶已经枯萎,长长的茎上还挂着几个干瘪的莲蓬。不满四岁的侄儿小轩轩眼尖,看见了塘埂上那一大片开得正艳的蕉芋花,便嘴馋,嚷着要去摘来吮吸花蜜。我禁不住这个可爱孩子的软磨硬泡,便顾不得脚底下那双磨脚的高跟鞋,快步往塘埂的方向走去,途经一间逼仄拥挤的杂货店,店门口的老黄狗用凌厉的眼神打量着我,几只花母鸡炸开了锅,两个挽着发髻的中年女人从店里的长板凳上好奇地探出身子来,问:这是谁家的姑娘?我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去,听见她们在身后嘀咕着说:不认识呀。
我眼前的村庄,寂寥、萧瑟,像个迟暮的老人。行走在新修的水泥板路上,有些莫名的悲凉,还是慢慢涌了上来。这个村庄,曾是我多么熟悉的地方。很多年来,那条迂回的石板小路、清澈见底的小河、斑驳厚重的木门、庄严肃穆的妈祖庙、葱郁美丽的小院,还有那条总是跟在我身后奔跑的老黄狗,一直在我经年的梦里,久久缠绕。
许多的老房子久无人住,摇摇欲坠。已经坍塌下来的泥砖瓦砾横七竖八堆积了一地,墙角长满了苔藓和杂草,长长的杉木楼梯也被风雨腐蚀得不成样子。还有,小时候曾坐在上面纳凉、玩过家家的那几块光滑的青石板凳也不见了踪迹。几户临着池塘的人家,大门紧闭,只有墙角的那几株芭蕉树独自在风里婆娑。空地里,还有几个皮肤黝黑的孩子蹲在沙堆里玩沙子。
其实,乡村是寂寞的。
色彩斑斓的村庄一直生长在童年的画面里,只是,经年以后,画面里的那个村庄已经渐渐远去。不管我们有多热爱、多不舍,它都会和童年一样,最终消失。
就像在这尘世里,总是会有离别。曾经我们自以为有多深爱的、多眷恋的,当年岁渐长、时光渐远之后,再回首,也许便会发现,当初我们所恋恋不舍的,只是曾经那个年轻时候的自己。
隔着长长的时光,我知道,其实,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二)
一晃间,风声越来越紧,秋色越来越浓。秋风与落叶都告诉我说,无需多少时日,冬天就要抵达。可是,这一年,我的内心里是有多么不情愿冬天的到来。年岁渐长之后才在恍然间明白,寒冷的冬天,对于年事已高、体弱多病的老人来说,有多漫长、有多煎熬。
假期时,去乡下看望外公。自从八年前外婆离世,外公似乎很快就变得苍老了。满头银发,饭量逐减,不善言辞,听力越来越差,也没有力气再像以前那样出门做农事。三年前在家门口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之后,便整日蜷在家里,一天又一天。
我们抵达那个叫潭坊的小村庄的时候,正是午后,天空阴沉,萧瑟的风声一直都在耳边缠绕,期盼了好几日的雨水终究没有到来。村庄里一片寂静,房屋背后起伏的山峦像极了一桢色彩浓郁的水墨,河堤上茂密的树丛间偶尔有几声鸟鸣,河面上有几只鸭子在慢腾腾地觅食,路边的小店铺门口有几个年迈的老人坐在石板凳上细细碎碎拉着家常。一棵靠近烟囱的老槐树上,缠绕着绵长的丝瓜藤,青黄交替的叶片间挂满了饱满而又修长的丝瓜。有一户人家的院子门口,还有一棵小小的柿子树,上面结满了密密麻麻的果实,颜色灿烂金黄。
这样的乡村,是寂寞的。
外公与外婆育有5个子女,姨娘、母亲、大姨、舅舅和小姨。外婆过世后,舅舅便把外公从老屋里接到了新建的房子里生活。舅舅的几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四个女儿们陆续出嫁后,舅妈时常会去外地给表妹们帮忙带孩子,所以这几年来留在家里照料和陪伴外公的,大多时候都只剩下舅舅一人。
舅舅在10年前新建的房子就在马路旁边,停好车之后,透过那扇半敞着的木门,我一眼看见外公正靠着墙角坐在破旧的藤椅上打盹。母亲走上前,把嘴贴近他的耳朵喊他,问他有没有吃午饭?外公点着头含糊不清地说:吃过了。母亲又指了指我,问:这是谁?外公睁开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说:这是莲莲吗?(莲莲是外公的大女儿,我的姨娘)。
母亲摇了摇头,又贴近他的耳朵大声说:爸,这是我的女儿,珊珊。外公听了,对着我笑了笑,一脸的迷茫。我站在他跟前,看着他干瘪的嘴唇和满脸的皱纹,忽然难过得想要落泪。时间真是一把利刃,不知不觉间,早已把沧桑随手相赠。
其实,在我的心底,我一直不太愿意相信,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是二十多年前,我那和蔼可亲、健壮勤劳的外公。现在再回想,童年的记忆还是那么多、那么美。他带着我们去辽阔的水坝上采摘莲蓬的时光,把我们抱上那头憨厚的老水牛背上的情景,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给我们讲妖魔鬼怪的故事的场面,在冰冷的河水里躬着腰给我们抓鱼虾的身影,挑着满满的一扁担稻谷疾步行走在田埂上的画面都还历历在目,可是,这一切,现在只有我记得,外公已经全然遗忘了。一转眼间,我亲爱的外公怎么就变得这么老、这么瘦了呢?
我望着他瘦骨嶙峋的双手,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拭擦着眼角禁不住的泪。心里虽然早已明白,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过程。可是,却又忍不住在心底里异常渴望,这世上,若能有一剂良药,可以让身边所有爱着的人,永远不用经历苍老的悲凉,永远不用承受疾病的苦痛,那该有多好。
不由想起八年前,外婆去世的那个冬天。那时,我正身怀六甲,当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外婆已经去世时,我忍不住蜷在沙发上哭出声来。婆婆站在一旁,说:只不过是外婆去世了,有什么好哭的?我听了气愤不已,第一次不管不顾地顶撞了婆婆。作为旁人,她怎么能够懂得,外婆在我心里的位置和分量,又怎么能够体会那时我内心的疼痛与悲伤。也许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任性倔强而又爱憎分明的女子,就像这些年来,在我的文字里自始自终都不曾提及过我的爷爷奶奶。深究原因,许是因为在我的童年里,他(她)们给予的呵护和疼爱,太少太少。然而外公和外婆,给我的呵护和疼爱,却太多太多。
过了一会儿,表舅母来给外公送饭。见了我们,便热情相邀去她家吃午饭。母亲说我们在家里早已吃过,却仍是推辞不了,只得领着我们一起出门。到了她家院子里,看见一些人正围着几张四方木桌吃午饭,舅舅也在其中。原来,今天是表舅母家的新房子浇楼顶,所以请了一些亲戚朋友来帮忙。我们之前问了几遍外公,舅舅到哪里去了?
外公想了半天也说不清楚,甚至连自己有没有吃饭也忘了。此时才不得不承认,外公真的是老了。这些年来,作为独子的舅舅许是累了、倦了。说起外公时,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厌倦。我听了虽然心里不快,却也别无它法。我只能在临走时塞给外公一些钱,然后嘱咐他说:外公,多保重身体!
我们离开的时候,已近黄昏。村庄离我越来越远,外公离我也越来越远。车窗外,暮色是那么浓,秋风是那么凉。
(三)
外公走了,11月6日,立冬的前一天。
我至今不敢开口问询,在那个深夜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11月8日那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外公过世了,现在在火葬场火化,问我要不要去看最后一眼。那时,我正在五楼,偌大的舞蹈房里音乐跌宕起伏,厚厚的玻璃窗外雨水淋漓。那一刻,这些天来内心里那些隐隐的不安终于得到了证实,我忍着泪挂了电话,牵着儿子下楼去等他开车来接我们。
去的路上,心里万分难过,眼里的泪水忍了又忍,可机灵的儿子还是看出了我的端倪,他从后排探过手来摸了摸我的脸,说:妈妈,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我忍不住哽咽道:你的老外公去世了。以后,妈妈就再也没有外公了。
是的,从此以后,我与外公,阴阳相隔了。
到了殡仪馆的时候,看到许多亲人都已在那里等候。我远远地看到火化室大厅中央摆着一辆停尸车,车上平放着一个裹尸袋。大姨娘正拖长声调站在一旁悲恸大哭,大姨、小姨、表姐,和几个表妹都挨个儿站着,低声呜咽。空荡荡的大厅里,哭声一片。我走近她们,泪,终是忍不住纷纷落了一地。
我站在一旁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由想起了年少时,外公和外婆曾经对我们的那些好,想起他给我们讲过的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想起他给我们念过的童谣,想起就在几天前,他还坐在墙角的那张旧椅子上慢腾腾吃着我给他买的那些醇香的牛奶、松软的面包、可口的香蕉,还停停歇歇地对我和母亲说他前几日去中寨乡政府参加老党员会后回家时摔跤的事情,想起在母亲给他洗那件污渍斑斑的上衣时,我坐在他的门前所讲的那个仙女陂的故事,想起他浑浊的眼睛,想起他干瘪的嘴唇,想起他说话时的声音,想起他面目和善的样子
可是,可是
请原谅我在此刻的语无伦次,因为悲伤袭来,喉头酸涩,泪水又一次弥漫了我的眼眶。
之后,在我们的哭声里,外公随着一缕一缕的青烟,化成了灰烬。
11月12日的夜里,我们在潭坊村一间老屋里的神坛前围成一圈,不停地给外公烧草纸和纸钱。在不远处的厅下,舅舅请来的和尚在断断续续吹奏着喇叭和唢呐,那些悲伤,悄无声息地满满弥漫在空气里。厅里厅外,烟火萦绕,那天夜里,熊熊的火光里映着的是一张张满是悲戚的脸。屋内屋外,除了哭声,还是哭声。
泪水太多了,怎么也止不住。我睁不开眼睛。
11月13日,是外公出殡的日子。下了一周多的雨水,终于停了,只是天空阴沉,没有一缕的阳光,只有风,冷冷的风。
在厅下,我跪在地上,看着穿着袈裟的和尚嘴里念念有词,看着袅袅的香烛和纸钱在一寸一寸地燃烧,看着六根巨大的梁柱上贴满了令人心碎的挽联,看着颜色惨白的花圈在墙边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看着大家对着外公的灵柩拜了又拜,看着杉木灵台上外公那张依旧慈祥的遗像。
泛滥成灾的泪水,总是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这几天以来,在很多个瞬间,我的神情都有些恍惚,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不是梦?然而,我又是多么情愿,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午间时,到了出殡的时候了。我搀扶着嚎啕大哭的母亲,和一行人披麻戴孝走在前面。好几次,母亲都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可是此时,所有劝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和多余。我唯有一路搀扶着她,泪水涟涟。
这个午间,从村庄到后山的那条小路,都快要被我们的泪水浸透了。
到了后山,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芦花正在热热烈烈地绽放,泪水一直在不停地打湿着我的眼眶,所以我不知道它们的绽放里是否有着和我们一样的悲伤。新挖的土坑不足一米,我知道,那里,将安放外公的骨灰和灵魂。大姨肝肠寸断地跪倒在那个土坑面前,不停用双手清理坑里散落着的泥土。之后,小姨及表妹娟娟和菲菲轮留上去,和大姨一样,跪倒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把泥土用双手捧出坑外,潮湿的泥土粘满了她们的裤子和衣袖,她们都顾不上拭擦一下。
我泪眼婆娑地蹲在旁边,任泪水落了一层又一层。
半个小时之后,从村庄的方向传来了唢呐和鞭炮的声响。两个表舅妈拉起匍匐在地上伤心欲绝的大姨和小姨,领着我们从另一条小路往村庄的方向返回。
不久,唢呐和鞭炮声渐渐停了。悲伤的葬礼,在涟涟的泪水里,结束了。
外祖父钟应安,生于1930年,卒于2014年农历九月十四丑时,享年84岁。
外公走了,悲伤那么多。
亲爱的外公,请您安息吧!
发布时间:2023-05-19 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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