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愿此生如落樱

【起：初见伊人如绮梦】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开始的。是怎样的神灵与宿命，在冥冥之中主导着这滚滚红尘里的离散与遇合?

与你相遇，相知，相恋，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其时我是国文系大三的女学生，每日沉浸在用文字编织的一方天地间，用冷漠的面容在自己和世界间筑起高墙，再嵌入一扇上锁的门。而你，是学院里唯一一个留意到我的人，你拥有我心灵的钥匙，懂我外表伪装的易碎的冷漠与心里深藏的汹涌的悲伤，解我文字里的情愁与暗伤。爱情就那样突如其来，将你我裹挟而入。

我们共同生活的城市，有一条大江缓缓流过。秋日，你带着我闲坐江堤之上，共同看奔流的江水消失在夜色尽头，看来来往往的船只与闪闪烁烁的渔火渐渐消逝在视野中。

岚枫，我一直幻想着那些船只是天堂的信使，可以把我们带到美好的彼方。我神往地望着流动如云朵的船只。

你望进我的眼睛：你是个有梦想的女孩。

可是我在这世界上找不到梦想的立足之地。我也曾梦过，而梦醒来的时候，自己仍旧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尘世之中。我黯然。

如雪，你低唤，我愿意，做那个陪你一起编织梦幻的人。

【承：花前深愿共此生】

那个初春，碧落如洗，繁华似锦，一树一树的樱花绽放得绚烂，恣意如从不知晓凋零的宿命。

这落英缤纷，确实让人心折，也难怪黛玉要有葬花之举。我望着飞落的花瓣，不由目定神移。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你低低地念出前人的诗句。

太匆匆，世间万物孰不如是?寥寥数语勾出我怆恻的凄情。你敏感地觉察出我的瑟缩，微笑着扬着声音说：我们的生活不是《红楼梦》，也不是《花间词》，如雪，我会给你幸福，一定!

即使这幸福，只是瞬间么?

我要你永远的幸福。即使只是瞬间，我也义无反顾。你说得如此笃定。

你带着我走过一排排花树，倾吐着内心的言语。你说樱花开放的季节，日本人会在花下饮酒，让飞旋飘落的花瓣坠入杯中，再一倾而尽，祈愿生命如花，不惜短暂，只求怒放。你说花分两种，一种如樱花，凋而不萎，零落之时犹是鲜活，飘坠如雪落纷扬;一种如菊花，萎而不凋，安静地老去于枝头，不随黄叶舞秋风。你说人生亦如是，两种花代表着不同的人生态度。

我垂首，低声说，我愿做樱花，在诀别尘世的时刻绽放最后的光芒。你揉乱了我的发，爱怜地说，如雪，我要你和我一起，长相厮守，终老此生。

长风斜过，绯红的樱花纷纷而落，竟平添了几分凄绝的色彩。我不语，只把头埋在你的怀抱。长相厮守，多么美好的字句，只是我恐情深缘浅，没有与你终老此生的福分。而你，不知其故愿你永不知晓。

【转：风起雨落叹飘摇】

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疼痛与疲倦的感觉开始每日在我的身体中肆虐。我渐渐力不从心，就连往日与你漫步的那条开满樱花的小径，都漫长得仿佛永无终点。你邀我散步，跳舞，共进晚餐，我也只得逐一拒绝。你没有生气，我知你始终是温文的，你说：如雪，你变了。而我只能搪塞道，我很忙、我很累、岚枫对不起。

你柔声地问：如雪，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我们之间，还要有什么秘密吗?我该说什么呢?仰起头，流云从天空悠悠而过，似无一丝羁绊，而我却一次次在短短的路途中举步维艰。没有，没有的。我们去听音乐会吧，这个周末。我终于艰涩地这样说着。

于是几天后你牵着我的手，走上音乐厅长长的阶梯。我望着近百级的灰色台阶，白亮的日光下，那顶端的建筑似有些飘渺。一阶又一阶，这是我们爱情的攀登么?为什么我如此疲倦不堪，每一步都如踏着针尖，呼吸也是从未有过的艰难。

岚枫，我走不动了我只来得及喘息着说出这一句话，就在痛苦的浪潮里失去了一切知觉。

再醒来时，意识模糊如身处一场大梦之中。眼前所见，是医院惨白的灯光与墙壁，和同样没有色彩感的设施，只有我冰冷的手心还能感觉到一丝紧握的温暖。

如雪，你终于醒了。耳畔响起你痛切又喜悦的声音，我转过视线，遇上你遍布血丝的眼。

如你所说，我们之间，本不该有秘密。何况你是我这般深爱着的人。在医院的第二天，我向你讲出了所有的秘密和隐忧。

我想我本是个错误的存在，我的声音漂浮在消毒水味弥漫的空气中，二十三年前，我父母新婚之时，我的母亲正从事一个科研项目，每日都要接触辐射与有害物质。父亲和母亲深知这种情况于生育是极不相宜的，然而即使在小心翼翼地防备着，有一日，母亲还是意外地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父亲自然主张打掉这个极可能不健康的孩子，母亲却不忍毁掉那一个已在自己体内成形的小生命。

你凝神地倾听着，眼神中有一抹深思，也有一抹困惑。我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开口讲下去：于是，我还是来到了这个世界。出生后不久，我的不健康即得到了证实，而先天性的心脏病更威胁着我的生命。在母亲的坚决主张下，我接受了手术。幸运的是，手术后我几乎成为了一个正常人，只有胸前的一道伤疤，在不时地提醒着我的过往。我想这一次晕倒，也是如此吧。

我知道，这故事于自小一帆风顺、衣食无忧的你有些沉重了。你那样怜惜又心痛地吻了我的脸颊，有些结舌地说：我会保护你的

然而我已经不敢爱了。只是后来遇到了你，我知道我完了我离不开你，岚枫。我疲倦地把头偏向一侧，望向窗外，夏日午后的天空本应澄明如水，然而那个夏天的晴空里却隐藏了太多的暗影。

药物，针剂，似乎不计其数的检查与会诊，数天后，我在病历本上看到了完全陌生的诊断结论。苍白而脆薄的纸张上凌乱地写着：IPAH，并BMPRⅡ基因突变。医生对这一切语焉不详。然而这已经不再是一个信息闭塞的时代，你从互联网上得知了这种疾病的一切：无法生育，日常行动受限，近乎绝症，天价医疗费用，无法预知的病情进展而它，与我多年隐忍的伤痕无关。

那一刻，我们苦心经营的小小幸福，碎成了一地血色的琉璃。

离开我吧。我只是路过你的生命罢了。我强忍泪水与心痛。

如雪，你要记得，我答应过给你幸福，又怎会轻易离开?你的语气，笃定如初。

只怕是我早已失去了幸福的资格。

不，不会的，你没有，你一迭连声地说着，深黑的眼睛里闪着令我眩惑的热烈的光芒，你要活下去证明这生命的美丽，而我要给你一个安稳的家，我会照顾你，我们再一同编织那些美好的梦想

七月，高我一级的你从大学里毕业，之后，你向你的父母提出了我们的婚事。那该是二十三年前就注定好的结局吧，你的家人坚决反对我们结合，你努力争取着，反抗着，却无济于事。你终日夹在我与父母之间，我不忍见了你的挣扎，或许结束这场争端唯一的结果便是自己的狼狈退出吧。

一日，你的母亲打了电话来询问我，要多少钱才能让我离开你。我无言，只听见心碎了满地，再也拼不起。她仍在电话另一端哀哀诉说着生养你的不易，创业的艰难，与对你儿孙满堂以继承家业的热望。我默默放下听筒，久久无言。

对不起，岚枫，没能给你想要的幸福。然而在爱着的时候，我不曾怕痛。我曾为你写下千言万语，字字含泪，但一再删改后，我最后只是给你发了这样一封短信。之后，我更换了一切联系方式，离开了大学，央求父母带我搬离了这座城市，至少在陌生的天空下，我可以不去目睹那些物是人非，风尘旧事。

不爱了也好，因为生命脆弱得像一颗随时可能破碎的泪珠，因为和谁在一起都是一种伤害。没关系，不就是离开你么。不是所有相爱的人都能在一起的，也不是所有的爱都能修成正果。岚枫，我爱你，这是最后一次，再见。

夜凉如水，更深露重，我默默走进一片深黑的夜色。我知道，这世间没有什么逃得开宿命，上帝会从你手中夺去一切不属于你的，无论你怎样倔强地抗争，如何固执地不肯收手，都终归徒劳。

【结：千回百转终成空】

一切本可以至此终结，但这故事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声。

我是岚枫，一直深爱如雪的男人。那个夏天过后，我几乎被家人软禁起来，不得擅离家门一步;而如雪，也断绝了一切的音讯，仿若从这个城市的地平线上消失。不久，我在父母的安排下，于一座繁华的大城市找到了一份待遇颇为优厚的工作，也觅得了栖身之所。我开始与这世上诸多的普通人一样，投身于熙攘纷扰的人群中。然而我在繁华中却找不到自己所寻求的美好甚至真实，大街小巷震耳欲聋的音乐不过让我耳鸣如钟，歌台舞苑变幻莫测的灯光无非让我头晕目眩，而来来往往匆忙奔走的人群，更只是徒然使我感到他们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而为之悲哀。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里，我的心居无定所，漂泊如絮。每一日拖着满身与满心的疲倦躺倒在床上，我总无法忘怀如雪，无法忘记那日的樱花。不能停止的爱与怀念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心，然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让生活裹挟着前进，甚至都无法回到昔日与如雪相识相恋的城市。繁忙的工作使我无法抽身，父母整日的敦促也使我只得马不停蹄地奔忙。

关于这一切，如雪一无所知，也终永不知晓。

数年后，当我终于心怀着多年的旅思和离愁在一个萧瑟的秋日回返到我和如雪共同钟爱的城市，迎接我的却只是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在我们樱花树下彼此盟誓之后的第二个春天，如雪安静地走了。我来不及握着她的手在她额头上印下最后一吻，来不及望着她的脸对她道出此阴彼阳的诀别，只来得及看到伫立在一黄土之上的，她的墓碑。

『唯愿此生如落樱 林中如雪落纷扬』冷硬的石碑上清浅地刻着这样的句子，隐着她诗意的名字，涵着她一生的际遇。一张照片镶嵌其中，澄澈的眸子依旧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情愁纷扰的世界，只是明眸皓齿今何在?

冬天来之前花已落尽，只剩一地的残英，凄凉地蔓延着枯萎。寒瑟的疾风划过冰冷的空气，落木萧萧而下，经霜的红叶纷纷坠落，纷扬如落英，凄绝如火焰，掩映着墓碑上如雪温柔沉静的笑靥，依稀仿佛，犹是多年前花树下飘飞的那缤纷春日樱。

初遇，她是如诗温婉动人的女子，衣袂翩翩，浅笑盈盈;如今，她却只能无知无觉地安睡，空山寂寂，芳草萋萋。

情如绮梦，却无一非空，抵死痴缠，千回百转，终成虚妄一场，只是如今回念当年事，依旧泪如倾。如我是上帝，该接她到永远安宁的天堂，让圣歌沐浴她纯净的心灵。仰望天空，流岚涌动，云端之上，是否真有天堂，有永恒的宁静?

当拥抱已结束，人只剩孤独，结局不过是彩线难收的泪珠，宛如朝露。而我无悔于往日的深情挚爱，旧日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漫溯，让我沉陷在昨天的泥淖中，无法逃离，直至把我淹没。如雪，缘已尽，情未了，爱难绝，即使知道宿命早已为一切刻下悲剧的印迹，我仍感谢你，让我爱得如此义无反顾。

因为，从此从此，我再不会、也不能如此不顾一切地去爱一个人。

发布时间：2022-12-07 0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