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马长山

　　悲情马长山/金灿灿的太阳已悄悄地爬上了马长山，把那些个峰峰峦峦沟沟壑壑涂的金黄一片。山脚下村子里鸡鸣狗吠，人欢牛哞起来。三表叔却仍未起床。平日里早下了地，羊草也打了一大捆。这几天中了什么邪似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时不时发出一两声重重的叹息声。
　　
　　老头子，起来吃早饭吧，光生闷气有什么用啊,气坏了身子自己倒霉，那些村里的大官才不管你小老百姓的死活。老头子，老头子！三表婶又连唤了几声，里屋就是没声响。哎！三表婶叹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出了门。
　　
　　根嫂，根嫂，你等等。三表婶自家墙角刚拐弯,就被本家堂弟急吼吼地叫住。
　　
　　根嫂，乡里帮你家盖的房子早就好了，怎么还不见你们住进去，村东头驼背奶奶住进新屋都十几天了。
　　
　　别提了，就为这事，你根哥跟我都讴气讴了个把月了。说住人家花钱造的房子，低声下气不痛快，自家的屋再破住得实在，死劝活劝，好不容易才答应，前天去大队部拿钥匙，钥匙没拿到，倒受了一肚子气。你根哥也就随便说了一句：这房子砌的有趣，家里的地坪比外面低好多，要是天下大雨来不及淌，屋里不就开了河。话还没说完，村主任阿狗就吼了起来。看看你这副穷酸相，马上进棺材了，有点住住还屁话连天，再低总比你家猪窠强，你要再嫌好嫌坏送你去马长山腰住！你评评，你评评，那有这么说话的，还村干部呢!这不，你根哥气的都躺了好几天了。老东西也真是的！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跟以前一样驴脾气。你就让他吼几句，又不少一块，当他放屁好了，况且人家可是村里老大的官，有官威，骂骂你小老百姓有什么天上掉下来的。
　　
　　竟有这事，竟有这事！堂弟也竭力生气起来。这王八蛋养的，我记得这家伙小辰光总跟在根哥屁股后头，叔长叔短，像个跟屁虫屁颠屁颠的，他娘老子有病挣不了工分，年年超支，要不是根哥照应着，一家早饿死了。那辰光根哥有力气,在石矿上采石，一月工资好几十块呢!有一年大伏天，阿狗那家伙爬树掏鸟窝，弄伤了传种的东西，要不是根哥花钱看得及时，早成了废物一个，这回他怎么能这么说话，真是不带良心！
　　
　　算了算了，隔年的皇历别多提了，多提了伤心，你根哥就是这点想不通，说我肉骨头喂狗，狗也朝我摇摇尾巴，乍人还不如动物！好了，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了，我是想去你家打电话，叫两个丫头赶快回来劝劝，再这样下去，肯定要气坏身子的，气坏了还是自家倒霉。两个丫头条件也不好，不能给她们添麻烦。
　　
　　你打，你赶快去打，你弟媳在小店里，我还要去山地里浇水，这鬼天，好久不落雨，地里的东西都干死了！
　　
　　三表婶进了小店，和本家弟媳招呼了一声就打起了电话，话还没说完，二表姐就挂了电话。
　　
　　中午时分，二表姐已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人没进屋就先哭了起来：爹呀,你怎么啦？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活了！
　　
　　你这丫头，乱嚎什么，我又没死，不就躺了两天吗?！三表叔见不得二表姐掉眼泪，没奈何，强打精神，从床上爬了起来。
　　
　　爹，你也真是的，有什么气头，跟他小人一般见识，他丢了叫花棒，忘了叫街沿。咱穷，活的实在，那像他，当了个破主任，神气活现，看见上级，低头哈腰，恨不得把老婆贴上去才过瘾。村上谁不知道，他这个村主任根本就是来路不正，凭他结着个巴，话也说不囫囵，也配当村主任，真是不要脸。哦！我想起来了，前些天在路上，他遇到我把我叫住说，这次乡里扶贫，帮贫困户危房换新房，是我帮你爹出的力，你得意思意思，我没理睬他。前天姐姐碰到我，也说起阿狗叫她买几条烟表示表示的话来。姐姐说家里困难，孩子要念书，家里的身体又不好，请他无论如何好事做到底。他当时脸色很难看，哼了一声就走了。这个势利眼，忘恩负义的家伙。爹，别管他，我们不住了，随便他们给什么阿狗阿猫住。
　　
　　听女儿噼里啪啦一通炒豆，三表叔心里觉得舒服多了。就是吗！我说不住，你寄娘偏不听，硬逼我去拿什么钥匙，前前后后都跑了好几趟，大队里那些人推三阻四就是不给，阿狗那家伙竟还朝我鬼叫鬼唤，我这么大年纪了，轮不到他来教训，什么主任，没老子他小子坟上的茅草也不知割了多少刀了！
　　
　　爹，好了，好了，起来吧，弄点吃吃，今天去我家吃饭，你外甥快到家了。二表姐抹干眼泪鼻涕，正儿八经地说。
　　
　　一听外甥要回来了，三表叔来了精神，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七冲八跌地跑进了灶间胡乱抹了一把脸。这小鬼头，好几个月没见，不知又长高了多少。顾不上吃早饭，脚下生了火，一溜烟跑出了门。
　　
　　爹，爹，慢点跑，你的衣服。二表姐后面连追是追，硬是没追上。看着三表叔远去的背影，二表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老头，真拿他没法子！
　　
　　老根头，老根头，哪里冲魂去了！一声炸雷，茅屋上空突然响起，震得房檐上烂稻草都好像簌簌往下直掉，吓得屋前觅食的小鸡仔扑进了臭水沟，平日里嘴闲不住的小黄狗也夹着尾巴遛进了灶间柴草堆里。
　　
　　听得声响，三表婶灰头土脑从猪圈里拐了出来。乖乖，不得了，竟是村支书莫大。三表婶慌了神，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支，支书大人，找我家老根有什么事吗?他在二丫头家快一个礼拜了，要不我打电话叫他赶快回来！
　　
　　哼，算了，和你讲也一样。你看看，你看看，这那里是人呆的地方，狗窝都不如，简直影响村容。现在限你家五天之内搬进新屋，上级要来检查，到时没搬，拿你家老根是问。莫支书满脸威严，喷着酒气，粗粗地吼道。
　　
　　好好好，一定一定。三表婶激动起来，眼窝里含着泪水，傻傻地看着支书。住了大半辈子的土屋终于到头了。
　　
　　看看你这痴呆样。莫支书厌恶地瞟了三表婶一眼，从鳄鱼皮包里夹出一圈钥匙，随手一丢，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表婶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一拐一瘸追了老远。莫支书走好，莫支书走好。好官哪，好官哪！
　　
　　老根家的，你家长脸了啊！莫支书亲自送钥匙上门，得办桌酒谢谢人家才是啊！邻居二奶奶一脸眼热的不得了。
　　
　　应该的应该的，我这就打电话叫老根和两个丫头女婿来商量商量，是要好好招待他们一顿，也叫亲眷朋友聚聚，大家高兴高兴,真是托共产党的福啊！三表婶乐颠颠地一拐一瘸又去了小店。
　　
　　这几天，三表叔特别忙，一个人在新屋那里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叮叮咚咚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清理碎石断砖，平整场院。说是要弄弄干净，像个新家的样子，让亲戚朋友有个好印象。省得一年到头也难得有一两个人上门，就是有，也倒下来压死似得，呆不了多久就逃也似的遛走了。虽女婿女儿常来,但再晚也得赶回去。
　　
　　根叔，根叔，歇歇手，慢慢干，不要累坏了。本家大侄子阿龙跑了过来，掏出一支烟丢了过去。
　　
　　不碍事，你叔壮的很呢！三表叔一脸豪气，特意抓了抓拳头。明天要搬进去，得抓紧弄好，省的你婶唠叨。再说，新屋也不能像老屋那样乱七八糟，得像个样子,阿龙你说对吧！
　　
　　阿龙笑了笑。根叔，明天办酒请了阿狗他们没有？
　　
　　请过了，都请了，但不知他们到底肯不肯来。今天早上，我去大队部，阿狗说有事，莫支书哼了一声就出了门，其他人都不作声，喝茶的喝茶，看报的看报。三表叔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
　　
　　这些人，根本就瞧不起我们穷人，苦老百姓下贱，不请吧，他们有意见，请了吧，到好像占了他家八辈子光，要是顶头上司早凑上了门。表面好听，不拿群众一根线，不吃群众一顿饭，实际背地里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这次政府下拨扶贫建房款，不知他们要贪多少吃多少。阿龙气恼极了。
　　
　　阿龙，你小声点，别瞎说，他们怎么会这样呢，再说，为苦老百姓办好事，吃点拿点也是应该的啊，总不能叫他们白干，要不谁还肯当官，官帽丢大街上也没人捡了。三表叔满脸诚意地竟为村干部们叫起屈来。
　　
　　根叔，你也真是的，好了伤疤忘了痛，他们有多少是好人，你吃他们的亏还少啊！那一年，姓莫的那家伙大队仓库里调戏知青让你撞见，却冤枉你偷黄豆，害你平白无故挨批斗差点儿送了命，还坐了四年牢，他却检举有功，入了党，要不......。
　　
　　阿龙，你这乌鸦嘴，那来这么多废话,闲着没事帮你叔动一动。三表婶刚从老屋那边过来，急忙打断了阿龙的话头。
　　
　　我才没空，我得找阿狗他们评理去，这次征用地，凭什么他叔贴八仟，我家地还多些就弄了个三仟多。也忒心黑了啊，阿龙气咻咻地走了。
　　
　　三表叔长叹一声，歇了手，坐了下来，从屁股兜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叼在嘴上，哆嗦着点着了。
　　
　　老根，老根，刚才大丫头打电话来说，买的电视机，煤气灶马上送到，叫你准备个地方先放一放。三表婶一脸喜气洋洋。
　　
　　没奈何，三表叔掐了烟头，站了起来，一脸的不痛快,买这些个东西干什么，丫头们也苦，简直浪费钞票，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天，带棺材里去看去！
　　
　　啊呸，啊呸！真是只臭嘴，作贱，没的看时，一天到晚唠叨，现在丫头们买了，又拿俏，真活见鬼了！三表婶也拉下了老脸。
　　
　　都是你这老东西作怪！三表叔喉咙高了起来。
　　
　　爹，娘又辩什么嘴劲，快来帮我搬东西。大女婿财富来得及时，背后唤了起来。
　　
　　见了女婿，三表叔软了下来，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萎靡不振地跟在女婿后面一边走一边嘀咕,我说不住不住，现在倒好，受了气不说，还要花冤枉钱。
　　
　　爹，你就少烦点心吧，今天东西搬进去，晚上你和娘先住进去，也不要等明天了，省得新屋里没人，东西让人偷了。
　　
　　好的，好的！三表叔素来爱听大女婿的话，脸色缓和了许多。细声细语地说,财富，你身体好点了没有，看病要紧，别再为我这付老骨头破费了，都是快进黄土的人了，过一天算一天了。
　　
　　哎,爹，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这么多年可害苦了一家人了，早点了结了算了，省得让你们这么大年纪也跟着担心受苦。财富伤感地叹了一口气。
　　
　　财富，快别这么说，会好的，老天会保佑你的。三表叔觉得嘴里咸咸的，赶紧转过脸去，用手揉了揉眼睛。三表叔知道，女婿是有才能的，要不是这病，早干出些名堂来了。
　　
　　财富见丈人伤心，赶紧收了话头说,爹，今晚少喝点酒，早点睡，这几天看把你累的，你血压又高，明天办酒得早起，好多事情等你去忙呢！
　　
　　晓得，晓得！三表叔搬起电视机默默地走进了新屋......。
　　
　　晚饭时，三表叔胡乱地喝了几口酒，划了半碗饭，随便拿了一条被子就一个人去了新屋。三表婶却乐滋滋的，不想睡，在那儿东抹西抹，东看西看。都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就这么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还想住一晚再过去不迟。
　　
　　半夜时分，三表叔醒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七岁死了爹，九岁跟娘过来给东家放牛，严寒酷暑风里雨里，吃够了苦头受够了气，熬到解放来，娘又没了，五几年去当兵打美国佬，还没踏上战场就弄瞎了一只眼睛，啥子功劳也没有就回来了，六几年，平白无故坐了四年牢，老婆也跟人跑了，丢下两个未成年的丫头，到后来.......。突然，咣当一声巨响，窗门像被什么撞了弹了开来，一阵逼尖的风呼地就刮了进来。三表叔直挺挺地从床上拗了起来。这鬼天，恐怕要下暴雨。三表叔摸索着开了灯，下了床，哆哆嗦嗦地走到窗前。呼哇！又一阵逼尖的风夹着刺骨的凉意直吹进三表叔单薄的胸膛。三表叔激凌凌打了一个冷战，只觉得有一股热气往脑袋上方直涌上来，一阵头昏目眩，一个趔趄，摇摇晃晃一头栽了下去，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爬起来，刚一站稳，又重重摔了下去......。
　　
　　窗外，风裹挟着雨，劈头盖脑地倒了下来......。
　　
　　雨后的马长山越发清脆葱茏，庄严肃穆。山腰间，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墓穴板着冰冷苍白的面孔默默地看着这悲欢离合的世界。
　　
　　爹呀,你睡吧，安安稳稳睡吧，再也没什么东西来烦你了，再也没什么乌龟王八蛋来欺负你了。爹呀,你受苦了一辈子，这点钱你拿去用吧，省着点花......。二表姐坐在三表叔坟前呼天唤地，一张张烧着纸钱。一阵风骤起，旋得没烧尽的纸钱纷纷扬扬，飘洒空中。香烟缭绕里，像一只只轻盈优美的黑蝴蝶舞动娇柔的身姿，苍松翠柏间，翩翩起舞......。
　　
　　夕阳西下了，金色的余晖把马长山渲染的格外柔和，枝丫间投下无数光点，斑驳陆离，显得异常神秘。二表姐立起身，擦干了眼泪，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发布时间：2019-05-09 2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