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夯歌

　　为期一周的军训就要收尾了。青青的绿茵场上，同学们正兴高采烈地围坐在一起，观看教官表演武术，笑声和叫好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还没等教官最后一个动作结束，同学们都激动地站了起来。几个高大的男生冲上前去，一个眼色，把教官高高地抛起，落下；接着，又一次高高地抛起。全场热烈的气氛顿时达到了高潮，鼓掌声欢呼声雀跃声响成一片。
　　看着高高抛起的教官，听着同学们好！好！的哄笑，猛然间，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在乡下老家看打夯的事情来。
　　记得那时，打夯多在晚上，尤其是在春夏之交的月明之夜。现在想想，原因也很简单。春夏之交，天长少雨；月明之夜，省油又看得清。白天，大家都在忙集体的活儿，打夯盖房是自家的事儿，所以也就只好放在晚上。不过这种活儿，家家户户都会有，因此，不论谁家摊上，只要主人招呼一声，大家便会欣然接受，谁都愿意帮这个忙的。
　　打夯那天，天一挨黑儿，主家就早早地放上了一张桌子，摆上茶碗和烧好的茶水；再放上两包香烟一盒火柴。如若实在是天黑，还要事先高高地挂上一盏汽灯。等这一切都准备好了，吃过晚饭，也不待主家喊，一家一户的壮劳力都云集而来。当然，没有男劳力的，有时靑壮年妇女也来帮个手。那时候，通常要盖几间房，地槽是主家事先趁大白天就已经开挖好的，只需临时稍作平整。
　　那时的夯，是由农忙时打场用的石磙或平时舂粮用的石窑摽成的。摽夯是个技术活，它一般是先用结实的绳索将四根木杠呈井字型与夯体捆好，再用摽子（木棍）将绳索摽紧，使抬杠和夯体牢牢地固定在一起。夯一般由八人抬，人太少，撂不起来；人太多，又显得拥挤。当然，如果人力不平衡，还可以在力量较弱的一边，绑根绳索随着拉。打夯最重要的是领夯。领夯者不需要用多少力，主要负责掌握方向，但他是打夯的核心。打夯就是要通过他领唱夯歌来协调所有人的动作，是他控制着打夯的全过程。
　　在整个打夯期间，夯歌便是号令。夯的高低起落、打夯人力量的聚集，全凭那一声声抑扬顿挫的夯歌。因此，夯歌要求，节奏鲜明，高亢有力。夯歌起，众人一起用力，夯起；夯歌落，众人一起送下，夯落。夯歌高昂，夯便起得高；回应愈响亮，夯砸得愈深，效果愈好。
　　记得当时我们村，叫号子也就是唱夯歌，最有名的要数活顺哥。他唱夯歌不但声音洪亮，而且押韵灵活，生动有趣。他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认识几个字，但头脑聪明，反应机敏。唱起夯歌来能够就地取材，编得顺溜。不但能带动参与者，而且就连在旁边看热闹的孩子，也常常跟着学舌。
　　夯歌是淳朴乡民的劳动号子，也是通俗的民间文学。通常表现为就事说事的顺口溜。猛一听，有点像信天游，一唱一和，声调悠扬，语言流畅，富有音乐美感。内容上，乡村民俗，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故事传说，格外丰富。除了就打夯一事的套话之外，还在于领夯者的随兴随感，随机应变。它一般不要求有多高的艺术性，也无需多深的思想性，但常常表现为出幽默诙谐质朴明快的风格特点，大体上都是些贴近生活、贴近群众，能调动大家干劲和积极性的话语，具有极强的感召力、鼓动力和战斗力。
　　岁月如风，但我还能清楚的记得抬夯开头的几句，似乎有点像古诗的起兴，但又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一个夯，大家抬，抬起来，伸伸手，伸伸手，往前走，往前走，要小心，要小心，弯下身。这些话语多多少少带些三字经的味道，语句短，容易记，节奏明快，说来上口；手法上还运用了顶针辞格，连续性很强，给人一种既缓和又稳重的感觉，非常符合起夯时平稳聚气的特点。
　　虽然抬夯的也就只有夯来了，呀！那么一句，但它会随着领夯人所唱夯歌的音调起伏，或高或低，或快或慢，做出相应的调整或变化。打夯也属于一个渐进过程，用句俗话，叫做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打夯的节奏一般是由慢变快，由低变高。随着夯歌的飞扬，抬夯人激情振奋，士气高涨；反过来，抬夯人愈是配合有力，领夯的也会叫得更响。
　　通常是到休息之前的一段时间，打夯会适时掀起一个个高潮。这时场面犹如浪起潮涌，人们会发现，活顺哥犹如吃了仙丹，得了神通，精气神十足，简直要跳起来似的，大声喊道：抬起来呦，撂大高呦撂大高呦，往上抛呦往上抛呦，加把油呦我们大家有劲头呦有劲头呦，撂得高呦。抬夯者的回应也会变得急促而高亢，雄壮而有力。夯的起落，如鸡叨米似的，变得越来越紧凑，夯声如雷霆似的，越来越响亮。
　　这时，站在周围的人们受情绪感染，也会大声的附和，有时一边鼓掌，一边叫好。场内外形成了高度的共鸣，气氛达到了空前的高潮。再看看天上，流云也似乎变薄了，变少了；月亮显得圆圆的，格外明亮。它们也好像被这全场兴奋激昂的情绪感染了。四周的树，刚开始还静悄悄的，仿佛在听那圆润悠扬的夯歌；这时，突然间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也好似在鼓掌欢笑。
　　正当场内外兴奋不已的时候，只听活顺哥的夯歌突然一转，向前走呀，向前挪，打了这夯咱歇着，随着一声雄壮而有韵律的夯来了，呀！沉重的夯被抛得老高老高，而又稳稳实实地落下。这个时候，夯过的沟槽，在光线的映照下，像一条白色的带子，泛出亮光。这边夯刚刚一停下，那边主家便急急忙忙端茶递烟，跑前跑后。
　　再看这时的孩子们，也闲不住了，他们急忙跑过去，围着夯，抱住木杠，试图抬起。大个的孩子也学着活顺哥的样子，哼起夯歌，可一群娃子，个个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哼嗨了几声，怎么抬也抬不动，但还是模仿着大人的样子，身子往后一仰，扯着个嗓子，唱了一句夯来了，啊！。一个啊字，声调拉得老长，逗得人们一阵哄笑，刚才打夯时的那点疲劳，顿时烟消云散，早已跑到爪哇国里去了。
　　每当这个时候，主家通常拿出些糖果来招待孩子。孩子们也不客气，接者边吃。即便是日常生活中，谁家大人之间有点摩擦或不愉快什么的，也会因为小孩子而变得随和很多。有时大人喊小孩睡觉，主家递根香烟过去，问声来了！对方也赶忙搭话，顿时冰释前嫌，和好如初，说不定哈哈手，吹吹气，当即就加入了打夯的队伍。
　　星河渐落，鸡鸣三声。打夯到了最后的时刻，大家确实有些疲劳了，活顺哥的夯歌会变得更加灵活有趣。譬如，他看到有人想偷懒，随口唱道：院子里，跑只鸡红冠子，花毛衣哏哏叫，捉虫去谁要偷懒，不如鸡。大家在回应着夯来了，呀！的同时，都忍俊不禁，那点睡意瞬间也就消失殆尽。
　　现在想想，那时的夯歌，确实文学韵味不够深厚，主题也不够深刻，但通俗易懂的语言里，有时也很有教育意义。像下面一段抬起夯，建新房娶了媳妇，拜了堂拜了堂，莫忘娘忘了娘，不如狼遭人唾弃，戳脊梁，不但借夯歌提了精神，而且也宣传了孝道。因为那时在乡下农村，盖新房多是用来娶媳妇的。打夯建地基的时候，就进行这样深刻的教育，真可谓入情入理，又显得自然得体。
　　目前，这种带有地域和时代色彩的夯歌，早已随着建筑业的发展而烟消云散了。如果不是眼前这欢呼胜利的场面，有些类似当年打夯的情景，连我本人恐怕也很难再回想起那激动人心的一幕幕了。时间真的过得好快，现在盖房挖地基，几乎是清一色的机械化操作，夯筑只是辅助性手段，即便是偶尔有，也完全是电气化了。
　　每当看到高高地塔架，听到机器的轰鸣声，我总觉得历史在这里仿佛遗落了什么。是的，打夯已经变了，夯歌已经转化。不是吗？那高高抛起的教官，该不会叫做打肉夯吧，那全场轰动的欢笑，该不就是先前的夯歌吧！我想今天如果盖房子再打夯，也无需夜晚。因为现在的夜晚也如同白昼了，如果谁真想夜晚打夯的话。

发布时间：2023-07-02 0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