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斗殴记

　　
　　当时与城北小火车站隔路相对并邻接着湟水河的市十三中学很出名，这倒不是因为它是市属的重点，而是一个现在打游戏玩手机爱派的学生们无法想象的原因：打架凶猛。
　　十三中学生打架的猛狠勇敢已成同龄人的共识定论，而且口口相传以至于声誉扇于市区郊野，结果竞引得其他学校好打架的学生和不是学校却依然好斗不服者经常地云聚于校门附近，对进进出出的男生，搜索着他们认为可以较量的对手。方法就是以极其主观的眼光判断经过的男生姿态是否张狂、身型是否强壮、走路是否骄横、长相是否充满挑衅、眼神是否含有敌意等等，反正要想打架，怎么地都能找到借口。就连看不顺眼也成为动手的理由。
　　一旦确定了目标，便冲到近前，一边说：看小伙子狂得很呗，一边舞拳踢腿开始发功。以期以武力验证传说的真伪。很象武侠小说中渲染描写的什么华山论剑的场景，各个门派高手你来我往，一番暗含杀机的招数比划，然后分个高低输赢的场景。只是没那么多的煽情做作。只要是从校门走出来的男生都有可能被攻击追打，除了那些身材明显弱小者。毫无道理可说，也不屑于以谩骂为手段。只说不动，让旁观者和同伴蔑视为娘们气，以后很难在圈子中混下去。事关面子和舆论评价，因此即便面对必然失败也要果断出击，以勇气获得尊重。所以，在中午下午放学后西侧长着马步芳时代高大榆树林的长江路上，在日报社附近，总会聚集着很多与没考上高中无事可干瞎逛着打发日子的同龄人，他们是我们学校男生的最直接的较量对手，看到他们歪七扭八地立在路边，我们就会暗中提气，做好出手和挨打的预备。上演着一场场你追我赶、抡拳飞腿、或单挑或群殴的生动场景，只见书包与石块齐飞，沙土共嘴脸一色；喊声骂声声声相和，瓦片竹片片片交影，打斗的过程一般都不长，有冷兵器时代短兵相接的特点，很快便见分晓。力弱胆怯不敌者夺路狂奔以求自保，奔向路边树林中，以树桩为凭据且战且退，有的慌不择路，直接向西穿过树林奋不顾身地冲入湟水河中，让湍急的水流挡住追兵。在斗争中得势一方往往穷追不舍力夺全胜。到最后可能就有对方一个身小力弱逃跑速度不快者或者过于恋战者像被围猎的兔子一般逮到，然后一通噼啼啪嗒地脚踢拳打。这时被打者只有在绝望中眼露讨好的恐惧，侧卧倒在地，两手抱头双膝靠脸痛苦地承受着招呼过来的拳脚，发出有些夸张的求饶的哀号。被打得鼻青脸肿后还要问他：服还是不服？被打者忙不迭地连连说服了服了。得意者又要接着问：是口服还是心服？这个回答必须是心服口服。如果回答和表情使人满意，感觉对方的弱败表现得狼狈彻底，得胜者便鸣金收兵，扬长呼啸散去。后来看到史书上描写乱世的农民啸聚山林这几个传神的字，就会油然想到这种场景，深有体会。当然得意者啸然而去简直对落败者是一种耻辱，于是，这就成了被打者一伙下次报仇雪恨的理由和动力。如此这般打来打去，成为发泄青春期躁动和叛逆的七八十年代的方式。
　　当然，学生也不只是被动地等着挨打，有时也会主动出击。当同班的漂亮的女生受到那些被荷尔蒙搅动了对异性渴望的混混的骚扰时，男生们就会挺身而出。虽然在班上男女生之间基本上都不怎么说话。有了这种打架行为，老师们会在班上公开表扬，称其为见义勇为。让我们知道，原来打架也可以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尤其是保护同伴时可以理直气壮地这样做。
　　这种状况，已经被我们习惯为一种学校生活的常态。后来我才知道，青春期的学生就像王朔描写的那样：《动物凶猛》。青春期的打架仿佛就是动物世界的幼兽在成长过程中的相互的撕咬嬉戏，本性如此。
　　靠近学校门口附近的地区总是充满着无法预测的危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几个无所事事社会混混，形象猥琐面目狰狞地向你挑衅向你扑来。好端端突然碰到这种情况，如果一点防范都没有就只能狼奔豕突，遗人以轻蔑，然后在大口的喘气中觉得自己窝囊可耻，有失尊严体面。所以，男生们在课余时便聚集一起，经常性地讨论如何有效有力地预防突如其来的袭击威胁，终于摸索出了符合实际的方法。当然学校绝对不允许带着匕首藏刀之类的武器进校门，如果一但发现立即开除，绝无宽贷。持有这种刀具，风险太高，还没发挥作用，就让学校把自己给做了，若让家长知道，还免不了一顿痛打。而且一旦动手时用了刀具，派出所警察会认为你是持刀行凶，就不是一般年轻人的斗殴打架。所以，太不划算，刀具绝对不用。但群众的智慧真是象大海般无穷无尽，也不知是谁竟然天才地发明了把手臂长短的三角铁绑在手臂上然后穿上衣服，被衣袖遮挡得不露痕迹的方法。这样，一来可以作为一旦爆发斗争时成为称手的兵器和壮胆的工具，二来也可以在课堂上抵挡化学老师提出问题无法回答时，必然挥来的打得生疼的竹竿教鞭。
　　在一堂化学课上，参加过朝鲜战争，带着浓重四川口音，据说因为负伤后留下了不由自主左右摇头的毛病，被我们私底下称为宾奴亲王的化学老师，照例在提问后，叫一个同学起来回答那些看起来令人觉得奇怪无解的问题，结果是张口结舌，不得要领地一通东拉西扯，感到绝望而生气的他习惯性地顺手挥舞起有十足威胁力的细竹竿教鞭，劈向没有回答出问题的男生手臂。这时，应该平时让人感到害怕的动作却没有让这个男生面露胆怯之色。以有些故意的招摇姿态，微笑着从容而优雅地横臂一挡，在拆解了老师的绝招后顺便发出了不似平时肉棒相博时的声响。秘密于是揭穿。结果，每天一大早开始就检查男生的手臂甚至小腿上是否附加了东西就成了班主任操心的事情。
　　天才的发明已经作废，但校外的危险没有因此消失。在这个苦闷的时刻终于有人又找到了新的出路--------把书包变成自卫的武器。将课本和作业本放进课桌，再把用报纸认真地包好一块红砖放进书包。看起来像是装了一部英汉词典或者汉语词典。把单肩背的书包象平时那样挎在肩上，很像好学生认真求学的模样，很有底气地和同伴走向危机四伏的回家的路。一但碰到追打挑衅，便一面喊叫着壮胆，一边就把书包当作兵器流星锤，使劲地抡圆，发出呼呼的风声，向挑衅者勇猛地冲过去，砖头在书包中绕圈聚攒起来的分量，产生强大的离心力，一旦碰擦，对方就会被传导若干动量，轻则人仰马翻，重则皮开肉绽，威慑力令人胆寒。这时，路人才明白，书包里绝对不可能装着书本，纯粹的书包哪有如此霸道的威慑力？多次的实际验证，证明使用起来相当称手。以至于到了后来，看到背书包的男生从校门走出，那些等候在门口路边的混混们就没那么无所顾忌地猖狂了，书包进而有了护身符式的功能。家长老师们以为我们学习勤奋刻苦，短短的中午都不肯荒废，而实际上他们没想到，书包除了可以装进书本外，还可以装别的东西。闹青春期的学生们地玩着大人们不知道的游戏。所以把两个原本毫无关联的东西用野性和想象放在了一起成为成长的道具。
　　很多时候打架是不期而遇的被迫迎战，但也有主动的挑战。记得小学四年级时，从牧区到外婆身边，在北大街小学借读，城市与牧区颇为不同，牧区的长天大地让同学间关系融洽，大人的出身和政治待遇并没有直接波及到孩子间的关系。即便大人之间被政治运动搞得关系对立紧张，但面对孩子时，似乎很少将政治运动的情绪向孩子进行渲染，更不会对某个出身家庭不好的学生在班上给他贴上地主富农中农的标签进行公开的孤立和敌视。毕竟是八九岁的孩子。但在北大街小学，我却体验了特有的成人对儿童的政治歧视。第一天上课，戴眼镜的数学女老师在课堂上对全班同学介绍我说，我的阶级成分是地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主崽子，他的外祖父曾经是军阀马步芳的部下，是一个反动文人。因此，作为地主崽子必须要安分守己，不许乱说乱动。我很纳闷她是怎么知道我母亲家的情况的？也同时有些迷惑压抑，我以前都不认识她也没惹她，为什么对我这样敌视？因此，在班上那些认为自己出身好的同学对我可以肆意妄为而我只能逆来顺受。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不平等。同班有一男生长相很是可爱，大眼睛，小圆脸，虽然在同龄中并不高大，但总是横行霸道地肆意欺负同学而没人敢反抗，有同学告诉我，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家是工人，而且他有三个哥哥。那时候，成份好，有兄弟，就意味着小国家拥有了类似猛禽战斗机的一流武器装备，甚至相当于可携载核弹头的弹道导弹的威慑力量。因此一旦打架，最为恐怖的不是打架本身，而是对手有很多的兄弟。而且，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一开始就是错的。于是，像我等家庭成分不好的学生只能忍气吞声地让其耀武扬威。
　　有一天，大眼睛与我发生了冲突。于是轻蔑地约我放学后在学校大门口单挑，说他要教训教训我，以为这会使我恐惧从而不战而降，但没想到，放学后我竟然就在大门口老实地等着他。而且一见面，不由分说地就抱在一起摔跤，在打斗中，被我数次压倒在地，无法翻身，然后骑在他身上一通过瘾的拳击，他哪里知道，我在二三年级时，参加过省摔跤队在县城举行的摔跤培训，学会了一两招。所以，对付他还是有很有信心。和他打架似乎有相当的吸引力，周围有了一圈围观学生，那些平时被他欺负的男生向我表示着小心翼翼的同情和支持。聚众围观引来了班主任，她不由分说，对我一番严厉的呵斥，我置之不理，完全沉浸在拼命发泄的状态中，小圆脸见到班主任来了，而且向着他，于是得救般地大哭起来。我被老师强行地拉了起来，放开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后，小圆脸哭着对我说，有本事你就等着，我去叫我哥哥来。一路哭着跑了。我一听，也不管老师要我如何如何，便一溜烟撒丫子跑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我已经扬眉吐气地赢了。见好就收吧。第二天，从没给过我好脸的班主任黑着脸叫我到办公室，认为我作为地主崽子已经不可救药了，威胁着要让学校开除我，首先要请家长到学校。戴眼镜的女数学老师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这是地主崽子在反攻倒算。我觉得把批判林彪的话竟然放在我身上，这一瞬间一种深仇大恨涌上心头。于是在心中有了阴谋，当天放学后悄悄地跟踪着她，知道了她回家的路，并谋划埋伏在路边一个隐蔽合适的地方，等她经过时，要用砖头向她表示亲切地问候，让她真正感觉一下你死我活的所谓阶级斗争。但在这关头，母亲赶到了外婆家，将我接回了都兰，计划于是流产，让我遗憾了很久。
　　多年后的一天在电视中《东方之子》栏目中看到采访英若诚，这个曾出任文化部副部长、讲一口流利英语的清华高才生，提到自己中学时代的经历时说，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近视了，但配了眼镜后一般不戴，这是为了打架的方便。免得在打架中造成眼镜破碎的巨大损失。这时我真有一种此道不孤的同感---原来男孩而男人都是这样长大的。
　　我曾以为，虽然我们因为年龄而没有经历文革初期的真正枪林弹雨的武斗，但依然在八十年代初的中学时代体验了文革武斗遗风的洗礼。所以，应以八十年代中期后，中学再也没有出现我们那时的群殴打架、从而使教室的门窗玻璃都完好无损作为文革武斗真正结束的标志。但后来慢慢地觉得，青春时代的野性就是一种无法抗拒的生命的力量，它才不管处在什么环境中都一样地成长燃烧着。只是这种力量在给定的（或者说成人们塑造的）形式中以时代的特征得以表现，而且这种表现又反过来影响和塑造着这一代人的性格气质。再后来，看到满街腰身婀娜头发尽染毫无雄性感的女人似的男人；看到缺乏血性神气和阳刚野性的教育正在复制着一批批的女人似的男人时，我才真切地觉得，我们的那个时代已经随着我们的成年而彻底地没落了。现在的男人则靠着伟哥虚拟着雄性而女人以不断的美容伪装着柔美，但在实际当中野性刚烈的激情和女性自然的妩媚已经全部撤退到了电视剧中当作了表演。我们那个时代于是竟成了可供玩赏品鉴的化石，凝固在时间中渐渐地远去了。
　　 　　　　　　　　　　　　　　　　　　　　　　　　　

发布时间：2023-06-21 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