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水相关的那些往事

　　早年间的时候，院子里就有了那眼老筒子水井。高出地面一个踏步滑溜溜的石头井台，暗青色的内井壁附着一层毛茸茸的苔藓，井水清冽得如同掉进了月亮，忽闪忽闪着把那时的日子照得水灵灵亮晶晶的。
　　还记得那时节，每到晨光初露的时分，母亲必定早早把我从舒适的被窝里揪出来，睡眼惺忪地跟着她来到井边。母亲提一只哐啷作响的白铁水筲，先在靠近老井的菜畦里左顾右盼地兜上一圈，然后一伸手，拉住穿过桑树枝杈横木上的一条系了个夹钩的麻绳，钩子拴死水筲提梁。这时是需要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咚咚咚一溜小跑到坠了一个猪食槽子横木的那一端，扳住槽耳往上一提，吱呀的一声，好几米长的横木很轻巧地从这边扬起来，沉下去的那一端带着空水筲嗖地落到井里去了。这时的母亲前倾了身子，抓住麻绳来来回回摆荡一阵，随后直起腰来冲我扬手示意，我忙在这边捞住猪食槽子上垂下的一截绳头，轻轻往下一拽，这头的横木忽忽悠悠下来的同时，横木那端的麻绳拎着舀满井水的水筲跑出井口了。等候在一边的母亲手到擒来，将水筲从夹勾上解开，三步并作两步提到菜地里哗地一倾。清亮的井水在红彤彤朝霞的映照下，欢快地淌到绿油油的青菜棵子里......后来我才知道，这被我们日复一日使用着毫不起眼的横木，竟然就是古书上记载的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掣水若抽，数如沃汤。的桔槔。原来，我和母亲是一直在模仿智慧先人的优雅舞蹈呢。
　　桔槔同时也是水车的原始雏形，最初，给大田庄稼浇水用的器械就是一种样式很古老的龙骨水车。与人们从影视作品里见到的那种有着大轮子的水车（刮车）不同，我记忆里的简易水车（又称翻车、踏车）构造上要简洁古拙很多。三四米长的狭长车身上贯通一个两尺宽阔的槽子，槽道内均匀卯榫一块块木制刮板，前端水车中心安置有带动水车运转的大轮轴和小轮轴各一，另有一个小轮轴固定在河沟边的木头架子上。用时将水车尾部放入河水里，水车两侧各站一人，踩动穿卯进大轮轴上的拐木，使小轮轴牵引大轮轴转动（那情形就如同给钟表上紧发条一样），带动木槽内的刮板刮水上行，如此循环往复，便可将下端河水源源不断输送到地势较高的农田里去了。
　　用水车灌溉是一项很艰辛的工作，操作水车的人要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到最先放到拐木上的那只脚底，用力蹬下后马上换成另外一只，如此反复不停地踩踏，劳动量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在幼时的我眼里，这却是一幅极优美的画面。在春日暖阳地照耀下，扑面而来轻柔的风中，年轻健壮的父亲和风华正茂的母亲并肩站立，富有节奏地扭动腰肢。头戴一顶硕大宽沿儿草帽的父亲歪过头去，和恰巧侧过身来围着鲜红头巾的母亲相视而笑，晶莹的汗滴正如同一只只饱满的珍珠，闪烁在他们红扑扑的脸上，垂落进他们向往着幸福生活的心中。古老的水车吱吱呀呀，恍似唱响一曲动人的纺歌，清亮的河水由低向高，淙淙潺潺倾泻进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垄畦，汩汩渗进每一株随风摇曳的庄稼棵子根部。饮饱了水的禾苗愈发显现出勃勃生机，摇摇摆摆水灵了故乡的迷人田野。偶尔还有泛着鳞光的小鱼，顺着这条悬空的河流，张鳍摆尾一路行来，它们的归宿便是一个放在窗台上透明的罐头瓶子，任我终日呆呆地观望。而母亲油黑乌亮的发辫左右摇摆的活泼影像，已经永远留在了那年温暖的阳光里，留在了我至今难以忘怀的温暖回忆中。
　　后来，由于水车的笨重和不易操作，再浇地时，人们改用了相比水车简便易携很多的水斗。这是一种用柳条编织呈斗状的简易农具，它的体积不大，花纹细密，滴水不漏，加上新编成的斗子都用桐油里里外外仔细涂过，颇耐虫蛀和腐蚀，很是轻巧实用，它成为当时的庄户人家不可或缺的农桑用具。
　　这样的水斗，在它两侧的耳子上各拴有可调节长度的两根麻绳，麻绳的头梢安有三角形木头套手。打水时同样需要两个人的紧密配合，守着垄沟盘子一边一人，落脚生根地站成丁字步，每人各抓住两根麻绳，先是俯背弯腰撒开绳子，把空斗子放到水面，舀起一斗水后，挺胸收腹抬臂提到垄盘上方，用瞬间的寸劲抖出斗子里的河水后，再次放回水面，如此反复。不得不说，用这样的工具打水是很讲究配合与技巧的。因为是一只手抓一根绳子，或提或放，自己就要和自己配合好，不能自身先乱了手脚；而打斗子是两个人的事，又要和对方心存默契，步调一致，所以实在不能算是一件简单的工作。等到这样的打水方式在家乡普及，我正在适宜劳动的青少年时期，毫无悬念地成为了打斗子的主力。
　　初次尝试打水，我的笨拙和缺乏耐力显露无疑，还好经过几次锻炼，我最终还算是能够比较熟练地驾驭它了。那时候，因为父亲要去赶脚，我的搭档自然唯有母亲。母亲个头不高，身形瘦削，虽然平日里性格很文静，但干起活计却是手脚麻利，绝不拖泥带水，我日后急躁性子的养成估计与她当时对我的影响不无关系。母亲打水斗绝不逊色于任何男人，与她一起打水我常会有手忙脚乱的感觉。我几乎暗地里怀疑，我是在被风风火火的母亲拖着在河岸上奔跑呢。值得欣慰的是，对于我的糟糕表现，母亲从不曾介意，她只是在我气喘吁吁面红耳赤的当口，望着我呵呵地笑上一阵，甚至在你追我赶工作的间隙，也不忘了冲我顽皮地眨眨眼睛。这难免又让我愈发尴尬了。现在想想，我是多么可笑，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有什么事是值得做儿女的难为情的呢！必须承认的是，直到如今，我还在惊讶着母亲的耐劳，以及她面对艰辛生活时的那份乐观。真的难以弄明白，在她那么单薄的女性身体里，究竟蕴藏了什么，能使她拥有那么快乐的笑容，仿佛终生也不会用完的力气。我想，那大概就是爱吧。正因为有了这份无私伟大的母爱，无论身处怎样艰辛与苦难中的母亲，也依旧在为我们焕发生机不是吗！
　　随着时代的变迁，那桔槔、水车、水斗都已淡出视野，取而代之的是柴油机带动的水泵和更为先进滴灌技术的应用，繁重的体力消耗已经远离了越来越现代化的农村。可那曾经的纯朴时光却清晰地印刻在了脑海深处，并未因着光阴的推移而稍许模糊。站在春天的田埂上极目远眺，还会看到一对母子在故乡大地上快乐行走的身影....
　　2015年6月6日 　　　　　　　　　　　　　　　　　　　　　　　　　

发布时间：2023-06-04 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