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伴 一

写给一个贫穷快乐的年代。因为它已逝去。不再回来。

她的童年在小城度过。小城虽小，在铁路系统却是一个较大的中转站。学校的孩子有些住在山上，有些住在平原，她则住在山脚下的筒子楼里。筒子楼在铁路的上方。三层的筒子楼住满和妈妈同厂工作的叔叔阿姨。它张开双翼，各１０户分左右手排列。同一翼的前边５户和后边５户门对着门，脸贴着脸。每户九平房。放下床和两个衣柜，再容不下一张桌椅。所有人都喜欢这个小小简陋的空间。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的生活开始。

那是一个分享的年代。哪家做了好吃的，总有香气四溢，叔叔阿姨们会挨家挨户地送来尝。有槐花饼，烧鸡烧肉，还有泡菜。都是小朋友的最爱。
没有秘密的年代。时间彼此重叠。同时起床，同时离开，同时上下班。他们是整齐划一的群体，只求共性不要个性地活着。出自家门一米半米就是邻家门。家常里短，没有空间隐瞒更不需要隐瞒。个体体现出没有差别的贫穷, 吃同样粗糙的饭。穿陈旧干净的衣装。中午在走廊里听同一个广播。晚上在楼下平地处看同一台黑白电视。 群体处于意识无知觉状态。没理想，没追求，没攀比，没纷争，没有高低贵贱，简单质朴的快乐。 个体则认真渡过每一天。盲目且充实地存在，只为了今天的存在而存在。没有人想过，明天在哪里，明天会怎样。纯真快乐的年代。快乐源自内心，源自精神，表情因快乐而丰盈饱满。
他们在简单的快乐中自我沉醉着，也醉了旁人。
这些人生戏码，都要在二十年三十年后对回忆的审视中，方能了解得到了。

来到筒子楼，大家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之前她和妈妈总在不同的地方颠沛流离，女工宿舍，自建土胚房，不一而足。冬季晚上房中水结冰，夏天暴雨屋顶漏水。其他的孩子和父母也是差不多的故事。但是没有人叫苦。大家都苦。没有谁比谁更不苦，所以根本不懂得什么是苦。 还有很多人轮不上。住筒子楼已经很幸福。
淳朴的人们总会努力找寻生命的乐趣。妈妈们各个是能工巧匠。她们用巧手给自己的家人织编织繁复花纹的毛衣围巾和手套;她们用淘米水浆洗服装然后用火上烧得通红的烙铁让旧衣服焕然一新；她们还会刺绣，用省吃俭用后买来的确良，裁剪缝合然后绣出栩栩如生的蝴蝶和花朵；她们会象造型师一样把女儿的头发梳成马尾状，盘头状，大辫子状，小辫子状等等，然后用彩色毛线或大红绸布绑在头上做蝴蝶节似乎没有什么是妈妈们不会做的。
小朋友们则不让妈妈独美。他们自己做风筝，做弹弓，各种折纸游戏，做里面装满绿豆的沙包,做毛线帽顶上的毛球，找公鸡拔身上最华丽的羽毛做毽子。扮小姐和丫鬟，扮爸爸和妈妈，打少林寺中演绎的醉拳，捡石子捡杏核做抓子游戏的道具。楼背后的上山小径凭添了更多野趣。他们在那里放风筝，捉蚱蜢，斗蛐蛐，摘槐花, 打山核桃。
山顶已被夷平，变成庞大简陋的住宅区。每一间房子都比平原的大。大人们经常扛着自行车上下班。小孩子们经常爬到山顶。在那里俯瞰整个工厂的全貌。烟囱耸立。蒸汽滚滚。机器轰鸣。山脚下的工厂铁道人群融为一体。它们正值壮年，通身散发出无穷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平原是山顶人的渴望。山顶则有小朋友的野趣。
住平房是快乐的，可以养更卑贱的鸡狗鱼和花草, 只是妈妈每天都要到附近的井里去挑水。很远处才有公用厕所。小朋友的家相隔很远。住筒子楼是快乐的，因为每层都有共用的水池和厕所。最快乐的是出家门就找到年级相若的小朋友。
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快乐的。贫穷不能使生活单调多一点，不能让快乐少一点,更不能阻止人们对美的向往和追求。
卑微的的生命在这里涌动青春。偏僻山脚下的筒子楼顿时生动起来。

记忆最深的是狭窄幽深的楼道。每户外放着一个蜂窝煤炉子。简单的生存条件下，没人有空去在意漆黑墙壁的丑陋。墙壁于是越变越黑，分不请哪是墙壁哪是锅底。家长们下班后回家就要忙着张罗做饭了。这是一天中最热闹最壮观的时刻。各种生活必要元素在家门口结集爆发，前后左右不超过1米。门口的炉子统统烧得火烫，火焰四窜，锅铲翻飞，大人们边聊天边做些简单的食物。不讲究色香味，填饱肚子已经很开心。做得最多的是西红柿炒蛋面，因为够快够简单够分量。长大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愿不再吃。

晓晓是她最要好的小朋友。她们同年级同班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是近得不能再近的好朋友。
两个一样个头一样瘦弱的女孩子，排队排座总是第一排。生性外向，各有天分。她的功课好。漂亮的毛笔字。写作文经常被选为范文，在课堂上阅读，老师经常夸奖的对象。晓晓则灵巧。谁玩沙包玩猴皮筋跳房子都赢不过她。会倒立，单手翻筋斗。会爬树，摘树上的槐花给她吃。手工课从来第一名。她们暗自倾慕对方的长处，愿做彼此互补的影子。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吃饭。一起爬山。一起在床边做功课。一起很早爬起来在月光下背诵和朗读。一起搬凳子占位子到平地上看排球女将和阿童木。她出点子，晓晓受捉弄。
小小年纪的快乐，不需要理由。

通往学校的路是下了坡一或顺着铁路走旁边的小径。一或过闸口直走宽阔的街道。
上学的路对住在山脚下的小朋友显得很长。对住在山上的小朋友来说则更长。
一天中很多时间花费在往返的路上。
开始是喜欢走铁路的。那里是小朋友的世界。偶尔撞到一两个行色匆匆的大人，很多时候就是她们两个。
铁路是宽广的巨人。长长的铁轨曲折蜿蜒，无限延伸，没有尽头。在巨人的环抱中她们用小脚来度量。
喜欢踏着一阶阶枕木行走。有时一大步，有时一小步。会比拼谁跑得快。谁的的步子大。赢了就刮对方的鼻子。笑着闪躲和跑开。
特别是下雨后。铁路两旁只要有泥土的地方会盛放黄色紫色的小花，有蝴蝶在花丛中翩跹起舞。她们去捉。晓晓小心地在花丛中寻找停驻的蝴蝶。突然一下子捉住它的翅膀。好好研习一番。
蝴蝶在手掌中失去灵气。发现它居然有象毛毛虫一般丑陋的绿色腹部。放飞的时候，手上沾满白色的粉末。有些恶心。会不会有毒呢。
蝴蝶似乎受伤了。它不再起飞，跌落于尘土。怎么会这样，晓晓只是想看看呢。
原来再美好的事物也经不起没有距离的审视呀。
为什么美好的事物又总是那么容易受伤害呢。
她们约定只看在天空飞舞在花间停驻保持最优雅的姿态蝴蝶。只看越远越渴望贴近看清身上永不重复的绚烂斑纹的蝴蝶。
绝不再捉，更不放在没有灵气的手掌。
但是她们从来不曾明白。火车开过后，同一朵小花是否健在。同一只蝴蝶是否无恙。她们看到的不过是一群鲜活卑微小小花草蝶虫的群体,结集存在于每一个有土的角落和缝隙。只需要一点点阳光空气和水就纯真绽放，在小路上开了又败，此起彼伏，生生不息。
原来她们就是那些无名小花呀。

行走在铁道上总会有一些不确定的发现。
为什么这段枕木用木头，下一段用水泥台呢？是不是木头做的枕木容易坏呀。可能是木头用完了呢。火车走在木头上会舒服些吧，它发出较小的声音，就像我们的脚步。
铁路很繁忙。绿色的客车。黑色灰色的货车，货车总是很长。会数车厢究竟有几节。会打赌今天遇到的是全世界最长的货车。但在后来的日子里总是遇到更长的货车。最长的货车有多长呢？晓晓问。她答不出。但是她有小机灵。如果有一个货车，可以让我们看不到铁轨，它一定是最长的。那么铁轨有多长呢？要多长有多长呢。有要多长有多长的货车吗？大家都是要多长有多长，那究竟是货车长还是铁轨长呢？当然是铁轨长啦。看来我们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世界上最长的火车了。
她有些尴尬了。经常会被晓晓的执著搞得狼狈，但是她从来不说。
她会打断话题。说我们沿着这条铁轨往前一直走好不好，看看我们是不是可以走到尽头。晓晓说，尽头没有我们的家。我们要回家。走一段就回来嘛，前面可能会有意外的发现呢。铁轨有这么多岔路，我们能认得清吗？我们还能回到这来吗？她发现被自己忽略的细节。从小粗心都会带给她勇气。岔道干什么用呢？她不知道。但是她理直气壮地说，岔道在这里，火车终究会回来。我们每天都遇到火车。对吗？为什么我们会回不来呢？但是你肯定回来的就是我们曾经见到的火车吗？她最终不敢肯定。所以她们从来没有冒险远走。

其实她幼小的心灵也装满疑惑。这么多根长长的的铁轨，有时平行有时交汇，它们都通往同一个地方吗？如果不是，每一根的前边会通向哪里？后边又会通向哪里？它们有没有尽头？她和晓晓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出现在这段铁轨上的火车中呢？那她们的方向又是要到哪里呢？
这样的问题，妈妈也答不出。
好在晓晓从没问这么深奥的问题。

但总有其他问题小朋友很费力地思考后依然无解。思考变成苦差事就不愿意再思考。同样的铁路每天都要来来回回地走四遍，更多意外的发现实在很困难，除非愿意走得更远。她们都没有这个勇气。
老师和父母也说最好不要走铁道。那里时刻要注意闪避呼啸而来的火车。铁道的诱惑是自然的，清新的，充满想象和生命力的。也是是狂野的，危险的，不可预知的。
居然有小孩子殒命。上学的路开始枯燥，危机四伏。

有一天她们终于决定改变。一过闸口就有新发现。老奶奶支起的茶水摊，不单有茶水，还有其他颜色甜甜的水，两分钱一杯。各式各样的小人书。如果要看，厚的两分钱，薄的一分钱。五六个小朋友正在看呢。她们也想看。但是她们没有钱。她在一个看书的男孩子后边站了很久。直到男孩子合上小人书，朝她翻白眼。晓晓赶紧拉着她跑开。她脸涨得通红，对晓晓郑重地说。晓晓，如果以后有钱了，我们把婆婆的小人书统统买下来。我们一起看。我们只给喜欢的人看，我们就是不给那个男孩子看，因为他不好。但是我们什么时候再能有钱呢。老师说等共产主义来了我们就想什么就有什么。那时我们一定会有。
不开心很快就一扫而空了。因为她们有更多新发现。没走几步就是一个黝黑的商店了。商店里的物品匮乏，还是有一些叫不上名字。没有顾客。两个卖货的阿姨懒洋洋的翻着报纸。没人搭理她们。看来对乱跑的小孩子已经司空见惯。再走下去，有卖糖葫芦糖稀糖人的老爷爷。担着担子叫卖的货郎。医院旁边的水果摊。烤红薯，炒栗子。偶尔会碰到卖艺杂耍的人带着讨钱的猴子。还有个老爷爷仔细地捏着一个面人。捏好了就画出眼睛鼻子和衣服。稀奇古怪，无奇不有。大路转角的地方是一个好大的商店。里面有好多好多笔本子橡皮铅笔盒尺子和邮票。各种小零食。商店的阿姨很自豪，因为这是这一片最大的商店，售卖最多的东西，有最多的顾客。但是当阿姨问要买什么时，她们慌忙地跑开。
这是一次成功的猎奇。她们碰到很多大人。象大人一样在人潮中起伏，感觉自己也在一点点长大。
从此她们沉迷于其中。她们每天穿梭于不同的商店和摊档，掌握今天的货品会和昨天有什么不同。发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就很开心。规划着未来购买目标的种种可能性。当阿姨问要买什么时，她们说，我们来看看。喜欢的东西明天妈妈会买给我。
但是共产主义始终没来。老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所以她们还是什么都买不起。妈妈们也没买给她们。她们就是把所有东西狠狠地看在眼里。
有一分两分钱的时候，两个女孩子有各自的选择。她选择去看小人书。晓晓则选择到学校对面的马路上找老奶奶买一种棕黄色块状蓬松的的焦糖。晓晓让她尝过。不好吃，有点苦。吃完说话的时候，舌头被染成很深很深的棕色。很久才不见。但是晓晓喜欢，不介意舌头变成棕色。晓晓知道她不喜欢。于是偷偷地买，偷偷地吃。但是棕舌头总是在说话时泄漏秘密。她刮晓晓的鼻子。大家就开始傻笑。
她们几乎忘记铁路的存在。铁路成了赶路时不得不走的捷径。街道的诱惑是充实的，丰盛的，触手可及的。也是安全的，热闹的。亮丽的。多数人喜欢的。
晓晓说得对，走这一定没有错呢。

就这样她们在时光中结伴行走。直到有一天妈妈对她说，妈妈调动工作的事在漫长的批准活动和等待中结束。马上要到省城同系统的工厂里去工作，也完成了到省城和爸爸汇合的心愿。她和妈妈一起去。
那晓晓要不要去？晓晓要和她的爸爸妈妈一起。她不能去。
那我和晓晓一起，我也不去。
不行，你要和自己的爸爸妈妈一起，你必须去。
那带晓晓和她爸爸妈妈一起去。
不行，她爸爸妈妈要在这工作，不会去。
晓晓对我是宝贵的。为什么越可贵的东西就越容易失去呢。
生活就是这样。有聚就有散。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你会发现很多可贵的东西。但是你并不能拥有全部。所以必须要懂得选择和放弃。你会接触新的环境，会遇到新的晓晓。晓晓也会遇到另一个你。你们终将忘记。
也许妈妈说得对。她们最终准备好离别。

临别的前一天，每个人手里有两分钱。晓晓的那份送给她。她的那份送给晓晓。不知为什么，她们去铁路边行走。后来晓晓终于说，我想知道这条铁轨能不能带我去省城。但她不知道,所以无法回答。
然后她们离开。一起去看两本一分钱的小人书。一起去吃棕黄色焦糖。只是吃完说话看到彼此棕色舌头时，没有再刮鼻子。大家都哭了。
她说，记住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玩。晓晓说，记住我一定会等。
这是两个女孩子之间第一个承诺。
她们用这种方式记住对方。

第二天她和妈妈做火车离开。她发现铁轨比走在平面看上去更加纠结。分分合合，有分才有合。火车行驶10分钟后，记忆中的铁轨出现。左边是工厂，右边是她和晓晓上学途中自得其乐的羊肠小道，前边是坡地，坡地上是筒子楼。晓晓应该在家里面对独自写作业的烦恼吧。还有闸口和茶水摊。它们都在那里。潮水般涌现。又潮水般退去。仿佛接受她离别前的最后检阅。景物不断地变小变小再变小,直到在转弯处隐没不见。

原来，铁路的尽头就是省城。如果上次不停往前走, 只要够勇敢够体力，她们已经一起到达。
但是有些人会停留。有些人会离开。
她相信晓晓有一天终会明白。

还有更深远的含义饱含其中。那是十年后当她和晓晓得以再见时，方始领悟的内容。
小城只是各自人生轨道的中转站。如果有梦想，她们就是比轨道更长的火车。可以走得比任何轨道走得更远。她们要用整整一生的时间去探求前路可能存在的岔道，可能发生的意外，可能颓败或绝妙的风景。
梦想的代价是, 踏上一条无法预知的不归路。不与现实妥协。永远回不去。不能有怨言。

那是1984年。她11岁。晓晓12岁。一起度过的8年里，她们经历了很多大事。注) 但她们还太小，不能明白这些大事件会对各自的命运产生怎样的冲击。
她们只是在铁轨上跳舞，在人潮中翻涌。但终究在人海中离散。


注)：很多大事指唐山大地震，周总理去世，粉碎四人帮，邓小平领军中国政治，宣布改革开放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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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朱蕴玫，性别： 女，出生年：1972， 籍贯：北京，学历：硕士

　　　　　　　　　　　　　　　　　　　　　　　　　

发布时间：2019-08-21 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