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在一个叫骆驼巷的地方走着,走着走着,路断了,是悬崖,想后退,身后又是悬崖。我孤立地站在悬崖上,进不得,退不了
我把这个梦详细地描述给了我的父亲,他一言未发,突然间踹我一脚,在我的腹部。我和手里的碗一起滚在了地上。碗碎了,面条撒了一地。我起身没敢看父亲一眼,接着二姐递来的一碗面条,坐在门前的爬爬柳上吃着。父亲从窑洞里走了出来,披着他的棉袄,两条袖子一甩一甩的。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我叫你再胡说!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在纳闷中也无法找出跟父亲辩解的理由。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才回到窑里,二姐正给三弟喂着饭食,问我,还吃吗?我说,饱了。二姐说,你的睡梦不吉利。父亲打你了。我说,怎么不吉利了?二姐说,反正不吉利,你不要再问了。
那夜,我提醒着自己,不要再做那样的恶梦,果真没有梦到了。
天亮了,有人捎话过来,说我的母亲病重,被大姐直接送到什子镇卫生院住院了。先是父亲和大哥去了医院,后来二姐带着三弟去了医院。二姐回来说,母亲叫我好好念书,她病好了,就回来。我问,娘还说了什么?二姐说,娘叫我不要惹你,你吃软不吃硬,只要夸奖着,你什么都会做!我问,娘真是这么说?二姐说,娘就是这样说的。我便一天一天地盼望着母亲出院,回家。
一天放学的下午,我回到家里,家门锁着,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去三舅家,舅母见我进来,抹着眼泪说,我娃可怜的咋办呢?我问舅母,怎么了?舅母说,你娘没了。我知道没了的意思就是死了,娘真的死了吗?舅母摸着我的头皮说,真的死了!我说,舅母带我去看看我娘。舅母说,好,等我做好了饭,带你去!太阳落到塬边,天要黑了。舅母在前,我和二表哥在后,崎岖的山路上蒿草比我还高。舅母拿着棍子拍打着路面,驱赶着蛇类。谁知惊飞了草丛里的野鸡。一阵突来的呱呱声。我和表哥吓得跌倒在路上。我哭了。舅母给我叫着魂,还把路边的土装进了我的兜兜里。
到了医院。我的母亲躺在一个冰冷的床板上,脸上盖着一张旧报纸。哥哥不知去了哪里?舅母掀开母亲脸上的报纸,低声说,你娃来看你来了。说着拉我过去站在母亲头前。我看着母亲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色蜡黄蜡黄的。我没有哭,直到舅妈在母亲头前点燃报纸痛哭过后,我依然没有流出一滴眼泪。我想,母亲还活着,只是睡着了。回到家里睡到半夜,一阵雷声惊醒。我才想起了我的母亲。看着炕角的那头,睡着的二姐。我问,娘真的死了?二姐说,娘死了,回不来了。看着空荡荡的炕角,我的泪水才溢出来,我的哭声被外边的雷声和雨声淹没了。
我把公元一九七六年的农历三月初九日写在了我的日记本上,也刻在了我的心里。我知道这一天,是我失去母爱的一天。我知道这一天是一个母亲走完她45岁人生之路的一天。那年我才9岁。我的母亲陪我过了9年的童年生活。记忆中的母亲仅仅是9岁前的影子。至今我努力地回忆着母亲的颜容,总是那么地模糊。我想从两个姐姐的容颜上找到母亲的影子,总觉得她俩长得都不像母亲。我想从兄弟甚至我的娘舅那里找到一些母亲的容颜,可毕竟都是破碎的,无法完整的显出母亲的样子来。
对于那个被父亲认为不吉利的梦,我也不得不和父亲有同样的认识了。做这个梦的前几天,我和二姐还有大姐,把我的母亲拉在架子车上,从下沟圈出发,每每遇到乡亲母亲都一个个打着招呼说,去转女孩家,过几天就回来。乡亲们都热情地应着。到了村头,母亲说,车子停一停,我要看看下沟圈。大姐说,过几天就回来。母亲说,还没走,就怎么想了呢?说着,她跳下了车子,爬上一个地埂,找到我家的自留地,看了看她种的园子,韭菜,蒜苗都没有发芽呢,便躲在一个埂子旮旯里解了手,回到架子车上。大姐前边拉着,我和二姐后边推着。到了下坡路,母亲让我坐在车帮上。她说,路远,别把我娃的腿跑疼了。二姐说,你就疼你娃。母亲说,你们大了,腿脚好。我娃三岁逃荒,走了好多路,腿都走伤了,加上胡家山的水,娃的腿落下了残疾。二姐说,知道了,知道了。母亲一路说了好多关于我的话题。有些我记着了,有些不曾记得了。这一路上,母亲唯独没有提起我的三弟,按理来说,三弟还小,不到一岁,母亲怎么忘了他呢?或许是三弟不停地吵闹,惹母亲烦了,她想清静清静,或许另有缘故。过了上沟圈,到了小塬,就是我梦见的那个骆驼巷,一下一上,很陡的坡度,到了上坡,母亲要求下来,让我们拉着空车,轻松一些。走了一段路,见母亲有些吃力,大姐劝她坐上车。我们一起撅着屁股把拉着母亲的架子车弄上了塬边。母亲说,你们两个回去吧。二姐说,再送一程,等过了东岭的土桥,大姐就可以拉动车了。母亲不再说啥了。过了土桥上到星火边的一个叫五郎沟的地方。那里是个十字路口,还有一个涝坝,三棵柳树。我们坐在阴凉下吃了一些馍馍,和母亲道别。大姐拉着母亲走了好远,母亲给二姐喊着,不要打我的成娃,哄着,他会帮你干活!二姐有些不耐烦,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谁知这一去,就成了我们和母亲的诀别。母亲走了,或许真是我的那场恶梦带走的。毕竟母亲真的断了那条路,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知道父亲为什么如此生气,为了一个梦痛踹了我一脚。
母亲,你的叨叨不休,总要把一些苦难灌输给我,是不是想借我的笔下,把这些苦难记录下来,替你倒着苦水,你在另一个世界才能得以安生?
母亲,我的亲娘。你陪我走过了9个春秋。对于你的记忆只能停留在9岁前的模模糊糊当中。一个六一儿童节,为穿一件白色的衬衫,你借了邻居家的布票,扯了几尺白布连夜在油灯下缝着,细密的针脚,花去了你一夜的功夫。我醒了几回,你给我穿着比划了几回。我望着炕桌上的灯盏,还有你一次一次地在头皮上划着针尖的影子投在了墙上。我满是欢心地进入了梦乡。天亮了,汗衫做成了,只是两只口袋被你大针大线地缝上。你说,等我参加完表演回来,再给我细针缝上。其实,在我的心里,这是美中不足的事情,我怕口袋掉了,怕同学们笑话,走在队列里,不由自主地捂着,生怕这一点缺陷暴露无遗。越是在乎的事情,越是容易露陷,结果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的口袋真的掉了,露着半片白布在前襟上摆动着。我感觉到多少双眼睛在关注着我的口袋,我的慌乱和无地自容致使喊错了口令,我校的队列成绩落到了最后。老师并没有责怪我的出错。但我把这一过错记恨在了口袋布上,也记恨在了娘的头上。回到家里,我立即脱了新衣,摔在娘的身边。你不解地问,咋回事?我说,都是你给我缝的衣裳!你看着掉了的口袋布片,连声说,都是我给我娃没有缝好,没有缝好是娘的错。你细针细线地缝了起来。口袋缝好了,可留在我心里的伤痕,你并没有缝上。直到娘走了,我的衣衫脏破不堪的时候,我捡起了那点伤痕,怎么看都算不上一点伤痕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有着心灵感应,感应着自己在45岁的时候,就去找你,找回失散了的记忆,不再让我苦苦地搜寻着9岁前的记忆。我觉得我的性格就是母亲的一个翻版,那我的寿命就和母亲一样样的。当我的大姐以结束45岁的寿命去寻找母亲的时候,我更加确信了心灵的感应。就在我45岁生日的当天大病一场,仿佛是母亲要领着我去寻找我9岁前的记忆去了。我在一段焦虑和不安的时间里,苦苦挣扎,最终,我没有按照心灵感应而去。我看到3岁的儿子,没有舍得放下他,我毅然地活着,想给他做一些该做的事情。我放下了可怕的心灵感应,面对着现实,抚养着我的一双儿女,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给我做了什么?我只知道你是我9岁前的回忆。你在我9岁前的叨叨不休全在苦水里泡着。
母亲,每当你的孙子问起你长的什么模样时,我只是含糊着,说着大概的轮廓。他问我,你会认识他吗?我说,她认识你,只要你喊她奶奶,她就知道你是谁。或许你真的知道你的一个个儿女在世上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他们的后代,你的孙子和孙女们。可惜你再也听不见他们喊你一声奶奶了。
母亲,你陪我暂短的9年,其实一直在我的梦里。
柳振师首稿于2015年11月15日。新疆阿克苏。
发布时间:2023-06-07 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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